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捞行动
2024-02-21肖小跑
肖小跑
我喜欢文史哲,却干了金融这一行。十年来慢慢发现,用文史哲来解释金融好像更清楚。
金融通人文,但又不是讲一个故事那么简单。非要讲成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矫情事小,误导事大。
您可以把全世界的资产看成一个蛋糕:蛋糕胚是利率和汇率,奶油是股票,裱花是另类资产——大宗商品、房地产、比特币等。这个美美的蛋糕被摔在地上时,并不会从蛋糕胚,到奶油,再到裱花这般有序坍塌,而是直接烂成一摊泥。您永远不知道它为什么、什么时候、会从谁手里掉下来。
人的理性,就像中国画中的人物:永远随性而变。如果把社会科学向数理化看齐,把“人”变成公式,假设之上再假设,理论之上再生理论,那经济学家就越来越不如牙医,央行没有通胀的数据就不会做决定了,最后连“人”都不见了。
这个时候如果向文史哲求救,大概率能解决问题。因为在这里,您才能再次看到“人”:人的情绪,人的荒诞,人的大举动、小动作。这里才有世界运行的最本质的规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信息无穷无尽。求道,要去繁就简,找到本质,不要妄为。
我家附近有个废品回收站,站长是赵大爷。
赵大爷穿着洁白的衬衫,裤缝笔直,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看起来跟身后那座硕大的垃圾山有点不协调。
客户上门,递来的东西五花八门。赵大爷看两眼,称一称,然后递过一张写好价格的小纸条。我常常觉得很惊奇,赵大爷只用短短几分钟,就能给各种在我看来完全没用的东西贴上价签,还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大爷说收废品是技术活,有着完整的产业链和估值方法。它要求从业人员能准确辨认出各类物品的价值,并分类打包;有时还需判断是否有必要进行一些粗加工,比如清洗干净,加工成形,确保卖出的价格高于成本。
我问大爷,您收来的东西真的都能出手吗?
他答,天下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价格不对。
我接着问,可是我老听见有人说,这东西白给我都不要,贴钱也不要。这种倒贴钱的东西,您难道也能估出价来?
大爷呵呵一笑:“‘废品’这个词,本来就很主观,就像你和我眼中的‘未来’——到底什么样子、价值几何,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争议。汝之砒霜,吾之蜜糖。你的草,就是我的宝。有争议就有差价,有差价就能转手。”
我马上想到了巴菲特,两位大爷做的事情差不多,只不过一个仰望天际,一个低头捡漏。
赵大爷说他最喜欢吃海底捞。不是因为服务好,而是他最喜欢捞汤底的感觉:你永远想不到最后能捞出些什么。
如果把赵大爷背后的垃圾山背景,换成金融业界,大爷就变成了“深度价值投资者(Deep Value Investor)”;他同我分享的那套心得,就是“危机资产投资理论(DistressInvesting)”。
正如香港每年必来的甩卖季,每一轮经济下行或危机,都会带来赵大爷们期待已久的资产大甩卖。甩卖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有债,有股,有资产,有企业,有时还有整个国家——比如20 世纪90 年代热卖的拉丁美洲风情系列,和几年前的南欧地中海风情系列。
这些商品有的假冒伪劣,以次充好;有的资不抵债,破产贱卖;有些仅有小小瑕疵,却被市场粗心地和洗澡水一起泼了出去,就像古董市场里的“漏”。不管哪类,大部分甩卖的商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含有过量的债务成分,只不过发酵程度不同而已。它们就像赵大爷废品站里的废品,在多数人的审美观中一文不值,却是大爷的宝贝。
据载,每隔五六年,各地大兴土木尘埃散尽之时,都会浮现捡漏的历史机遇,错过就没了。当您看着城市的天际线月月翻新高,听着媒体专家日日欢欣鼓舞,享受着央行送来的阵阵暖流之时,黑天鹅们也正在适宜的环境里长大。
赵大爷们则在某个角落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在金融界里以“海底捞”为生的人,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吃垃圾的老鼠。
他们显然对此评价非常不满意:我们应该是屎壳郎。遍地垃圾不是我们的错,当初不负责任随便借钱的又不是我们。如今牛粪遍地,压得寸草不生;如果没有我们为整个经济除淤通渠,滚粪成球,水如何才能重新流动,国家如何浴火重生?
