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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联盟体系数字治理互操作性提升及其战略效应*

2024-02-20李宏洲夏梓方

国际论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互操作性盟友凝聚力

李宏洲 夏梓方

【内容提要】 近年来,美国及其盟友持续提升在数字技术上的互操作性,这一趋势伴随着数字治理工具的普及而愈发显现。数字技术互操作性提升不仅体现为数字工具共享、数字技术标准趋同和数字信息跨国流动,其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平台化建设打通了国家之间的治理边界,使得各国从合作推动“数字治理”转向共享“基于数字的治理”。治理互操作性的提升将对联盟的凝聚力形态产生变革性影响,可能改变传统上主要基于外部威胁和有效制度设计的凝聚力形态,凸显基于内部兼容的联盟凝聚力形态。本文将这一过程视作联盟的内向化进程,伴随着数字化以及大模型通用化发展,联盟成员国间的国内议题相互嵌入、治理工具多国共享、治理模式走向趋同,成员国间的互动模式从传统的跨国协调模式转变为算法弥散模式。本文认为美国推动与其盟友技术互操作性的下一阶段,是实现基于国内治理互嵌的治理互操作性,进而使得美国联盟体系成员国凝聚力走向内向化进程,表现为高科技产业链重塑、情报信息实时共享、国内议题框架同质化等趋势,并在联盟内跨国战略协调、楔子战略效用、美国联盟伙伴国扩展以及国际格局阵营化等方面产生相应的战略效应。

一、引言

在2023 年5 月19 日至21 日举行的七国集团(G7)首脑广岛峰会上,东道国日本将生成式人工智能纳入峰会议程,积极承诺支持国内各行业应用人工智能工具。2023 年4 月10 日,OpenAI 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山姆·阿尔特曼(Sam Altman)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会面并商讨开设日本办事处。①Yuki Hagiwara and Yuki Furukawa, “OpenAI CEO Plans Japan Expansion after Meeting Prime Minister Kishida,” April 10, 2023,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04-10/openai-ceo-plansjapan-expansion-after-prime-minister-meeting.日本政府急切将人工智能应用于政府治理,组建了跨部门工作机构“人工智能战略小组”,制定针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基本规则,研究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提高行政效率,同时设立“人工智能战略会议”统筹负责人工智能相关的战略决策。②文威入:《日本新设人工智能战略决策机构》,《中国国防报》2023 年5 月10 日,第4 版。目前,包括日本总务省、日本农林水产省在内的各级政府机构正在密切关注生成式人工智能,计划将其运用于日常工作之中。在对技术供应方不具有管辖权的情况下,一方面,类ChatGPT 工具可能造成商业或军事信息的泄露;另一方面,日本的国家数字主权可能面临风险。那么,日本为什么愿意将美国主导的这项技术工具融入国内治理?

理解日本愿意承担此类风险的原因,需要深入探索人工智能时代的治理逻辑与国际合作模式。本文认为,日本积极将ChatGPT 融入国内治理,是美国及其盟友近年来不断提升数字技术与数字工具互操作性趋势的典型体现。实际上,数字技术正深刻改变国家治理模式乃至国家间的联盟形态。日本并非是与美国加强数字互操作性的特例。近年来,美国与英国、德国、韩国、澳大利亚等盟友皆制定了加强彼此间数字技术互操作性的政策,并付诸行动,推动数字化平台建设以及国内治理的衔接互通。③United Nations, The United Nations E-Government Survey 2022: The Future of Digital Government,New York, 2022, pp.143-147; The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U.S., U.K. Working to Build Seamless Command and Control Network,” June 10, 2022, https://www.defense.gov/News/News-Stories/Article/Article/3054443/usuk-working-to-build-seamless-command-and-control-network/; NATO, “NATO and the Republic of Korea Sign New Partnership Programme,” November 21, 2019,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171177.htm.在中美竞争加剧的时代,理解和应对西方国家数字治理模式变革及其国际战略效应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本文聚焦于探索美国联盟体系从加强数字技术层次的互操作性,转向治理层次的互操作性趋势的内在逻辑,并尝试廓清治理互嵌对联盟凝聚力形态的影响及其可能造成的国际战略效应。

二、从“数字治理”到“基于数字的治理”

风险伴随着数字技术应用的方方面面,人类运用数字技术的过程正是治理风险的过程。风险治理需要各方的高效合作,互操作性(interoperability)是促进各方有机合作、系统化运行的关键。互操作性最早在现代信息技术领域中出现,指在不同系统、平台、设备或软件之间交换、共享和使用信息或数据的能力。①Peter Wegner, “Interoperability,” ACM Computing Surveys (CSUR), Vol.28, No.1,1996, pp.285-287.技术互操作性偏重标准化规则的制定,当前功能性国际组织中的大部分标准、规则以及国际惯例都属于技术互操作性范畴。互操作性意味着数字技术合作共享与标准化运用,是“数字治理”效率和能力的提升。同时,不同技术、主体间互操作性提升最终会积累演化到系统层面,实现基于平台化的数字治理。这一过程实质上是从强调治理效率的“数字治理”阶段向强调系统化操作的“基于数字的治理”阶段的演化。

当前,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加速了人类的数字化进程,成为人类社会变革的主要驱动力。②Herry A. Kissinger, Schmidt Eric, Huttenlocher Daniel, The Age of AI and Our Human Future,London: Hachette, 2021.美国及其盟友协商重塑联盟构建逻辑,通过北约、七国集团(G7)、“五眼联盟”和“奥库斯”(AUKUS)等平台,在军事、经济、情报、安全等方面全面提升数字治理的互操作性。可以看到,美国联盟体系内部平台化与外部排他性同步提升的背后,是步入了从 “数字治理”走向 “基于数字的治理”的进程,其实质是从技术互操作性到治理互操作性的逻辑重构。

(一)技术互操作性与“数字治理”

技术互操作性的关键在于标准化。在信息技术发展的早期阶段,许多技术和系统都是封闭式发展的,数据和信息的孤岛问题使得数据交换和共享变得复杂且困难。随着全球化时代对信息流动的需求上升与信息技术的普及,人们意识到通过数据治理客体——格式、接口和系统的标准化,可以实现更便捷、更高效的数字治理,其本质在于通过标准化来提升互操作性。首先,标准化使得用户无需学习不同界面和操作方式,从而降低了学习成本。其次,标准化避免了大量重复开发与重复客制化的工作,①客制化(Customization)是指根据特定需求或要求,对产品、服务或系统进行定制化设计和生产,以满足个体或特定群体的独特需求和偏好,这一过程可确保最终产品或服务与客户的期望相匹配。参见王凤彬、王骁鹏、张驰:《超模块平台组织结构与客制化创业支持——基于海尔向平台组织转型的嵌入式案例研究》,《管理世界》2019 年第2 期,第121—150 页。 丁兆明等:《大数据存储和分析技术应用及标准化》,《信息技术与标准化》2013 年第5 期,第31—35 页。提高了运行效率。此外,标准化还减少了系统间数据的传输环节,降低了安全风险。②Nancy Ide and James Pustejovsky, “What Does Interoperability Mean, Anyway? Toward an Operational Definition of Interoperability for Language Technology,” Presented at the Proceedings of the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Global Interoperability for Language Resources, Hong Kong, 2010. 章燕翼:《现代电信名词术语解释》(第2 版),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09 年。

