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阳台上的女孩儿

2024-02-06子方

啄木鸟 2024年2期
关键词:新州陈慧刘总

子方

周日上午,我還在睡觉。陈慧已起床,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砸到被子上,下手有点儿重。我知道她情绪不好。刚过去的清明节,我和她都回灵山县老家祭祖,我没去祭她的祖,她也没来祭我的祖。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分儿上。我们是同居男女朋友,还不是未婚夫妻,虽免不了谈婚论嫁。我们彼此相爱,只是若在新州城里安家,物质基础还远不具备。

是金主任的电话。

我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挺直腰杆子。他言简意赅。明天省公司分管党建的副总要来市公司调研,重点听取去年巡察发现的党建工作中存在问题的整改进展情况。刘总认为党建科提供的汇报稿不行。抓住机会,小龙。他挂了电话。

我匆匆与陈慧打声招呼,拎起公文包出门去,在芦浦大厦前拦下出租车。很顺,无需我掏手机叫网约车。或许今天是个好日子。

节骨眼上,我不能在乎这百来块钱。

金主任在办公室候我,说刘总认为党建科的汇报材料眉毛胡子一把抓,说倒是啥都说到了,但重点不突出,结构紊乱,层次混淆,条理不清晰,诸多句子不通顺,标点符号乱用,云云。

我表态说,保证完成任务。

刚要掩上他办公室的门,听得他说,刘总中午过来。

刘总的家在南州。我不知金主任说的是他从南州回来,还是从新州的宿舍过来。其宿舍就是缪总留下的宿舍,车也是缪总留下的,办公室自然也是缪总留下的,办公室里的摆设都没怎么动,可见他随遇而安。诚如金主任所言,他很低调,什么都很将就,不想标新立异。就是不知他为什么在择用跟班秘书一事上迟疑不决,金主任是向他保荐过我的。

电子稿金主任已用内网邮件发给我。我修改得很投入、很仔细,恍如回到了去年修改党建科撰写的缪总迎接巡察见面会汇报稿的情境。两个稿都一样,菜料、调料齐全,但就像是刚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胡乱堆放在厨房角落。什么菜配什么料,如何烹饪制作,如何掌握火候等,党建科搞得一团糟,需要我大刀阔斧地调整修正完善,说推倒重来亦不为过。

时间过得快。金主任推门进来说,刘总到了,问稿子修改好没有。我告诉他,只剩最后一段了,表态、表决心。他说好,现在出去吃饭。

我知道去哪儿吃。公司大楼附近有一家叫“黄府饭摊”的中式快餐店,步行即可,金主任平时签单,一个月结算一次。

我第一次和刘总一起吃饭,不大敢说话。不知为啥不见司机老瞿,却也不好问。刘总戴着金边镜框眼镜,看上去斯文而温和,像南州大学那些儒雅的老教授。

金主任挑起话题说,刘总,小龙和您是南大校友,还是中文系的系友。

刘总却波澜不惊地说,我知道,我才本科,文化程度比小龙低,小龙素质也比我高,不抽烟。

说到这个分儿上,如果我还不说话,那就是榆木脑瓜了。我怀疑刘总看过我的人事档案,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我说,刘总过谦了,我的硕士专业是外国文学,导师是李利剑教授,不知李老师是否给刘总也上过课?

上过,我在校时他还是讲师,后来也不知抓住了哪里来的灵感,据说连续出了好几本关于人类学、美学、诗学如何与文学批评相结合的著作,职称就噌噌上去,都博导了。

刘总说得风轻云淡,我看不出他对我导师的情感倾向。本来我还希望同一个老师教过我们,也算同门,能拉近彼此距离。

金主任显然看出了我的少许尴尬,解围道,这么说刘总和小龙是师兄弟,小龙敬师兄一杯。

我举杯,尽量显得不卑不亢。我还有许多需要向师兄学习的地方,我敬师兄一杯。

刘总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一点儿也不显得勉强,我心里窃喜。和他碰杯(虽不是喝酒),于我来说是史上头一遭。

金主任说,刘总,明天的汇报材料我交代给小龙,基本修改好了。他显然看出来刘总不是很乐意和我聊大学时代。

刘总说,不急,再斟酌斟酌,我得在办公室午休一阵子。

回公司的路上,刘总喷云吐雾,把我看傻了眼,金主任却见怪不怪的样子。刘总到任快三个月了,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足见我和他的疏离。

我继续回办公室修改稿子,很快结了尾。想到刘总在午休,就安心地花了一个来小时做了润色和校对,起码不能出现病句和标点符号使用错误,否则师兄一眼就看出来了。今天我特别高效,因为办公室另外两个秘书小胡、小吴不在。

金主任早就向我透露过刘总是我师兄,在去审计处之前给省公司领导做机要秘书,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文秘。

我把稿子交给金主任。他翻了翻,说,很好。

没任何修改意见?

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表现出急躁,刘总已经过来两个月,应该快有眉目了。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我有一大摊子事,不方便老是给刘总拎包、端茶杯、下基层,总得有人接手,但据说小胡、小吴也找人给刘总打招呼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今天这稿子是你擅自决定交给我的?

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其他科室起草的领导讲话稿或汇报稿,都得办公室核过。

他如此信赖我,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我说,缪总说他和刘总打过招呼,为我的事。

这个我不知道,他跟你说有,那就是有。但他交代过我,照顾好你。

如果去南州,我一定去看望缪总。

人事无小事,不是安排办公室、宿舍、车辆那么简单。何况选跟班秘书,只差睡在一起,谁不得谨慎点儿?

