三篇

车前子

月亮冒雨而来

下雨时候，十几个人聚在一起看月亮，这种事只有诗人会做。

现在，这样的场景，我退到远处，比如在第十七排十七座坐下，前面是个大舞台，像朵红花，也像悬在头顶的马蜂窝，等待诗人出现。

有一年暑假，我去乡下走亲戚，乡下的河边，生产队里有几条船，大的是水泥船，小的是木船，平时歇在船棚。

船棚由竹子和茅草搭成，放于现在，很为风雅。

我有个经验，凡事与船瓜葛，就有风雅之举，与车勾搭，未必如此，这能让中国古代山水画挂起来作证：遇船则有凌波步虚之兴，遇车则有途穷而哭之忧。米芾作为收藏家横征暴敛，名声不好，他弄条“书画船”去江湖上飘摇，似乎就能摇到外婆桥似的，顿时童心十足，面容姣好。老有所乐或老有所苦，倪云林住在船上，称之“泛宅”，房子可以漂来浮去，任性而为，何其逍遥。风雅是什么？我也不知，风雅之中有一点童心与几分逍遥，倒有所耳闻。上海的若干位从民国熬过来的老文人，晚年游东山，见明明如月，就要去太湖里喝酒，请来接待他们的当地人，老辈文人与时下文人的区别，老辈文人会说一个“请”字，还是常常不好意思地说一个“请”字，“请给我们找条船”，不巧正是捕捞期，渔船都出去了，他只找到一条粪船。

花开两枝，按下不表。

我在生产队的船棚顶上发现马蜂窝，就去试试常人所说“捅了马蜂窝”到底怎么一回事，虽然马蜂都在外打工，春节未到，还没还乡，我还是被留守的几只马蜂蛰了几口。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乡下婶婶岸上出现了，像观世音菩萨，她说：“快去吃几口河水，快去呢！”我喝了几口河水，果然症状减轻。想不到河水能够止痛，月光可以充饥，前面是个大舞台，诗人开始如马蜂出没。

当诗人拒绝提供蜂蜜，这时，就是马蜂了。

一个诗人首先登台，怀抱兔子。这个诗人，十首诗有八到九首诗会写到兔子，俗话说得好，八九不离十。有人以为兔子是他的前世，错啦！

这个诗人怀抱一只假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绒布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金属兔子，刚才，我看到他怀抱的是一只干草兔子。这个诗人从没怀抱过真兔子，生肖属兔的女人算不算呢？算，我想当然算，但他从没怀抱过属兔的女人，在他怀抱不是羊牛下山，就是鸡犬升天，偶尔跑来一头猪，不带八戒。

他怀抱干草兔子，一声不吭，在舞台边角坐下，这个诗人曾在个人履历“政治面貌”一栏，填上“边角料”三字。“诗无边，马出角，看不见，料得到……”“边角料”是诗人的《三字经》。忽然，他怀抱里的干草兔子，眼睛一眨，兔子如梦初醒，眼睛一眨，吃掉干草。

有人以为兔子是这个诗人的前世，错啦，这个诗人的前世是干草，他也有过年轻时候，年轻时侯也是干草，他从来不是青草。我可以作证。我多热爱青草呀，我的前世是蚂蚱，草间苟活，人间苟且。“观众同志们请注意，不要妄议！”

另一个诗人见兔子诗人坐下后久不说话，走上前去，朝观众席望望，长叹一声：

“世上的鸟儿啊。”

啊啊啊，也不說话了。

诗人身后动荡起一个影子，细看是鸟。据说这个诗人几次把这只影子鸟带上舞台，成为天宝遗事，白头宫女在。此鸟非凡鸟，它是鸟类中的苦行僧，自己把翅膀绑住，不飞，不飞，就是不飞，它练长跑，练成一匹马也是说不定的天方夜谭。

这时，职业批评家上台，他是被雇来站台的，边上边吟：“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拍肥肉，犹自带水声。”