通过标准化提升技术互操作性,需要制定通用的技术标准和规范,使不同系统遵循同一套规则,具体体现为三个方面:数据格式的标准化、接口的标准化和系统的标准化。数据格式的标准化是指通过制定通用的数据交换格式,使不同系统间可以轻松交换数据。接口是不同系统之间进行交互和通信的桥梁。通过制定公共的接口标准,不同系统可以按照事先定义好的方法进行交互。例如,ChatGPT 等大模型的迁移应用就是通过应用程序编程接口(API)来实现的,这本质上是提升系统间互操作性的过程。系统的标准化则指的是通过制定通用的系统逻辑和规范,以确保不同系统能在相同的运行环境下运行。①客制化(Customization)是指根据特定需求或要求,对产品、服务或系统进行定制化设计和生产,以满足个体或特定群体的独特需求和偏好,这一过程可确保最终产品或服务与客户的期望相匹配。参见王凤彬、王骁鹏、张驰:《超模块平台组织结构与客制化创业支持——基于海尔向平台组织转型的嵌入式案例研究》,《管理世界》2019 年第2 期,第121—150 页。 丁兆明等:《大数据存储和分析技术应用及标准化》,《信息技术与标准化》2013 年第5 期,第31—35 页。一般情况下,标准化的过程不会改变原有的系统基础架构,而更多关注系统的整合。

美国及其盟友推动数字治理工具与技术的共享,迅速提升了联盟内部数字技术的互操作性。通过“接口”的标准化以实现可及的“数字治理”,一系列技术性国际组织的形成正是这一趋势下的产物。首先,在通信领域,美国及其盟友通过提升技术互操作性以推动信息交流与合作。例如,国际电信联盟负责推进实施的全球信息基础设施标准正是在美国国家信息基础设施的基础上推进而来。该标准确定的各类数据格式标准使媒体信息能在不同的系统、设备中联通共享。②Nancy Ide and James Pustejovsky, “What Does Interoperability Mean, Anyway? Toward an Operational Definition of Interoperability for Language Technology,” Presented at the Proceedings of the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Global Interoperability for Language Resources, Hong Kong, 2010. 章燕翼:《现代电信名词术语解释》(第2 版),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09 年。可以看到,美国国内的技术标准经由互操作性提升,逐步推广为联盟内乃至世界范围的统一标准。近年来,随着技术的快速进步,进一步提升与盟友间技术互操作性的标准提上美国的日程表。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就认为,美国及其盟友“共同制定一套标准认证流程可以保护世界各地的合作伙伴互不伤害”。③Daniel Fata, “NATO’s Evolving Role in Developing AI Policy,” November 8, 2022, https://www.csis.org/analysis/natos-evolving-role-developing-ai-policy.基于此,北约制定了一个名为窄带波形(Narrowband Waveform, NBWF)的新一代通信标准,以解决各成员国之间的陆地战术通信电台的波形互通性和安全性问题。①关杰、谢映海:《北约新一代VHF 窄带通信标准研究》,《无线电通信技术》2015 年第4 期,第12—16 页。此后,2021 年成立的“奥库斯”就将增强联合能力和互操作性作为安全协议的第二支柱,②第一支柱指为澳大利亚提供“弗吉尼亚”级核动力攻击潜艇。企图在关键通信和操作系统、电子战、信息共享等方面合作,实现技术的标准化以提升互操作性,加强作战效率和作战能力。③John Christianson, Sean Monaghan, Di Cooke, “AUKUS Pillar Two: Advancing the Capabilit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United Kingdom, and Australia,” July 10, 2023, https://www.csis.org/analysis/aukus-pillartwo-advancing-capabilities-united-states-united-kingdom-and-australia.

其次,美国及其盟友间的人员、物资往来也受益于技术互操作性的提升。2014 年,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一致通过《乌克兰自由支持法案》,提案给予乌克兰主要非北约盟友关系。④The U.S. Senate Foreign Relations Committee, “The Ukraine Freedom Support Act,” September 19,2014, https://www.foreign.senate.gov/imo/media/doc/MRW14623.pdf.尽管奥巴马政府修改了此项条款,但实际上北约与乌克兰就此展开了一系列合作。⑤The 113th Congress, “The Ukraine Freedom Support Act of 2014,” December 18, 2014, https://www.congress.gov/113/plaws/publ272/PLAW-113publ272.pdf.为了帮助乌克兰提升军力并在2020 年前实现与北约军队的互操作性,北约对乌克兰实施了长期的综合援助计划(Comprehensive Assistance Package)。从人员跨境训练到战略物资整备,北约进行了一系列标准化合作以提升乌克兰军队与北约间的互操作性。⑥NATO, “Comprehensive Assistance Package for Ukraine,” July 2016, https://www.nato.int/nato_static_fl2014/assets/pdf/pdf_2016_09/20160920_160920-compreh-ass-package-ukra.pdf.俄乌冲突爆发后,北约支持的物资装备能够快速运抵前线并迅速投入使用,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互操作性的提升。

同时,美国及其盟友也通过提升技术互操作性,建构利于自身的国际金融系统。金融机构需要交换支付信息和金融数据,以实现国际汇款和跨境交易。美国凭借领先全球的金融产业,在全球性贸易谈判中把推进金融自由标准化作为其重要目标。这实质上服务于美国及其盟友的利益,形成了一种对敌对国家有威慑作用的金融制裁体系。例如,俄罗斯在冷战结束后虽然一度被吸纳加入了八国集团,⑦俄罗斯于1997 年加入使G7 转变为G8,2014 年因克里米亚危机俄罗斯被排除在外,重又变为G7。但一直未被允许参加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俄乌冲突发生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决定将俄罗斯排除在西方金融体系之外,切断了俄罗斯银行同SWIFT系统的联系,①SWIFT 系统是国际金融机构之间的一个信息交换系统,以该系统为支撑的银行卡支付功能是国家金融安全的集中体现。参见许文鸿:《SWIFT 系统:美俄金融战的博弈点》,《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9年第6 期,第17 页。以打击俄罗斯的境外支付系统。联合盟友加强国际反洗钱和反恐融资监测上的技术合作和平台建设,也是美国盟友体系金融系统互操作性提升的表现。特别是近年来,数字资产犯罪增多,美国执法机关和监管部门加强数字资产案件国际执法合作,从交流分享专业技能、参与制定国际标准、政府部门协作联动三个方面积极加强治理。②孔繁勇:《美国加强涉数字资产犯罪国际执法合作》,《现代世界警察》2023 年第1 期,第46—49 页。

技术互操作性多作用于各主体接触的边界上,联通的是国家等实体的外层“接口”。正是在提升技术标准协作的过程中,美国与盟友不仅在全球治理上加深了技术上的合作共享,更重要的是,这些共享对各国国内治理协作产生了显著影响,促进了各国治理模式和观念的一致化调整,为联盟各国的紧密协调奠定了技术基础的同时,也加强了国内政治和治理规范上的共识。

(二)治理互操作性与“基于数字的治理”

如果说标准化的技术互操作性解决了“铺路建桥”的技术问题,那么平台化的治理互操作性则是“路网规划”的战略问题。美国及其盟友在提升技术互操作性的实践中,逐步从“数字治理”向“基于数字的治理”跨越。换言之,美国及其盟友在数字技术互操作性上的标准化实践,让其有机会建立以数字空间为基础的兼容性治理平台,进而实现治理上的互操作性。平台化为各种标准化过程提供了协作制定规则的“场所”,盟友间合作的制度与机制可在此形成。这将能提升不同领域、各类议题的沟通效率和协作效率,同时有助于建构一个基于算法规则的治理体系。

治理互操作性是技术互操作性的升级,指的是在国家间实现各部门、机构、系统之间的跨国协同治理。这种形式的互操作性不仅仅局限于技术层面,更加强调以平台化来实现信息共享、资源整合和决策协调。具体来说,这表现为国家之间推动共享信息和数据的标准化过程,以平台化的方式合作解决社会问题,同时确保政策与法规之间的衔接与一致性。不同于技术互操作性的治理需求导向,治理互操作性将迈向算法共识与算法治理的未来。算法基于规则,而规则就是治理得以实现的载体,③董青岭、朱玥:《人工智能时代的算法正义与秩序构建》,《探索与争鸣》2021 年第3 期,第82—86 页。其重点在于塑造平台化的治理方式,核心在于新的共识性规范替代风险回应的治理模式。