N公司是国有大企业,总部在北京,在多数省份有省公司,省公司下有市公司,市公司下有若干县级分公司。

春节过后不久,新州市公司总经理缪直达荣迁省公司任综合业务四处处长,新来的总经理刘盛文此前是省公司审计处处长,均是平调。没啥好说的,每个人都要自觉服从组织安排。

年前就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说缪总会被拿下,原因是去年下半年省公司对市公司常规巡察时发现诸多问题,有些还是上纲上线的。缪总本就是省公司下派的业务型干部,巡察发现市公司对党建工作不重视、监督执纪问责偏松软等,可见缪总还是没摆脱重业务、轻党建的固有思维,那么让他回省公司继续搞业务也可谓人尽其才。估计这就是省公司领导的逻辑。

不得不说明的是,刘盛文就是省公司去年巡察市公司的第五巡察组组长。这就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今年下半年省公司还要对市公司巡察回头看,第五巡察组届时也只能临阵换将,回头看的对象某种意义上变成了刘总自己。虽不能说违反了啥规定,但总归是比较好玩。

对我来说却没啥好玩,跟了缪总三年,如影随形,节骨眼上他却拍拍屁股走人,让我情何以堪。他临走时虽对我说过已向刘总推荐我,我千恩万谢心里却没底。他到底有没有说,说到什么分儿上?

如果公司参照地方政府五年一届任期,繆总在市公司待满五年一般需调回省公司,荣升省公司副总或总师最理想,如不能升,则只能平调回去做个处长。这个年纪,省公司不会让他换个市公司继续担任老总。我一直相信他在任期内肯定会解决我的事。按照惯例,市公司老总的跟班秘书都能提拔到中层副职,个别提早谋划的,能弄到中层正职。对我来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满打满算的事变成了烂摊子工程。

我可是在陈慧面前打过包票的,鉴于老总一般不会在任期最后一年提拔调整干部,那么最迟在缪总任期的倒数第二年就会解决我的问题。

听闻继任者恰恰是省公司审计处处长、第五巡察组组长刘盛文,离任之际的缪总在金主任面前跺脚大骂,明摆着这就是公权私用,把老子搞下去,把自己搞过来!巡察重在整改,现在倒好,根本不给人家整改机会,直接撂下去了。金主任可谓把形势清晰摆在我面前,他一向认我这个小兄弟。既如此,缪总和刘总相当于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缪总会委曲求全地为一个小秘书向刘总打招呼?即便他在刘总面前提及我了,刘总又怎么可能把斗争失败、灰溜溜滚蛋的前任的招呼放在心上?除非寄希望于刘总出于某种隐秘的愧疚心理,给被“驱逐出境”的缪总找补找补。何况,心胸宽大的新领导为了稳固统治,应该秉持旧人为我所用的理念,对不对?但刘总不是李世民,我也不是魏征。

刘总查看市公司内设科室没让我随行,走访县级分公司没通知我,微服检查市区各大经营部也没带着我,甚至召开退休员工代表座谈会我都没列席的份儿……这就是刘总新官上任后我面临着的窘迫处境。

我回到了四年前硕士毕业刚分配入市公司时的状况,单纯的办公室文字秘书。我因为是省城南州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生,刚进公司就被金主任截留下来,放在办公室用,起草文件、撰写领导讲话稿、公文核稿、写作新闻信息宣传稿等。三年前,缪总空降新州市公司,金主任把我推荐给他担任跟班秘书,那时我刚满见习期,角色就此发生重大变化。跟班秘书材料写得不多,更重要的角色是生活秘书,领导出行要随从拎包,领导上台讲话要早点儿摆好讲话稿、放好茶杯,要随时向领导汇报近期行程安排,甚至于领导拿不定主意时要提供参考意见等。我自从做了缪总的跟班秘书,老瞿每天早上要先接上我,再一起去接缪总。市公司大楼在新州市郊外,这也是公司性质决定的,我们不能混迹于闹市区人们熙来攘往的地方。三年来,只要缪总还在公司,我就不可能先下班。来回路上,缪总除了和我探讨公司的经营发展思路,还会就具体经营网点的设置和调整、某些员工(大多有职务)的脾性特点和性格缺陷、新州的人文习俗甚至陋习等征求我的意见或向我了解情况。我老家在新州市下辖的灵山县,好歹也算新州人。我尽我所能地向缪总汇报我所知道的、理解的、设想的、认为是努力方向的。

在这三年里,我觉得自己是受重用的,在市公司的前途也是美好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是羡慕的。如今,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不仅被打回原形做文字秘书,也不能再蹭老总小车,不得不坐公司班车上下班。坐班车没啥,只是同事们的目光让我不好受。

我坐刘总的车回市区,老瞿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金主任上午自己开车去公司的,不坐这个车。

缪总喜欢坐后排,还叫我也坐后排,简直不存在尊卑有序。刘总喜欢坐副驾驶位,每个领导都不一样。他和我说话时也基本不回头,像在和前挡风玻璃说话,这使得我的耳朵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但想到他看过汇报稿后没叫我改一个字,我的心底又踏实了些。

老瞿自然先把刘总送到宿舍,在东浦锦园小区。车子从南大门进去,开到7幢楼下刘总下车,他住803。我作势要下车给他开车门,被他制止了。

老瞿熟门熟路,车子从北门出了小区。

小龙,刘总今天对你的态度很好。

老瞿你啥意思?

估计你时来运转了。

啥意思?

刘总要重新起用你。

我没吱声。一路上过来,刘总和我说了些啥我自然有数,有那么点儿意思,旁敲侧击、隔靴搔痒,但话题所指方向大致明确。老瞿在领导身边待久了,鬼精灵。刘总没想过换司机。老瞿是临聘人员,领导不可能让他知晓啥核心秘密。我进入公司时,老瞿已在为缪总的前任开车。作为老总司机,小甜头是有的。比如有些上下游客户有求于老总,需要了解老总行踪;或老总下基层调研,某些分公司负责人为表达心意,均会送点儿土特产。免不了请老瞿帮忙,于是见者有份。我估计各任市公司老总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临聘人员工资收入低,老瞿也不例外,但他做的又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有必要予以适当安抚。我和老瞿共同为缪总服务三年,他有时求教我,一些名义上是土特产却分明超越了土特产含义的礼品是否该收,人家要放他车上。我总是能当机立断,给他明确答复(多半情况下是不要拂了人家情面)。为此他格外感谢我。即便缪总事后认为不妥,也该是我的责任,而礼品他已妥妥收下,不可能还回去。毋庸讳言,人家送缪总土特产,我和老瞿一起沾光。某种意义上我和老瞿是利益共同体,看到新老总把我挂起来,他表现得比我还要着急,却不好开口。

