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方言

2024-02-17赵荔红

雨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爷爷

赵荔红

1

手机进水了,想找个店吹干。从福州路拐到福建中路,且走且寻,看见一家门店,写着“阿肥手机维修”,就掀开塑料门帘,走了进去。夏至已过,又闷又热,小店却没开空调,柜台边立一架黑色大风扇,“嘎嘎”作响地摇头猛吹。没有一个顾客,柜面上也不见人,玻璃柜内陈列着各种手机,三星、华为、小米、数字很大的老人机、不知是何品牌的山寨机……我正看着,柜台内传来一个低沉男声:“买手机送年卡,卡号随便选……”这才注意柜台内左侧有面帷布,一个中年男子露出半边身子,侧坐着,抬头盯着我。他面前桌上开盏台灯,杂乱摊着打开的手机、各样配件、工具。那男人有张圆胖的脸、肥厚的下巴,脖颈淌着汗,小眼睛眯缝着似乎睁不开,一件卡其色汗衫裹着圆肚子,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他大约是店老板“阿肥”吧?一个普普通通的店老板。可是他的口音腔调,让我暗暗发笑。他说话时带有浓重的鼻腔共鸣,瓮声瓮气,这种“土味”普通话,连同“土味”姿态,都让我倍感亲切——这个“阿肥”,说的是带莆仙口音的普通话,他必是我的家乡人。我们闽南人,大多身形瘦弱矮小,少有肥胖高大的,他叫“阿肥”,显是被认为身形肥胖,“肥”莆仙话念作buí,胖子叫作“阿肥公”“阿肥土”,一个做“生理”【生意】的人,用“阿肥”作店招,显然认为肥胖是优点,也有想肥美大发之意吧!在上海多年,我遇见的家乡人多为两类:一类是读书人留沪工作的,一类就是生意人——听说在上海做生意的莆田人,大多经营木材、建筑材料(外墙玻璃等)、水产(鳗鱼等),想不到还有开手机店的。

见我微笑着、沉吟着,那个“阿肥”又追问道:“要帮什么忙?”

我就用普通话对他说,手机掉水里自动关机了,看看是不是坏了?离开家乡几十年,我说方言不那么自然,打电话给父母,也会不知不觉间就说起普通话。且我的普通话早没了家乡口音,虽然北方人一听,就说我有南方口音,却很难区分我是江南人还是闽南人。我的模样姿态,大约也与莆田本地人有所区别,每次回家乡,母亲总不让我去市场,说是我一张口,就会被认为是“客囝”【kha yo,外地人】,买东西会被“斩”一刀。

所以,那个“阿肥”丝毫不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莆田城厢区人。

他扭头朝帷布内、用莆仙话大叫道:“阿土——阿土——汝【ty,你】躲内向【里面】做甚么?阿紧出,者落有蜀个老婶妈卜修手机【这里有一个老太婆要修手机】。”

帷布一掀,钻出一个矮小精瘦的年轻男子,炸着满头黄发,高颧骨、尖下巴、嘴巴凸起,眼睛细细一条缝,好一张瘦猴脸!莆仙话称为“红猴面”【aŋ káu mìŋ】。叫他阿土【thǒu】,大约指他嘴巴凸起,也有愣头愣脑、傻乎乎的意思。

阿土打着哈欠、揉搓着眼睛、嘟嘟囔囔道:“昨暮透暝昏【thàu má ue,一整晚】反【pé】来反去睏勿会【pě,不会】落眠,今旦目睭【mat tsiu】那涩涩,困无足暝眠……”意思是,昨天整晚辗转反侧,今天眼睛涩涩的,睡得很不充足。

阿肥斥骂道:“汝那做半暝鬼【puà má uǐ,熬夜者】,蜀日届暗【θͻt ti kàu a ŋ,一天到晚】那看手机、拍【pà,打】游戏;我卜勒操孽命【pó kεp miǎ,劳碌命】,我甲汝齐配议【phue ì】一下,安生做生理趁食。”

阿土没理会他的唠叨,来问我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我又叙述一遍,他接过手机,正反面瞧瞧,说得打开看看内部零件是否损害了,转身问阿肥:“阿兄,手机开蜀【一】下,多少钱?”

“200 元。”阿肥头也不抬。

阿肥气急败坏叫道:“老婶妈知甚么?汝那甲开200 元……”

我不动声色听他们对话,这时候笑嘻嘻学着阿土说起莆仙话:

“偌贵?伓是100 元?”

两人吃一惊,阿肥就站起身,走到柜台边,满脸堆下笑来:

“原来是老乡,老乡定规加外便宜,汝讲100 元,就100 元。”

那阿肥嘴又甜,态度又好,笑嘻嘻像一尊弥勒佛,本来就是100 元,被他说得好像我得了多大便宜似的。这种做小生意的“精灵麻利”的“狡骚”【狡诈】人,在我家乡,常常能遇见,买东西时,一不小心就会被“斩”一刀,缺斤短两,以次充好,诸如此类的事,他们没少干。儿时我很讨厌这类人,直到中年经历世事,见过更多的人,才知道,这种生意人的小狡诈、小滑头,与那种高高在上、面容厚道却一肚子权谋的人比起来,真要质朴得多。何况听到乡音、遇见乡人,分外亲切,所以,我对他的“拍嘴花”,自然是一笑而过。

阿肥催阿土说:“阿紧去,乞央阿姨手机做阿妥妥当,用工做!”

