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伪物的价值
2024-02-15苗倩
谈及书画作伪,我们通常会下意识认为书画赝品有着极大危害。事实的确如此,在书画历史的长河中,造假造成了不少负面影响,扰乱了市场秩序,其危害性毋庸置疑。但从苏州片盛行的明清时期到如今,伪物依旧活跃在书画行业,客观上也存在着一定的价值。本文试以苏州片为例,探析伪物出现的原因,在认清其负面影响的同时,探寻其价值。
一、伪物的出现
关于书画作伪,历朝历代均有出现,我们尚无法考证其具体的出现时间。但其渐成风气,始于北宋。书画作伪的发展与每个时期的经济状况密切相关,纵观中国书画的发展史,在商品经济高速发展、社会欣欣向荣之时,便是书画赝品流通的高峰期。杨新曾在《商品经济、世风与书画作伪》一文中提出,书画作伪有三个高峰期,即北宋后期、明中后期及清代晚期。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苏州片便是处于明清的发展高峰期。
据《万历野获编》记载,书画作伪“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橐相酬,真赝不可复辨”。即使作品真假难辨,价格居高不下,却依旧受到买家的狂热追逐。究其作伪原因,不外乎谋利、应酬、摹古等方面。
“作伪书画者,自古有之,如唐之程修已伪王右军,宋之米元章伪褚河南,不过以此游戏,未必以此射利也。”清人钱泳认为,早期的书画作伪未必以谋取私利为目的,更多是为了娱乐与学习。随着书画作品的经济价值逐渐凸显,商贩觉得有利可图,作伪才真正兴起。名家之作固然受人喜爱与追逐,但普遍价格不菲,商贩为了谋取利益制假贩假;落魄文人为求生存,只能作伪谋生;社会底层消费者仰望大师之作不得,有时也会购买伪作。明代进士张泰阶甚至编了伪书画录《宝绘录》,以便出售书画伪作。尽管书画市场一度杂乱无序、趋于饱和,但市场的逐利机制使得作伪行业长久不衰。
围绕应酬交际展开的代笔也是作伪的重要原因。当向书画名家求作品的人数过多,画家一人难以完成时,便会寻找自己的弟子或是风格与自己相近的人代笔。明末书画家董其昌便是一例,启功在《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中明确指出,董其昌的代笔人多达十几人,有赵左、吴易、沈士充、杨彦冲等。董其昌身负礼部尚书的显赫官衔,又是松江画坛的领军人物,应酬繁多,只能乞灵于他人代笔。加之有人追逐利益,趁机伪造,使得董其昌作品的真伪更加扑朔迷离,难以鉴定。
此外,也有一批摹古派,他们推崇前代书画大家的作品风格与技法,遂苦练之,追求作品的形似与神似。明清时期很多书画家都热衷于此,例如清初的“四王”画派——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的绘画风格与艺术思想直接或间接地受董其昌影响。虽然这类书画家本意不是获利,但其摹古作品有时也会流入书画商贩手中,沦为赝品用于交易。
二、苏州片研究
明清时期书画作伪现象更为普遍,出现了许多地域性的作伪产业链,如苏州、扬州、北京、广东、长沙等地。明中后期,江南地区的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吴中地区更是凭借丝织业的独特优势成为重要的商业中心,加之“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苏州遂成为全国书画作伪的中心地区,“苏意”与“苏样”蔚然成风。彼时苏州名家所制或所藏的伪作成为热门商品,苏州片应运而生,盛行一时。
所谓苏州片,是指16—18世纪苏州地区制作的假画,或以苏州绘画风格为范式制作的画作,也包括标榜曾被苏州名家收藏或品鉴的作品。苏州片于明清时期大量流传,历经时代变迁,目前仍有大量作品存世。由于是伪作,苏州片并未特别受到学界重视。但正是这类不受重视的作品,却成为中国各类书画收藏中分量最重的藏品,无论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是以清宫旧藏为主体的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均收藏了大量托名于宋代、元代、明代大家的苏州片。
苏州片的常见题材有山水画、花鸟画和人物画三种。目前存世作品中人物画数量最多,山水画次之,花鸟画数量最少,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人们与市场的喜好与品味。从作伪者的托名来看,他们更倾向于托名宋代、元代、明代三个时期的画家。其中明代画家最多,以仇英、唐寅、文徵明为主;宋代画家次之,有李公麟、刘松年、赵伯驹、崔白、张择端等;元代再次之,以赵孟(兆页)、王渊为代表。在众多画家中,最受作伪者欢迎的无疑是仇英,托名仇英的作品数量也最多。
三、伪物的价值
“伪好物”一词源于北宋大书画收藏家米芾。在面对传为钟繇所作的唐代摹本《黄庭经》时,米芾评价其虽是唐代摹本,但艺术价值极高,遂称之为“伪好物”。“伪好物”一词看似为伪物的生存提供了空间,认为只要是“好物”,无论是否为伪作,其艺术价值都应当值得珍视。但在以米芾为首的一众书画收藏家的认知中,伪物品质再好,不过是真迹的替代物,终究低真迹一等。究其本质,伪物是赝品与仿冒者,是扰乱市场秩序的不速之客,其负面影响不可忽视。但伪物能留存至今,是否也有其客观价值?过去很长时间,针对为何要研究伪物的问题,学者们陷入了真伪纠结的困境,但随着以伪物为主题的展览不断被举办,不少学者开始关注其艺术价值。
(一)伪物展览
1990年,大英博物馆举办伪物展览“伪物?欺骗的艺术”(Fake?The Art of Deception),此次展览展出了从古埃及到现代的600多件伪作,规模之大,史无前例。此次展览同时也举办了一场学术研讨会,所产出的成果最终集结成专著出版。此次展览最大的成果便是放弃以往对作品真伪的执着,从历史文献的角度出发,肯定伪作的价值。相比正品来说,伪作或许能更直观地反映出消费者的需求。