车子在芦浦大厦前停下,老瞿知道我住这里。他的家还在前面,一个叫华侨新村的地方。老瞿是新州市区的原住民,不必像我这个新新州人还要租房子。

陈慧在家,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听到门口有响动,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继续低头干活儿。我很想告诉她喜事来了,却无凭无据的,不大好开口。我就问她中午一个人吃的什么,像家长问小朋友中午在幼儿园里吃什么。

方便面。她说。

我一阵心酸,低头往房间里走。我出生在灵山县城,家境一般。她不仅出生在乡下,家境只能用勉强填饱肚皮来形容。她就读的是新州学院,就是个大专生,目前在一家叫新州玲珑科技公司的私企做文员。我和她在市人力资源和社保局某个下属单位举办的企业办公室人才培训班上认识。在企业里我们角色相当,在大学里念的都是中文系,加之同是灵山县人,最关键的一点是我被她的美貌吸引,我们走到了一起,是谓“非法同居”。如果我身在国企也算是公家人,她在私企,身份上我比她高,收入也是她的两倍,好像处处在她之上。我想这就是她为什么能够认可我、接受我,尽管我们只能租房子住。但岁月不饶人,今年我三十,她二十五,双方家长都着急,但他们均不知自己的孩子恋爱了、同居了,好像我们在为随时散伙做准备。

我在陈慧面前打包票,是去年的事。去年我信誓旦旦地说今年缪总会提拔我,哪知今年初风云突变,连拎包端茶杯的权力都失去了。我本不想她为我担心,但我愁眉苦脸傻瓜都能察觉到异常,何况冰雪聪明的陈慧。这不怪我,我在单位里尚可强颜欢笑,回家还让我表现得无忧无虑,这也太强人所难了。我只得如实招来。陈慧安慰我,又不是失业,换老总而已。过一些时日,她撺掇我,不能一味畏缩,要勇往直前,要大胆地向新老总展示你的才华,最差的结果无非他还是不用你。她强调说,男人嘛,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儿。然而我没听她的,继续韬光养晦、大智若愚,任凭刘总暗中考察。她渐渐失去耐性,显然怨愤我烂泥扶不上墙,偶有冷脸冷眼。我得承认,我们之间稍微出了点儿罅隙,之前挂在嘴上的谈婚论嫁也渐渐淡了下去,但绝不至于提分手。事实将马上证明我做对了,就像金主任一再提醒我的,少安毋躁,保持低调,是金子总会发光。

不过还是得耐心等一等,我想要不了几天,事情就会明了。那时报喜不迟。我暂且放下心思,去厨房帮陈慧择菜。她难得地买了一条黄鱼,估计是因为周日有时间对付。我便提出我来杀鱼,刚拿起剪刀,房间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老瞿来的电话。我心头怦怦跳,虽然他只是一介司机。

小龙,明天开始你官复原职,我老瞿没说错吧。

尽管有思想准备,我还是整个人蒙了。

我刚开到家楼下,刘总给我打电话,说没有存你的联系方式,他问你的住址,问我去接你再去接他方便还是……还是反过来更方便啥的,我说先去接你顺路,他说那就好,明天开始就这么办。你说,你说……

谢谢、谢谢老瞿……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他挂了电话。我却手擎手机,好半天没放下。我脑子里突然有了点儿别的想法,惊天动地的想法。

我去厨房,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陈慧这个事,不是那个想法。

她已剪开鱼肚子,正往外掏鱼肚子里的杂七杂八。看不清她脸上有啥明显变化,但总算点头了,勉为其难似的。我不免有些愕然。

这在我的职场生涯中是个重要转折点。我提醒说。

她似乎感觉过意不去,说,我明白,对你很重要。然后把掏光了内脏的鱼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不值得咱小两口庆祝庆祝?

咋庆祝?

比如说喝点儿酒,比如说夜里……

把鱼切了。

切成一块一块?

蠢,你以为黄鱼是带鱼啊。

那怎么切?

在鱼身上划一刀、划一刀,她比画着说,我要用黄酒清炖,容易入味。

还要撒上葱花、姜丝啥的对不对?我终于明白划一刀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房子的租期是不是要到了?她问。

租期还没到,但快要付下一年度租金了,一年一付嘛……不急,夜里我要跟你商量个事情。

什么事情?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喜气洋洋地做了缪总的三年跟屁虫,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也是啊,又来一个碌碌无为的三年可咋办。

如果刘总认为自己铁定将在新州干满五年任期,他就没必要急着安排我。他四十三,比缪总年轻许多,扎根基层埋头苦干,力创一番事业,积累上升资本,对他是不二选择……可万一哪天他也因某种意外因素仓促离职呢?

你到底要跟我商量啥?

我要跟你商量的是,不能一味死等,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虚心请教,怎么样才算把主動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我说,那就是夜里我要和你商量的。

我们租下了东浦锦园8幢1004。

东浦锦园建于二十一世纪初。靠近小区南大门的是一排十层的小高层,后面几排均为二十五层的高层,前后排距离三十几米,错落有致,后排的视线不至于被前排全挡住。但每幢楼的内部格局实在无法恭维,电梯井设置在最当中,相当于四合院的天井位置。每层楼有01、02、03、04四个套型,朝向分别是东北、东南、西南、西北,面积均为一百平米出头。对我们来说,承租房面积比芦浦大厦那个大了,租金也高了若干,但朝向差了,衣服晾晒在北面阳台上,只有下午短暂时间可晒到太阳。我把阳台顶灯换了,把晚上的阳台照得亮闪闪、明晃晃。陈慧询问何意。她大事明了,细节还含糊。我说烘衣服。她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但没深究。房东因前个承租客要求,把阳台和主卧之间的矮墙拆掉了,做成了一个超大主卧,在原矮墙位置添置落地窗帘。把阳台外沿护栏也拆掉了,做成全透明落地窗,下半部分是固定的钢化玻璃,上半部分是推窗,外沿落地窗自然也配了落地窗帘。

