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绮珊 ：我是小霞

李静

黄绮珊。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黄绮珊瘦了。这是今年见过她的人几乎都会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瘦了26斤。”她轻轻地补充说。从去年8月开始，戒掉火锅和油腻，几乎只吃轻食，定期打网球、去健身房，再加上超过80场巡回演唱会，如今的黄绮珊，几乎回到了20出头时的体重，她用自己能达成的最好状态，和青春告别。

2023年12月15日，黄绮珊的新专辑《小霞3.0》发布，这是“小霞系列”的最终章。刚提起这个话头，黄绮珊已经忍不住掉眼泪，在录音棚里，她唱完新专辑最后一个音符，摘下耳机那一瞬，她就告诉自己，到了离别的时刻，再怎么舍不得，也必须得和青春说再见了，可每每提到这件事，还是忍不住伤感。

从2014年“小霞”筹备、2015年系列第一张专辑《小霞》面世，再到2021年发布的《小霞2.0》和此时的《小霞3.0》，黄绮珊用10年音乐企划讲述了自己的20岁、30岁和40岁。有青春时期色彩浓烈的狠狠追求、失落和诘问，也有人到中年后的成长、淡然与释怀。有人说瘦了之后她逆生长了，得从“黄妈”改口叫“黄姐”，她也觉得自己更美了，不过不是皮囊，而是作为一个生命体。

从80年代就开始录制盒带，黄绮珊说自己是从“上古时代”走来的歌手，到现在这个岁数，还能站在舞台上歌唱，还能出收录10首新歌的唱片，自己太幸运了。于是擦干眼泪，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55岁，她早就懂得了放下。何况有时候，命运的安排就是那么奇妙，放下了，才有开始。

“五十五在眼前晃了晃，接飞过来的球晚了一拍，刷刷手机，都在讨论我容颜……”新专辑开篇第一首歌《小霞》，就是黄绮珊的音乐自传。歌曲风格和前两张相承一脉，克制、柔软，充满细节。熟悉她的歌迷都说，变成小霞之后，黄妈就不飙冲到天际的高音了。不熟悉她的人，甚至没听出来2023年最火的网红歌曲《向云端》是她唱的，网上有人问：“啊？唱《向云端》的小霞是黄绮珊？”

“其实要说继续唱大嗓门的东西还可不可以？可以，但是我觉得有点傻，都这个年龄了，一天天的还在那里吼叫，唉，那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你知道吗？”黄绮珊讲话的声音都很轻，不像大嗓门的重庆妹子。她当然有过爱飙高音的日子，那时候年轻，有冲动有激情，迫切地要让大家看到自己的技术，就想告诉别人，我多会唱。音乐的价值观决定了歌唱方向，现在这个年龄，价值观变了。

人到中年，她希望以一个陪伴者的身份来到大众面前。制作专辑《小霞》前后，她曾找很多人聊天，也和自己聊天，她发现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讲述，哪怕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也有和自己相似的青春，相似的痛苦徘徊和成长。她说，“我想用音乐抚慰大家，那么，还要用过去那样的高音和技术来解决问题吗？我觉得不可以。”

2016年，改变风格的黄绮珊凭借专辑《小霞》获得“第27届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奖提名，那一年竞争激烈，入围的还包括张惠妹、蔡健雅、彭佳慧、苏运莹等女歌手，最终，与黄绮珊同在《我是歌手》中竞演的彭佳慧爆冷封后。

正是2013年播出的《我是歌手》让彭佳慧迎来了事业第二春，这也是让黄绮珊第一次真正走入大众视野的节目。

2012年，《我是歌手》总导演洪涛正在四处寻找可以参加节目的歌手，他和黄绮珊很早就认识，知道她唱功了得，但在电视上的知名度几乎为零。那时候，黄绮珊早已从歌坛隐退，到新加坡读书。洪涛找了圈内人打听她的状况，得到的回复是：最近两三年还有人现场见证过她的实力，她仍然是国内歌唱水平最高层级中的一员。他开始对黄绮珊发起“猛攻”，怕她水平衰退，还专门找了个KTV现场听她唱了几首。洪涛后来回忆，做了十几年音乐节目，自己也算见多识广，基本上听过所有华语歌坛唱将的live，看到黄绮珊的能力和能量，深感如果这个节目错过她，“可以说是整个歌坛的损失”。