僵尸一日不除,水流一日不清。请尊重我们的职业。
他们在泡沫尚未吹起时安安静静,在泡沫吹至接近极限时躁动,开始觅食。他们就像收藏界捡漏的“老炮儿”,用刀子一般的眼光,剐出别人眼中丢失的价值;用狼一般的鼻子,從垃圾里嗅出花香;再如闪电一般,低价扫货入囊。
他们最好有像山姆·泽尔(Sam Zell)一样奇特的面相,让人分不清是黑道、白道,还是无间道;有像赛斯·卡拉曼(Seth Klarman)一样强大的内心,敢于在地震中的炸药库里打牌;有安迪·比尔(Andy Beal)一样的预言能力,摸摸扑克就能看到未来。当然,最好还有面对各国政府同仇敌忾,而面不改色之强大内心,就像索罗斯。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惊为天人的估价能力。在危机资产投资中,他们是独行侠,无论是收购重组,还是债股套现,寻找“不对称收益(Asymmetric return)”,是他们行动的终极指导思想。
估计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有人围炉下料,准备开捞了。我也来点实惠的,给大家讲几个真实的海底捞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锁喉事件
除了飞人乔丹,有一位NBA球星更让我难以忘怀。他叫拉特里尔·斯普雷威尔(Latrell Fontaine Sprewell)。
1997—1998年赛季,他在金州勇士队打球,训练时他状态不佳,教练卡列西莫便开始面目狰狞,在场外跳来跳去,冲他大呼小叫。
接着便出现了惊人一幕:
拉特里尔突然张开双臂,将两只巨钳一般的手,死死卡在卡列西莫的脖子上。如果不是队友拼命拉开,一场锁喉命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锁喉事件后,很自然地,他当季所剩68场比赛全部被禁。他也变成了一块烧得火红的煤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年,勇士队迅速将他交易到了纽约尼克斯队。
1998—1999年赛季,在被交易到尼克斯队的第一年,拉特里尔又闹出了动静。这次他没有锁任何人的喉,而是创造了“黑八奇迹”。
这一年,尼克斯队做了如下重组:将他同阿兰·休斯顿共组后场,阵中配主将派屈克、“L字铁腕”拉里·约翰逊和“火锅王”马库斯·坎比。结果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该队以常规赛东部第八种子的身份,首轮淘汰东部常规赛第一种子热火队。如此大逆转的“黑八奇迹”,在七十年中只发生过五次。
2003—2004年赛季,他又被换到森林狼队。他再次率队取得58胜24败的西区最佳成绩,闯进季后赛第二轮。
拉特里尔有句感慨:“我犯过错,那又怎样;别人说我是美国噩梦,我说我才是真正的美国梦(People say I'm the American's worst nightmare,I say I'm the American dream)。”
在市场这个赛场上,也有很多像拉特里尔一样的企业,犯过错,被罚下场,等待愿意给多一次机会的球队出现,再还世界一个惊喜。
它们就像那件葵瓣洗,看起来大块开裂,还有点变形。但总会有行家在沙砾堆中将其一眼锁定:这彩头、这器形、这胎质、这品相,这是北宋哥窑,一定要想办法拿走。