阿土拿了手机钻进帷布内,吹风机“嗡嗡”响着,大概是拆开来吹干。

难得遇见一个老乡,阿肥便也不去做活,将两只胖胳膊支着玻璃柜面,与我闲聊起来。他问:“汝莆田底落侬【da lo naŋ,哪里人】?”我说我家住城厢区,他马上露出对城里人的敬重神色,说自己家在湄洲岛落叶村;又问我啥时来上海、做什么生意,没等我回答,他自个儿如数家珍告诉我:他来上海十二年了,先是带着老婆、丈母娘一起开了间“千里香馄饨”店,就在陕西路南昌路那儿,疫情期间,顾客本就少,店面租金又高,小店就经营不下去,索性关门回老家闲着。待在家没个进项,怎么过活?看看到处松动下来,两个月前,有个老乡出手机店,他就盘下来,老婆带儿子留在老家,只带了堂弟阿土来做帮手……又说起在上海的几个莆田生意人的事……

阿肥真是有张“生理喙”【生意嘴,指善于吹嘘】,讲起来绘声绘色,俗语说,他讲得“有马有侬囝”,听他嗡嗡嗡说个不休,鼻音浓重,好似腮帮上挂一对后置音箱;他一句句不急不缓地说,又好似一只鱼在吐泡泡。但听他说方言,唤起我对家乡的鲜活记忆,我的爷爷奶奶,家乡的习俗传统、街市风物及日常生活,“有马有侬囝”地在我脑海展现;在阿肥带动下,在一种独属于家乡的氛围下,不知不觉间,我的莆仙话也说得流利起来。

我们说的莆仙话,也称兴化方言,属于闽南方言的一种,主要在福建的莆田、仙游一带流通。我常年住在上海,没有多少机会讲家乡话;便是与留在上海的学兄弟们聚会,聊天时也习惯讲普通话。但谈到独属于家乡的某些关节点,某些用普通话难以传达意会之处,就会用方言来表达。当我们说到那些独属于莆仙方言的词汇、带着方言的独特声腔语气时,就会唤起家乡人独有的感觉,交换家乡人独有的眼神与微笑,一种深切的默契、纤细而隐秘的情感之流,在我们中间流淌,将我们融合在一起;一层淡淡雾气围裹着我们,那是一种舒适的、温暖的、令人微醺的气氛,让我们沉溺其中——在与阿肥用方言交流时,我又感受到了这种亲切而温暖的氛围。阿肥的方言,说得更地道、更有烟火气;而我的莆仙话,夹杂着普通话。

儿时,我以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没有地方口音为荣。因为莆田人一张口说话,带浓浓乡音,被识别出来,厦门人或福州人就颇为鄙夷地称为“地瓜骚”,意思是土气。儿时,我是要努力洗去身上的土气,让自己变得“洋气”起来。如今才知,所谓“洋气”,其实是丧失了地方性,趋同于某一种被认可的气息;保留土气,就是存留地方性,存留一方水土的独特味道、独特气息。带着乡音的方言,是土气的土气,却是难得的难得。保留独特性,世界才是丰富多彩的,趋同与统一,也意味着孤单与贫乏。从这个意义讲,地方性,其实是普遍性,存在地方性,才有世界性的可能。以地方习俗文化为背景的方言的消失,趋同的语言也就沦为纯粹的符号、工具。

这种想法,某年我去欧洲时,体会更为深切。尽管会用英文交流,我依旧是一个异乡人,行走在一个陌生人世界。某个傍晚,站在布拉格一个山顶花园,俯视远处的教堂尖顶刺向铅灰云层,灰蓝伏尔塔瓦河静静流淌着,突然,一段“江河水”二胡曲不知从何处流出,喑哑、动人,我的泪水瞬间流淌下来——对于身在异乡的我,这二胡曲就是我的乡音,汉语就是我的方言。

转头看那个古老城堡,矗立在山冈,被黯淡夕光勾勒出黑色影子,庄严、凝重,我想起卡夫卡《城堡》第一段这样写:

K 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 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作为一个符号的K,既不知他是哪国人,不知说哪国语言,也不知他从哪里来,他要进的那个城堡怎么也进不去。这个K,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故乡,不会说方言,也没有个性的人,是一个抽象的现代人。他要进的那个城堡,也不知在哪个国家、城市,有哪些富有血肉、充满历史感的人,只不过是“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

在我和阿肥说话当儿,阿土走出来,他将手机递给我说,内部没有损坏,只是吹吹干,免费给我换了张新薄膜。我付钱给阿肥,他“喙嘻嘻”地说:

“黟颐【hui ǐ,叹词】!偌厚意!我大伓过意【ŋ ŋͻ ì,过意不去】。”

我笑笑,答道:“盘厄【puá ε,麻烦你】。”

我已出了塑料帘,回身见阿肥兀自从柜台探出半个身子招手道:

“阿姨慢阿行【me a kiá,慢走】。有工再来搭聊【tha liáu,玩、消遣】。”

