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的红利与顺风的包袱

秦朔

最近这段时间，正常经营的企业都在做2024年的预算，部署新一年的工作。

我认识的一家上榜制造业500强的民企，2023年的预算利润达成率为60%，2024年的利润目标和2023年原定目标一样。这意味着2024年的利润要比2023年增长2/3。

我问：“定目标的依据是什么？”

企业家想了想说：“为了凝聚方方面面的信心。”

我问：“有多少把握？”

他回答：“过去能估计个七七八八，现在不确定性很大。但大家没有一个目标，可能连利润也守不住。”

他们2023年没有实现利润目标，主要是因为市场需求不足。地方政府希望企业开足马力生产，但如果这样做，其实是在生产库存。他们目前的开工率还可以，有百分之七八十，周边最低的只有百分之三四十，有的生产线甚至停了。

地方政府还希望他们加大投资。他们在服务业方面做了些投资，但对制造业扩张很谨慎，“现在的市场，产品每个月都在跌价，一投资就面临亏损”。

我问了更多企业的情况，感觉制造业更卷，服务业复苏相对更明显。一般企业更卷，龙头企业优势更明显。

有新能源车企告诉我，他们两个月前就“防御性裁员”了，不是企业现金储备不够，而是担心2024年市场竞争更加白热化，所以要早做降本动作。

2023年年初光伏组件价格约为每瓦1.8元，11月初国家能源集团的集中采购，竟然出现了每瓦0.971元的报价（不算运费）。有行业龙头企业表示，光伏组件跌到每瓦1元是非理性价格，这个价格下，全产业链都很难赢利。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的硅业专家也说，按目前的技术标准，光伏组件价格如果低于每瓦1.1元，企业就很难赢利。

房地产不景气的影响比较大，悲观预期仍在发酵。据克而瑞统计，百强房企2023年前三季度实现销售操盘金额41567.4亿元，同比降低11%。某家居业上市公司表示，很担心2024年的新开工、新房销售、竣工等数据继续下滑，这样整个行业的增长预期都会受到压制。

钢铁和房地产强相关。中国钢铁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23年前三季度协会重点统计钢铁企业的营业收入为4.66万亿元，同比下降1.74%；利润总额621亿元，同比下降34.11%，平均利润率仅为1.33%。

服务业的数据则好看不少。根据品橙旅游发布的数据，A股54家文化旅游相关公司，2023年第三季度有46家营收同比实现增长，43家实现赢利。其中景区类公司13家赢利、2家亏损，航空机场类公司12家全部赢利。在海外上市的携程和华住，业绩都非常好。

消費品行业总体稳定，强者恒强。从饮品看，2023年前三季度，贵州茅台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同比增长19.09%，青岛啤酒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同比增长15.02%，伊利股份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16.36%，农夫山泉上半年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25.3%。

从白电行业来看，2023年前三季度，美的、海尔智家、格力的净利润同比分别增长13.27%、12.71%、9.77%。

“新三样”龙头的表现异常抢眼。比亚迪2023年前三季度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129.47%，宁德时代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77%。车企表现总体良好，据《证券日报》记者不完全统计，2023年前三季度沪深两市22家汽车整车上市公司总营收同比增长20.9%，合计实现净利润同比增长39.5%。

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现在和动的东西（车）相关联的行业，日子要大大好于和不动的东西（房地产）相关联的行业。

的确是行行都在卷。

要么是龙头冠军，要么是专精特新，要么有高性价比，要么有极致体验，要么护城河足够深，要么有新技术路线或新商业模式，否则日子都很难。

即使是行业领军企业，如果负债过高，过去几年产能扩张过猛，导致目前开工率不足，风险也很大。

突然想到，所谓高质量发展，是不是就是靠一般性的、平庸化的做法，很难继续增长的发展？是不是就是市场压力很大、竞争水平越来越高、企业一口气也不敢松懈的发展？

和熟悉私人飞机的人士交流得知，早些年，一些民企特别是做房地产、金融、互联网的，买了不少私人飞机、私家游艇、海外豪宅，最近很多都在卖，而且是打折卖。一是回笼资金，二是一架私人飞机一年的维护费起码三四千万元，以前这都不算钱，现在就有压力了。当年赚钱很容易，财富效应明显，现在大环境反转，昔日赚的大钱、快钱、股权财富，又“输”出去了。

