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目标竟成了拉到“投资”

在孩子的陪伴下，2024年1月，完成返款手续的周老太终于拿回了部分“投资款”。这对80多岁的周老太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她觉得两年来的“心病”终于可以慢慢放下了。

可以养老又有利息的养老院“投资”

“22万元，是我和我老伴一辈子的心血啊。”两年前的2021年8月8日，周老太坐在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办公室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民警哭诉，“我们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就想着预订个养老床位以后自己住，那时候都说银杏老人院口碑好啊，还承诺每年给我们返高额利息。”

当时，已经79岁高龄的她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合同，“可是从2014年到现在，我没有领过利息，本金和利息都又交给老人院了，我能提供当时的合同和收款收据，你们一定要帮帮我们啊”。2014年，周老太和老友在西安参加保健品活动，朋友给她介绍了这家在老人中口碑极好的银杏老人院。在银杏老人院的一个办事处，业务员还专门打车将她拉到老人院参观。

“业务员接待我们的态度真好啊，我现在还记得，接待我们的小伙子笑得可甜了。”周老太回忆说，自己听了业务员的介绍宣传，听到提前预订床位有分红，既能保证日后自己养老，还能拿到高额的返款，于是和老伴一起同银杏老人院签订了4份合同，到期后又续签了一次。这些合同都是先交纳床位预订金，然后返还“销售福利券”，期限为一年，一年的返还金额为预订金的10%至15%。

以10万元为例，只要签订10万元的床位预订合同，一年后夫妻二人就可以额外获取最高1.5万元。业务员当时对老两口说，这笔钱既可以取出来也可以折抵日后在老人院的花销费用。既然可以抵扣日后老人院花销，合同到期后老两口就没领取利息，而是将利息和原本付的预订金一起继续与银杏老人院签订新的更高额预订合同。结果等合同再到期，老两口想将钱取出来时，却发现已经办不到了，老人院以各种理由推诿拒绝退钱。

“就想着预订床位既能养老还能拿利息，现在别说利息了，连22万元本金都没了。”周老太太泣不成声。

找民警哭诉的可不只周老太这样的老人，面对民警，张先生情绪也很激动。

“我母亲在银杏老人院交钱预订了一个床位，合同到期后银杏不给退钱。”张先生告诉民警，母亲手中只有续签的合同，之前的合同都被银杏老人院收回去了。老太太一共向老人院交了5万元现金，之前到期的合同领了多少补贴他不知道，但单纯按照现在手上的两份合同来看，他母亲一年应该可以领到6900元的补贴，利率高达13%。

“世界上哪有这等好事，我一听她说有这么多补贴就觉得她是不是被骗了。再一问，别说合同中说的高额补贴，就连原本的5万元本金都要不回来了。”张先生很无奈，“老人院的工作人员叮嘱我母亲这事不可以告诉家里人，她就真的不说。直到案发，我才知道这事，5万元，我勉强还能负担，但是老人受到的压力和打击太大了。”

许多老人和这两位老人的经历是一样的。他们相信了银杏老人院的“好口碑”，又被银杏老人院宣传中优渥的条件所吸引，在养老需求的驱使下，陷入了骗局。谁都没有想到，这家最多能提供600人养老服务的老人院，敢同时与6000多名老人签订预订合同。

案发时，不管是高额利息还是未来的养老服务都成了泡影，老人的积蓄都被投入了这个“无底洞”，让他们无法面对。

为扩建逐渐走上“不归路”

银杏老人院的性质一开始其实还很单纯。2001年，48岁的王俊发和32岁的妻子高雪芳从特种动物养殖行业退出，转行做养老服务行业，兴办了陕西银杏老人院并取得了相关许可证书。一开始，夫妻二人也是在兢兢业业地经营老人院，当时老人院规模小，只有十几名老人入住。