2

这是一幢两层楼房,底楼砖混结构,二楼是木板房,向北临着凤山街。两扇木半门用铁钩子向内扣住,十岁的我需踩在矮凳上,才能从半门探出脑袋看街上人来人往;然后才是两扇木正门,门边挂一根细细的铁门钥,夜间晚归的人,将门钥插入一个小洞、轻轻拨动门闩,就能打开门,不必惊动睡着的家人。底楼铺着一色六角暗红地砖,入门是通道,南北通透,左侧靠墙一架单人竹铺,墙上挂着相框,有民国年间的曾祖父曾祖母,有爷爷奶奶的结婚照,有一家子的合影或单照;竹铺上一张矮木几,有客来挨着木几坐,爷爷会泡上一壶铁观音或茉莉花茶,夏夜里就将竹铺搬到街边,给孩子们躺着乘凉。通道尽头是一架木楼梯,直通上二楼的厢房、露台。向右拐,就是两个房间,朝北一间是爷爷奶奶的卧室;中间是过道间兼餐厅,靠西墙有张竹制双人“眠床”【min núŋ】,三面有竹围栏,上有竹架顶,蒙着靛蓝色布蚊帐,儿时我与姐姐就睡在这张床上,长大后,女孩子不方便,才搬到二楼的厢房。

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回到莆田爷爷奶奶家。刚从闽北山上下来,我还穿着红花小棉袄,和姐姐并排坐在过道间竹“眠床”边边,爷爷和父亲站在跟前,试着和我说话,我瞪着两只黑眼睛,一声不吭。爷爷就笑着说:“习素那客客,侬那空空安。”意思是,模样呢像是个客人(外地人),人看上去傻乎乎、呆头呆脑的。

奶奶说的糜【má】,就是我家乡常吃的稀饭,不是粤式那种烂糊粥,而是半干不稀的米饭。我家乡对三餐的说法虽有不同,但泛称吃饭,就是“食糜”【θiǎ má】。拿一把兴化米粉(我家乡独有的,细如发丝),米饭汤沸腾腾的,舀上一大勺,往米粉上一浇,再加一小把虾米、一些葱花调料、一勺熬好的猪油,就可以吃了,又清爽又美味,这是我从小极爱吃的小食,往后辰光,早自习前,下学之后,等吃正餐前,奶奶常会用“饮糜汤烫米粉”给我垫垫肚子。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吃过。我记得奶奶常说的一句话,“食龙食凤,伓如蜀碗饮糜汤”,将来无论如何富贵,也不忘记最初的那碗“饮糜汤”;外面世界再好,也不如与家人在一起好。

见着米饭汤色浓稠,奶奶就知道“糜”煮好了没。稀饭太稠,叫“洘头糜”【khǒ láu má】,太稀,就说饭煮得“汤汤”的,都不理想;要米汤浓稠度正好,饭粒烧开了花,却粒粒分明、富有弹性。烧好稀饭,奶奶舀的第一碗,准是给阿锋叔叔的,甚至还在碗底卧一个令人羡慕的荷包蛋。奶奶是天下最善良的老婆婆,偏生得有些老脑筋,比如重男轻女,比如儿孙是自家的,媳妇么,终归是别人。舀饭也有前后讲究,第一碗是给阿锋叔叔的(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然后是孙子孙女的,接下来才是媳妇的,爷爷奶奶自己的则是最后舀。

这种老脑筋,也体现在称呼上。闽南人称呼人名,喜欢加个“阿”字,又亲切,又平易。爷爷奶奶有五个儿子,“国”字辈,只最后一个字不同,家人或相熟者,依次是这样称呼他们:阿凌、阿森、阿锋、阿灿、阿清。大名只有陌生人叫,或在正式场合使用。儿媳妇,顺势本该也叫“阿×”吧?并非如此。在爷爷奶奶心里,媳妇再怎么着,都是外人,称呼时就显得驳杂:大伯母是北方人,没来过南方,自然没有“阿”起头的称呼;我母亲是二媳妇,叫她“阿顺治”,不叫“阿顺”或“阿治”,有声调好读缘故,也有生疏之意;三媳妇,就是我大婶婶,索性是连名带姓叫“王美丽”,与外人叫法一样;四媳妇、五媳妇,又叫回“阿飞”“阿琴”,是否有对小儿子的偏爱之故?但奶奶不高兴起来,就直呼“刘梦飞”大名了。

称谓也多加个“阿”字:阿公、阿嬷(mǎ,祖母),阿伯、母伯(伯母),阿叔、阿婶,阿姑、姑丈,阿舅、阿妗(a ǐŋ,舅母),阿兄、阿弟,阿姊、阿妹。小女孩叫阿妹哥,小小孩叫阿毜狮或阿毜囝。

有意思的是,父母辈本该叫爷爷奶奶“阿爸”“阿妈”的,却并非如此。儿时我听爸妈唤奶奶作“阿嫡”,不明白为啥这么叫,就问:是否因为奶奶爱哭,哭起来眼泪滴滴答答不停,所以叫她“阿滴”?后来才知,我家乡子女唤妈妈,就叫阿负(音同“姆”),或阿能(能与奶,发音都是neŋ),或阿嫡(嫡与滴同音,有嫡母之意)。至于我爸爸叫爷爷“阿普”,至今不知何故。儿时我猜测是否因为爷爷煮“糜”时,稀饭总会潽出来(普、潽同音)?莆仙方言泛称女人为“婶娘”、男人为“打捕”,莆田原是大海,沧海变桑田才有陆地,自古男人是“打猎捕鱼”,称男人为“打捕”,是否有这种远古之意?是否也因此泛称父亲为“阿捕”?捕、普发音近似。