这样的行家,本来应该是银行。银行是实业的风控官。它放出的每笔贷款,都是以利息为价码,把各行各业的风险转移给自己。它对企业的了解本应如了解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本应靠着这份手艺来驾驭周期——经济上行时,锦上添花;经济下行时,雪中送炭。
奇怪的是,银行业界大部分时间却在被周期驾驭:经济上行时,过度乐观,帮助企业轻松负债;经济下行时,又过度焦虑,一点风吹草动便作鸟兽散。不要说捡漏了,把璞玉扔进沙砾堆的,有时恰恰是银行业界。而愿意在沙砾堆中捡漏的,只剩下那些非主流人士。
比如马里克。
马里克,美国海军前军官。三十岁退役后,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
他想在和平时代,寻找一份和“军事”最接近的职业,来成就自己后半段人生的辉煌。于是他发现了受压资产收购。
随后的十几年里,他拿到MBA 学位,杀进华尔街,完成了百亿美元的受压资产收购。之后他独立门户,成立私募基金,把根据地放在新加坡;从东京到雅加达,用海军特遣SEALS 才有的警敏,深度侦察,寻找目标。他说这和当年执行任务时,在空中寻找攻击目标的感觉是一样的。
1999 年,他把侦察范围圈至泰国,目标锁定一家专为米农生产小型柴油机的泰国企业——泰国引擎制造(Thai EngineManufacturing)。
1997 年亚洲金融危机后的曼谷,街上依然平静,除了几个“停业甩货”的牌子在风中摇晃,并没有生化危机游戏中的灾后场景——大规模金融杀伤武器扫过的痕迹,都是内伤。
柴油机厂厂长是一个黝黑瘦小的中年大叔,就像贫困县里的村干部,日日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盼望着投资者来救厂于水火中——不论国籍,不管信仰,就算他们是曾经攻击泰铢,陷自己于破产境地的做空军团们。
马里克走进会议室,全体员工起立,双手合十,鞠躬长达半分钟——这大概是泰国人能想到的最高接待规格了。
落座后,厂长开始播放公司宣传片。画面上,一个泰式超人“引擎人”,用该公司生产的柴油机,将一捆谷子整片割下,把祸害村庄的村头一霸当场砸晕。这是经典的泰式幽默——将悲剧化为喜剧,人生本来就是悲喜交加。
宣传片结束后,幻灯片上展示出公司的财务数据。马里克在心中迅速估算未偿债务、现金流和几块重要资产的估值。估罢心头一动:这很有可能是个“漏”。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有其他人来看过你们的财务信息吗?
厂长说,有啊,他叫索罗斯。
没错,就是那位做空泰铢,使泰国央行破产,置泰国经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索罗斯。击垮泰铢后,他把从泰国人民手里拿走的钱,又投回了这片他曾“大开杀戒”的土地上。第一个动作,是联合安然和恒康保险(John Hancock),注资五千万美元,增持近五亿美元垃圾债,聘请当时美国经营小型钢厂最成功的美国钢铁动力公司(Steel Dynamics)担任管理层,高调投资泰国已破产的大型钢厂泰国那空泰钢鐵集团(NSM)。《曼谷国民报》称之为“天作之合”。而索罗斯在几个月后,悄无声息地退出。紧接着,NSM五亿美元高收益债全数违约。
厂长说,索罗斯的人那天来视察,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列有索罗斯认为最具投资价值的十家泰国公司。厂长骄傲地说,我们排在第一位!
马里克故作平静地继续问:他有要求董事席位吗?