治理互操作性的平台化根植于数字治理自身的特点。不同于传统安全议题,数字空间的治理无法由单一主体完成。数字空间是多层次、多节点的网络系统,涉及诸多复杂的风险和挑战,任何相关节点出现漏洞都会导致治理的低效。国家等实体在数字空间中面临着重塑军事、政治、经济、科技和文化等的挑战,运用数字技术推动政府改革和政府转型是必由之路,美国联盟体系内的国家近年来正积极推动数字化治理,制定了一系列相关战略和政策(见表1)。

表1 美国及其盟友近年来的主要数字治理举措

美国联盟体系不仅在积极推动内部治理的数字化转型,也积极建立共享的数字平台,从而将各国内部的数字化转型转化为一个跨国的系统化进程。例如在美国欧盟贸易和技术委员会(U.S.–EU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TTC)等平台中开展双边合作,该委员会是一个就高科技和数字经济议题进行合作的议事机制,清洁能源技术和人工智能发展等议题都经由此平台得到了充分交流。①参 见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 Trade Representative, “U.S. -E.U.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August 11, 2023, https://ustr.gov/useuttc。另外,美日之间也于2019 年签署了《美日数字贸易协定》,以高标准确定了美日数字贸易的模式。②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 Trade Representative, “U.S.-Japan Digital Trade Agreement Text,” October 7, 2019, https://ustr.gov/countries-regions/japan-korea-apec/japan/us-japan-trade-agreement-negotiations/usjapan-digital-trade-agreement-text.联盟体系的其他国家之间也在加强数字治理合作平台的建设,比如日本和欧盟也启动了日本—欧盟数字伙伴关系,旨在推进如5G、Beyond 5G、③指5G 之后正在开发中的下一代通信标准。参见施南翔等:《5G 核心网标准化进展及B5G 演进初探》,《移动通信》2020 年第1 期,第2—7 页。人工智能、半导体供应链、数字基础设施和数据等领域的合作。④European Commission, “Japan-EU Digital Partnership – Factsheet”, May 12, 2022, https://digitalstrategy.ec.europa.eu/en/library/japan-eu-digital-partnership-factsheet.总体而言,美国及其盟友提升治理互操作性的核心逻辑在于数字治理上的成本分担与风险可控,即通过平台化建设,可与盟友共同分担数字工具大规模应用的成本,同时可与盟友协调管控其潜在风险,进而实现数字治理风险与效能的平衡。

目前,美国及其盟友在提升治理互操作性方面已取得了显著进展。军事领域作为新技术与理念应用的前沿领域,成果尤丰。自冷战结束以来,互操作性一直是北约在新安全环境中继续存在的可行性争论核心。①Dr. James Derleth, “Enhancing Interoperability: The Foundation for Effective NATO Operations,”June 16, 2015, https://www.nato.int/docu/review/articles/2015/06/16/enhancing-interoperability-thefoundation-for-effective-nato-operations/index.html.基于保持与盟友的互操作性对未来安全风险治理的重要作用,北约将应对安全挑战的互操作性作为日常工作的重点,于2014 发起了《伙伴关系互操作性倡议》,开启了增强互操作能力的一系列举措。基于互操作性所需的广度和深度,北约通过互操作性平台(interoperability platform)汇集北约委员会等机构促进协调管理。值得一提的是,乌克兰也于2020 年6 月以第六个“增强机会伙伴”的身份加入了该平台,以更好地获得北约的情报、物资等战略资源。②The 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 “Partnership Interoperability Initiative,” April 25, 2023,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132726.htm.

在北约之外,美国尝试将本国军队内部建设的互操作性平台扩展至联盟体系之中。美国国防部于2022 年3 月签署了《国防部联合全域指挥与控制(JADC2)实施计划》,旨在利用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在现代战争空间中实现快速感知并理解信息,提供智能化解决方案。这一目标的实现需要加强与合作伙伴的信息共享和系统对接,因此美国及其盟友加强了跨国军事互操作性系统的开发。比如,通过举办战术环境安全互操作性(SITE)峰会、美日澳三边防务部长会议(TDMM)等活动,美国推动跨域、跨系统的互操作性系统开发,以提高军事指挥与控制能力。同时,美国尝试通过互操作性平台扩大联盟的地缘范围,比如在“印太战略”中明确提出将继续通过“奥库斯”来深化与盟国的合作并加强互操作性,以增强印太地区安全。③参见唐新华:《美国综合威慑战略中的技术互操作性》,《太平洋学报》2022 年第12 期,第18 页;The Defence Depart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DoD Announces Release of JADC2 Implementation Plan,”March 17,2022, https://www.defense.gov/News/Releases/Release/Article/2970094/dod-announces-release-0f-jadc2-implementation-plan/;The Defence Depart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Advancing JADC2: Second SITE Summit Includes FVEY Partners,” January 5, 2023, https://www.defense.gov/News/Releases/Release/Article/3259862/advancing-jadc2-second-site-summit-includes-fvey-partners/;The White House, “Fact Sheet: Indo-Pacific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February 11, 2022,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2/02/11/fact-sheet-indo-pacific-strategy-of-the-united-states/。

在军事领域之外,美国及其盟友在新兴技术标准、产业规划协同、法律体系驱动与协商、人才培养与交流深化等方面,大幅提升治理互操作性平台建设。G7 集团作为美国主导下以其盟友为主要成员的非军事集团,近年来加强平台化建设的动作不断。在新兴技术标准上,2023 年G7 峰会科技部长联合宣言称将致力于建立包括数据、新兴网络技术、基础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等方面的新兴技术标准提案,以全面提升互操作性。①“Ministerial Declaration: The G7 Digital and Tech Ministers’ Meeting,” April 30, 2023, http://www.g7.utoronto.ca/ict/2023-declaration.html.不同于早期聚焦于技术层面的标准化提升,G7 当下更加强调内部治理标准化、规范化进程。

在产业规划协同上,G7 财政和金融行业领导人(各国财长与央行行长)联合声明中提出要让成员国供应链更具弹性,强调“通过有效利用各自的公共财政工具,加强G7 成员和伙伴国之间的合作”,②“G7 Finance Ministers and Central Bank Governors’ Statement,” April 12, 2023, 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23/04/12/g7-finance-ministers-and-central-bank-governorsstatement/.同时宣布了一项促进向清洁能源过渡的经济行动计划,以改善投资环境并加强供应链。③“G7 Clean Energy Economy Action Plan,” May 20, 2023, https://www.mofa.go.jp/files/100506846.pdf所谓加强供应链,实际上是要形成将中国排除在外的内部可控供应链。在人才培养与深化交流上,2023 年G7 科技部长会议联合声明中强调研究基础设施与产出的合作共享以及为强化各国的研发能力促进所谓拥有“共同价值观”的青年学者间的人才流动。④“G7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nisters’ Communique,” May 12-14, 2023, https://www8.cao.go.jp/cstp/kokusaiteki/g7_2023/230513_g7_communique.pdf.可以说,G7 以所谓“共同价值观”来强化人才的内部交流和流动,从人才培养的基础环节打造科技合作平台。

