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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爱情小说中女性意识的建构及局限

2024-02-15杨超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24期
关键词:西西言说小姐

西西是中国香港文学领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她对于文体实验的热衷与尝试,极大地拓展了学界对其作品的研究角度。关于西西的文学创作,童话写实、城市书写以及艺文互涉一直是几个主要的考察角度,相比之下,性别视角在其作品研究中并非十分凸显。荒林与王光明的对谈中就提到,尽管西西的作品具有颠覆性,但其很少直接涉及女性主义议题,甚至不让人注意她的性别。不可否认,西西笔下中国香港浓厚的地域色彩、童话般天真的隐喻象征以及充满趣味变化的语言形式使其作品带给读者更深刻的感受,在众多女性作家当中,西西作品展现出的性别视角并不足够鲜明,然而笔者以为,西西的小说不仅带有强烈的女性意识,而且有其独特的建构路径和表现侧重。

根据刘思谦在《女性文学这个概念》中的界定,“女性文学是诞生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开端的具有现代人文精神内涵的以女性为言说主体、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的文学”。换言之,女性文学是由女作家创作的深具现代女性气质、女性精神和女性意识的作品。与其他中国香港女作家不同的是,尽管西西有不少作品关注女性成长,但她的女性书写较少涉及爱情,《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感冒》是她为数不多的两部爱情小说,前者讨论女性入殓师是否有权利获得爱情,后者讲一位大龄女性在理想爱情与现实婚姻之间的选择与不甘。

一、宿命叙述与反抗意识 :从“醒觉”到“反抗”的女性形象

这两部作品给人最深刻也最直观的感受是其中蕴含的宿命论调。两位女主人公面临的情感抉择并不完全相同,却都反复强调命运对人生的摆布,充斥着服从命运指引的自我暗示。《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以一种悲伤自责的语气进行叙述,文章开门见山地写道“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其实是不适宜和任何人谈恋爱的”,这句话在文章中多次出现,在呼应小说标题的同时串联起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使全篇贯穿着一种悲观的情感基调。而“我”对于未来命运的预测很大程度上基于怡芬姑母的经历,姑母曾因职业失去了爱情,“我”继承了姑母的手艺,也成为一名入殓师,这种延续几乎让“我”也面临同样的爱情考验,并几乎断定将会重蹈姑母的命运。《感冒》中女主人公的宿命意识更加明显。虞小姐是一个没有太多主见的女子,她不善交际,享受孤独,却因三十二岁还没有交往对象让父母觉得“坐立不安、颜面无光”,家人的压力给虞小姐无可奈何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向现实妥协,接受安排和未婚夫订了婚。“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这句内心独白在这篇文章中也反复出现,掷地有声而又显得微弱无力。世俗舆论对于女性婚恋年龄的固有偏见,以及社会对于大龄女性现实归宿问题的担忧,共同造就了一个普通女性对命运“不得已”的顺从,整个文本忧伤平静的叙述语调也进一步加深了女主人公难以掌控自我命运的无力感。

然而在内心独白所构成的表层叙述之下,分明有另一种潜在的声音诉说着作者想要表达的真正意图,即她们仍然试图挣脱职业、年龄等外在因素带给女性的沉重枷锁,对传统观念和世俗偏见大胆质询与反抗。《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所提及的其他人的爱情故事颇有深意,“我”年轻的兄弟所爱的女子不明不白和其他人结了婚,“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做出违背内心的选择;“我”拒绝替为情自杀的年轻人修饰妆容,因为在“我”看来草率放弃生命也代表着不负责任的怯懦。“我”对于他们的做法流露出惋惜、困惑、不屑一顾的态度,恰恰说明女主人公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而非完全意义上的宿命论者。《感冒》里虞小姐的反抗则更多表现为一种“不甘”。她有着自己的生活节奏,保持着清醒独立的思考,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不能平静地在家里度过一生。她不甘心放弃珍贵的爱情去接受无聊的婚姻,于是患上了严重的“感冒”,作者用身体上的疾病隐喻女性心理上的痛苦,在内心的反复挣扎与自我矛盾中,痛苦的感受和反抗的意识变得愈发强烈,“感冒”也愈发严重,而当她挽着旅行袋离开丈夫的家,“感冒”才得以痊愈。

