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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荣庆:昆明,菌子、土地与植物园

2024-02-05马儒雅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4年1期
关键词:菌子米线昆明

马儒雅

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聂荣庆,透着云南人的松弛、淡泊。他从事艺术行业,却离泥土、烟火很近,关注在地艺术,拓展跨学科、跨文化交流的边界。关于新、老昆明的城市景观、建筑、自然与美食,他怀念旧时的纯粹、简单,也欣然接受新城的混搭多样。这回,聂馆长为我们推荐了些昆明市里的“苍蝇馆子”、艺术场所以及观景点。

昆明是一座特别的城市,作为偏于一隅的边陲城市,中国最早通往国外的滇越铁路,以及上世纪最重要的两所学校:云南陆军讲武堂和西南联大,都位于这里。乍看低调,却有着丰富、包容的内核承载历史和文化记忆一一所以,昆明不小也不边。

不过,说老实话,以我这年纪或者说我的审美趣味来讲,今天的昆明,谈地标性元素,好像都不存在了,只有滇池边的湿地小渔村,或者白鱼口这样一些保留下自然景观的地方,还存留着些老昆明的景致。

反观昆明的城里,如标准化的现代城市发展模板一样,不断地拆,又不断建设,很难界定新与旧。昆明之前的整体规划并不那么科学,与一些旅游城市对老城采取整体保留的情况不同,昆明直到很晚,才有意识地朝外延展,扩建新兴城市中心区。在此之前,老城被反复翻修,逐渐面目全非,多少让人有些感伤,好在它还是昆明,宜人气候、物种网络、美食传统并没被完全破坏。

对城市而言,拒绝不了这个时代的发展。

没必要一味追求保留老旧的东西。怀旧是一种相对的人文情绪,它会让你记住一些可以传承的城市精神、民族历史,是支撑个人找寻、塑造自我价值的本质基础。但创新同样重要,跟随时代变化,接纳新的可能性,是必要的。比如,在滇池边建造一座带有超现实感的建筑,或许也不会违和,反而与环境有种微妙的平衡,城市的功能在愈加开放、有机。我从不排斥建造新的设计建筑作品,只是害怕在盲目发展的过程里又做了一堆垃圾人造物出来,巨型、无用,以破坏自然为代价,最终又面临被下一个时代淘汰、拆掉的风险。既然城市更新的步伐不可能停下,只能有目的地建设或改造更多公共项目,为城市增添文艺活力,才是可持续的。比如,前两年,我们把二十年前“昆明世博会”旧址的巴基斯坦馆和越南馆进行了改造。起初世博园领导带我去看场地时,我就直接说,“你们找一个最荒废、最没意思的地方带我去”。他们把我带到巴基斯坦馆,荒草地中残留了用红砖堆砌成的平台园林,当中有两三个喷水池,后面有个大概四十平方左右的亭子。越南馆则已经变成一家吃柴火鸡的农家乐了,一片萧条,风格杂乱。不过,这些“既存物”又是放置在极其美丽的自然环境里。最终,我跟建筑师杨雄沟通,花了很低的成本,在半年内就把它改成了曾孝濂美术馆,这个项目今年入选了一些建筑界的重要奖项。我相信这类实践会给很多建筑师、设计师启示:推翻重建,或许是无中生有,是耗材耗力的建造行为,不如以巧妙、灵活的方式进行建筑的改造,在原有文化遗迹的基础上迭代更新,在混乱中构建秩序。便捷实用的“旧物改造”往往是低价、机动地增添些美术馆、艺术空间、演出场地等公共文化空间,使市民的生活更立体。

活动场景的丰富、物种的多样性,以及对模糊限制的趣味,或许正是微妙的“云南性”吧——于边缘共生。

来昆明旅行,最佳选择是亲近大自然。滇池边,政府慢慢修出滨湖的城市步道,连接周边的湿地公园,成为水鸟、候鸟的栖息地。秋去冬来,在滇池边享受海鸥飞过蓝天,还是很梦幻的。昆明植物园是中国最早的植物机构之一,可以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开始的中国植物研究历史,集中呈现了云南丰富的植物生物资源。也许正因为云南物种的多样性,孕育了云南人的包容、好客、热情。

我跟朋友开玩笑,想要享受美景,那就开车离开昆明,二十分钟后,就会驶入风景正好的地方,驶入森林、湖泊,驶入大自然。前段时间深谙旅游宣传之道的淄博政府,要求街道社区让落叶在地上多留一段时间,其实昆明植物园的枫香大道上,老早就开始让落下来的枫叶留在路上,成堆的秋叶,“古老、成熟、熏黄”。