在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迅猛发展的当下,人工智能风险治理成为各国面临的难题。美国及其盟友通过推动法律体系的协调来加强合作治理。面对新出现的大语言模型,不同国家的法律体系相互龃龉,比如,美国针对大模型的隐私保护漏洞,发布指导性方针草案,保障公民的隐私安全;加拿大因ChatGPT 母公司擅自搜集用户隐私信息对其展开了调查;⑤Office of Privacy Commissioner of Canada, “OPC to Investigate ChatGPT Jointly with Provincial Privacy Authorities,” May 25, 2023, https://www.priv.gc.ca/en/opc-news/news-and-announcements/2023/an_230525-2/.意大利更是以侵犯用户隐私、泄露个人数据为由严格限制ChatGPT的使用。⑥The Italian Data Protection Authority, “ChatGPT: OpenAI Reinstates Service in Italy with Enhanced Transparency and Rights for European Users and Non-users,” April 28, 2023, https://www.garanteprivacy.it/home/docweb/-/docweb-display/docweb/9881490#english.因此,提升治理互操作性成为当务之急,2022 年G7 峰会将协调各国法律体系、提升互操作性视作“共同的愿景和目标”,①“G7 Calls for Developing Global Technical Standards for AI,” May 20, 2023, https://www.reuters.com/world/g7-calls-developing-global-technical-standards-ai-2023-05-20/.科技部长宣言更是强调要“继续开展监管合作,围绕包括增强隐私技术、数据中介、网格跟踪、紧急风险、跨境沙盒②沙盒(Sandbox)本为计算机术语,表示能够为运行中的程序提供隔离环境的一种安全机制,主要针对难以预知或判定风险的程序进行实验和测试。跨境沙盒则主要指在提前采取安全措施的情况下,推动对新产品、服务、法律等在跨国环境中测试,以保证未来推进中的安全性。以及促进数据保护框架互操作性的监管方法进行讨论”。③“Ministerial Declaration: The G7 Digital and Tech Ministers’ Meeting,” May 11, 2022, http://www.g7.utoronto.ca/ict/2022-declaration.html.

表2 G7 集团多领域强化治理互操作性

三、基于数字的治理互嵌与联盟凝聚力形态

数字技术互操作性向治理互操作性的转变,将凸显联盟这一经典国际政治现象的新逻辑。通常认为,国家之间结盟的根本原因在于应对共同的外部威胁,无论是为了制衡强者而结盟,还是为了追随强者而结盟,都是基于外部威胁而做出的战略抉择。⑤斯蒂芬·沃尔特:《联盟的起源》,周丕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因此,联盟凝聚力(alliance cohesion)受到外部威胁大小的影响,当外部威胁式微或者战略利益格局发生变化时,联盟将瓦解或者重新调整。⑥刘丰、董祚壮:《联盟为何走向瓦解》,《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 年第10 期,第4—31 页。同时,当联盟内部制度设计科学合理,较好解决了成员国之间的成本分担问题时,联盟则具有较高程度的凝聚力。然而,数字时代催生了美国及其盟友在国内治理上的互嵌趋势,意味着联盟凝聚力形态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尽管将中国、俄罗斯等国塑造为主要的威胁对象仍是美国提升其联盟内部凝聚力的重要方面,但在数字时代,在治理方式和治理模式上提升互操作性,成为美国及其盟友提升凝聚力的更典型逻辑。

(一)联盟凝聚力:三种经典形态

联盟凝聚力指的是联盟内各国间合作的紧密程度,①李泽:《战略行为匹配程度与美国亚太联盟凝聚力》,《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 年第1 期,第129 页。可以被视为联盟的“粘合剂”,直接影响着联盟的稳定性、持续性以及整体表现,是联盟存续主要因素。比如,对于拥有庞大联盟体系并借其支撑霸权地位的美国而言,投入资源经营并提高联盟凝聚力是其对外战略的重要方面,因此北约就将维护共同愿景以提升联盟凝聚力作为长期战略目标。②The NATO Defense College, “NATO Allies’ Geopolitical Diversity and the Cohesion of the Alliance,”December 15, 2022, https://www.ndc.nato.int/news/news.php?icode=1783.一般来说,联盟凝聚力主要对应传统军事安全领域的合作紧密程度。但在数字时代泛安全化的趋势之下,安全领域和经济、文化等领域交织影响、关系密切,在低级政治乃至日常领域的合作关系也成为联盟凝聚力的体现之一。总体而言,广泛的联盟凝聚力有助于全面提高联盟内各国的合作效率,更好应对共同威胁和挑战。反之,联盟凝聚力下降,联盟瓦解的可能性就会提高。③刘丰、董祚壮:《联盟为何走向瓦解》,《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 年第10 期,第12 页。影响联盟凝聚力的因素主要可分为外部威胁、有效机制与内部兼容三种,学界的相关研究也体现了这一点(见表3)。部分学者认为联盟凝聚力受外部威胁影响,当成员国有一致的外部威胁时,他们更有可能在联盟中保持紧密合作。④Stephen. M. Walt, “Why Alliances Endure or Collapse,” Survival, Vol.39, No.1, 1997, pp.156-179.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内部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联盟凝聚力。具体来说,联盟成员国在政治制度、法律体系以及文化观念等方面的相似性,可以增进成员国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合作,促进联盟的凝聚力。⑤斯蒂芬·沃尔特:《联盟的起源》,周丕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3 页。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合理的联盟内机制设计事关联盟内成本分担、义务履行以及日常运作,制度设计科学合理、受到成员国广泛支持时,联盟的凝聚力将得到加强。

表3 关于联盟凝聚力的主要学术观点

(续表)

本文认为,基于外部威胁的联盟凝聚力形态,主要指的是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威胁或挑战,其具有提升联盟成员合作必要性和紧迫性的作用。③孙德刚:《国际安全合作中联盟概念的理论辨析》,《国际论坛》2010 年第5 期,第54—60 页。随着主要威胁对象的整体实力或利益格局发生变化,联盟成员国间的关系疏密程度会相应发生变化。当成员国有一致的外部威胁,且这种威胁巨大且紧迫的情况下,他们更有可能在联盟中保持紧密合作。④Stephen. M. Walt, “Why Alliances Endure or Collapse,” Survival, Vol.39, No.1, 1997, pp.156-179.在这些联盟中,成员国的主要合作领域通常是军事防御和安全合作,联盟的凝聚力主要体现在共同抵御外部威胁的决心和能力上。近现代历史上的一些主要军事联盟,如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协约国与同盟国,反法西斯同盟国与轴心国,都是面临严重的军事外部威胁而形成并维系的典型例子。

基于机制设计的联盟凝聚力形态,主要指通过合理的制度设计,实现联盟日常运行高效推进、成本合理分担、收益合理分配以及集体身份高度认同。这一类联盟的生命周期之所以得到延续,根本原因在于联盟内部有效的制度设计大大降低了成员国之间的交易成本。具体体现在成员国因信息共享提升了联系便利度,因制度塑造增强了预期的稳定和遵约的动力,因议题间的广泛跨国联系而形成了多层次的议题联通与议程共享。⑤John Duffield, “NATO’s Functions after the Cold War,”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09, No.5,1994, p. 765.可以说,这一路径因冷战后北约的存续而得到了更多重视。苏联和华约解体后,北约的外部威胁不复存在,也并无国家替代苏联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北约通过有效的制度设计和战略调整,不仅接纳新成员加入,而且扩展了盟友之间的合作议题。

基于内部兼容的联盟凝聚力,指的是成员国在政治制度、法律体系以及文化观念方面的相似性,起到了增进成员国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合作,促进联盟凝聚力的作用。尤其是,联盟成员国的社会秩序兼容性(compatibility of social orders),即国内政治经济秩序或者政治体制具有相似性并呈现社会层次的一体化趋势,对联盟内部的共同利益塑造和分歧处理都具有显而易见的好处。①Charles A. Kupchan, How Enemies Become Friends: The Sources of Stable Peac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53.其根本原因在于,成员国内秩序高度兼容意味着彼此之间存在高度的身份认同以及相似的合作前景认知,即使原有的共同战略利益消失,联盟仍然能够健康存续。②宋伟、宋卓如:《联盟的维持与瓦解:理论分析与案例检验》,《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 年第12 期,第142 页。实际上,北约的存续也可视作成员国内部兼容的典型案例:成员国在内部治理、法律体系、信息流动等方面的紧密合作,实现了高度的制度兼容,使得二战后德国的重新崛起也不至于让联盟内部其他国家产生疑惧。③Christian Tuschhoff, “Alliance Cohesion and Peaceful Chang in NATO,” in Helga Haftendorn,Robert Keohane and Celeste Wallander, eds., Imperfect Unions: Security Institutions over Time and Spac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40.