我在家乡读初中时,孙辈四个是这样称呼的:阿红(我姐姐),荔红(我,也唤阿妹),钲囝(堂妹),智囝(堂弟)。“囝”(yͻ),小的意思,小孩叫“呆囝”,小的一切,都可加个“囝”,虾囝、鱼囝;囝,也泛称人,郎摆囝(父子俩)、娘你囝(母女俩)、打捕囝(小男孩)、小娘囝(小女孩)。与“囝”小的意思相对的,是“古”(gǒ),有年纪大、时间长、古老、陈旧或执拗不通的意思,诸如树头古、茄古(老茄子)、民工古(老民工)、童生古(屡试不中的老童生)、秀才古(有学问的老秀才),至于讲久远故事的,就叫“讲古”。

话转回来。奶奶舀的第一碗“糜”是给阿锋叔叔的,她是掐算着下班时间,舀好饭凉着,这样叔叔一回家,就能吃上既不太稠也不过稀、既不冷也不热、正正好的“糜”;若是叔叔正常时间没回,担心舀好的饭冷掉,奶奶就会将一整碗饭放在一个“糜隐”(má ͻŋ)里捂着——这是一种外表草编、内里加了棉絮之类的有盖子的容器,有保温作用。奶奶的这份细致,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偏爱,不知叔叔能否体会到。舀好叔叔的饭,奶奶这才依次给孙儿们舀,每个人的饭碗都是固定的,一碗一碗舀好,排在饭桌上,我们几个孙儿,早围坐在圆桌边了。

红漆圆木饭桌摆在过道间,靠南墙,挨着我和姐姐睡觉的竹“眠床”。南墙上挂一架木框子老式自鸣钟,铜钟摆来来回回荡着,每隔一段时间,爷爷就会站在矮凳上,给钟上上发条,我早晨总是边扒拉着饭边看钟,生怕上课迟到了。节假日才将圆桌拉出来,一家子七八个人可同时围坐聚餐;平日里则是轮流吃饭。一个竹编圆菜盖罩在桌面正中,等待奶奶舀饭时,我们总会迫不及待掀开菜盖看看今天有什么“物配头”【mue mue láu,下饭菜】。

桌上常备的“物配头”是:红烧鲫鱼(我家乡叫鲫母,tsip pǒ,鱼籽多的缘故),酱油豆干(tǎu ua,四方厚块划个十字,加肥肉卤煮),干煎咸带(kián luà,每年腌一大缸子带鱼,每次挖几块油煎,咸津津好下饭),盖菜腌【kuà lài iaŋ】,目眉酱瓜【map pái liàu ua,盐腌黄瓜】,青干【tshiŋ ŋaŋ,虾米】蘸酱油,芸苔醋(on ní,一种海里苔菜,细如毛发,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蔬菜最多的是炒盖菜(带苦味、性清凉,也常做盖菜汤,到江南后没再吃过),炒芥蓝菜【ge o lài】。我家乡靠海,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交通贸易不便,海产品丰富便宜,随时令变化,常吃的有:海蛎煎(或海蛎汤),炒蛏子或花蛤,白灼苦螺、麦螺、海瓜子等等,还有一种土笋冻【thͻu lͻn tàŋ】,也叫土蛋冻或土丘冻,是将海中土丘(学名星虫)加工、烧煮后冷却,汤汁凝成透明水晶体,切开来蘸调料食用,极清凉鲜美。至于马鲛鱼和大鲳鱼,过节时爷爷才会买,莆田人常以“海里马鲛鲳”形容鲜美之味;还有一种子鱼【tsi y,鲻鱼】,七八寸长,二三寸阔,剖开来,满腹是鱼子,宋代叶适《送王通判》诗曰“水有子鱼山荔枝,借我箸食前筹之”,说的就是这种鱼,据说鲜美无极,却是我等贫寒人家不曾吃的。

饭舀好了,爷爷揭开竹菜盖,好似打开一个神奇盲盒:桌上若有一碟海蛎煎蛋,又或是一条香气四溢的干煎海鲳鱼、一大碗油光光的红烧肉,孩子们“哇喔”欢呼着,筷子打着架夹菜,爷爷总会说一句:“糜食大大喙,物配配微微。”意思是:饭要大口大口地吃,下饭菜只吃一点点。若是打开菜盖,又是一年到头不变的咸带鱼加盖菜腌,吃起饭来未免就无精打采了,饭团鼓在腮帮里半天也咽不下去,爷爷就半数落半劝说道:“三牙【三餐】食甲着,厄好食补药。”

堂弟智囝才两三岁,单眼皮,大眼睛,小脸粉粉嘟嘟,定规是爷爷喂饱智囝后,自己才吃饭。有天爷爷因事耽搁了,回家后照例将智囝“捉”来,往竹铺一坐,端来满满一碗饭,一勺饭、一勺菜,二话不说就往智囝嘴里塞,智囝鼓着腮帮,嚼得慢些,吞不下,就要挨骂,爷爷这样喂饭,大家戏称“塞缝”【qi pàŋ】,像是给瓷砖填缝。塞着塞着,智囝一口饭吐了出来,泪水在眼圈打转,慢吞吞地说:“我已经吃过一碗了……”

3

许多个星光灿烂的夏夜,爷爷摇着蒲扇坐在竹靠椅上,我躺在竹铺上,边乘凉边听他“讲古”——民俗传说、历史掌故、戏文传奇,爷爷娓娓道来,我总好奇,他那圆圆的大肚子,究竟藏了多少故事。爷爷用莆田蓝青官话念诵唐诗、三字经、百家姓,遇见生僻字,就用蒲扇柄在大腿上描画着那个字,或用食指在我手心上写,叫我猜一猜是什么字,我答不出,他就得意地说:“这是蔡襄的襄字,他是北宋著名书法家,莆田枫亭人。”我至今好奇,才读过二年私塾的爷爷,是如何“别”【pe,识】字的,又是如何博闻强记的。