厂长睁大眼睛接着说,你怎么知道的?他确实提出了这个要求,我们也接受了。有个这么有名气的外国人做董事,不是很有面子嘛。
讲到这里,马里克停顿了一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
有个人很想发财,于是每天向上帝祷告,希望能尽快脱贫致富。上帝终于被感动,给了他十个金币和一张纸。上帝说,纸上有十家店铺的名字,你每家投一枚金币,就能变得富有。
他拿起名单一看,心凉了一截——十家全是快破产的,但他还是虔诚地按照上帝的指示,每家各投一枚金币,变成十家店的股东。几年后,上帝挑选的这十家店铺,全部起死回生。他把手上的股份卖掉,赚了1000枚金币。
马里克说,那一刹那,我觉得索罗斯就是我的上帝,他已经给出了那张神奇的清单。1997年那场金融危机,对泰国的米商们,是塞翁失马之福。泰铢崩溃,他们能以比竞争对手便宜一半的价格出口大米,成了危机中的赢家。大米出口蒸蒸日上,农机需求自然水涨船高——这家柴油机厂就是“漏”。
“漏”有几种情况:有的是顺坡滑到了行业周期谷底,要熬到下个需求周期,等到成本露出骨感之美;有的主业仍然健康,只是年景好时借过了头,覆水难收,找不到东墙来补西墙;有的是因为管理事故,企业被玩坏;有的是家族产业后继无人。遇见这样的“漏”,不可将其锁喉,否则会错过上帝的那份清单。
马里克没透露他采取了什么行动,只是说他离开柴油机厂几个月后,股价上涨近20%。这家企业的估值在之后的半年内翻了一番。
第二个故事:究竟谁在下一盘大棋
卞之琳的《断章》,这是我读过的最诡异的一首诗。整首诗中目光四射,让我眼花缭乱:你看风景,没看楼上的人,楼上的人看你;你以為楼上的人没看你,楼上的人以为你没看他,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在看你……。不管谁看谁,结果都在第三个他的梦境中。
尽管很烧脑,这首诗在实践中,却极具指导意义。它教我们如何看一盘大棋,如何用综合思维,在全景高度看事、看人,把眼睛睁开、脑洞打开,时刻记得你只是创造风景的那一片风景。尤其是在热闹的资本市场。这里不仅有风景,还有很多动物,有螳螂,还有黄雀。你赔了,他赚了,他因为你赔了才赚了,而你因为你赔了他赚了,也跟着赚了。桥上的、窗前的、梦中的,究竟谁在下一盘大棋?棋局中谁执棋?谁是棋子?
如果您听说谁又将资本市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其实他只是读了卞之琳的诗,然后将换位思考与全局思考应用于实际工作当中而已。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十几年前,有一场海底捞行动。里面有剧情,有智斗,还有暴力。
故事里有一位老炮儿——泰国钢铁巨头萨瓦迪,他性情乖戾,桀骜不驯。
他爸当年从海南岛一路辗转到泰国谋生,他自己十几岁时靠替人守灵赚钱。二十几岁开始他在他爸的小炼钢厂里打工,一路打拼,硬是把小炼钢厂打造成上百亿资产的实业帝国——泰国那空泰钢铁集团(NSM)。生意从钢铁制造、影视娱乐,到休闲食品、品牌连锁,触角无所不及。
他爱好收藏,藏品中有上万美元的古董手表近百只、奔驰经典老爷车三十余辆。专车是“同梵蒂冈教皇的一模一样”的加长版limousine——他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教皇般的尊崇。
他还是赖账界中响当当的一条好汉,泰国企业界的杜月笙。
1997 年金融危机后,NSM 资金链断裂,资不抵债;他不仅自己违约,还发起了全国范围内的“企业自救运动”,号召本土企业团结自救,集体违约来节省成本。口号是“没钱,不还,也不跑”,一夜之间拉低了全泰国企业家的道德底线,给银行带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尽管嘴硬,他还是缺钱得紧。
彼时国内资金早已枯竭,银行大门紧闭,二门不开。眼看自己一手打造的钢铁帝国就要坍塌,骄傲如梵蒂冈教皇般的他,怎能就此善罢甘休?