(二)数字时代的联盟凝聚力形态变迁

数字时代推动了联盟从基于外部威胁的凝聚力形态与基于有效制度的联盟凝聚力形态,逐渐向基于内部兼容的凝聚力形态转变,可将其视作联盟的内向化趋势。无论是基于外部威胁还是基于有效制度的联盟凝聚力形态,都建立在成员国之间主权边界清晰、内部治理壁垒分明的情况下。然而,数字空间改变了联盟成员国之间的跨国信息流动模式,国家间的主权边界变得模糊,内部治理相互交融,内政议题与对外战略议题相互融合。这种趋势造成的显而易见的影响是,基于内部兼容的联盟凝聚力形态将成为主流。尤其是当联盟成员国从数字技术互操作性跨越到治理互操作性的过程中,联盟凝聚力的基础将转变为基于数字的治理互嵌。

据此可以根据联盟凝聚力形成的主要模式将联盟分为外向化和内向化的联盟(如图1 所示)。外向化的联盟是由应对外部威胁的功能或者降低交易成本的有效制度而维系,联盟成员之间的主权边界清晰、国内治理结构相互独立,联盟的基本功能是外向的。近现代历史上的主要军事同盟就属于此类,从拿破仑战争时的反法同盟到一战、二战两大阵营的对抗,其基本的功能都是应对外部威胁;而北约的存续让人们看到基于降低交易成本逻辑的联盟管理也具延长联盟生命周期的作用,但这并没有改变联盟进行跨国安全合作、制造假想敌等外向化功能。因此,可以将外部威胁和有效制度两种经典联盟凝聚力形态都视作外向化联盟,前者强调联盟成员国的战略利益格局,后者强调联盟成员国之间的跨国协调。

内向化的联盟则是基于内部兼容的需求而维系的。成员国在联盟主导国构筑的公共治理平台下,基于同质化的贸易体系、军事体系、技术平台、文化与价值观,跨国治理逐步渗透国内治理,联盟的基本需求发生了内向化的转变。数字时代为联盟的内向化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联盟成员国之间在提升数字互操作性的同时,逐步实现了内部治理的深度绑定和相互嵌入。换言之,在数字时代,联盟成员国逐步放弃了原子化的联盟内部结构形式,形成了国家主权边界相互渗透、交流更加频繁、结合更加紧密的联盟形态。同时,数字治理内外沟通的高度信息化、组织架构的网络化,①翁士洪:《数字时代治理理论——西方政府治理的新回应及其启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9年第4 期,第145 页。使得联盟成员的主要合作范围有了大幅拓展。联盟成员国之间在内部治理、法律体系、信息共享领域逐步形成了一套遵循共同治理规范的算法体系,这套算法反过来扩散至整个联盟系统,甚至有向联盟边缘国家渗透的可能。

需要明确的是,联盟凝聚力内向化的发展趋势并不是推翻外向化凝聚力逻辑,而是数字时代联盟演化过程中更凸出的特征。本文承认外部威胁和有效制度也是联盟凝聚力的主要因素,但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联盟凝聚力与联盟成员国的内生动力有更加密切的关系,可以说,数字时代加速了联盟凝聚力内向化的过程:数字技术的治理过程导致了技术互操作性提升,后者进一步导致联盟内部各国逐步在治理上兼容互嵌,这是一个现实逻辑。总体上,当联盟成员国逐步走向治理互嵌,内向化的凝聚力模式将逐步占据主导。

在联盟成员国之间的关系上,算法平台不同于传统同质化平台,后者容易引发激烈的竞争而难以合作。②孙德刚、安然:《“同质化联盟”与沙特—卡塔尔交恶的结构性根源》,《西亚非洲》2018 年第1 期,第68—87 页。实际上,联盟成员国之间的互操作性提升不能简单等同于联盟成员的同质化:一是从技术扩散与技术依赖机制上来说,数字技术互操作性的提升是一个客观的技术扩散过程,通常是基于治理数字技术造成的潜在风险的需求下,各国加强技术合作的过程。但这一过程同时导致各国治理技术进一步共享,相互之间的技术分工和依赖程度进一步加强,进而为各国间实现治理互操作性打下基础,加强彼此间的凝聚力。二是很多加强互操作性、加强平台建设的行动是以联盟框架为场域发起的,换言之,加强平台建设是联盟作为主体提升组织效率的必然产物。三是技术互操作性深入发展,最终会逐步会过渡到内部治理的互操作性。这虽不会直接导致各国的利益走向趋同,但如上文提到的,无论多边协议还是双边协议,当内部治理的技术和理念走向趋同时,将在较大程度上有利于双方之间的利益协调。

在与联盟对手的关系上,不同于传统时代以对抗对手为核心职能的外向化联盟,数字时代的联盟更倾向于制造对手。一方面,联盟成员国之间在治理上的互操作性意味着,观念、信息、议程极易在国家之间和民众之间扩散。基于内部认同的需要,制造群体外威胁成为一项可能的实现路径,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则是最便捷的办法。比如,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与中国在地缘上相隔甚远,在中国对其并无军事威胁的情况下,两国却派军机到中国南海“抵近侦察”,更多是因为美国联盟体系内部对中国敌对观念的扩散。①《2022 年6 月国防部例行记者会文字实录》,国防部网站,2022 年6 月30 日,http://www.mod.gov.cn/gfbw/xwfyr/lxjzhzt/2022njzh/2022n6y/4914388.html。另一方面,联盟主导国具备数字技术优势,意味着其有能力引导成员国将对手国家“塑造”为整个联盟的对手。首先,联盟主导国在联盟内获得了更高的话语权,可以利用共享平台操纵联盟整体的对外战略以实现自身战略需求。其次,联盟主导国主导了联盟各项制度的制定,而制度又深入渗透联盟成员国的内部治理系统,从而可能影响成员国的议题设定与战略决策。②赵明昊:《大国竞争背景下美国对“一带一路”的制衡态势论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 年第12 期,第4—31 页。

综上所述,在数字时代背景下联盟的主导凝聚力形态正在发生转变。数字和信息已不再是治理的客体,而成为社会关系、社会生活本身和公共治理本身,③戴长征、鲍静:《数字政府治理——基于社会形态演变进程的考察》,《中国行政管理》2017 年第9 期,第21—27 页。这使得国家不得不放弃原子化的结构形式,形成相互渗透、结合更加紧密的联盟形态。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急速发展的当下,联盟的内向化进程可能被加速。这是因为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制造虚假信息和错误信息方面的“独特优势”:该技术将使这一过程自动化、隐秘化、规模化,能在短时间内输出大量具有说服力且适应不同环境的虚假信息。而且,大模型所产出的内容会经过意识形态“对齐”,体现科技优势方,尤其是美国的意识形态观点。④对齐是指ChatGPT 团队为了让生成式人工智能和人类的“价值观”保持一致,一次次地给生成式人工智能反馈价值并及时调整,以让其“理解”这个所谓的“价值观”的过程。这说明研发团队可以塑造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价值观。参见王延川、赵靖:《生成式人工智能诱发意识形态风险的逻辑机理及其应对策略》,《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学版)2023 年第4 期,第5 页。因此,基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形成的治理互嵌,可能导致西方意识形态色彩成为内嵌于人工智能大模型的“灵魂”,进而可能使联盟对不同意识形态的排斥性增强,加强联盟对外部威胁认知的一致性,并加速通过社会动员塑造对手“邪恶形象”的过程。