西西在采访中曾言:“我的小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感冒》分别写两个开初‘服从命运’的女子,她们的‘命运’不同,然后逐步写她们醒觉起来,开始反抗,最后成为自己的主人。”这种所谓的从“醒觉”到“反抗”的女性形象是西西在作品中所推崇和赞扬的,无论是恋爱阶段还是步入婚姻,她们的主体意识首先基于对自我独立人格的维护,在传统的话语观念下试图把握命运,正是西西小说中女性意识的最直接体现。

二、两性关系中的宽容意识:从“自己言说”到“言说自己”

在讨论女性所面临的情感困境时,作者还流露出一种更加包容开阔的性别意识,即女性将对于男性的期待转化为洞察自身的处境,这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等待恋人夏的过程中,“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我”同意带夏参观工作的地方,内心非常忐忑不安,“我”想到了那些害怕死亡的朋友对自己的态度,想到怡芬姑母落荒而逃的恋人,猜测夏同样也无法容忍这双手为他理发或是打领结,此时女性的自我意识还处于被压抑的阶段,主人公对男性的期待是显而易见的;后来“我”的思绪逐渐打开,其他人的爱情故事让“我”意识到认命是一种怯懦的行为,在回忆与怡芬姑母的对话中更加确认了自己坚定的步伐,此时的独白更多彰显了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更加注重维护自我意义世界的完整。由此“我”对夏的态度也发生明显的变化:小说开头,“我”极度渴望恋人接受自己的职业,期待他能够放下世俗偏见成为一个真正勇敢的男性;到了结尾,“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夏的选择,并将这件事看作是对夏的一种考验。“我”对死亡有着更为透彻的理解,也因此对于爱情当中的怯懦者不再苛求与责备,对他人的选择予以充分理解和宽容。“如果他对我所从事的行业感到害怕,而这有什么过错呢?为什么他要特别勇敢,为什么一个人对死者的恐惧竟要和爱情上的胆怯有关,那可能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这种“宽容”一方面基于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在情感关系中,尽管女性承受着更多的外界压力和自我挣扎,但她们往往具有更加普遍的换位思考能力和共情意识,流露出超越自我的人文主义关怀,这种理解和共情常常是男性不具备的。另一方面“宽容”背后体现的是更为独立的女性意识。戴锦华曾如此评价铁凝的女性书写,“因为她不曾仰视并期待着男性的崇高与拯救,所以她不必表达对男性的失望与苛求;她所关注的是女性的自省,是对女性自我的质询”。笔者认为西西这篇小说的独到之处也在于此——她的写作不仅关注女性对外部世界的审视与反抗,更强调对自身的洞察与体认,后者正是对于女性主体地位与价值的另一种确认。

刘思谦谈到“女性文学之为女性文学的质的规定性,是女性由被男性言说到自己言说”,笔者认为,从“被男性言说”到“自己言说”体现了女性写作的本质意义,随着女性写作的深入发展,作家已经不满足于形式上的“自己言说”,而逐渐在内容上去“言说自己”,前者弥补了女性主体的长期缺席,后者则体现出女性写作更为博大的胸襟和更加深刻的体悟。《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女主人公知道自己真正欣赏的是一个勇敢的爱人和不畏死亡的爱情,无论恋人如何选择,都不会加以指责或为此改变自我,这是以真正“主体”的姿态进行选择和思考,是女性把对男性的期待转化为洞察自身的处境,将对男性的批判转化为“言说自己”的人生态度。小说在这一层面上彰显了女性的尊严和力量,体现出更加自觉、开阔与包容的主体意识。