他站在桥上,向西方望去。那里有当时全球独好的风景,有如狼似虎的对冲基金,还有能救命的资本。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他在桥上张望时,曼谷各大豪华酒店里,有很多意有所图的西方人士在出没。
在这些人中,有一小队人马,分别来自Gleacher NatWest(英国威斯敏斯特银行),McDonald & Co.(俄亥俄州一家投资基金,后被瑞银收购),Paine Webber(发明了绿鞋机制的老牌投行普惠,后也被瑞银收购)和ECT Securities(安然投行子公司)。
他们在楼上看风景,看整个东南亚危机过后的一片狼藉,看埋在沙砾中的“漏”。他们也看到了在桥上张望的萨瓦迪。
危机爆发两年前,萨瓦迪借贷11 亿美元,投建当时史上最贵的小钢炉,开始打造他称为集团巅峰之作的“东方底特律”项目。就在第一期接近完工时,泰国经济崩溃,泰铢一泻千里,信用一夜蒸发。“东方底特律”项目中断,萨瓦迪英雄扼腕,连工厂前的车道都修不起了。
在这一队西方人士眼中,在桥上挣扎的萨瓦迪和他的NSM 集团,却是一片很有趣的风景:首先,小钢炉项目的资产正处于高使用价值阶段,只需一亿美元流动资金,就能再次运转。其次,亚洲经济已跌入谷底,即将反弹,泰国当年汽车制造业增长翻了一番。NSM手握德国两大钢铁贸易商的订单,通用汽车的巨型组装工厂就建在集团不远处。
更重要的是,市场上大量公司股票停牌,NSM却依然交易活跃,说明撤退通道顺畅。
如果海底捞小分队能捞起最肥的那片肉——拿到多数债权和控制权;蘸以充足的酱汁——聘请管理专家使项目起死回生,让市场估值提升;再将债权转化为股权,入口、咀嚼、下咽,肚饱腰圆,盆满钵满……这将是多么美妙的一场海底捞之旅啊。
至于萨瓦迪的信用问题,虽然他三观不正,但至少没有跑路。他每周主动同各大债主会晤,比集团例会还准时。
看起来这里没有估值陷阱,只剩下一个棘手的问题——说服萨瓦迪放弃控制权,让投资者进入董事会。这些东南亚华人企业,大都宁死也不肯放弃祖业。要过萨瓦迪这一关,也许比登天还难。
没想到萨瓦迪只考虑了两秒钟:尊严诚可贵,金钱价更高。然后顺手把组织架构重新画了,把绝对控制权像踢毽子一样干脆利落地踢给了海底捞代表队。一项六亿五千万美元的重组计划便顺利出炉:四亿五千万美元垃圾债,一亿五千万美元优先级抵押贷款,五千万美元股东权益;再聘请美国经营小型钢厂最成功的美国钢铁动力公司(Steel Dynamics)进入管理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片和谐。
刚要签字握手,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等一下,这事儿您问过我们了吗?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提问的是NSM的现任债权人——手持近五亿美元债权的十几家泰国银行:您这不等于没有征求家长的意见,就把闺女嫁出去了吗?何况全国上下仇外情绪正酣,这些西方人士面善心狠,陷我国经济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国宝级的钢厂,怎能轻易卖给他们?
银行代表团很直接地指出:让我们同意拿他们发的垃圾债来置换债权,除非大象飞上天。
泰国央行也表示愿意同银行一起看大象飞上天,并出台外汇政策来助阵:要求企业出口所得立即结汇回泰国。NSM用来偿还投资人的外汇全握在银行手里,如果央行真的突然关闸,这一场美妙的海底捞之旅便立马火灭汤冷。
事情向要失败的形势发展,几十双蓝色的眼光从楼上射向萨瓦迪。
他吸了口烟,念了句电影《教父》中的经典台词“I will make them an offer they cannot refuse(我会开一个您无法拒绝的价)”,然后出招了。
他召集所有债主、银行、央行官员在素可泰酒店谈判,时间定在下午五点。
谈判一直僵持到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三十分,他的眼中突然闪过小马哥和雷洛般的凶光。
他站起来,慢慢踱到门口,把门从背后关上。然后对司机说:把我的枪拿来。今天如果不签字,我就要放血了。一个不签放一个,两个不签放一双。