我非常满意,感慨运气真好。

8幢1004,可俯瞰7幢803。时隔不久,我发现后者亦可仰望前者。我没料到这一点,不过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刘总双休日不一定回南州的家,满打满算一个月回去一趟。这是老瞿提供的信息,准确可靠,因为他要来回动车站接送。按老瞿的说法,刘总可能并不是很想念老婆。我做了跟班秘书后,不用时时问老瞿,亦不难掌握刘总行踪。我就趁他难得回南州的一个双休日,把家从芦浦大厦搬到了东浦锦园。没啥大件东西,叫了一个货拉拉小四轮,两趟便解决问题。

我对老瞿说我租在了东浦锦园北边的瑞兴园,希望更好地为刘总服务,但不希望刘总知晓此事。他颇为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我相信他求之不得,从华侨新村过来到东浦锦园,要经过芦浦大厦多少绕了一点儿路。每天早上我在东浦锦园北门(也就是瑞兴园的南大门)候他的车,我上车后,车子开进东浦锦园小区停在7幢楼下等候刘总,接上刘总后,车子从南门出去。每天傍晚车子从南门进入,在7幢楼下稍做停留,从北门出来,我下车,目送车子离去。我和刘总一样,一般情况下,工作日一日三餐都在公司食堂对付。

一个傍晚,刘总叫我一起下车,说是议一下明天上午去桥东县分公司调研的事。下午我已把调研提纲给他过目了,甚至把他在实地调研过后拟召开的座谈会上的讲话稿都写好了。分公司那边我也已衔接好,陪同调研的几个科室负责人都通知到位,应该没啥遗漏。

我就是在这一天发现803可仰望1004的。其实用脚趾头早点儿想想,也该明白这一点。

刘总就讲话稿提了几点意见,交代我在他的电脑上修改。他去洗澡了。他知道我有随身携带U盘的习惯,平时一些重要资料,尤其是经营数据可随时随地查看。我把讲话稿拷贝到电脑上修改。调研结束后,他的讲话稿将以市公司内部信息简报增刊的形式印发,发送给内设各科室和各分公司,用以指导今后一段时间的相关工作。

改动不是很大,我坐在电脑前等刘总过来验收。其间我给陈慧发了一条信息:我在你的眼皮底下,没事别联系。

刘总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去阳台上放洗衣机里洗了,我听着滚筒转动的声音,心想自己是不是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想到自己的衣物平时都是陈慧在洗,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刘总坐电脑前看稿子,我立在他身后听指示。他却指示我去烧开水,等会儿在阳台上喝茶。他哪来的闲情雅致与我喝茶?虽不免奇怪,我还是照做不误。

阳台上有两把藤椅和一张小圆桌。我泡好茶,等着刘总过来。不仅人站着,耳朵也竖着,怕听不到他唤我去书房改稿子。

他来到阳台上,说,稿子就这样了,明天结合实地调研和听取汇报情况,我再脱稿补充就行。

我说回来后我会及时整理录音。我的公文包里除了U盘,录音笔也是不可或缺之物。

我们坐下喝茶。

桥东有什么好玩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明天下午不是回来吗?我反应不过来。根据行程,明天上午到了桥东县分公司后,即在分公司领导陪同下视察几个县城的经营部,走访几家合作营销公司,去分公司食堂用餐,午休后召开座谈会,会后即回新州市区。

你有事?

没有,只是如果行程改了,我得与几个科室负责人和桥东的王经理做好衔接。

行程不改,会后他们几个先回新州,不是有两辆车吗?

我请分公司安排明晚住宿?

不必惊动他们,明天不是周五嘛,回到新州也没事干,我回不回来他们几个也未必知道。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就像小孩儿耍了一回恶作剧,成功瞒过了大人明察秋毫的眼睛。

我说,我没事,周六一天我们可以逛……游山的话就灵峰,玩水的话就南溪江,刘总您是?

他大手一挥,不必事事未雨绸缪,走着瞧。他惬意地抿了一口茶,说,闻着清淡,喝起来倒真的有回味。

我对茶不讲究,但也装模作样地细品起来。这个双休日他显然又不回南州了,莫非真如老瞿猜测的那样,他并不想念老婆?我还设想,他去年带领巡察组如此卖力干活儿,目的就是堂而皇之地赶走缪总,自己取而代之,从而名正言顺地离开南州,离开老婆?

小龙,你一直不抽烟?

在南大抽过。我老实承认。他手里握着一包烟,新州人喜欢的小利群,几口就能抽完的。

要不,今天来一支?

我稍为迟疑,便接了过来。他把自己的烟点上,递了打火机过来。我一伸手,他又把手缩了回去。他向我摊开手掌,我把烟还给他。

我到新州这么久才起用你……对不起啊,师弟。他朝阳台外吐出一口烟,没看我。

我也没看他,只垂着脑袋。让我吃惊的当然不是他迟迟才起用我,而是竟然向我道歉。

他抬头看着三十几米开外8幢的某一处说,繆总和我提起过你,金主任也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谢谢刘总,也谢谢缪总和金主任。我说着,顺势抬头,眼角的余光偷偷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略微向上。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某处。五一过后,天黑得迟了,这个时候即便不开灯,也不影响陈慧在阳台上活动,但她早早地把阳台上那盏亮闪闪、明晃晃的顶灯点亮了,亮如白昼。而周边阳台均尚处在一片昏暗中,活动着的陈慧此刻看上去特别显眼。她穿着天蓝色的无袖短裙,裙子上点缀着几朵白云。她弯腰俯身拖地,长发松垮垮地扎缚在头顶上,随着身子运动,不时有几缕头发飘散在眼前,她动辄停下拖地的动作,用右手在额头上捋一把。她头上飘扬着几件晾晒着的衣服,主要是她的,也有我的。我无端地担心刘总认出那就是我昨天穿过的衣服。显然她把三扇推窗都推开了。拖地就拖地,她干吗不停地转动身子?多半时间还挨着钢化玻璃活动,不怕沿着钢化玻璃摆放的一盆盆花草扎到她?