向北临街的厢房,是爷爷奶奶的卧室,也有一架双人竹“眠床”,一台缝纫机套着花洋布,一个红漆雕花描金双层五斗柜,靠窗还有一张带踏脚的红漆写字台。台面玻璃板下是层咖色绒布,压着我的奖状、兰姑儿子的结婚照、旧日历、桃红解签纸、登载《春草闯堂》进京汇演的报纸……靠窗立一排书,有《红楼梦》《水浒传》《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两三本唐诗宋词选,《莆仙戏文考》《春联大全》等等,还有本64 开精装《新华字典》,红色塑料书封已开裂,书叶发黄卷翘、软软塌塌。书桌左侧,垒着一沓报纸,不同报纸、不同年份,全都折成A4纸大小,叠得整整齐齐,随便取一张,都会看见爷爷的笔迹,在某句话上画线、画圈,在空白处写几个字、标上拼音,有时是记录天气预报、菜价米价,有时是一对联句。

爷爷并没有余钱订报。每天他会到十字街的电影院报栏前看新闻。“三不时”【间或】,也会买上一份报纸,那天定有他特别关注的事件;也有从别处得着的,也有买东西包裹的,那些报纸,他挑出干净的整齐叠放好。这种“敬惜字纸”的习惯,多年后我才体会到。爷爷上街时,我很爱跟着,他牵着我的手,一起去菜市场买青蟹、去顶务巷买春卷皮、去服装厂送剪好的帽檐、去街道交剥好的大蒜,走过大街,穿过小巷,爷爷一路走,一路告诉我哪里发生的奇事怪谈,哪个寺庙菩萨显灵,元宵节哪座装架最壮观,哪家戏班子的小旦最美……莆田家家户户贴有门联,爷爷一路走一路念着门联,遇见意思好又时新的联句,他就站住,反复念几遍,记在心中,回家就默写在报纸上。

写字台左抽屉,有一只敞口柳藤筐盛放着信件,每十封就用橡皮筋扎成一捆,韶关兰姑的、邵武我父母的、西安大伯的、南昌小姑的。邮递员单脚支着自行车、拍着我家木半门叫道:“阿澄,阿澄,汝厝有披【phe,信】来咯。”爷爷兴冲冲迎出门接了信,招呼道:“盘厄,慢阿行……”收到子女来信,是这一天的大事件。爷爷看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哪个孩子寄来的。小心剪开封口,取出信纸,高高举着,就着天井亮光,用蓝青官话,一句句念出声来,遇见不认识的字,他就去查《新华字典》。每一封信,爷爷都要自己读过几遍,然后才一字一句用莆仙话解释给奶奶听。

抽屉里还有一本厚厚的牛皮纸簿子。是爷爷自制的。他将几张大牛皮纸,裁成学生作业本大小,叠一起,压平整,拿锥子在上方左右各钻一个洞,再用细麻绳穿洞、扎牢,一本厚实簿子就做成了。在这簿子上,爷爷记下喜欢的对联,记下某年某月于某地看过的戏文名,多少出,讲什么故事,生旦净丑叫什么名字……他还抄录下完整的《兴化戏百二十节走白》,记录有莆仙戏126 个剧目,每句都带有剧目名及主要情节,节录一些如下:

英台《吊丧》,《陈三》扫厝。(厝,即家,音lòu)

《仙姑》探病,瑞兰《走雨》。(雨,音hǒu)

《西厢》弹琴,《春江》摇橹。(橹,音lóu)

《红拂》私奔,《娘阿》倩路。(路,音lǒu)

《曹彬》织锦,《刘锡》借厝。

《文君》慕相如,郭华《胭脂铺》。(铺,音pou)

《绿牡丹》《百花亭》《双鸳鸯》,《八美图》。(图,音lóu)

《玉堂春》《潘金莲》《周文英》,《唐伯虎》。(虎,音hǒu)

《叶李娘》上本,彦明嫂《出路》。

《钱玉莲》投江,《陈靖姑》祈雨。

《刘华宗》翻案,《吴文潞》拆厝。

正德君《戏凤》,《李嗣源》思祖。(祖,音lǒu)

……

爷爷既喜戏文,时常捧着那个牛皮纸簿子,用莆仙蓝青官话“姑苏”韵串读那些剧目,朗朗上口,富有节奏,煞是好听。爷爷不是一个外向的人,甚至可以说沉默寡言,但他能有一肚子故事、知道许多人事掌故,竟全凭他的勤勉好学、旁听杂收。往后我每遇见那些身在底层、没有机会受更多教育,却能识字书写,且博闻多识、富有智慧、明白做人道理的,总会让我想起亲爱的爷爷,使我心生敬意。而我书读得好,会写文章写故事,大约是遗传了爷爷的勤勉好学与“聪明花”吧?(莆田人讲孩子读书好,是“聪明花”开了)