凌晨四点,最后一个签名落在了纸上。
投资者的钱随后悉数到账,项目重新开工,一期开始产钢,二、三期也即将投产。
这就是萨瓦迪的作风:原则可以出卖,江湖规矩也不一定照办,虽然英雄末路,但绝不会破罐子破摔。
明月在上,窗前桥端好风景;窗内火锅热气腾腾,汤头正好。海底捞代表队重新拿起筷子,一切都有了盼头。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坐在棋桌边上的索罗斯静静地看着这盘棋。
这盘棋里有桥有窗,有拿着枪大呼小叫的萨瓦迪,还有热乎乎的海底捞。火锅煮得差不多了,这盘棋也该围子收官了。
就在萨瓦迪威胁放血时,索罗斯正在下一盘更大的棋。在NSM 那完美的重组方案中,有五千万美元的股东权益。这笔被《曼谷国民报》称之为“天作之合”的交易中,共有三个股东:一个是安然(Enron Capital& Trade Resources),一个是恒康保险(JohnHancock),最后一个正是索罗斯。
凭着这三个股东的名字,NSM 才得以向华尔街投资者成功兜售出那四亿五千万美元的垃圾债。
然而索罗斯在这笔被誉为“天作之合”的交易结束后不久,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
几个月后,NSM 将近五亿美元的垃圾债全数违约,标普随即将NSM 债券降级为最低级别D,面值跌至一美元十五美分。
好风景慢慢变成了恐怖片,负责将NSM 起死回生的Steel Dynamics 终止了管理运营合同,在重新运转了11 个月后,萨瓦迪的钢厂再次被贴上了封条。那五亿垃圾债的承销商Gleacher NatWest,McDonald &Co.,Paine Webber 和ECT Securities 也被投资者以欺诈罪告上法庭。
桥上的,楼内的,虽然看起来是一片风景,但在索罗斯的布局中,都只是装饰而已。他的理念是既要驾驭全局,又不放弃深度价值分析。
将视角从东南亚放大至全球,索罗斯看到的是与东南亚金融危机前后脚发生的俄罗斯金融危机。危机使俄罗斯和波兰以绝望价倾销钢铁,泰国热轧钢卷价格被拦腰折断。三个月不到,就从每吨353 美元,一路跌至每吨180 美元。
更要命的,是萨瓦迪自己的信用问题。
就在泰国央行将NSM 收入国家重组计划,试图理清其八亿美元不良贷款时,发现这只是个线头。线的另一端是集团名下另十三亿美元的不良贷款和违约垃圾债。整个集团债务错综复杂,内部数不清的关联方相互持股,互相担保——NSM 的真实价值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雾霾当中。
一切尽收眼底。索罗斯默念一遍卞之琳的诗,一招天外飞仙,结束了这盘残局。
若干年后,索罗斯就此事件点评道:有经验、有运气、有金钱,但是没有鉴别的技术,也没有读过卞之琳的诗,千万别随便跟别人去吃海底捞。
去了也捞不到肉吃。
第三个故事:仓库淘宝大战
2008 年,美国刮过一场很大的龙卷风。
暴风雨过后,各州慢慢开始有很奇怪的人,悄悄地进行着一些很奇怪的行动。开始只是小规模、低频率地出现,后来愈发频繁。
转年初的一个周五,在华盛顿州一家叫克拉克郡银行(Bank of Clark County)附近,奇怪的行动又发生了。
此时的银行内,一切照常忙碌。
员工们微笑着为客户办理业务,胸前的工牌在初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客户感受到的是一如既往温暖有力的握手。没人觉得有任何异样。
只是行长经常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比如把全行比作一条船。最近风暴有点大,船里进了水。他觉得自己就像菲利普船长,每天在茫茫大海上张望,希望看到有大船靠近,能让小船安全停靠。
大家只当行长诗兴大发,没人意识到,自己的银行马上就会在黄页上永远消失。
下午五点。
十几辆不同型号的车,陆续停在距目标银行两公里附近。车上下来几十个神秘人士,分组向目标银行靠近,其中一支小分队径直进入行长办公室。
半小时后,行长召集全体员工开会。
看着员工茫然、错愕地进来集合,行长慢慢站起身,整理领带,沉默而平静。看起来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穿齐盛装,从容赴死的船长。