1994年,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了“中国古代书画赝品展”,陈列了晋代、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及近代约80位书画名家的真伪作品,共192件。此次展览以时间为序,按真伪对照的方式进行陈列,不仅为世人展示了一部生动形象的书画作伪史,还使得原本抽象的鉴定原理和方法应用于实物,在中国书画鉴定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2018年,“伪好物——16至18世纪苏州片及其影响”展览在中国台湾举办,此次展览以“伪好物”为主题,展出了40余件清宫旧藏的苏州片精品,不仅使人们了解了苏州片的画面特质及背后的文化内涵,也引发了对以苏州片为代表的伪物的客观价值的思考,对于备受争议的中国书画史中的伪作问题的探讨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二)伪物的价值
1.伪物是了解民众需求与价值的重要指标
我们若想了解市场上各大奢侈品牌的销售情况,与其去查阅各大品牌的销售报表,不如去仿冒品加工厂走一圈,便可了解当下最畅销的品牌与单品。不同时期的书画作品通常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与文化特征。明清时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书画作品的需求量不断扩大,世人对书画作品的追捧正如今天人们对名牌商品的追逐。伪物市场的行情便是文化风貌的风向标,反映了人们的喜好,以及中下层消费者对大师之作的接受情况。总而言之,伪物的消费市场体现了当时人们对文化与艺术的倾向和需求,伪品或许比正品更能反映出书画市场的喜好与民众的偏好。
2.伪物帮助画史构建更为多元的样貌
以苏州片为例,将苏州片的热门商品按照时代顺序排序,从南北朝的张僧繇,唐代的王维、李思训、李昭道,五代十国的董源、周文矩,宋代的李公麟、刘松年、赵伯驹、陈居中、张择端,元代的赵孟(兆页)、王渊,再到明代的仇英、唐寅、文徵明、沈周等,可以从中整理出一套以市场为基准的画史谱系。这与董其昌所主张的选择上层主流画家的作品,致力于构建一套“正宗”的画史谱系大相径庭。将董其昌版本与苏州片谱系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对于大师与画作的选择相差甚远,二者对于画史有着自己的想象。苏州片谱系站在市场的角度,而董其昌谱系特别强调真品与师承。无关对错,二者各有道理。但在文人长期接受单一的主流画史谱系的情况之下,苏州片可以帮助画史构建更为多元的样貌,反映上层阶级与中下层阶级是如何接受与诠释不同的古代典范的。
3.伪物是跨地区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
苏州片伪物是外国了解中国画的重要媒介,美国、日本以及欧洲国家的博物馆只要收藏中国画,其中几乎都会存在一定数量的苏州片。如奥地利安布拉斯城堡收藏室的仇英青绿山水风格的中国画立轴、日本林原美术馆收藏的赵浙本《清明上河图》等。苏州片伪物贯穿中外文化交流的历史,影响着他国的艺术风格。18世纪,欧洲盛行起中国风,各种建筑、装饰品、家具乃至折扇等,都可从中窥见苏州片的图录信息与艺术风格。1735年,法国作家让-安托万·弗雷斯(Jean-Antoine Fraisse)在法国巴黎出版《中国设计之书:取自波斯、印度群岛、中国和日本的原件》(Book of Chinese Designs, Taken from the Originals of Persia, of the Indies, of China and of Japan)一书,书中许多元素便是出自中国明清时期的苏州片。
4.伪物是鉴定真伪的重要参照物

伪物或精美繁复,或粗制滥造,大都真假参半,鱼目混珠,因此鉴定书画作品的真伪一直是千古难题。1994年,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的“中国古代书画赝品展”,第一次以真伪对照的形式进行陈列,并赋予每件展品言简意赅的说明,观者通过对同一幅作品真伪版本的观察,原先一些比较抽象的鉴定原理和方法便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变得一目了然。正如傅东光所说,“直观、正面地揭示出自唐以来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乃至不同作伪者的主要作伪方法和手段,以及作伪的规律性特点”。书画鉴别,真伪比较至关重要。正因有伪物的存在,我们才得以比较,这也是千百年来陷于真伪纠结困境的学者不曾放弃伪物研究的重要原因(见图1)。
四、伪物的再检视
总而言之,伪物不应被完全排斥,其中确有不少佳作值得被展出与研究。就美术史和历史文献而言,“伪好物”虽非真品,却是文化交流的载体,实现了书画创作群体与书画消费者、中央与地方院体风格、中外文化与艺术的交流和互动,从中可以检视各种社会关系。此外,“伪好物”的存在间接地揭示了中国绘画研究无法回避的所谓“创作”问题,如果用绝对的真伪观去审视中国绘画中的真与伪,那又该如何界定摹古与作伪。或许以苏州片为代表的“伪好物”,便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性切入点,值得进一步探勘。在这种语境下,“伪好物”不再仅是不光彩的赝品与替身,而是反映时代特征和社会现实的能动者,具有不容忽视的客观价值。
[作者简介]苗倩,女,汉族,河南商丘人,杭州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专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