“注水时代”，谁能逃避被注呢？五经注我，我注五经；肥肉注水，水注肥肉。

“板脸时代”，让我就这样胡写一通吧，夜长梦多。

职业批评家把这只鸟当马一样牵走，比喻属于盘算，象征属于剥夺，以致兔子诗人没有兔子，鸟诗人没有鸟，影子诗人没有影子，文艺复兴没有文艺，而苏格拉底最是悲惨，既没有底，也没有芹菜。

看看外面吧，天上没有月亮；看看里面吧，马蜂没有窝，批评没有家——统统蹲在那里，伸出脑袋望乡。

观众席人满为患，舞台空旷，轮到诗人们不好意思，总得出个节目吧，于是抛开成见，相敬如宾，高低错落，长短不拘，第一次手拉手同上舞台。

他们在舞台上画地为牢，围成一个圈，对天高喊：

“雨，停下！月亮，来吧！到诗人之中轰鸣吧，月亮，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月亮冒雨而来。

戳字

阿是穴。孙思邈在山中，有天来位老者，自曰不适，请他扎针。孙思邈是有神通的，打量一眼，没在老者身上看到穴位，知道老者不是人类。孙思邈抓起老者胳膊，无法取穴，就找痛点，后来，他把这个经验写入《千金要方》：“有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里当其处，不问孔穴，即得便成痛处，即云阿是。灸刺借验，故云阿是穴也。”第二天，老者在树上长啼，给采药的孙思邈扔下一只兔子：“可做万笔。”然后腾升而去。

这是一只好兔子，好材料，脊背上的毫，尾巴上的毛，仿佛塞上燕脂，凝夜之紫，真是做笔锋的好材料。以致孙思邈的后人亲眼目睹医患关系紧张，弃医术而开笔庄了。

书法从哪里来？

我的回答：书法是兔儿爷那里来的。汉字不是书法的基础，书法的基础是毛笔，只有在毛笔的神游里，汉字才成为书法的一个部分。

书法家都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不在家里供兔儿爷。

书法也有阿是之法，不问笔法，即得便成笔法，即云阿是。

法师宽容，居士严苛，当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居士，常常要教训我这个俗家人，有一天我忍不住，说：“你天天杀生而不知。”居士大恐，忙问因缘。我说：“你天天用毛笔写字，就是杀生。李白说过，“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好个笔锋杀尽中山兔！呵呵。”

那么，法师与居士能不能写毛笔字呢？我问大和尚。

笔法。笔法，用笔之法也。在赵孟頫看来，结体因时而传，用笔千古不易。千古不易的到底是毛笔呢，还是笔法？

结体有变化，用笔自然有变化，而正是因为用笔的变化带来结体的变化。赵孟頫学王羲之，用笔没变化，所以一辈子都是大王结体。王铎学王羲之，用笔有变化，于是结体随之而变，东洋人说“后王胜过前王”，这也未必，但后王与前王的确不同，实在是王铎用笔变化的结果。

傅山用笔，绕来绕去，绕成结体的迷宫，我在其中转不出来，我怎么能相信用笔千古不易。

从篆书到隶书，到行草，到楷书，用笔变了多少遍。

抽象。书法不是抽象的，它时刻面对汉字，仿佛写生。相比草书而言，楷书是写实的，是具象的，但草书也非抽象，草书相比楷书而言，有些变形。

草书有两种变形，可以辨识的约定俗成的变形，难以表述的独树一帜的变形。明人的草书字法，多有独树一帜的变形——文人趣味正在于他想象力的不可遏制。

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书法中，或曰用笔时候，有力有气，力就是阳，气就是阴。但不能均衡，也无法均衡，我的理解是——求力先要求气，气至情动于中，内敛而外用，此时用力，风流韵事，气作风流，力为韵事。

不求气，一味求力，过犹不及。

极端地讲，好的书法是有气无力的，八大山人晚年之作常有如此境界。

夜与昼。书法是夜晚的事业，其中有梦。

（未完稿也就那么完了。原本想作二十六段，今天续写，发现虽不至于满嘴胡话，但已是一笔糊涂账，“书法是夜晚的事业，其中有梦”，痴人何必说梦呢！再说我修炼不到家，还没机会发痴，于书法，梦还没做过。完，完了好，完好无损。自从有书法这一说，书法一直是完好无损的，这是我们了不起之处。）