小龙,你看到对面那个女孩子了吗?

我装作大梦初醒,抬头用目光寻觅一番后,说,看到了。

这个女孩子真美……不,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看到的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一幅辛勤劳动的画面?

你总结得对,你看,她在拖地,我有时看她在晾晒衣服,有时给盆栽植物浇水,有时也不算是劳动,只是自由健身,扭腰提臀摆腿,无论哪幅画面都很美。

她看上去是挺漂亮。

不,小龙,漂亮和美在美学范畴里是两个概念,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看得见一个轮廓,有时甚至只是模糊的身影……我好久没这么热血沸腾了。

我的肚子无端地抽搐起来。在阳台上大张旗鼓地卖弄身姿,我不记得如此撺掇过陈慧。或许我忘了?

我不知道你在南大时,教美学的王堃教授是不是已经退休。他跟我们说,美不是漂亮,美必须要有内在的力量支撑。小龙你看,这个女孩儿不是特别瘦,显然也称不上丰满,普通身高,但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臀部和肩部的弧度?如果弧度里面也有个黄金比,那她就是。你看她拖地前推后拉的动作,有一股充沛的力量蕴含其内。不仅弧度优美,而且充满自信,她每次用力手臂肌肉就会缩紧,皮肤会有轻微跳跃。当然你不必看得那么仔细,事实上你也看不了那么细,但你完全可以想象……小龙,你在看吗?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借以掩饰窘态。我说,我在听您说话呢,刘总,尽管您从南大毕业比我早,但记得的知识比我多。

这不是该死记硬背的知识,这只是生活中时时该有的美学,而今天,我请师弟一起欣赏美的存在。

是,是,我木讷地应答着,美……美的存在。

对面的女孩子刚入住不久,估计一个月不到,这真是我的幸运。原来阳台上老是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娘客咋咋呼呼,所幸她搬走了。

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附和说,旧貌换新颜。

她一定不会注意到对面有个热心观众。

是,她肯定不会。话虽如此,我却有一丝怀疑,陈慧在“钓鱼”。

其实我也不希望7幢还有人注意到她,我愿默默地享受这幅美好的流动画面。

可是刘总,您已经请我分享过了。

是啊,师弟除外,可今天你也只是顺便而已,你看,你看……

此时陈慧把地拖当支撑物,一只手扶着拖柄,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她刚好背对着我们,撅着丰满圆润的臀部。天蓝色的背景下,两腿之间一片浅黑色。当然,那只是她穿着的内裤颜色,对此我相当确信。我相信刘总也是这么想的。

小龙,你看到了没有?

我不明白他具体所指,只含糊地应答,看到了,很美。

你像如坐针毡,是不是急着回家?

我摇头说,不急,女朋友还没回家呢。

我听老瞿说你和女友住在一个叫什么大厦的地方?

是,芦浦大厦。

有公交車吗?

有直达公交车。

那行,你早点儿回去,明天上午大伙儿在食堂用过早餐就出发。

从桥东分公司回来后的一段时间,刘总看上去有点儿蔫,憔悴,甚至可以说萎靡不振。

我不明所以,但也不好主动发问。按理说,那两天他在桥东县分公司负责人王建勇的陪同下玩得挺开心,一点儿也没架子,甚至可以用没心没肺来形容。灵峰和南溪江都去了,山珍江味都吃了,直至周日下午才心满意足地回新州。王经理一再声明是个人请客,八项规定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

联想到刘总近段时间的身心状态,我怀疑他在桥东的寻欢作乐只是强颜欢笑,除非他从桥东回来后,生活中发生了某种重大变故。

工作上我没发现有值得刘总烦忧的。很可能还是老瞿提及的老问题,即刘总后院起火。他的家庭情况究竟如何,市公司没人知道,他的人事档案放在省公司。按他的年龄,孩子应该在读初中或高中。妻子应该在南州上班,关键就是“她”。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只是他的跟班秘书,他不开口,我能怎么办。

我和陈慧原本只是把家当作瞭望哨,阴差阳错她把自己当成了某种诱饵。我声明没让她在阳台上做撩拨人的动作,她却一口咬定就是我指使的,看来此事成了无头悬案。我们偶然能看见刘总在阳台上看书,身子后仰,脚搁在小圆桌上,那是在晚上。我总怀疑他是在装模作样,阳台灯供人活动没问题,看书的话明显亮度不够。但夜里,我们经常能看见他坐在阳台上抽烟、喝茶或喝酒,那时他没开阳台灯,只有烟头一闪一闪。

某个下午刘总提前下班回市区,让我跟他一起走。我估计晚上有人请他的客,之前他也偶有早退,多半是为晚上的应酬。

老瞿把车子停在7幢楼下。刘总回头说,小龙你也下来。

他之前出去应酬从不带着我。我只知道他有几个南大的同学也是新州人,在什么单位、做什么的,甚至是男是女均不清楚。

在电梯里,我问,刘总,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能有什么任务,莫非你想回家给女友做饭?

没有,工作日我们几乎从不在家里开伙。

果不其然,他说,晚上我带你出去吃,与省公司有合作的一个上游客户今天在新州活动。

我有点儿受宠若惊,这就像男女谈恋爱,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带出去见彼此的朋友。说明刘总把我视为了自己人。我内心又有点儿不安,他对我如此信任,我和陈慧却躲在阳台落地窗帘后对他干着见不得人的偷窥勾当。我在搬到东浦锦园之前就把高倍望远镜买下了,还带红外线,夜里管用,可惜不能穿墙过壁。当然啦,如果能穿墙过壁那还得了,简直就是犯罪。陈慧没问我为啥如此煞费苦心,她已被我说服,一心一意帮助我成就好事。