当黄绮珊第一次登上《我是歌手》的舞台，无论现场还是电视机前，稍微年轻一些的观众都一脸茫然，甚至被安排做她现场经纪人的湖南卫视主持人杜海涛都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只有齐秦看到她后念叨了一句，“是黄绮珊”。直到她开口，一首《等待》唱呆了观众，第二期《离不开你》，黄绮珊直接登上热搜。观众感慨，原来内地有这样一个媲美玛丽亚·凯莉的歌手，而她竟然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出道了！

很多人在网络上“考古”找到了她2000年发行的老歌《只有你》，人们惊诧地发现这首歌不但被誉为华语流行乐难度最高的歌曲，还一直是全国通用通俗唱法聲乐10级的考试曲目。从硬件指标看，这首歌真声音域跨度将近3个八度，软指标上，咽音、滑音、膛音、弱声、真假声转换……黄绮珊在这首歌里灌注的高难度技术之多更使这首歌难上加难。也许因为在那个偶像盛行的时代，她没有一张让人惊艳的脸蛋，又或许在KTV最风靡的21世纪初，人们更需要能够轻松上手的口水歌，这首难度太大的歌曲就这样被淹没在时代里。

如今的年轻人，翻出了2000年正值巅峰状态时期的黄绮珊在工人体育馆现场演唱这首歌的视频，上传到各个视频平台，密密麻麻几乎覆盖画面的弹幕里写着：“华人技术之巅”、“值得亚洲第一的地位，可惜被命运捉弄”……

在《我是歌手》的决赛“歌王之战”，黄绮珊又唱起这首歌时，她哽咽了，为她唱和声的伴唱也哭了，她对在场的观众说：“《只有你》，尘封12年，今天只为你唱。”

45岁，黄绮珊终于真正走到聚光灯下，被看见，才有了“小霞系列”，后来又签约新公司。专辑取名小霞的原因很简单，她本名就叫黄小霞，当年改名是自己在毫无话语权时的无奈之举，她一直不太喜欢这个艺名，因为里面有个“烂绞丝”，看着就蛮曲折不太顺利的样子。如今有了机会，她希望让大家认识一下小霞，在她心里，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她说：“叫我小霞好吗？我是小霞啊。”

“小——霞——”在那些有限的童年幸福里，这是刻在她记忆深处的呼喊，妈妈站在家门口喊她吃饭，妈妈有一副会唱山歌的嘹亮嗓门，每到这个时候，邻居家的四婆婆总探出脑袋说：“小霞妈哎，200里外都听到你喊喽。”

只是这样的寻常日子没过多久，父母就离了婚，爸爸再不见踪影，妈妈组建了新的家庭。无所依傍，童年过早结束于惶惶不安。初中一毕业，黄小霞就离开家外出打零工，包糖果、锁扣眼、站柜台、学烹饪……她到现在都记得锁一个扣眼只给几厘钱，锁好几个，才赚一分钱。好在有一副不逊于妈妈的好嗓子，17岁开始，从重庆的华桦舞蹈团一路唱到广州“卜通100”。

卜通100歌舞厅可以说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发源地，名字的寓意为音乐让人兴奋，心跳加速到100。后来为中国流行音乐创作出《蓝蓝的夜，蓝蓝的梦》《轻轻的告诉你》《爱情鸟》等第一批原创歌曲的毕晓世、解承强、张全复在这里组建了乐团，那英、毛宁、火风、李春波都在卜通100演唱。

黄绮珊的新专辑《小霞3.0》封面。

凭着漂亮的嗓子和出色唱功，不到半年，黄小霞就在卜通100红了。还没有原创流行歌曲的年代，她录了很多翻唱盒带，还被选中和当时中国台湾最顶级的歌手甄妮、叶瑷菱一起录制“第一届女足世界杯”主题曲。90年代初，汇聚了一大批音乐人才的广州，正处于流行音乐爆发的前夜，不出两年，这里将成为孕育出内地第一批流行歌手的音乐“梦之都”。