反而是一些过去利润如纸、苦哈哈做制造业的人，现在熬成了龙头企业和国民品牌，有的还走向了世界。

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没有谁生来就喜欢卷。但我越来越感到，如果卷的结果是提升了行业竞争力、企业创新力，卷是有积极意义的。

我去过多家光伏企业参观，真的很卷，越来越卷，总量是过剩的，但先进产能并不过剩。比如晶科能源2023年前三季度营收同比增长61.25%，扣非净利润同比增长298.94%，一个重要原因是在N型TOPCon（隧穿氧化层钝化接触太阳能电池）技术方面有先发优势，前三季度组件出货中N型组件出货量占比为57%，而N型组件比P型组件有更稳定的溢价，所以业绩实现了量利齐升。

隆基绿能一直是光伏龙头，2023年前三季度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6.54%，自2018年以来赢利增速首次降至个位数，尤其第三季度营收、净利润均为负增长。但隆基绿能在技术上也在全力创新，研发投入很多，他们押注BC（背接触电池）路线，认为未来五六年BC电池将是晶硅电池的绝对主流。

听有的企业老板讲，他们更看好N型电池中的HJT（异质结）路线。还有企业老板说，TOPCon、HJT和BC都属于晶硅电池，钙钛矿作为新型薄膜电池代表可以引领下一代技术。更有低调准备的大企业老板说，等看清楚哪条技术路线代表未来时，会一下子投资几百亿元。

原以为光伏竞争格局已成定局，现在看，可能连中盘都没有开始。

如此卷，一定会有惨烈的淘汰，但大家各走各的路，在市场竞争下，最终会使中国在这个行业继续领先于世界，出海时的优势和成功率也会更高。

我们曾经有过高歌猛进、春风拂面、满眼风口的阶段，那是顺风期、增量期，但顺风期养成的习惯、路子往往也会成为后来的包袱。从竞争强度看，现在是逆风期，本质原因是需求不足，导致供给侧内卷加剧，但逆风也意味着更大的磨砺，就像冬泳一样。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说，不想跑步，才更要跑步。和自己的惰性做斗争，先斗赢自己，才是战胜对手的前提。

我所说的“逆风中的红利”，就是指逆风中更能锻炼自己，增强能力。

2023年我也去了不少地方调研，对政府侧的压力、努力也有不少体会。

12月初，看到多家媒体关于湖南省委书记在11月的多次暗访的报道。他在暗访中提及最多的是资产闲置问题。

企业侧有开工不足的问题，政府侧有资产闲置的问题，说明了什么？

说明传统的外延扩张、数量扩张的增长模式，无论企业还是政府都不可持续；说明最终需求（无论是投资还是消费）远远跟不上增长的步伐。

湖南的领导在暗访中多次提到要“有效盘活闲置资产”“深刻吸取教训”“最大限度减少损失”，要深入研究可持续、有效益的运营机制。

在地方，你会看到一对很复杂的矛盾：

1.必须追求增长。没有增长，无论是就业赚钱还是城乡面貌，方方面面的机会就很少。给定中国储蓄率高、间接融资为主的背景，地方政府通过信用负债（政府显性或隐性担保）和土地金融，加杠杆，拉投资，促增长，有其合理性。过去确实也有很多现实的增长机会，如工业化、城镇化、大基建、新基建等，投资拉动模式是有效的。