2008年，王俊发夫妻抓住咸阳市秦都区土地拆迁置换的机会，将老人院从咸阳市南槐村整体搬迁到孔家寨，决定扩建老人院，并将陕西省银杏老人院正式更名为咸阳银杏老人院。

然而老人院的发展遇到了问题。扩建项目得到了相关部门的许可，但启动扩建需要大量资金。尽管入住的老人多了，但老人院的正常收入仍无法支撑它的扩建。

面临困难，王俊发夫妻没有想办法通过正规渠道争取补贴支持或者暂缓扩建步伐，稳步发展，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时兴的投资融资行业。王俊发看着投融资公司的经营模式火热，决定以承诺高息的形式吸引群众投资，用群众资金来扩大老人院规模。为此，他甚至专门去上海陆家嘴实地考察和学习。

遗憾的是，王俊发夫妻仅学其表未学其里，他们只看到了投融资的高收益，完全忽视了该模式的经营与法律风险。

吸收公众资金进行投融资，必须取得国家相关金融资质或授权、许可，然而王俊发夫妻完全忽视法律政策的规定，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不顾个人能力和银杏老人院实际服务能力，开始以提供“养老服务、预订床位”、投资建设“养老公寓”为名，通过互联网、发放宣传单等方式向社会面公开宣传。正值养老服务行业发展黄金期，前期“7%至10%利益回报”的宣传一出，当地老人蜂拥而至。王俊发夫妻成功获得了第一桶金。

2010年，为了进一步加快扩建，王俊发决定注册咸阳银杏老人院有限公司，并以公司名义向多家银行申请贷款。但直至2014年，银杏老人院土地性质问题及经营情况也始终无法达到银行的贷款申请标准。向银行贷款的路走不通了，而吸收资金的经营模式此时已经进行了多年，银杏老人院吸收资金的人群基本饱和，在建项目也已启动，一旦没有大量资金填补空缺，老人院的“繁荣”可能就会轰然坍塌。

团队扩大化发展

正在王俊发夫妻焦头烂额之时，2015年，一个叫王建军的男人主动找上门来。

“我有专业团队，你有经营模板。”王建军告诉王俊发，只要王俊发向他的团队按月结算23%的提成款，他就能帮助王俊发进一步扩大宣传规模，拉来大量群众与投资款。为解决资金困难，王俊发夫妇同意了王建军团队提出的要求，王建军正式加入银杏老人院团队，老人院吸收资金的群众和涉及地域迅速扩大至陕西全省，甚至还有省外群众慕名前来投资。在资金链的不断流转滚动和铺盖式的宣传下，银杏老人院的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好。

有了大量资金的涌入，银杏老人院的紧张态势得到缓解，老人院建设也看似越发欣欣向荣。但这欣欣向荣依旧是一个虚幻的假象，吸收的资金越多，需要返还的利息也就越高，最终承诺返还本息总额已经远高于他们吸收的投资款的金额，一旦没有大量新投资者参与投资，老人院的局面就会彻底崩盘。为了维持老人院正常运营的表象，吸引投资人持续注资，他们不得不返还先前承诺的利息，进而用更高额的好处吸引更多的投资，不断地用后续资金补上前面的窟窿。

王俊发自己制定并书写宣传语，让业务员在生活、社会、网络圈中，对银杏老人院的正规性进行宣传，并声称银杏老人院扩建是响应政策号召，甚至以自己先前取得的各项荣誉为老人院高额投资返利作保。然而即便如此，宣传募集来的资金也远远不足以改变老人院资金链断裂的颓势。

银杏老人院集资模式本身的弊病凸显无疑，仅仅是兑付利息、稳住局面都已经无法实现，更不要说推进老人院建设了。于是老人院开始了更加激进的宣传，从之前的“敬老爱老”服务变成了投资宣讲，一切都以拉到“投资”为目标。

为了让群众放心投资，他们隐瞒老人院资金已经难以维系的事实，编造引诱投资的固定话术，让业务员组织召开推介会、答谢会，给潜在客户赠送礼品、旅游活动等小恩惠。

他们制作了更加专业的课件，给老人们讲课洗脑，不仅给老人们介绍老人院的基本情况和发展情况，最主要的就是宣传存钱预订床位的高返利。业务员告诉老人们，这样的养老投资是多么难得和实惠，甚至会特别交代投资的老人们保守秘密，不要将此事告诉儿女。