爷爷说的莆仙方言,是莆田城厢区的音调声腔。莆仙方言大体分为:仙游音(仙游县)、平原音(以莆田城厢区为中心)、界外音(秀屿区、湄洲岛等沿海区域,阿肥就是界外人)、山里音(东洋等山区)。我家几代住在莆田城里,讲话自然是正宗的城厢区平原音,爷爷称之“讲话平平”【平,pá】,若是听山里人或界外人讲话,就说,他们“讲话腔腔”【腔,khiau】。莆田的界外与山里,原比平原区域更为穷困,改革开放后,沿海(界外)一些地区,因华侨多、生意人多,变得富裕,但是一个满嘴“界外腔”的富翁,在爷爷这种老城厢眼中,也依旧是个乡下人。排外、地域偏见,普遍存在。譬如我刚到上海,一张口说普通话,就被视为“乡下人”;后来到香港,当地人得知我来自上海,就带着浓重港音颇为不屑地说:“北佬……”再后来去巴黎,巴黎人视全世界外来者都是“外省人”“乡下人”吧。如今想起来,这种地域偏见、对外来者的排斥,其实有一种难得的对本民族语言、对地区方言的热爱与维护。

爷爷的莆仙话,不独如他说的“讲话平平”,即中正平和,还有一种从容悠闲的态度;既有书面语的典雅端正,又有口语的鲜活灵动,更有一种古意。唐以后,尤其宋元间,不少北方人为避战火、南迁至闽,与兴化等地土著杂处通婚,随之带来中原的声腔音韵、杂剧传奇;闽地地处偏远,多丘陵海岸,相对封闭,中原战火较少波及,故而传流至今的莆仙话中,保留了不少宋元中原音韵,不少语词的发音声腔,在唐百戏、宋元话本杂剧中可见。莆仙话口语中,一些我原以为非常“俗”、非常“土”的语词、发音,其实很有古意、很书面语;而后来认为是书面语的,其实是唐、宋、元年间的口语,诸如:

上课快迟到了,爷爷催促道:“时间卜【pͻ,要】到咯,汝着阿紧行。”“汝”【ty】就是“你”;自己,叫“介”“家己”【ka é】,爷爷说世人总是“有喙(嘴)讲别侬无喙讲家己”,应多反思自己;称为什么为“怎生”【θεn na】:“汝怎生都无讲话?”称如此为“偌”,爷爷夸人字写得如此好:“汝字写者偌好。”这些词汇用法发音,在宋元杂剧话本中常见。

泛称女人为“婶娘”,年轻女人为“婶娘囝”,爷爷看戏,夸一个小旦生得好,是这样说的:“者个婶娘囝容草好好,侬面囝那绯绯红。”容草【œn tsháu】,笑貌,爷爷描述女孩面庞绯红美好的样子,很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味道。儿媳妇称“新妇”【θim mǔ】,新娘子叫“新妇囝”,王建的“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中的“新妇”即此意。至于谈婚论嫁,就叫“讲亲情”,亲情【tshin niá】又泛称亲戚,爷爷说,“亲情有行有亲”,说的是亲戚间要来来往往多走动,才有“亲情”。

在爷爷说的莆仙方言中,最为生动的,是他常常使用叠字,既形象且诗性,念起来富有音节的节奏感,写下来又有很强的文学性。

爷爷对奶奶说:“汝天普普光爬起,起鼎煮糜,腹肚枵枵,头前烫蜀箸米粉食食。”鼎【tia】,锅;箸【ty】,筷子,举箸,就是拿筷子,两个词都是古汉语。这句叫奶奶天蒙蒙亮起床煮饭时、先烫一筷子米粉吃垫垫肚子的口语中,爷爷连用三组叠字,富有节奏,尤其说“天普普光”时,果真有天光灰蒙蒙、天色渐渐亮起来的动感。

海边天气多变,爷爷说:“起早看外向那芒雾雾,食昼落尾天乞变乌暗暗,天时那格卜落雨,汝裳颂阿那薄丝丝,会乞寒着。”意思是,早上起来,外面是雾茫茫的,午饭后天暗将下来,转眼就要下雨,你衣服穿太薄了会着凉的。这段话,用了三组叠词“芒雾雾”“乌暗暗”(有时叫“乌漆漆”)“薄丝丝”,闽南儿歌有“天乌乌,卜落雨,阿公举锄头要掘芋”,说的就是这种午后天空转暗要下雨的情景。

对色彩,爷爷有特别的感觉,很喜欢用叠词描述,黑是“乌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白是“白嗦嗦”(带一阵寒意),黄是“黄滴滴”(黄色浓郁到要滴落下来)……春天来了,一歇雨,一歇阳,青草树叶子全都绿了,爷爷会说:“到处那绿油油。”他念这个“绿”字是入声,强调万木回春如此令人惊讶的绿,然后轻轻地拖出“油油”两个字,好似浓绿上泛出的点点油光,音调中就有一种极大的喜悦与惊叹。

大暑快到了,我与爷爷去买荔枝,看成筐成筐摆放的鲜艳荔枝,爷爷叹道:“荔枝那格生阿红灿灿。”他读“红”字拖着长音,好似红色轰轰烈烈,连成一片,而读“灿灿”两字时干脆果断,好似那荔枝便是红色轰鸣的结果,让人想到荔枝树上累累红色,很是壮观。但在形容红灯笼、红鞭炮、红衣裳时,爷爷会豪横阔气地说“红遍遍”,有时也叫“红炀炀”;我家乡人特别好“红”,红色代表吉祥、喜庆、热闹、兴旺;而一切喜庆的东西,一切红火热闹的事情,都可叫“炀灿”。

4

除夕前,我从莆田高铁站转乘公交车回父母家。一路行,一路看街边小店招牌。一个人离开家乡日久,难忘的有两样,一是方言,一是饮食;时间越长,记忆越深,如醇酒般日久弥香。家乡的饮食,又需用方言道出。一些特色小食,用普通话读,不知是什么,若用方言读,记忆瞬间唤回,连同香气、口感,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食的情景,同时浮现在眼前。