四、美国联盟体系的内向化及其战略效应

数字时代为打破国家间内部治理的边界创造了条件,从技术互操作性向治理互操作性的跨越,意味着联盟的凝聚力形态相应发生了变革:从基于外部威胁和有效制度设计的外向化联盟向基于内部兼容的内向化联盟形态跨越。这一联盟凝聚力形态的转变是近些年美国联盟体系重塑的根本逻辑,进一步改变了国家间安全战略的传统模式。因此,对以美国为中心的联盟体系内向化所造成的战略效应进行分析,有助于深入理解联盟凝聚力形态转变的战略后果以及全球格局的演化。

(一)美国联盟体系的内向化

拜登政府上台以来,加强联盟凝聚力成为其最重要的对外战略之一。白宫发布的《2022 年国家安全战略》强调“遍布世界的联盟和伙伴关系是美国最重要的战略资产”。①The White House, “Biden-Harris Administration’s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ctober 12, 2022,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10/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s-National-Security-Strategy-10.2022.pdf.然而与前数字时代加强盟友关系的模式不同,拜登政府主导制定标准打通数字技术壁垒,通过数字技术共享为联盟成员国提供数字平台公共产品,从而提升了联盟成员国内治理的互操作性。可以发现,美国联盟体系的内向化趋势愈发明显,比如提出建立基于“技术多边主义”下的“技术联盟”,正是使用数字技术工具打通各国内部治理设立的排他性联盟框架。②唐新华:《西方“技术联盟”:构建新科技霸权的战略路径》,《现代国际关系》2021 年第1 期,第38 页。总体而言,可从高科技产业链重塑、情报信息实时共享、国内议题框架同质化三个方面分析美国盟友体系近年来的内向化转型。

首先,基于产业分工在联盟体系内重塑高科技产业链。为了保证所谓的经济韧性和经济安全,美国及其盟友积极谋划“友岸外包”战略,试图建立对联盟成员国完全可控、有效分工的产业链体系。③李向军、李萌萌:《美国关键产业供应链韧性重塑计划及启示》,《宏观经济管理》2023 年第3 期,第85 页。同时,产业合作与分工也是美国升级联盟关系的主要措施。例如最近美国总统拜登与英国首相苏纳克会晤并发布了《大西洋宣言》,宣称将加强在国防工业和清洁能源转型中必不可少的矿物供应方面的合作,并继续调整和提升两国的伙伴关系。该宣言提到,拜登将要求国会将英国产矿物在《美国国防生产法案》中标记为等同于美国生产的“国产”来源,从而为英国的供应商提供更优惠的条件。④The White House, “The Atlantic Declaration: A Framework for a Twenty-First Century U.S.-UK Economic Partnership,” June 8,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6/08/the-atlantic-declaration-a-framework-for-a-twenty-first-century-u-s-uk-economicpartnership/.除此之外,高科技产业是大国竞争的前沿领域,美国试图建立一个在其盟国间“内循环”的高科技产业链体系,以此将盟国国内生产体系重新衔接、整合。①戚凯、李燕:《拜登对华半导体政策:竞争认知、遏制路径与效果制约》,《国际论坛》2022 年第6 期,第64 页。比如,美国与欧盟计划建立半导体供应链中断早期预警机制,以更好地预测潜在半导体供应链中断风险并加以解决,进一步还将制定人工智能、量子计算、3D 打印、新一代移动通信网络等的跨大西洋标准。②The EU-U.S.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 “EU-U.S. Joint Statement of the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 May 16, 2022, 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media/56726/eu-u-s-joint-statement-of-the-tradeand-technology-council.pdf.这在未来可能形成对内兼容、对外构筑壁垒的高科技标准体系。

另外,与盟友协同运用制裁工具,打击和制裁竞争对手的产业链、供应链完整性,也是美国重塑高科技产业链的重要一环。在2023 年5 月末于瑞典吕勒奥召开的美欧贸易和技术委员会(TTC)第四次部长级会议上,美国、欧盟与其他G7 成员国,决定对半导体和其他军事用途产品实施出口管制、外国投资管制等措施。③The White House, “U.S.-EU Joint Statement of the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 May 31, 2023,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5/31/u-s-eu-joint-statement-of-thetrade-and-technology-council-2/.2023 年8 月,拜登签署行政令设立对外投资审查机制,限制美国主体投资中国半导体和微电子、量子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领域。④The White House, “Executive Order on Addressing United States Investments in Certain National Security Technologies and Products in Countries of Concern,” August 9,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idential-actions/2023/08/09/executive-order-on-addressing-united-states-investments-incertain-national-security-technologies-and-products-in-countries-of-concern/.美国对华供应链的打击行动不仅限于其联盟体系,目前还有扩展至非同盟国家的趋势。2023 年5 月,“亚太经济框架”(IPEF)参与国举行贸易部长会议,文莱、斐济、印度尼西亚等非同盟国家也参与其中。会议签署了首个供应链协议,声称将在“未来供应链中断时”提供支持。这实际上是为了在亚太地区建立一个与《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平行的多边框架,与中国的供应链隔离开来。⑤Ong Tee Keat, “Trojan Horse for the Asia-Pacific,” China Daily Global, July 7, 2023, p.13.

其次,建立实时共享的智能化情报网络。数字时代改变了传统的情报收集和情报信息共享模式。一是情报信息源的数字化和情报分析工具的智能化,为美国建立覆盖联盟架构的复杂情报网络体系创造了条件。二是美国及其盟友整合了双边、多边的情报信息平台,从而实现了情报侦测结果的实时共享,极大提高了其战略协作能力和反应敏捷度。三是人工智能在军事领域的运用,进一步提高了情报反应能力与分析精确度。在上述背景下,美国及其盟友建立了多层次的跨国情报平台,从而构筑起多元化的情报信息源以及分析能力高度整合的情报体系网络。

第一,整合盟国情报能力。美国利用“五眼联盟”情报机构和系统收集整理情报信息。在数字时代出现网络、卫星、光纤等情报新载体的情况下,“五眼联盟”共同开发新技术,依照地理位置、技术能力进行分工合作。作为“五眼联盟”成员,澳大利亚在美国构建的全球情报监控网络中的亚太地区发挥着重要作用。据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透漏,澳大利亚至少有四个机构在帮助美国搜集情报。同时,澳大利亚政府还参与了美国获取分析互联网信息的多个项目。①Glenn Greenwald, “XKeyscore: NSA Tool Collects’ Nearly Everything a User Does on the Internet,”July 31, 2013,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jul/31/nsa-top-secret-program-online-data.“五眼联盟”也得到了其他盟友的协助,例如,美澳在亚洲铺设海底通信电缆时,韩国政府和相关企业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通信电缆完成后,“五眼联盟”可以通过铺设在韩国附近的海底电缆获取关于中国的情报信息。②蔡翠红、李娟:《美国亚太同盟体系中的网络安全合作》,《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 年第6 期,第51—77 页。