在这个历史即将转弯的当口，起势大好的黄小霞遇到了爱情。这个几乎未在父母身上感受过被疼爱被珍惜甚至连撒娇机会都不曾有的女孩子，自然希望从恋人身上寻找。为了爱，她远嫁台湾，成为知名音乐制作人涂惠源的妻子。朋友们为她高兴，以为会是强强联手，一起发展音乐事业。可是，小霞的世界却在婚后迅速缩小成了家和菜市场之间的一条直线。这段爱情太过昂贵，让她用事业买了一张不菲的单。

她不再快乐，不快乐的人婚姻自然也无法幸福，最绝望的时候，她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药。其实吞下的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犹豫踌躇间，失去意识，幸亏被朋友及时发现，才捡回了命。

1996年，她结束五年婚姻，回到广州。可是内地乐坛早已换了光景，昔日的音乐战友那英、毛宁、李春波等人已登上春晚舞台，杨钰莹、陈明、甘萍、林依轮……一大批新人在广东出道，成为内地流行乐坛的第一代明星。

而小霞，又回到了起点。广州乐坛发展的最好时光已经过去，好友、著名吉他手捞仔说，那时的小霞“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战士，却没有战场”。再过两年，她才北上签了唱片公司，公司老板嫌她名字土，直接做主改了更潮的名字——黄绮珊。

变成黄绮珊，也还是没有更多人认识她，尽管把一首《只有你》唱得悠扬百转。她想不通，技术、嗓子都无可挑剔的自己为什么就是不红？她愤怒地质问过上天，“为什么给了我天赋，却又不给我同样的荣誉？既然不给荣誉，那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天赋？”好几年时间，她深陷在这个问题里。

要不算了吧，她对自己说。好在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会傻到再次放弃生命，她只是不再唱了，把所有时间花在打网球上。人总要爱一样东西的，深爱的人和事业都丢下自己，只剩失望，那去爱一样运动好了，运动终归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会背叛。所有的问诘都化在了一下又一下的挥拍里，最投入的时候，她连续七八个小时泡在网球场，只要不关灯，她就不走。央视网球评论员许旸曾在博客中写过：“那是一个孤独的背影，在球场上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兩个小时后扛着大大的球包又默默地走了……我们有时一起打球，有时聊聊网球，但就是不谈音乐，那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伤。”

“人生怎么会是这样？”心中的疑问仍在。2009年，黄绮珊带着疲惫和郁闷远赴新加坡进修。老师看出她的不快乐，有一天问她：“绮珊，你为什么唱歌？”她惊讶地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有这个天赋却没有火的机会”。

花了几天时间，黄绮珊认真思索老师的提问，还是没有清晰的答案。老师对她说：“歌唱不就是为了歌唱本身吗？和红不红、有什么地位、冠上一个xx女歌手的头衔，没有关系啊。”

黄绮珊开始重新审视多年来的追求，发现自己迷失了音乐的本质。“音乐被创造出来，最初的意图是赞美，因为万物值得赞美。”如今的黄绮珊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如果音乐还有别的什么功能，那应该是表达、交流和抚慰”。音乐之所以存在，就是让人们知道，在自己的柴米油盐之外，还有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

一旦抛开纠结多年的执念，心结打开，歌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而几乎就在她彻底想通的那一刻，命运转动了它的齿轮，《我是歌手》总导演洪涛发来邀约。