城市记忆是抽象的。

旅游,走在老巴黎的街道上,我依稀会有当年在老昆明遛达的感觉——同样的梧桐树,兩侧相似的建筑,外墙和门窗是熟悉的颜色,会唤回很久以前的记忆。我的童年是在昆明火车站附近度过的,那时的火车站集中了很多从红河和越南过来的人,车站周围都混杂着各色人种,挤在一起。所以,当我旅行至伊斯坦布尔,看到那种熙攘的人流,在磨得锃亮的石头路上跑来跑去的黑猫,这种车水马龙让人恍惚,重温起当年那种丰富、模糊、混杂的人潮,或许也内含一种文化氛围吧,这样的城市街头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昆明。

在世界各处游走,遇到触动自己的片段,会联想到故乡。我想,昆明诞生过那么多杰出的艺术家,不管是美术、音乐、文学,或是其他文化维度,都不缺才,但昆明文化机构发展之缓慢有些令人失望。作为城市公民,总是期望力所能及地做点事,所以在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北京回到昆明后,联合创办了昆明当代美术馆——一步一步来,毕竟在昆明做一个艺术场馆的艰辛程度,是北上广、成都这些大城市难以想象的。筹划美术馆之初,定下的办馆宗旨之一,就是做地缘艺术研究项目。因为云南地处中国西南,毗邻缅甸、老挝、越南等,所以我们会特别关注与东南亚连接的国际艺术交流。另外,美术馆也会将整理、研究或推广云南艺术家作为长期工作,所以这么多年来,大概三分之一的展览份额是留给当地的,包括在地艺术家的个案研究。同时,我们也密切关注公共关注的艺术趋势,比如去年举办的“蘑菇之语”展览,就是以云南的生物资源真菌为导向,集结了六十多位中外艺术家参展,作品创作主题从生物资源出发,回应全球性关注议题。

聊到文化艺术,有时会跟朋友开玩笑,说昆明是三线城市,看到好演出不容易,听古典音乐的话,就只有一个昆明剧院,他们就承担各种乐团和音乐家在昆明的演出场地,包括傅聪这样的大师。其他剧场都不在主城区。特别有意思的是,昆明这么多年来,一直存在着一个交响乐团,叫昆明聂耳交响乐团。他们当中的很多乐手都是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除了排练演出,还需要兼职做些别的工作来补贴生活。所以,有时我还挺感动,有这样一群坚持理想、推广古典音乐的艺术家。

再说昆明的美食,菌子火锅其实是生意人的精明策划,并非云南的道地吃法。首先因为高温加热,保证吃野生菌不中毒,二是整锅菌子的卖相好看,所以一些餐馆提供了招待外地人的这种形式。但一大锅不同品类的菌煮一块儿,沸煮过后,多数菌种的味道是不太能“食”别出来的,有点暴殄天物。真正来云南吃菌子,还是要细分来烹。饵丝这个显得很云南的主食,更多是从滇西的大理、腾冲地区带到昆明,后来又去到北京、上海的云南馆子里的,昆明当地人更习惯吃米线。我的典型早餐常是:黄油牛角和咖啡过后,再添一碗热乎的小锅米线。季节好的时候,松茸、鸡纵菌、牛肝菌、牛肚菌当然也是美味。欲知更多云南菌的故事,可以去读我的新书《菌中毒》。老饕们游到昆明,惦记的往往是当地人日常吃的苍蝇馆子,小店“武城豆花米线”是典型滇式香辣口,粗米线,酱香微微泛一点甜,酱香馥郁,特别是炒的小碎杂酱很香。另一家“工农兵豆花米线”店,是很传统的老昆明味道,不放酱,只用酱油,很像早期的万丰,也属于重口味,但辣椒香味少一些。

除却饱腹,城市人有时需要些非理性的东西,所谓菌子的概念恰恰契合当下人们想要纾解紧张、焦虑的愿望——寻求潜意识的放松、疗愈,短暂摆脱现实和理智。野生菌带给味觉的不确定性、惊喜、鲜香,是具有云南在地特征的。云南的酱菜我很喜欢,我母亲坚持给家里人做。其原料的多元和复杂程度我只在日本京都看过,京都人跟云南人一样,热衷把各种食材拿来做酱菜,从海里的鱼虾到陆地上的蔬菜。

随着时代的变化,昆明在短短几年间变成了全世界最大的蓝莓生产基地,原因是其独特的气候。蓝莓是无土栽培,唯一需要的是适当的空气和阳光,独一份的自然气一也正是我留恋这座城市的原因。一方面,我为它逝去的东西惋惜,觉得不再如从前那么自在,另一方面又离不开这里。我刚从泰缅边境回来,虽然在那边吃的东西口味也是相似,但多少有些细微差别,回到昆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国营饭馆,吃了碗米线,热腾腾的食物提供的幸福感并不宏大,但这种时刻还是会被这座城市独有的烟火气所打动,感到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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