第二,提升不同情报系统的兼容性。日本与美国就在统一情报传输标准、建立联合数据系统、开发新型侦察预警系统方面开展了全方位的兼容性合作。日美两国正推进情报技术深度融合,一方面合作研发先进的装备和技术,提高了双方的情报获取能力,另一方面共享了彼此技术装备的各项参数,使得双方的情报共享能够更加实时、精确。③张卫娣:《日美军事一体化下情报共享机制及其影响》,《日本学刊》2017 年第1 期,第75—91 页。同时,美国也支持其他盟友之间开展情报合作,在美国的支持下,日韩两国恢复了《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该协议使得双方不必经过美国即可迅速进行情报共享,极大提升了两国的情报系统兼容性。④詹德斌:《尹锡悦政府对日政策大调整面临的突出问题》,《东北亚论坛》2023 年第4 期,第5 页。通过加强美日韩、韩日澳新等小多边合作,盟友间不同情报系统兼容性得到提升,增强了美国联盟体系整体上的信息汲取和共享能力。⑤詹德斌:《从“新南方”到“印太”:韩国“印太战略”的延续与变化》,《国际论坛》2023 年第5 期,第118—137 页。

第三,将人工智能工具应用于情报收集、分析和共享的各个环节,是美国及其盟国加强其联盟体系情报能力的新举措。美国将人工智能运用于情报上将极大提高信息收集和判断的效率。比如,在俄乌冲突中,乌克兰利用美国帕兰提尔科技公司(Palantir Technology)的元星座(Meta Constellation)人工智能系统,帮助其辨别干扰目标(如迷惑卫星监测的模型装甲部队等)以及识破处于伪装的目标(迷彩掩护的潜伏部队等)。据此,指挥官可以快速实时估计敌人在此区域的真实力量。①Jeffrey Dastin, “Ukraine Is Using Palantir’s Software for ‘Targeting’, CEO Says,” February 2, 2023,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ukraine-is-using-palantirs-software-targeting-ceo-says-2023-02-02/.英国等国也在同步推进人工智能的情报化应用。2022 年英国发布《国防人工智能战略》论述了国防领域运用人工智能的基本原则、地位作用并详细分析了英国国防部要如何开展人工智能军事化研究。②许可、黄孔雀:《从“军工复合体”到“军工学复合体”——英国大学军工研发的背景、现状与特点》,《现代大学教育》2023 年第1 期,第49 页。2023 年英国情报部门提出了创建一个使用人工智能处理信息的新部门的计划。人工智能将用于处理大量信息并筛选出重要情报细节。该部门将与英国其他情报部门密切合作,并将收到的情报与盟国共享。③《英国副内政大臣:英国情报部门将创建使用AI 的新单位》,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23 年3 月30日,https://sputniknews.cn/20230330/1049150911.html。美国及其盟友在情报领域的密切合作、实时共享将极大增进联盟凝聚力,进一步加速联盟内向化的趋势。

再次,国内议题框架的同质化趋势。近年来,美国同其盟友的军事联盟出现了“全域化”的趋势,在空间上突破物理空间走向虚拟空间,在议题上突破军事议题下沉到日常议题。军事联盟的空间范围也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物理空间,还扩展到了网络空间、数字领域以及元宇宙等虚拟空间。空间的扩展意味着联盟从高政治领域下沉到低政治领域,可能将大众日常生活的领域安全化。比如,有学者发现西方传统的文明中心论在网络空间中重新以碎片化、去中心化的方式,以新媒体的多样化媒介形式选择性展现其所谓“普世价值观”的优越。④陈新宇:《“西方中心论”在网络空间的传播态势及应对策略》,《理论建设》2022 年第5 期,第94—104 页。2019 年,美国联合27 个国家签署了《关于在网络空间促进负责任的国家行为的联合声明》,提出要以实际行动共同“保护自由、开放和安全的网络空间”,确保“背道而行的国家”为“网络空间的不良行为承担后果”,声明将中国和俄罗斯排除在外,实际上构建了一个网络空间中的“北约”。这一声明将进攻性军事行动在网络空间合法化,延续了美国联合盟友力量在打压战略对手的一贯做法。⑤《关于在网络空间促进负责任的国家行为的联合声明》,美国驻华大使馆,2022 年9 月26 日,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zh/joint-statement-on-advancing-responsible-state-behavior-in-cyberspace-zh/。可见,在虚拟空间中,美国及其盟友在技术、意识形态、社会观念等方面构筑的壁垒初步成形,并有进一步加强的趋势。总之,在空间上的扩展和下沉,使得西方各国更易从社会层面进行全面的对外战略动员,与主要竞争对手的对抗展现出更加综合性和复杂性的特点。

议题范围向社会生活层面扩展,实质上是社会议题框架同质化的过程。美国联盟体系内部的合作已不局限于军事层面,而是涵盖了包括价值观、经济、科技、能源、教育等广泛议题。这些议题间的交融整合影响个体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阐释,塑造其信息处理模式和认知结构。具体而言,将使个体更易接受反映美西方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框架,进而导致成员国社会议题框架的同质化趋势。尤其是随着社交媒体数字平台的普及,美国及其盟友共享推特等社交媒体平台,意味着其遵守同一套算法机制,从而在舆论传播的模式、政府公关手段等方面更趋相似。进一步而言,社会议题框架的重塑影响联盟内部的大众动员模式,比如在将中国塑造为“威胁对象”的过程中,社交媒体算法工具操纵信息,将中国同西方各国在意识形态、制度等方面的差异扩大化,造成西方各国民众对华好感持续降低。①Tanner Brown, “American Views of China Have Plummeted in Recent Years. Here’s What the Chinese Think of the U.S.,” April 26, 2023, https://www.marketwatch.com/story/american-views-of-chinahave-plummeted-in-recent-years-heres-what-the-chinese-think-of-the-u-s-e4cb1acb.

(二)联盟内向化的国际战略效应

美国联盟体系内向化转型是数字时代国际政治变迁的主要现象之一,尽管这一过程尚未完成,但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其基本轨迹。内向化的根本在于联盟成员国之间在国内治理层次上的互操作性提升,这将变革联盟内部的组织模式和动员过程。因此,需要对美国联盟体系内向化所造成的国际战略效应进行深入分析。

首先,国内秩序兼容与国际战略协调。美国及其盟友在国内治理互操作性提升,最可能对联盟内部的战略沟通效率与战略协调能力造成影响。第一,战略利益与战略目标同步确认。基于内部兼容带来的信任和认同以及战略精英具备的相似教育背景,在界定战略利益、制定战略目标上,美国及其盟友更易达成一致。比如,起初美国和欧洲盟友在对华制裁目标上不协调,尤其是对华“脱钩”的程度上存在分歧。2023 年4 月18 日,在欧洲议会上讨论欧盟对华关系政策时,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中国是欧盟重要的贸易伙伴,“欧盟与中国‘脱钩’不可行、不可取、不切实际”。②Von der Leyen, “At the EP Plenary Session Debate on EU-China Relations, President Von der Leyen Calls for Europe’s Own Distinct Approach to China,” April 18, 2023,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AC_23_2346.但随即,5 月份美国便在G7 峰会的联合声明中确定了对华新的“去风险”政策口径。可以说,战略目标上的快速沟通与再确认使得美欧最近达成了“去风险”新政策。③魏建华、徐超、刘赞:《从对华“脱钩”到“去风险”》,《新华每日电讯》2023 年7 月6 日,第7 版。第二,内部动员与跨国动员相衔接。由于在数字媒体、舆论宣传、制度形式等方面的趋同,成员国精英不仅容易获得本国大众的支持,也更易说服盟国国内观众。基于相似架构的算法系统,军事系统、媒体运作、情报系统等方面互嵌趋同,最终导致相似的社会议程设置和社会共识形成,进而起到较好的动员效果。当前,生成式人工智能已得到了大规模应用,随着技术和平台的进一步发展,未来信息传播速度以及传播规模将指数级增长,具备相似意识形态色彩和观念结构的内容将深刻影响受众认知。那么,当美国及其盟友越来越广泛地运用遵循同类标准的内容生成工具时,可能进一步加强同对手国家的认知鸿沟,改变国际竞争的常规模式。①罗昕、张骁:《人工智能时代美西方认知战的运作机制与中国应对》,《统一战线学研究》2023 年第4期,第130 页;戚凯:《ChatGPT 与数字时代的国际竞争》,《国际论坛》2023 年第4 期,第12—19 页。