是,是我让陈慧暂时躲起来的。她不该如此撩拨人,弄得人家欲火中烧有啥意思呢?她竟然说这叫引蛇出洞,人家只能看不能摸,还不得另想办法解决问题?如此一来,招蜂引蝶便亦属可预料的后果。至于人家是招引什么样的蜂蝶上门,那就看他个人爱好了。找小姐吃快餐利索,不怕麻烦就去勾引少妇,更不怕花心思可以去勾引少女。什么样的女人和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只管把他的风流韵事拍录下来即可。她就是如此振振有词。好歹,她答应我收敛一段时间。阳台顶灯能不开就不开,裙子要穿有袖的,不能把胳膊窝露出来,裙子领口不能太低,下边的裙摆也要过膝,最起码不能露底裤……

一进门,刘总就把公文包丢在茶几上,去阳台转了转。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回来时垂头丧气,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小龙,橱柜里有瓶XO,你去拿一下。

我提醒说,刘总,晚上出去还得喝酒。

没事,先喝点儿开胃酒。

我的提醒只能点到为止。XO是开过瓶的,瓶口标签封条已撕成两半,一斤装的洋酒还剩大半。我试着把木塞子拔出来,再塞回去。

他看我拿着XO和一个玻璃杯过来,摆手说,不行,师弟也来点儿。

酒还没开始喝,他看上去就有点儿醉了。我想到了借酒浇愁,只是不知他愁在何处。到任三个多月,他算是原形毕露,比缪总还平易近人,那么初来乍到的前两个月他端着架子伪装,也确实是难为他了。但一想到可能是他一手赶走了缪总、破碎了我的美梦,我又无法对眼前这个人完全放下心来。古人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么我带着陈慧的重托查找蛛丝马迹亦属情理之中。不过厨房里是闻不到女人气息的,我也没在瓷砖地面上看见一两根女人的长丝。803有厨房,但对刘总而言只是摆设。

我和刘总便像去桥东分公司之前的那个傍晚一样对饮。只不过把阵地从阳台搬到了客厅,把小圆桌变成了正方形的茶几,把茶变成了酒。小半杯洋酒入口,肚子里便觉火烧火燎。但刘总似乎习惯这口味,我只能舍命陪君子。

酒壮人胆。我说,刘总,您来新州工作三个多月了,怎么只见你回南州,不见我嫂子来新州探望您呢?

刘总斜我一眼,面无表情,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师弟酒量如何?

碰了个软钉子。我说,还行,白酒三两,红酒一瓶,啤酒没测过。

你在南大和同学喝的不都是啤酒?

也喝加饭酒,绍兴花雕,最多的一次喝过一瓶半,躺着实在难受,又吐不出来,就在校园里瞎逛,最后躺在大树底下睡了一夜。

他忍俊不禁地竖起一根手指抖了抖,说,你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好。

还有一次喝五加皮,半夜里全吐在自己床上,浑身没一点儿力气,就躺在呕吐物里睡到天亮。

有时我也想一醉方休,不管不顾,就像回到大学时代。

刘总年纪轻轻便是市公司老总,哪里还有什么烦恼。我用的是陈述语气,尽管很想用疑问语气。

本来下午也不必这么早回来,但我想看看对面的女孩子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吗?

没有,刘总不加掩饰地唉声叹气,她显然是个女白领,不是新州人,一个人在城里打拼。

我在心底干笑一声,说,她的工作强度肯定很大,不到点下不了班。

我很少看见她了,她似乎在和我捉迷藏,房间里明明灯亮着,但就是不出现在阳台上。趁我稍不留神,衣服已经晾晒在杆子上,估计那些盆栽花草也浇过水了。偶尔我能看见有人影在阳台上晃动,房间里的亮光隔着窗帘投射到她身上,影影绰绰,那画面同样很美,充满无限魅惑。但她为什么不开灯,她是在黑暗中健身吗?

我干巴巴地说,也许,可能。

她好像单身,只有一两次,我看见阳台上像有男人的身影掠过,也或许是我看花了眼。

肯定是您看花了眼。

你肯定?

我回答不出一个字。

晚上我在阳台上看书,但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无论目光还是注意力都在对面的阳台。即便在公司,我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想着她,但不是通常男人对女人的相思,我只希望回到有她活动于其中的画面里。无论她在做什么,无论她姓啥名啥。

起码您挂念着她?

是。

您是不是怀疑她发现了您对她的关注,所以躲起来了?

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我又没对她存在任何非分之想,对我来说,那只是远方的一道风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她不会这么认为。

师弟,你何以如此肯定?

师兄,您亦何以如此肯定?

我俩同时哈哈大笑。

笑过后,我说,要不我去找物业打听打听,这个年代打听一个人易如反掌。话一出口,我便惴惴不安,龙永顺你是犯傻还是怎么的。

他模棱两可地说,我还考虑过让金主任把这个套房退了,看看7幢上面还有没有套房出租呢。

我说,那就一目了然了。我按捺住咚咚心跳,顺势拿起XO给他倒酒,不料手却抖个不停,把酒洒了一些出去。我说,我去拿抹布。

我窜进卫生间,刚好有块布躺在地上,估计是刘总把不用了的毛巾拿来当地巾。但我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顺势查看卫生间各处,看看有没有女性活动留下的痕迹。啥也没发现。按照陈慧提醒的,不仅要关注刘总有没有带女性回家睡觉,还要看一看他家里有没有贵重礼物,最好去一趟储藏室,要随时拍照、拍视频固定证据。生活作风问题、廉洁问题,均是扳倒领导干部的好手段。一旦把柄在手,某人还不得乖乖就范。

我不能在卫生间待太久,出来发现刘总已用纸巾把茶几擦拭干净。我尴尬地站在一旁,此时才意识到拿地巾擦拭茶几似有不妥。

就算我关注某个女孩子,师弟你紧张什么?刘总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和陈慧商量从东浦锦园搬走。为此,我也不得不告诉她实情,即刘总喜欢上她了。商量的结果是,她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台上,略以慰藉刘总孤苦的心灵。