蝴蝶五帖

自然家系统简洁，简洁得几近萧条。

穿着绿色的游泳裤，她下水了，蝴蝶是自然的，没有游泳衣。

水边有许多小摊，卖月季花的小摊，细看是假的；卖桃花的小摊，桃花青春不可饶恕桃子——桃子的急于求成。

眼睛疼她的桃花啊！

鲜艳之鲜艳。我们是有嫌疑的。

水面上，漂着一条绿色的游泳裤，被水灌饱，像颗包菜。

包菜的叶片层出不穷，因为自然不是空心，参差不齐的一把掐头去尾的香葱也在水面漂着，据说。

那是报考电影学院的青年吗？

亭台是古中国身影，虚虚实实，太阳升起。

亭台之外，一树桃花簇拥（蝴蝶翅膀是）撕开的包菜叶，让我一睹包菜结构：它不是空心的，深處有亭台。甚至也不是空闲的。

凡有亭台，即不失控，天色明细，亭台之内，忠实于寂静的蝴蝶触须，诚惶诚恐如小蛮腰，而尘埃淘汰顽石，万类宜安。

一片撕开的水面轻歌曼舞，女自然教师要勾勒出水纹：小姐游园，书生惊梦，北番春风得意到码头，命令画工绘舫，把游船象形为战马。

肥水，瘦西湖，一只萧寺之蝴蝶穿过勾勒出水纹的草原，她下水了。

像袋口松弛的米袋，歇在墙角。一只蝴蝶像一只米袋，歇在墙角，袋口松弛，捆绑袋口的是条青蛇，它今年春天游走了，得到恩准，去找许仙复仇。

事后有人追究，是谁恩准了神话故事？

米从米袋溢出，水回到水泊梁山。时代有变，梁山伯与祝英台再也变不成蝴蝶，变成蜻蜓。而蜻蜓变成轰炸机在水面产卵。

自然家受到寂静的威胁。

“砰”“砰”“砰”，卵在爆炸；胎儿在内部把母亲们踢晕，女自然教师要勾勒出血痕，结果勾勒出一只像故宫那么大的蝴蝶，它在翅膀上收藏了北宋人画的山水，晚明山中游玩，玩着自己的口器。食不言的皇帝，逃出故宫，在包菜结构里吃螃蟹，他把螃蟹壳聚齐，让织造府制成火红的龙袍，剩下的边边角角，又让织造府给后宫制成游泳衣。

她们一起下水，游泳馆着火啦。游泳馆像着了火一样。

蝴蝶有一天心血来潮，把自己打扮得像兔子。于是，有一只蓝兔子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不小心挂在高压线上，兔子的蓝往下流淌，蚂蚁们去风景区旅游，说看啊看啊，瀑布！兔子的激流在黑岩冲撞，黑岩收缩得像一只逃跑的黑兔子，它的耳朵喷血，于是节日的夜空就有礼花——蝴蝶飞舞，熄灭在屋面，瓦片之间跳溅一颗颗焦炭珍珠，我觉醒了。

我的觉醒：兔子再怎么打扮，眼睛是红的，改变不了。蝴蝶的眼睛蹲在那里上厕所。

兔子有一天心血来潮，把自己打扮得像蝴蝶，做爱时候，两条腿扛到肩上，侦探一眼就发现女自然老师的臀部。

原来是女自然老师打扮成兔子，一个班级的学生只得打扮成胡萝卜，而桀骜不驯的几个学生手拉手，打扮成一串鞭炮。校长结婚了！校长第二次结婚，新娘是树上的石榴。

蝴蝶被妹妹接回娘家，妈妈包了大馅水饺，烧水，不一会儿，水饺在开水中鼓鼓囊囊上上下下，仿佛一朵盛开的白牡丹，落下的花瓣圆转着，自然家系统简洁，是个漩涡。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