其次,楔子战略与联盟分化逻辑重塑。楔子战略是分化联盟的主要手段,尤其在以外部威胁来凝聚联盟的传统时代,通过降低威胁程度、提供利益奖赏,楔子战略可以起到很好的战略效果。然而,在内部兼容凝聚联盟的数字时代,联盟成员国之间的主权边界变得模糊、内部治理相互交织,传统的楔子战略分化联盟的效果将大打折扣。那么,分化联盟需要从内部治理入手,影响对象国精英与观众的认知,削弱其对所属联盟的认同感。换言之,楔子战略要起到效果,需要从利益分化的逻辑,转变到认知分化的逻辑。认知过程将重塑联盟分化逻辑,因此要对精英的认知决策规律和大众的认知传播规律有深入了解,并结合数字时代的前沿工具展开认知竞争。

再次,数字规范扩散与潜在联盟伙伴架构。美国联盟体系内向化不仅意味着联盟内部凝聚力的加强,也可能产生外溢效应,吸引潜在的伙伴国遵循同样的治理模式与战略观念。具体而言,美国及其盟友主导下的治理平台所塑造的数字规范,可能通过便利性和影响力吸引联盟体系边缘的国家接受这些规范,而这些国家是未来中美战略竞争的前沿地带。比如,近年来美国正大力开展与发展中国家的数字合作,在所谓的“2021 年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中明确要同中国进行数字经济竞争,表示要加强与非洲、拉美、东盟、中东等地区的数字合作,包括提升数字基础设施、加强网络信息自由流动以及推广数字治理模式等。另外北约正加强与中国周边国家的网络合作。通过“科学促进和平与安全计划”,2021 年北约帮助蒙古完成了军队网络安全中心建设,期间为蒙方提供了最新设备和技术培训,并计划未来共建数据库。②NATO, “Relations with Mongolia,” May 24, 2033,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85297.htm.可以看到,在美国庞大的联盟体系外围,可能形成美国主导推动下的、遵循其治理规范的潜在联盟伙伴组成的数字“保护带”。

最后,阵营化与国际秩序的悲观未来。美国试图构造一个内部资本、人员、生产要素自由流动的局部全球化体系。这一体系可能意味着联盟内部各国逐步走向以美国为中心的紧密合作分工模式。换言之,美国联盟体系内凝聚力增强,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走向趋同,这可能是国际政治阵营化的前奏。一般而言,意识形态动员是自上而下的精英驱动模式,比如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对抗加剧,很大程度上源于两国精英之间战略疑虑和对抗。①刘胜湘、陈飞羽:《大国竞争关系生成与传导机制论析——兼论美苏冷战与中美战略竞争的比较》,《当代亚太》2021 年第5 期,第4—38 页。然而,在内向化的联盟凝聚力模式下,基于意识形态不兼容而导致的不信任可能从社会起源,形成一种自下而上的过程。可以说,美国及其盟友试图在联盟体系内走向局部深度全球化愿景的战略选择,最终可能形成阵营内部开放、外部对抗的“新冷战”模式。2023 年8 月,美日韩三方首脑首次在戴维营举办峰会,展现未来美日韩三边同盟的机制化、宽领域、外向型趋势,亚太版“北约”呼之欲出。②项昊宇:《美日韩同盟协作的“戴维营时刻”》,《世界知识》2023 年第17 期,第26—28 页。

五、结论

本文发现,数字时代美国联盟体系正在发生一项重大转变:从基于外部威胁和有效制度设计的凝聚力形态,转向更加凸显基于内部兼容的凝聚力形态。这一趋势的出现是提升数字工具互操作性的产物,即美国联盟体系内部从工具层次的互操作性提升跨越到治理层次的互操作性。在人工智能大模型飞速发展、数字技术推动国家治理模式变革的当下,美国不仅推动与其盟友共享数字技术工具、数字规范标准,更重要的是主导推动数字治理平台建构。如果说美国世界霸权维系有赖于遍布全球的军事联盟体系,那么,联盟内各国走向治理互嵌的演进,是美国霸权渗透力加强的标志。未来,随着数字治理平台建设进一步加强,美国联盟体系内国家间的主权边界壁垒可能更加模糊,战略协调效率可能提升,跨国战略动员更加便利,对伙伴国的吸引力加强,这一系列趋势需要引起关注和警惕。

美国联盟体系的内向化对未来的国际秩序可能产生深远影响。首先,以商贸规则为基础的全球化逐步转变为以算法为基础的全球化。由于算法背后天然蕴含着设计者和主导者的意识形态色彩,因此美国联盟体系对相异意识形态的宽容度可能下降,进而形成算法壁垒,在实质上削弱全球化。其次,美国联盟体系内各国间针对敌对国家的民意可能同频变化。各国通过数字平台建设逐步实现了内部议题框架的同质化,同时各国在社交媒体、生活方式、人员流通、信息流动等方面实现互联,因此,在将中国、俄国等塑造为敌对国的过程中,这种负面舆论观点的流动将更加容易。最后,美国联盟内部治理互操作性提升的同时,意味着与对手国家内部治理模式更加难以兼容,这可能导致未来的国际格局走向阵营化。

随着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关系加强,更应重视美国联盟体系凝聚力形态变革造成的战略后果。首先,基于为第三国提供物质收益的楔子战略效用可能呈下降趋势。楔子战略是分化美国联盟的主要逻辑,但在美国联盟体系内部治理互嵌的趋势下,联盟认同与民众的生活方式紧密相关。因此,可以更多探索基于软实力塑造的楔子战略,更多从治理能力、数字平台规范、加强信息和人员沟通等方面降低第三方的疑虑心态。其次,潜在的伙伴国是美国联盟体系的外围,是中国扩展战略空间的前沿地带。美国正通过构造数字治理平台将联盟“外围”国家纳入其中,这将进一步压缩中国的周边战略环境,而中国可以加强自身的数字治理平台,提升与这些国家的治理互操作性来扩展合作范围。最后,治理互操作性重构了关于开放和安全的内在逻辑关系,进行大战略设计时应将该项要素考虑在内。数字时代的开放已不仅局限于人员和商品的流动上,其更多在于数字治理工具和治理观念的衔接,二者在本质上是治理互操作性提升的过程。可以说,如果安全是互操作性所带来的包容性,那么开放本质上是通过提升互操作性以重塑安全的最主要手段。

本项研究呈现了数字时代互操作性提升所造成的联盟凝聚力形态变革逻辑,并在近年来美国联盟体系通过数字平台化实现内部治理互嵌的趋势上得到了印证。然而,由于这一趋势仍处于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未来如何界定其性质仍有不确定性。本文的研究启发我们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几个方面:首先,数字与人工智能时代相较传统时代存在不同的联盟内战略沟通模式,这种沟通模式的形态及其对联盟存续逻辑的影响;其次,社会层次与国家治理层次上的趋同与互嵌,是数字时代西方各国出现的新趋势,这对联盟内部沟通和外部沟通将造成何种影响;最后,美国联盟凝聚力形态内向化对中美战略竞争造成何种影响,中国如何应对这一现象?以上问题的答案均需要严谨的研究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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