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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上海没有慢船了

2024-02-05许璐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4年1期
关键词:金宇澄租界菜市场

许璐

作家金宇澄在《繁花》里回顾了一个毛茸茸的上海:60年代阿宝和贝蒂爬屋顶,90年代陶陶拉住沪生在几桶大闸蟹旁尬聊。画家金宇澄把静安寺放在一个托盘上端出来,把上海的街道画成机场的传送带,让马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他常常自称老金,其笔下的上海,不只是此刻的街頭小店,不只是抖落历史尘埃的一栋老房子,还是过往与当下的交织一一回忆与情感穿针引线,把总有缺憾的日子缝合起来。

前些年刚会画画,牵涉一点上海的话题,画一个女人在大片房子前弹琵琶。有人问这是哪里,我说,是上海有名的虹口三角地菜市场呀。这是上海设立租界后引进的西式立体菜市场。中国本土没有现代意义菜市场概念,尤其北方,都是秋天搬几百斤白菜自家储存。南方温暖,就是四季在路边摆摊,室内二层三层的菜场的创意,租界上海时期建了二十多座,90年代基本都成为房地产拆掉了。包括虹口三角地那座。

有一年朋友请我去1933老场坊吃饭,进去后觉得压力很大。如果不知道历史,把一个屠宰场改造成一个文艺场所,也可以接受。但我知道历史。里面还保留着牛道,地面有摩擦力,保证牛走上去不打滑。牛道越往上越窄,变成只能容一头牛通过的时候,就把它解决了。我在东北见过杀牛,是用最快的刀把整个脑袋割下来。人类可以很残忍。

我的性格可能是这样,把一个轻描淡写的东西沉重化,让画面传递“原来是这样”的答案。所以会那样画1933老场坊,老上海人称“杀牛公司”,历史重新“回到”这个空间。我只能安慰自己,那是西人的设计,他们更早有不虐待动物的意识,吃归吃,租界也还是有“鸡鸭不得倒拎”的规定,也许那些牛在最后一刻的痛苦没有那么多。

我对文学和画画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定要有点意味,要和他人不一样。爱司大楼我熟悉,小时候天天经过,有个同学也住在里面,一直想画它。但是单画楼,那种干篇一律的普通风景画我毫无兴趣,有天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只手把这房子拎起来,房子下面露出半张女人的面孔,会是一个什么效果,立刻就想画了,绘画的动力往往产生在这样的想象里,可能跟写作有点关系,写作也这样,要有我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想明白,写半天也没用。

很多画里有手。有人问手是什么意思。手代表了一种意志、一种幻想,或是一种超越。手可以随心所欲。去年春天在家里待着,无事可做,买不到画板,墙上有2000年朋友送的宜家三联装饰画,干脆涂白了画成《北风》。有一双手从空中环抱整个寂静的街区,每个窗口都有小小的人影。

以前也画过一栋板式高楼,像一个柜子,一只手把它揭开,露出内部陈列的传统中国各式屋宇。想起一部苏联老电影,男主喝醉错误进入另一座城市,但房子都一样,小区干篇一律,家门钥匙也是统一的。他用自己家钥匙打开了别人的门,室内摆的家具,也跟他家一样,他就在别人家里睡着了。如今我们也和这部电影一样,按说生活是提升了,但也越来越格式化。

很久以前追过一个日本电视节目,《去到乡下住一晚》,每期是请一个嘉宾去任何地方跟拍,通常是黄昏,整个摄制组在不知名的小站下车,挨家挨户敲门,能不能借住一晚?通常敲到第三户人家,开门的大嫂会说,请进来吧。于是主人安排住宿,客人对镜头说,我们明天见。关灯睡觉。第二天起床拍他们一起早饭,帮主人象征性地做一点活儿,送一个小礼物。最后一个经典镜头是客人说,大叔大妈,再见了,我以后还会再来看你们。镜头拉远,定格。这是泪目的一节,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无论再如何偏远的人家,待客之道和生活水准都是一样的,是苏联老电影的反面。

我眼里,最有价值的景观是传统小马路,生命力就在于这些独特的街道和街区,硕果仅存的可能就是上海的襄阳南路,淮海中路到肇嘉浜路这一段,还有上海旧日市井的影子:乌鲁木齐路局部,华山医院到美领馆这一段,包括安福路周边,再就是富民路、长乐路局部,我很熟悉的区域,上班天天经过。

这么多年下来,有些店也换过样貌,但至少马路没拓宽,格局没改变。我们上一代人做衣服,要先买布料。买三尺布,老板裁一段给你。旁边就是缝纫机。现在哪里去找?襄阳南路上还有,一个布料店,旁边一个裁缝店。它代表一种旧时代的生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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