2.增长也是有条件、有代价、有限度的，会受到国外市场需求的变化、国内人口数量和结构的变化、居民收入和预期的变化等因素的制约。如果不顾条件、代价和限度，继续进行投资拉动，就会出现资产闲置。而资产的形成，要靠负债，靠供应商先投入，如果资产没有收益或收益不达预期，那偿债就是大问题，而且一层层债连着债。

如果需求是充足的，政府主导的投资拉动型增长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难的是，需求侧乏力了。

不少经济学家坚持认为，中国还有很大的投资拉动空间，不必效仿欧美，给需求侧的居民和市场主体直接“撒钱”“放水”。他们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发钱给居民，到底用于消费还是储蓄是不确定的，当期消费掉了，钱就没有了，不像投资，可以沉淀下来资产。这种说法过去有合理性，因为我们那时基础设施落后，闭着眼睛投都会提高生产效率，带来长期回报。

但现在，一来基建的投资边际回报率已经很低；二来资产是需要维护的，是会折旧的，如果资产不能被充分有效使用，闲置在那里，会缩水甚至失效。这些年城投公司一直在加杠杆，成为投资拉动的主体，但效果究竟如何，地方上都清楚。

此外，主张投资拉动的人也低估了在消费端直补的乘数效应。

和很多企业交流时我都觉得，增长就像魔咒，像企业无法脱下的红舞鞋。我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永远在千方百计寻找增长的企业家，但也看到，有不少企业特别是长寿企业的存在逻辑并不是增长，而是健康地活着。

我希望提醒企业家的是，一定要客观看待自己在顺风环境中的优势和成就，如果逆风期来了，这些优势还存在不存在？如果存在，那是真正的优势，否则可能是包袱，比如过度负债扩张，形成了大量同质化产能，导致组织臃肿、响应能力低效等。

地方政府亦然。順风期大兴土木，是紧抓机遇的表现。而在需求转弱的逆风期，投资弄不好就是包袱，且越积越重。

当然，有长期正外部性、公共性、基础性的投入，或者到了该升级换代的基建，还是要投。但一定要从资产全生命周期的角度做好投入回报分析，如果是非生产性的，更要考虑在紧财政约束下到底能不能承受。

有时我想，房地产如今的行情不全是坏事，如果继续热浪滚滚，土地财政源源不断，将来出现的问题可能比现在更多。

从宏观上，过去我对财政赤字率抱着越少越好的态度，随着对更多地方情况的了解，现在我倾向于对赤字率更加包容。

相比美国、日本，我们的宏观赤字率并不高，尤其是中央政府负债率是很低的。把赤字率提高，更多在需求侧发力，如生育、养育、教育、医保、社保、新市民住房、多渠道增收（尤其是增加中低收入家庭的收入，提高农民的保障水平，因其边际消费倾向更高）、稳步提升财产性收入—人们就会更安心、更放心，消费自然就会上来，而供给侧无论是产能过剩还是资产闲置的问题，都容易得到解决。如能开启良性循环，就算当期赤字水平高一些，未来也是可以消化的。

在微观上，最近和企业家交流时，我讲得比较多的是，能力就是机会，逆风也是机会。

现在也不是没机会，中国的单一大市场就是很大的机会，全世界没有几个市场有这样的规模，这是我们的基本盘。出海也是很大的机会、很新的机会，只不过过去那么容易的机会没了。

国内的主要问题是卷，国外的主要问题是存在各种本土化情境，复杂多变，世界并不是平的。

我想不出轻松的解决方案。在国内，只能采取不怕卷的态度，主动参与卷，争取卷出竞争力和创新力，越卷越强。在国外，就是要熟悉各种不平的地形，适应环境，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

要不屈不挠、竭尽全力，也要学会随遇而安，学会安抚自己不平静的心。

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想透了人生不易，看透了很多力量都想让你屈服，而你就是不屈服，就是坚持我心，行我所行，创造价值，无愧天地，也是一件足可告慰自己的美事吧。

2024年，我和你继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