45岁才红又怎么样呢？现在的她不再为此感觉遗憾，在真正明白了音乐的快乐、自由和慰藉之后再与观众相遇，一点也不晚。音乐发生在音符之间，音乐的意义在音符以外。

红了10年之后，她终于在2023年春节登上了春晚，比当年的音乐伙伴们晚了近三十年。第一次上春晚，她就已经扮演一位成年女儿的妈妈。别的女艺人不愿意扮老，黄绮珊愿意。她说，一个女人，除了做好自己，这辈子大多会扮演三个角色，小时候是爸爸妈妈的小棉袄，长大了做一个人的妻子，再后来成为孩子的母亲。前两个角色，对她而言相当模糊，年龄渐长，她说过希望成为母亲，儿时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疼爱，她可以弥补在孩子身上。可是，既然也没有，那么好吧，她愿意把所有年轻歌迷和一起合作的年轻人，看作自己的孩子。

在春晚和她一起演唱《是妈妈是女儿》的希林娜依·高被她认做干女儿，希林娜依曾在微博里写过：“干妈（黄绮珊）把我当女儿一样爱着。”《我是歌手》中结缘的主持人杜海涛，是她的干儿子。所有喜欢她歌的人，不分年纪，都叫她“黄妈”。

身边一起工作的“小朋友”她也爱，每次到唱片公司来，发现他们鼓捣什么新应用她都要凑过去看看：“你们玩的什么呀？”她喜欢和年龄人聊天，所以，网络上有什么新词、新鲜事，她总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发自内心的喜爱是会被对方感知到的，如今的年轻网友，很多人喜欢黄妈的歌，她也因此受到新一代音乐人的青睐。

2022年的一天，黄绮珊发现有人在抖音@自己，循着链接看过去，是一个年轻人把收录在《小霞2.0》中的歌曲《我的美丽》做成了说唱版，借她的歌诉说年轻人生活里的酸甜苦辣，气质与原曲完全不同，却改编得很有意思，黄绮珊注意到了这个名叫“海洋Bo”（以下简称海洋）的自由创作者。没过多久，网易云音乐就找了来，他们已经签下海洋，海洋是黄绮珊的支持者，他说自己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有一天，“小霞妈妈”能演唱自己的作品。

他通过网易云投递过来的demo就是《向云端》，这是他很钟爱的一首歌，已经发行过一版了，始终没什么水花。听完demo，黄绮珊几乎立刻就决定和海洋合作。“我确实被打动了，里面的歌词直白质朴得让人动容。另一方面，我就觉得，我们这些老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就是扶一把年轻人吧。我也是像他这样过来的，所以我特别理解他，他需要机会。”

2023年5月，海洋在抖音发布将与黄绮珊合作《向云端》的消息时写道：当时我做了一个美梦，小霞姐帮我实现了它。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首歌发布10天播放量就超过了14亿，登上各大平台热歌榜榜首，继而成为2023年度最火爆的顶流歌曲。2023年年底，黄绮珊被《2023腾讯娱乐白皮书》评为“年度女歌手”。

一个“上古时代”走来的歌手，到了今天还能唱出网红歌曲，还能因为数据优越而获奖，黄绮珊更愿意把这看作命运意外的馈赠。一定要总结个经验的話，大约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放下那可怜的尊严。她自嘲母爱泛滥，所以看见年轻的孩子就喜欢，总忍不住去爱他们，所以“倚老卖老”这件事，在她这里绝对不成立，这意外使她拥抱了不断变化的新时代，几乎没经历什么磨合就与之“玩在一起”。

她当然依恋现在的舞台和荣誉，但也并不惧怕被时代抛下，因为早已想好了终局。曾经有个长辈问过她这个问题：有一天你又不红了，怎么办？“舞台无处不在的。”黄绮珊说，“可以去给幼儿园小朋友唱歌，或者，可以去敬老院给老奶奶唱歌啊。站在马路边，捡一片落叶起舞，也可以。”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总习惯从起点往前看，所以迷茫焦虑，现在她明白了，人应该站在终点往回看，那就全是感恩和珍惜。人生总有告别，真到那时候，也要欢欢喜喜地接受。

那年在新加坡，她想通歌唱的意义的时候，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她也告诉过观众，“我愿意成为你们的陪伴者，陪你们走过四季，春夏秋冬”。今天，她认为自己做到了，她也终于可以对曾经的小霞说一句：“你总算走出了人生的困境，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放下了困住你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