老人院原业务员代丽丽回忆说：“老人院开大会时，规定不准说‘利息’二字，统一叫作床位补贴。我们还被专门培训过，要在和老人聊天时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给老人们洗脑不让他们告诉儿女。儿女们年轻、见识多，很可能会阻止他们给我们投资。”

宣传册上，银杏老人院向老人承诺，只要预订了床位，不入住时每年给付7%至10%的床位补贴，交的钱越多，补贴利率就越高。

“我们会带着传单到老年人经常活动的地方宣传，告诉他们老人院有多好，获得了多少荣誉。”业务员刘攀说，“等有了信任，我们再告诉老人可以在我们这里预订床位的事，对他们说将来想住就住，不想住就当存钱了，可以拿‘国家的福利补贴’。等他们有点心动时，我们把他们拉到老人院参观，看看养老设施，听王建军等讲师的讲座。”他说得很直接：“我们做这些事情只有一个最终目的，就是吸引老人投资。我一共帮助老人院吸收资金约600万元，个人收入是20万元。”

空中楼阁终崩塌

整个过程杜绝老人们拍照和录像，防止老人们留下证据。老人院甚至专门给老人们成立了“爱心宣传委员会”，设立了主席、副主席和小组组长，只有能够发展更多人参与投资的老人才有资格加入并担任一定“职务”。这个“委员会”背后自然也是满满的套路。老人院给委员会制定的政策是每介绍一个老人来存款1万元，根据老人出力的大小奖励他们10至25元不等。如果一个老人能够陪着新发展的老人从开始的宣传一直到最后的取钱、交钱、签合同，就能获得25元的购物卡，购物卡的金额随着老人们新发展的人员和资金的上涨而不断叠加。

在这样的宣传和煽动下，以及高额利润的诱惑下，这里的投资人几乎都不再以养老为目的，也不在意所谓的“银杏老人院项目”最终是否能够落实，只在意如何投资才能拿到更多的利息。“养老服务”与高额的“床位补贴”比起来已经不重要了，几乎所有预订床位的老人都没有选择入住老人院，而是等待着老人院承诺的所谓“国家福利补贴”，甚至有人将老人院项目当作新的投资理财的机会，一些没有养老需求的人也加入了这场乱局。

就这样，王俊发、高雪芳、王建军团伙一边努力维系老人院歌舞升平的假象，一边用投资款填补前期欠下的利息，还一边从新投资款中提取近四分之一的资金作为给王建军团伙宣传拉客户的“酬劳”。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的暴雷根本不会太久。

2015年3月，银杏老人院这个融资的大雪球已经被滚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已经兑付不了集资参与人本金和利息。多名集资参与人直接到银杏老人院找到王俊发和高雪芳讨要说法。为了不让老人院资金链断裂的事实暴露在其他投资人面前，高雪芳成立了咸阳银杏老人院西安办事处客服部，专门负责接待并安抚前来要求兑付本金的西安地区集资参与人。

转移资产逃避打击

2016年，开始有人从银杏老人院走进了秦都区法院，银杏老人院成为被告。前期，银杏老人院还有能力进行一定的赔付，事情还没有闹开。2018年开始，越来越多的集资参与人对银杏老人院提起了民事诉讼，官司越来越多，局面已经彻底失控。

王建军作为集资团队的负责人，从一开始其实就有意在经营中不使用自己的银行卡储蓄和转移资金，感受到崩盘危机后，更是暗地里不断想办法与老人院脱离关系。

之前王建军打着谈合作的名义，咨询过西安一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怎么才能不被法律追究。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不合法，”这位西安养老院的员工回忆说，“王建军当时告诉我，银杏老人院已经不能给群众按时支付利息和本金了，他感觉老人院马上要出事，就问我怎么才能从这事情里面逃掉。”

王建军甚至还找到律师打听关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事情。为了脱身，他开始虚造票据，想通过票据账务伪造出老人院运营成本极大的假象，扩大合法用途的资金占比。他们甚至还在网上搜索案例，自学法律知识，想办法整理出了十条措施。因为股票、保险和黄金不好追查，王建军将自己1.3亿元的提成大部分投入了市场，提前做好案发后逃避法律制裁的准备。