比如看见一个招牌,“天久王炝肉”,外地人会以为,此地有庙,供奉一个什么“天久王”;其实“天久王炝肉”是一家百年老店,总店在城厢区天九湾广场一带,莆仙方言中,“天久王”与“天九湾”谐音,莆田人又好拜神祈福,图个天长日久,这个店招就很讨口彩。“炝肉”,是我家乡一种普及小食,做法简单:将猪里脊肉或瘦肉均匀切片,以调料腌制(据说“天久王炝肉”的腌制调料乃祖传秘方),再用地瓜粉抓拌,高汤烧滚,将腌好的肉片以筷子一片片挑出“炝”入汤中,有时还加入豆腐丸子一起煮,可小食,可当汤下饭。俗语也叫“插肉”【tshat nœ】。同样做法,还有“插蚮【ty ǒ,海蛎】”、“插蛏【thεη】”。若是将地瓜粉拌肉后油炸,则称为“荔枝肉”;油炸海蛎,叫“烰【phú】蚮”。

“天久王炝肉”总店设在十字路口,一色明黄桌椅,三面透亮窗户,匾额有“非物质小吃”几个字。店右边一条小溪蜿蜒流过,草深水绿,最初应是护城河,后为灌溉农田,引木兰溪水与延寿溪汇合。溪上原有座带凉亭的木桥,亭名梅花亭,桥名卖花桥,桥侧栏杆刻有“紫阳讲学处”,据说朱熹来过。我没寻到古桥,只在东梅路上找到一座新修的梅花亭,边上有块清代残碑,离亭不远有座崭新戏台,附近还有青门宫、东关五帝庙、三一教主祠,等等。

炝肉店正门面向八二一南街,过街有座青石牌坊,上书“东门兜”几个字。此处原为北宋兴化城东门所在地,原名“义海坊”,东门名“望海门”(明代重修改为“镇海门”)。出东门有古白湖(今阔口),两宋时,海上贸易商船从兴化湾进口,商品货物即在此集散,这一带就形成了繁荣兴旺的水市码头;出东门,也是一条从古城通往村镇的重要驿道。如今的八二一南街是条繁忙的交通要道,进入“东门兜”牌坊即是东梅路,古街新修,店铺密集。

多少年来,出海水手、往来客商、店主、帮工、渔夫渔妇、贩夫走卒、停船靠岸的、交易过后的、替人佣工的、看戏搭聊的,腰间有点现钱,就来到这“天久王炝肉”店,大铁锅高汤翻滚着肉片,雾腾腾冒着热气,飘溢着馋人肉香,花不多几个钱就能买上一大碗——大铁勺舀上满满一碗炝肉、四个豆腐丸子,撒一把葱花、一些胡椒粉,滴几滴白醋,寻一个座头笃定坐下,两碗米饭、一碗肉汤,汤浓味好又饱肚……

从炝肉店过小溪,是天九湾广场,有数十棵高大榕树,宽敞、荫翳。过广场,是莆田最大的天九湾农贸市场,商铺云集,更有各样莆田特色小食,除炝肉外,卤面、炒米粉、锅边糊、泗粉(地瓜粉丝)、求生煎包(馅子有肉、萝卜丝、粉丝等)、三合士(花生、芝麻、面粉、糖加热油炒)、葱饼、滚煎(糖糯米干饭包豆腐皮)、车丸(花生红糖馅汤圆)等等,都是我爱吃的。还有西天尾扁食。扁食【pán θí】,就是上海的馄饨、广东的云吞、四川的抄手。各地有所变化,我来上海前,竟不知有如饺子般的“大馄饨”。我家乡的“扁食”,可真是“扁”,皮薄馅少,有一种是面皮的,比如“千里香馄饨”,类似上海小馄饨,将薄薄面皮尾部交错一捏,好似燕子尾巴,捞熟下到高汤中,浇一勺子爆过的葱油,故名“千里香”。但西天尾扁食,则是燕皮馄饨,这才是莆田正宗,馅是肉加虾皮,皮是燕皮(将猪肉用木槌捣成糊状,再加木薯粉继续捣,直捣成极薄的皮)。燕皮得韧、薄、滋味好,包了馅下入滚汤中,不破不粘连,上碗时加一把葱花,点几滴白醋,汤清色好顺滑清爽。一碗燕皮馄饨,配一碟花生酱葱油拌面,饱肚、好吃,是平民人家的最爱!西天尾,这个镇名,于我别样亲切,因为我的小婶婶阿飞曾在那里工作,吃西天尾扁食时,总会想起她的波浪长发、绿衬衫百褶裙。

我赶着除夕前到家。我家乡过年叫“做岁”【tso uè】,其实从农历十二月二十,母亲就开始“做岁”了:“二十扫尘,二一晒衣,二二担水,二三舂米,二四做糕,二五做馃,二六二七做红团……”大年三十凌晨还要祭天地祭祖宗以及灶王爷,中午只吃简单的线面糊【θo mǐn kͻu】,晚上才是正餐,所谓“屁股翘翘忙一年,只为三十暝齐围炉”,三十暝【晚上】一家子围坐大吃大喝,就叫“围炉”【uǐ lͻu】——在他乡,每当我用方言念这个词时,便会想起一家子在红灯笼水仙花的房间里围坐吃喝谈笑的情景,心中暖暖的。即便我和姐姐没回家做岁,母亲也会烧满满一桌菜,摆上我们的碗筷,这样,也是一家子“围炉”了。