刘总的问题得以暂时解决,但我自己的问题解决无望。即刘总在家的情况下,我依然不能在光天化日或阳台灯的照耀下出现在阳台上。好在习惯成自然了,对我来说不算太难的事。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总的状态恢复如初,工作上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他没想着再邀请我去他家,工作上暂无需要,其他方面亦无需要。他完全无视我在这个事情上所做的伟大牺牲,相当于我行贿,他心安理得地受贿,却不知行贿者为何人。

渐渐地,我多少有些心理失衡,但我没有破题契机,只能寄希望于他再次邀请我上他家,目前看来遥遥无期。对他来说,有了阳台上的陈慧就够了,尽管他不知道她叫陈慧。

我甚至起过牺牲陈慧从而把他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龌龊念头。别看他关于美和漂亮的理论一套一套,真把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摆他床上,没哪个男人做得了柳下惠。我坚信这一点。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论陈慧赞同与否,我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陈慧听了我的情况通报,深信她已牢牢钓住了这个男人,竟然显得很开心。她在阳台上愈加放开了,或者说更开放了,因为她知道对面有个男人在仰望她,带着无比崇拜和爱慕的目光在仰望她。她只有卖力表演,才对得起他的虔诚。她表演时,阳台边沿的落地窗帘自然是敞开着的,我却只能躲在里头的这一幕窗帘后偷窥她的表演,心头满不是滋味。

我和陈慧罕见地发生了争吵,因为观点不一致。我的观点是,她愈是轻易满足刘总对美的欣赏,他愈是沉湎其中,从而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包括他在南州的妻子。不过说实话,我不能排除他是个离异人士的微小可能性。我甚至为此起过问一问缪总的念头,终究还是不敢。她的观点是,他是一个独居异地的领导,从他很少回南州来看,夫妻关系一般,他急需异性抚慰,她能最大程度挑逗起他对异性的美好向往,而不仅仅是非“她”不可。弗洛伊德有一个替代性满足理论,可见他完全有可能把对她的憧憬转移到别的女性身上,他甚至可以在和别的女性亲热时脑子里想着她。她就是我,陈慧,哈哈……

她没再哈哈下去,因为我给了她一巴掌。我痛苦地意识到,这是我们成为恋人以来我第一次动粗,准确地说,是我们认识以来。

我向她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两天没理我,夜里与我背对背睡觉。这两天她也丧失了在阳台上表演的兴致,洗衣服、浇花、拖地啥的都是潦草应付。两天后迎来了双休日,我建议出去走走,比如去神仙居景区。她同意了,她老早就想去神仙居。神仙居在天成市的神仙县,两个小时车程。周六晚上我们住在县城的万豪大酒店,总算重归于好,标志事件就是进行了某方面的深度交流。这使得第二天我们以几乎从未有过的愉悦心情游览了神仙居的美好风景。

从神仙居回来,她主动向我提议,再度把自己隐匿起来。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之后刘总就变得失魂落魄。我列席总经理办公会议,只负责记录,没发言权。刘总表现异常,某个议题上他抢先发言,搞得其他副总无所适从。按规矩他不能先发言定调子,以免先入为主。另外一个议题上他一言不发。副总们发表意见后,需要他总结,他一言不发是啥意思呢,莫非下次再议?常务副总不得不提醒他,刘总你总结一下。他这才把思绪从天上拽回来。还有一个议题,他中途插话,打断了某个副总的正常发言,搞得后者茫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回家后我和陈慧商量怎么办。

你说呢?她把皮球踢回来。

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吗?我把皮球踢回去。

她笑嘻嘻地说,从你实地调研反馈过来的信息看,刘总一不嫖宿,二不受贿,这样洁身自好的领导干部少见,如果他单身,我嫁给他算了,你龙永顺反正也不愁娶不到老婆。

我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要不,我明天请缪总到省公司人事处问问,领导干部每年都要向组织申报个人重大事项。

如果我嫁给他,就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在任期内提拔你两次,把你弄成市公司最年轻的中层正职。

行,那你打算跟他明说,是我把你奉献出去的?

你傻啊,我就说你是我亲戚,要等到水到渠成才能说。

这个好办,既然你是我亲戚,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他住7幢803。

你傻啊,只要我想认识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来听听。

他晚上回来后是一直窝在家里,还是偶尔会下楼在小区散步?

按照常理推断和我们的观察得知,他应该偶尔会下去散步。

那行,我特意穿上高跟鞋,装作不小心崴了脚,倒在他面前……不出几天,我就能帮你了解他的底细。

什么底细?

他是单身呢,还是夫妻关系不好。

我粗了声音,不许你操劳,想了解这个我自有办法。

你不是不好意思麻烦缪总吗?

那也无需你使苦肉计。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怎么,你不想趁年轻尽快提拔?

我想,但是……

你舍不得牺牲一个不是你老婆的女孩子?天涯何处无……

我舍不得!

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好像她明天真的会一头栽倒在刘总面前一样。她蜷缩在我怀里浑身颤抖,显然,她与我一样也动了真情。孩子啊狼啊什么的,逞口舌之快而已,否则不是明显违背我们搬到东浦锦园、从而把刘总置于眼皮底下的初衷了吗?只可惜节外生枝,刘总爱上了这个阳台上的女孩儿。

有些话是真不能说,说了就无可挽回。尽管我们都装作无事人一样,但彼此心里都明白,爱情的温柔稻田里已埋下了硬疙瘩。

七月上旬,省公司召开半年度工作例会,允许各市公司总经理带一名助理与会。我陪刘总去了南州。本来这差事轮不到我,缪总在任时带的都是金主任。足见刘总对我的器重。

我们坐动车,两个小时。如果老瞿开车起码四个小时。

前天报到,会期两天,今天下午是务虚会,只有省公司领导和各市公司主要领导与会。我得以脱身,刘总前脚刚进会议室,我就直奔综合业务四处。十八大后,各级公司会议均放在单位内部会议室,除早餐外吃饭也都安排在单位食堂,倒也便利。当然没办法在单位内部住宿,我们这次就住在省公司附近的梅地亚大酒店。