他说,记得我常讲的那艘大船的故事吗?今天,最大的那艘船来接我们上岸了,它就是联邦政府号。从今天起,克拉克郡银行正式倒闭,由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DIC)接管。
话音刚落,八十名FDIC专员鱼贯而入。
他们分成四个小组:第一組控制现金柜台、保险柜和金库,手工清点所有现钞;第二组进入办公室翻查文件,封存所有带银行抬头的空白文件和硬盘;第三组迅速关闭网银和银行系统,防止客户转出现金;最后一组清查每个账户,将存款余额低于25万美元的,纳入FDIC存款保险覆盖。
他们打开银行资产负债表,逐项分解。将所有资产,无论好坏,统统打包带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配合默契的肿瘤切除手术,用手术刀、止血钳和麻醉剂,快准狠地将整间银行拆开,切块,归类,再包扎。
一切行动的最高原则是,绝不能触发挤兑。
八十名FDIC专员,加上近两百名银行员工,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将“克拉克郡银行”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抹了个干干净净。
这就是银行破产,有时叫作“接管(Receivership)”,有时叫作“国有化(Nationalization)”。
而在海底捞代表队看来,这将是一场集投机、意外、高报酬、高风险于一身的“仓库淘宝大战”。
四个人站在两排仓库前。有收藏家,有二手店老板,还有只想捡便宜的投机者。
仓库门缓缓打开,四人冲上去,站在门口向仓库里张望。他们只有5分钟时间,凭经验判断每间仓库内的物品价值,然后竞拍心中的“宝仓”,中标者得整仓。
运气好的,能在废报纸和旧衣服下面,翻出绝版吉他、珠宝首饰,甚至偷渡来的文物;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在一堆垃圾下面翻出另一堆垃圾。
这是著名真人秀节目“仓库淘宝大战(StorageWars)”中的一个片段。
当整间银行都变成了受压资产,在深度价值投资者眼中,捡漏就不再只是一顿海底捞,而是一场迷你仓拍卖盛会。
2008年雷曼兄弟倒下后,FDIC在15个月内接管了58家银行,也把自己变成了一间巨大的迷你仓仓库,手中囤积了接管来的大量资产。为了处理这些资产,财政部批准将银行体系中的“有毒资产”出售给私人机构。
这些“有毒资产”中,一部分是“遗留贷款(Legacy Loans)”,包括各种违约风险较高的贷款;另一部分是“遗留证券(LegacySecurities)”,主要是违约风险较低的AAA 级房贷按揭证券。由FDIC 公开拍卖的资产中,有的有毒,有的干净;有真垃圾,也有大量正常还款的贷款。
在FDIC 眼中,它们全都待在不值钱的废弃仓库;而在海底捞代表队眼中,仓库里有宝可淘。
每集“仓库淘宝大战”结尾,会出现一个赢家,凭着对各种物品行情的经验,发掘出宝贝最多的仓库,以小博大,获得巨利。
而次贷危机后的那场银行仓库淘宝大战中,谁赢了?
答案在FDIC 网站角落的一个链接中:里面有所有拍卖贷款的名单,和竞拍买家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是比尔银行(Beal Bank)。
没错,就是那个把银行开成对冲基金的数学鬼才兼扑克怪才——安迪·比尔(AndyBeal)的银行。
比尔银行作为银行界的一个奇怪物种,从成立起连一笔贷款都没放过。仅靠在市场上买卖别人的二手贷款和受压资产,就以平均50% 的净资产收益率(ROE)屡次成为全美最赚钱的银行。
从2004 年到2007 年,在全球银行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资产扩张年代,该行却裁员减薪,拼命收缩;不仅没入手一笔贷款,还将库里的货卸掉了一半。而安迪自己则整日无所事事,打牌,赛车,一听到“两房支持资产证券”就五官扭曲、神情惊恐。