三、矛盾心理中的反思意识:选择不等于自由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感冒》都以赤裸的情感自白将女性内心深处的矛盾与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从某种程度上看,《感冒》中的虞小姐要比《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我”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但她却并没有因此收获更多“自由”,这体现出女性在面临爱情抉择与婚姻困境时的局限性。具体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我”无从判断恋人夏在得知真相后的表现,因此只能不断猜测未知的结果;“我”在咖啡馆等待夏的到来,隐喻了“我”在情感中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等待的局面,放下对恋人的期待、转向维护自身意义世界的完整是“我”确认女性主体地位的唯一方式。而《感冒》中的虞小姐面对爱情和婚姻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却表现出犹豫、纠结甚至退缩的态度。小说在这里将虞小姐和恋人“楚”的态度做了隐含的对比:“楚”在听闻她订婚后,主张虞小姐解除婚约和他一同离开,但虞小姐却认为自己不能一走了之,她想起父亲已经邀请朋友参加酒席,想起母亲为了婚事整天忙碌,想起未婚夫的家庭已经为婚礼做了太多准备,也想到如果走后母亲的身体将会如何,甚至考虑到心上人“楚”的家人将陷入怎样的境地。作者将“楚”塑造成一个敢于追爱、勇敢纯粹的形象,更反衬了虞小姐的犹豫退缩。

由此引人深思,在爱情里为何一个男性可以做到如此义无反顾,而女性却变得畏首畏尾?这一方面揭示出社会给予女性的生存空间相对狭小,当一个女性有机会去冲破现实的藩篱时,要顾虑和考量的东西总是要比男性更多,往往处于更加弱势的地位,面临着更为艰难的现实困境,这已经成为习焉不察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也正是对女性主体的一种大胆质询:很显然,除去外界环境的因素,虞小姐自身的性格也是将其带入婚姻困境的原因之一。西西笔下的虞小姐与《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我”不同,她的职业并没有入殓师那么边缘化,性格也不如“我”那样勇敢,平凡而普通的虞小姐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的女性群体——她们在拥有选择的权利时,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表现出十足的勇气,犹豫、纠结、退缩是她们性格当中难以克服的弱点,对现实的无奈和顺从或许是大多数人做出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性面对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极易将自己置于两难的境地,女性的自我认知成长充满了矛盾。这也说明在现代社会,尽管女性在某种境遇下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但并不意味着她将因此获得同等意义的自由,这种对女性主体的反思实际上是一种极为含蓄又真正关注女性自我成长的主体意识。

四、结语:“梦醒后的困惑与悲凉”

西西并不热衷于给自己贴上女性主义者的标签,她甚至很少写爱情小说,但我们还是能从西西的文字中发现她的女性意识。她始终以一种温和的态度坚持着女性书写,以诚恳的方式进行女性自述,这种忠于女性经验的写作,使其创作呈现了鲜明的性别特征。乔以钢在《论中国女性文学的思想内涵》中指出,女性意识“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感冒》正是以女性视角审视世界和洞察自我,展现出与传统观念相比更为先进的女性精神,在爱情困惑以及婚姻困境中完成了对其主体地位的确认,这些构成了西西作品中多维度的女性现代意识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西西的这两篇小说的创作与20世纪90年代内地的女性写作姿态呈现出相似的局限性,即在否定和质疑之后,并未构建出一个“真正健康的两性协作模式”。作品以两名女主人公的“醒觉”作为结尾,而故事的走向却不得而知。《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夏究竟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害怕逃离?“我”是否能等到真正勇敢的爱人?《感冒》里的虞小姐离开了丈夫的家要去向何处?她离开这段婚姻的后果又是什么?这种不确定性进一步凸显了女性极为尴尬的生存状态,女性的生存空间该如何去拓展?事实上,这也不可避免地印证了乔以钢在《女性写作与文化生存》中对女性写作局限性的判断,即解构和颠覆后的“重建”正是其所面临的有关自我定位和未来发展的重要课题。对于这一课题,西西的作品同样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赤裸的情感自白只是侧重于揭示困境本身,展现女性在情感困境中的挣扎与思考——如此书写固然发人深省也能引发共鸣,但对于结果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探讨,因此对于女性意识的建构仍有待完善。

[作者简介]杨超,女,汉族,河北邯郸人,中国香港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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