“二六二七做红团”,一家子围做“红团”【án tuáŋ】,是“做岁”的固定节目,象征团圆,如同中元节做宝糕,中秋节包粽子,冬至夜搓汤圆,都要一家人参与、辛苦忙活闹热才好。红团皮是米做的,米浸泡后磨成粉,加水搅拌揉搓成团,粳米、糯米比例有讲究,太软一蒸就瘫,太硬又容易裂开。陷子分甜咸两种,甜陷有绿豆沙红豆沙,咸的就讲究,先把糯米蒸熟,芹菜、虾仁、香菇、里脊肉等切小丁,与熟糯米饭一起炒,母亲炒咸馅时,会放八角等香料,满屋子的香。皮和馅准备停当了,就可以包红团了:先将小团米皮擀开,加陷,如做包子般捏合。然后是拿“红团”模子印花(我家的红团模子是一对,檀木的,有手柄,长方形模面,中间挖凹圆形阴刻图案):将加馅捏好的团子塞进圆凹处,按平,握着手柄,微微倾斜模子,轻敲桌面,一翻转,印好的红团就出来了,看看,一对人手拉手是甜的,一朵牡丹花是咸的。我五六岁就会和父母一起做红团,父亲擀皮,妈妈加陷,姐姐印花,我呢,拿一支小毛笔,蘸一种食用番囝红【huaŋ ŋyo áŋ】涂在印好的“红团”上,这叫“点红”。涂红了才叫“红团”啊,红色好看、吉祥。父亲会在红团上写上“福”“满”这样的字,或者写上我的名字——“红”。最后就是大火蒸啊,蒸透了就好吃了:先在竹蒸笼内垫上艳山姜叶,就是俗称馃箬【ke niáu】或鸡箬的,然后才将“红团”一个个摆进去,这样,红团不会黏在蒸笼上,还带有艳山姜的香气。记得父母上山下乡时,白天出工,夜里赶着做红团,做了二百个,我左右等不着吃,就在灶台边睡着了。后来每次回家做红团,爸妈总会提起此事,说:“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边做边蒸,先给孩子吃一个呢?”

此番我到家是大年二十九,红团已做好,一个个排在八仙桌上,“红炀炀”的一片,母亲正在烧水,打算分批“过鼎”再蒸蒸,生怕放久了发霉。母亲是涵江铁灶人,属于沿海地区,她说的莆仙话,应属“界外音”,但她年轻时就随父亲去闽北插队,受普通话影响,“界外腔”就不那么浓重。只是她出身农村,又生活在底层,她说的莆仙话,虽不够文雅,却活泼泼的,好打比方,形象生动,尤其是,她好用日用饮食来比拟说明某个道理——

父亲踩在方凳上挂灯笼、贴春联,母亲站在下面仰头看,指挥父亲左右上下调整,高了、低了?两边对称了吗?母亲不说左边,而是说,“捧碗厄许爿”,右边,是“举箸【筷子】厄许爿”。

母亲重蒸“红团”,我站在一边看,说这红团同样模子印出来的,却有大有小,母亲就说:“红团着做甲喙平平大。”意思是,凡事得根据实际情况,要求太高办不到。她又说,做事要“就米做馃”,不要眼高手低。

我们正吃着饭,“厝边居”【tshͻu in ni,邻居】拌嘴嗓门好大,父亲开门想去看究竟,母亲揪住他,说不要去管人家“鱼炒虾”闲事;隔壁动静越发大了,母亲也不免皱眉说,真是“大鼎炒秤锤”,大过年的,吵什么吵啊……

母亲问我在上海的饮食起居,骂我昼夜颠倒,“有暝无日”【ǔ má pǒ ti】,尽做夜猫子;三餐不好好吃,“拖暝过昼”【thua má ko tàu】,对身体不好;我说常点外卖或去餐馆吃,母亲就生气起来,叫道:“汝灶那乞牛硩【tǎ,压】。”意思是,不在家里开锅做饭,好似有一头牛压着家里的灶头。

闲话“搭聊”间,“天时慢慢阿乌暗落尾【下来】”。远处偶有一两声鞭炮响,阳台被红灯笼的光晕染红了。母亲穿着红毛衣,靠在竹躺椅上,圆圆滚滚,眉目平和,她的边上,有一盘“红滴滴”的福橘,一盆“绿油油”的水仙花正绽出花朵儿,饭菜、果品以及线香的香气在房间流溢着……旧年又要过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父母又老了一岁。但母亲说:“物乇勿会【pě】歹,侬勿会老。”物乇【muè iǒ】,东西,意思是,东西若不会坏,人也就不会老。物有好有坏,人有生老病死,众生万物有生有灭,都是自然规律。

注:文中双引号,是依据莆仙话转化的文字,关键词或文意有歧义,以方括号注音或阐释,莆仙方言转化的文字表述及注音,依据《莆仙方言简明词汇》(莆田市荔城区档案局(馆)编,2016 年)。莆仙话有15 个声母、40 个韵母、7 个单音字调。文章中阴平、阳平、阴入、阳入4 调不标出,阴上、阴去、阳去3 调,以汉语拼音音调模拟标出,方便阅读理解。

猜你喜欢

爷爷
听杨爷爷讲那过去的事
为什么习爷爷总来看我们?
爷爷变身了
不甜不要钱
我的爷爷
糊涂爷爷
爷爷
冬爷爷
站着吃
爷爷说

雨花的其它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