这种逆水行舟的诡异行为,让监管官员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安迪被频频叫去问话。他每次只是说,大戏就要开始,我弹药必须备足。
2007 年夏天,房贷资金池价格开始下跌,安迪知道时候到了。
他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开始写模型。从邻居房价变动、利率变动,再到放贷时间,他一口气设了上百个变量,来计算其他银行手上的资产到底值多少钱。将市场行情摸得一清二楚之后,他瞄准FDIC 接管的破产银行,开始行动。贝尔斯登倒闭后,他便扑了上去。先花18 亿美元扫入大量独户住房贷款,然后花5 亿美元收购化工厂莱昂德(Lyondell Chemical Company),接着马不停蹄地扫入制造业、便利店、酒店和赌场,最后干脆不分行业,无论地区,照单全收。
倒闭的银行越多,他捡漏捡得越欢快。
到2009 年初,他扫入的不良资产已经占比尔银行整个资产组合的21%,超出全美银行平均水平7 倍还多。
在成为美国总统前,特朗普曾经说过:世界上所有做银行的,都应该向安迪·比尔学习。因为他对未来有“20/20 的视角”,而且严格执行自己立下的规矩。
虽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安迪用6 亿美元拯救特朗普的破产赌场。虽然不清楚“20/20”究竟是个什么视角,但安迪捡漏的规矩确实条条如铁纪,从不打破。
首先,能用步枪打下来的,就一定不用霰弹枪。对所有资产深度分析,万里挑一,每次只买入桌上备选案卷高度的3%。
其次,不怕买来的是垃圾,但是决不能容忍买来的垃圾比别人买的贵。
再次,永远只买带抵押的垃圾。
对他来说,银行经营高风险业务并不是罪恶,只要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遵守一切该遵守的规矩。变成FDIC 最大客户之后,希拉·贝尔(Sheila Bair)主席曾对他漫天杀价的行为表示不满。他说,我在垃圾遍地的仓库里翻刨,有发现,有惊喜,也有乐趣;然而我并非收藏家,并不想真的挖出个宝贝回家收藏,我要的是收益。
总有人要为错误付出代价。别人的代价,就是我的溢价。
结语:一切都源于一个错误
任何事情的有或无,是与非,存在或消失,都有一个“因”。有了它一切才会发生。
在科学界,它是化学反应的催化剂,比如有了二氧化锰,双氧水才能分解;有了光,水才能分解制氢。在文学界,它是半斤金陵春,有了它,才有李白的纵情挥洒。在烹饪界,它是花椒,撒上了才有麻婆豆腐;是芝麻酱,浇上了才有热干面;或者是包子皮儿上的十八个褶儿,有它们的包子才叫“狗不理”。
在投资界,它是“错误”。如果没有“错误”,交易也许永远不会发生,更没有损益。一笔交易之所以执行,是因为买卖双方对“价值”的看法不同,而且一定有一方出了差错。如果两边都欢天喜地,证明接盘的是牌桌上的其他人。您赚得越多,说明对手犯的错误越大。
牌桌上的人不可能永远理智客观。只要是人,就有偏差和偏执,就有价值偏离,有“错误”产生的机会。要留在牌桌上,并不需要高超的交易技巧、内幕消息,或者复杂的模型,只要保证犯错误的人不是您自己。
这三个海底捞故事中,“捡漏”的深度价值投资者们,比如索罗斯,比如安迪·比尔,都能持续多年保持捡漏的好成绩。橡树资本的一只受压资产基金,已经连续二十多年保持超过20%的回报率。
为什么?因为他们运气好、人品佳、眼光独到,或有捡漏秘笈,或敢于逆水行舟?如果真的人品好,他们也不会被称为“吃腐肉的秃鹰”;如果有秘笈,橡树资本1988年组建第一只受压资产基金以来,“捡漏”的商业模式早已被写入教科书;如果是胆子大,众多持宏观策略的对冲基金连整个国家都敢对赌,买几堆垃圾,根本不值一提。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别人关注的是错误本身,而他们关注的是错误生成的条件——人性。他們了解过分悲观和过度乐观都是人性;低估困难,高估解决困难的能力也是人性。不理性了,错误产生了,海底捞的机会也就来了。他们也会犯错误,也会不理性,但永远不会偏执。
如果地上有个“漏”,那不是上帝无聊扔下来的,一定是有人刚刚犯了个错误。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