我来南州之前就和缪总打过招呼,但在刘总眼皮底下不敢动弹。这个下午是最后机会。

寒暄过后,缪总问我怎么样。我实话实说,并感谢他在刘总面前替我美言。我后悔近半年来都没向缪总通报情况。

这个也属正常,缪总说,刘总需要考察人选,而你最终胜出。

我感慨地说,刘总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家。

他顾什么家,去新州赴任前就妻离子散了。

我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尽管这种可能性我早已料到,可事实摆在眼前,还是犹如走夜路遇见鬼。在我的观念里,领导轻易不离婚,哪个仕途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领导没有一个稳固的后院?可见刘总是个异类。

小龙啊,我也是回到省公司后才知道这事,他是去年上半年离的婚,女儿跟了前妻,无牵无挂。于是去年下半年省公司党建工作领导小组在正处级干部中物色各巡察组组长时,他主动报名出征。对他来说,去哪里巡察不要紧,只是恰好分配去了新州。

他并不是冲着您去的。

前后联想,我想只可能是这样,一开始他只是想暂时离开南州这个伤心之地,巡察不是整整一个月吗?可后来他的想法变了。

什么想法变了?我有点儿听明白了,装懵懂,虚心请教。

他想长久离开南州,巡察是个好机会,完全可以借题发挥,而我正好撞在他枪口上。

我提醒说,他偶尔也回南州。

他是土生土长的南州人,父母在,也要看望女儿,她女儿应该还在念高中。

我用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说,刘总还年轻,可以考虑再娶。

怎么,他在那边有对象了?缪总果然来了兴趣。

没有。我矢口否认,见缪总有些失落,便补充说,其实我不知道具体情況,虽是跟班秘书,但也不是总在一起。

缪总察言观色,断定我不想多说,便不勉强。只说,晚上不回去的话,我请你吃个饭,你就和他说南大的老同学请吃饭。

下午务虚会一结束,我和刘总就马上打车去东站,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我向缪总告辞出来,先行回酒店打点行装。刘总进会场前已把房卡交给我,我得把他的行装一起收拾好。他会在会议即将结束时给我发信息,我再下楼退房,拖着两个小拉杆箱去省公司一楼大厅候着他。这些都是跟班秘书的分内之事。我很高兴看到刘总神奇地从困境中走了出来,一个多月来状态正常,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中。他显然已从一场海市蜃楼般的梦境里幡然醒悟。不是他的菜就不是他的菜,他毕竟是个事业型男人,职场上还有上升空间,犯不着为一场无望的单相思葬送大好前程。之前的异常状态只不过是偶感风寒,打一个喷嚏便见烟消云散,康复如初。

我和陈慧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玩笑后,她继续保持隐匿状态。刘总即便再怎么仰望,也轻易不会看到在阳台上活动的她,偶尔运气好看见一回,也不是先前那样显山露水的她。她在昏暗的阳台上脚步匆匆,做着一些必须要做的活儿,全然没有了表演兴致。我自然持续向她通报刘总的信息,她一脸淡然,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我们心照不宣地放弃了搜集刘总可能存在不轨素材的行动,提都懒得提了,好似那根本不曾发生过。我认为我们依然亲密无间,就像从没发生过啥龃龉。只不过那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我倒是再次提议过搬出东浦锦园,在它北面的瑞兴园另租一个套房,但她也不为所动,说搬家麻烦,过一天算一天呗。联想到她满怀热情地从芦浦大厦搬家到东浦锦园,我只觉得好笑。我搬家的意愿也不是很强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她凡事均漠然处之的态度也令我莫名惊诧,就像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眨眼间变成了安静恬淡的大姑娘,我找不到缘由所在。我忘了那句话,惊涛骇浪往往潜伏在平静水面下。

总而言之,无需再为刘总的单相思操心,陈慧也看似安分守己,说实话我对现状很满意。我甚至不愿回首给刘总上手段的初衷。

我和刘总在动车上吃盒饭。一个盒饭六十元,我们都没浪费,饭菜吃了个精光。我把两个空饭盒送去两节车厢之间的内置垃圾桶扔掉,又把他的茶杯拿去倒满开水。

小龙,你今年三十,我今年四十三。你是不是因为我见不到阳台上的女孩儿心里难受而吃惊?我一度很难受,这让你很吃惊,是不是?

他突然起这个话头,让我无所适从。我想说您作为单身男人,看见顺眼的女孩子心生爱慕,属人之常情。但我只是翕动嘴巴,啥都没说出口。

人过了四十,不仅身体感觉不一样,心态也会不一样。比起你,我是老了,大你一轮都不止,但我还是会被某一类女孩子吸引,我说不清是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又怎么会否认呢……与其否认,不如坦然应对,勇敢接受。你说对吗?

我想表示赞同,却总觉得如鲠在喉,最终只费劲儿地舔了舔嘴角。

阳台上的女孩儿总有一天会来到结实的地面上。

我还是不明所以,只木然点头。

省公司主要领导在大会上的讲话稿估计还要结合脱稿内容修订,过几天才能印发下去,明天你抓紧整理一下,我要第一时间在全市系统传达贯彻。他如是总结,结束了短暂谈话。

老瞿去新州动车站接我们,到东浦锦园时已过九点。我提议送他到楼上,帮他拖拉杆箱,他却说你以为我残废啊,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了吗?

我在小区北门下车,看着老瞿的车子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脑子里掠过“小别胜新婚”,这使得我回家的步伐铿锵有力。

打开1004的门,里面却是漆黑一团。陈慧知道我今晚到家,应该是有啥急事临时出去了,也或许在单位加班尚未回家。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确认了一个事实。她把属于她自己的、能带走的全带走了。属于我们共同的生活用品,她慷慨地一样都没拿走。她还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足以抹去曾经有个女孩儿在这里生活过的一切痕迹,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子驹

猜你喜欢

新州陈慧刘总
四川得荣新州辉长闪长岩体岩石学及地球化学特征
Drawing
大家来找茬
Word Changing单词变脸
小老板谈生意陷入赌博骗局
小老板谈生意 陷入赌博骗局
风险投资
澳洲新州试行新移民就业项目
新老读者现场签约加盟 新州打火机热销读者节
老婆用上了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