2021年春节后，王俊发、高雪芳夫妇还在努力维系银杏老人院的局面，王建军却渐渐不再出面。“他说要暂时照顾家人，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他和王俊发、高雪芳对接。”王建军当时的业务部部长王丰喜说，“那段时间，我们这些业务员都在传，这件事情就是非法吸收存款、是犯罪，好多业务员都不想干了。”为了稳住局面，让自己有更充裕的时间脱身，王建军又给业务员们洗脑，说老人院有实体经营，只要不断拉老人来投资，老人院有钱给老人支付利息，就绝对不会有事。王建军还把高雪芳拉去，给业务员们统一开会，让大家放心干，绝不会出事。

王建军越来越隐形，王俊发、高雪芳又逐渐走上了前台。此时老人院不仅不能按时给群众支付利息和本金，连业务员们的工资都难以照常发放了。为了不让业务员们离职，年初高雪芳一边向业务员们承诺工资照发，一边警告业务员们，一旦有人未经公司同意就离职，该业务员所负责的老人们的利息本金就由业务员自己去承担。“能干到这会儿，我们每个人都吸收了最少几百万元了，谁敢走呀，”业务员张会超悔不当初，“我也不知道最后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2021年下半年，银杏老人院全面崩盘。这些年，秦都区法院受理的关于银杏老人院民事诉讼案件高达100余件。2021年9月8日，秦都区法院将案件线索移交公安机关侦办。

6873名投资人共投资16亿余元

12年间，先后有6873名投资人相信银杏老人院及其团队的宣传，流转的投资金额合计高达16.63亿余元，全案造成5090名群众损失5.08亿元。事发后，数以千计的老年人遭受了极其严重的财产损失与精神伤害。

2022年11月，银杏案两家犯罪单位咸阳银杏老人院、咸阳银杏老人院有限公司，以及犯罪嫌疑人王俊发、高雪芳、王建军、王丰喜、代丽丽、刘攀等共计63人被移送咸阳市两级检察机关审查起诉。2023年2月，银杏老人院系列案件分别由咸阳市中级法院、秦都区法院依法开庭审理。2023年的8月24日，法院以集资诈骗罪判处王俊发有期徒刑十五年，罚金100万元，判处高雪芳有期徒刑十四年，罚金80万元。王建军妄图逃避法律打击的行为也没起作用，他因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洗钱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罚金50万元。王丰喜等其余数十名被告人也均得到了刑法制裁。

但该案并未到此为止。如何才能办好这个案子？办案人员深知，既要不误断一个罪名、不漏掉一名犯罪分子，又要努力去追赃挽损，帮助群众尽最大可能挽回经济损失。追赃挽损这项工作从案件办理的第一天就开始推进，从未止歇。全案追回涉案资金2.35亿余元，同时，在办案人员和政府各机关的协调努力下，2023年1月，对咸阳银杏老人院利益受损群众受损本金开展了第一次集中返还和其他有关问题受理登记工作，2024年1月，对涉案利益受损群众受损本金开展了第二次集中返还，两次返还合计达受损本金的40%，追赃挽损金额近半。截至目前，返回等工作仍在继续开展中。

2024年8月、9月，秦都区法院分别对银杏老人院另外余17名下游涉案业务员，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作出有罪判决。

制发检察建议

办案检察官说。养老服务是当下社会诸多老年人的切实需求，在“养老服务”“床位预订”等貌似正规产品的包装下，老年人很难分辨“高利息、高回报”的背后究竟藏的是蜜糖还是苦酒。

为此，咸阳市检察机关向咸阳市民政局制发了一份关于养老行业促进完善监管的检察建议。在检察机关与民政局的合力下，咸阳市强化了前置监管，开展针对养老机构非法集资风险隐患的摸排活动。“这个案子在客观上既反映出本地民政在养老机构高速发展的背景下尚存在监管疏漏，又反映出在防范非法集资方面，我们工作做得还远远不够。”办案检察官感叹道，“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无论如何，未来都会更加光明。”（文中涉案公司、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