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远去的背影
2024-02-05颜小鹂
颜小鹂
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这十四年里的每一个中秋,我都记不得是如何度过的,唯一能记起的,就是2009年的那个中秋节。那是我从中秋节前夜到中秋节的上午,每一分钟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日子,父亲中秋节前夜那一小口月饼,定格成了永恒。
这次回邯郸参加第三届雁翼文学研讨会,回到父亲的故乡邯郸,让我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我仍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馆陶的情景。我们从重庆菜园坝出发,会坐一天多的火车,火车在夜晚翻越秦岭,到达秦岭车站的时候,无论我们睡着还是醒着,父亲总要叫起我们,告诉我们宝成铁路修建的时候,在这里牺牲了好多战友和工友,顺便也会告诉我们,翻越秦岭需要前后两个火车头,一个拉一个推,真的很费劲。记得有一年寒假回老家,秦岭站下雪,天气很冷,父亲带我们下车到站台上。天黑黑的,他点燃一支烟,沉默了许久才让我们上车。那时候我还小,对宝成铁路修建的事情,根本不了解。后来读父亲的《在云彩上面》,才知道那是一个火热而艰辛的新中国建设的伟大时代。
到了邯郸,父亲总会雷打不动地做两件事。一是下了火车出了车站,他会轻车熟路地带着我们直奔一家卖羊肉包子的小店,这家小店离车站很近,进到店里,他会很熟练地要三个羊肉包子,我们仨一人一个。那个包子不是圆的,而像一个大饺子,但是味道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要流口水,也许是一路上都没有吃好,这顿包子十分解馋。二是吃了包子父亲又会带我们去到不远处的邯郸烈士陵园,那个绿色铁栏杆大门和里面的松树林,寂静而庄严,他带我们去看他的团长晋士林还有左权将军。他总会在晋士林的碑前坐一会儿吸支烟。后来长大一点儿,听父亲说起他曾经给晋士林团长当过通信员,晋士林教他写字看书,可以说晋士林是他的文化老师。
离开烈士陵园,我们还要坐好长时间的长途汽车,我晕车晕得厉害,每次都会在那种迷糊的状态下,到达馆陶。那时候,出了车站总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是父亲的哥哥的,他赶着车来接我们。接上我们,马车在河堤上跑着,两岸种着一些柳树,上了河堤看到柳树,父亲的心情一下子就会好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他在河里学狗刨式游泳的事情,当然还有被奶奶抓住痛打一顿的事。他对家乡的这条运河——卫河是记挂的,他有一张很喜欢的照片,就是在河边靠着一棵大柳树,燃着一支烟静静地看向河水,如同看见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今天想起这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恍惚如在昨天。
故乡对我而言是户口簿上的籍贯,而对父亲却是魂牵梦绕的地方。父亲自参加革命后,回过多少次故乡,我没法统计。但是最后一次跟他回故乡,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人世,父亲带我去已经被污染得挺严重的卫河大堤上,他老说在那里能听见奶奶叫他的声音,我其实不太懂这种情感。不过,后来读到他的一首写给故乡的诗后,好像明白了:
我是你的一个苦心编织的梦?
一根希冀的春柳的插枝?
或者,是你幻觉中的一双飞翅?
不不,我只承认,我
是你随意选中的
一名战士。
漂游了过久的岁月,
回来了,但愿,泪
把你干涸的思念打湿。
回来,是寻找那片墓地?
——你预支给我的那个位置,
从来没有在意识里迷失。
我一直觉得我对父亲的了解是少而浅薄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奔波在创作现场和家的一道闪电。每年春节是这道闪电休息的时候,我那时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任务,就是去火车站或者飞机场接父亲,而父亲在家的每一分钟,都是温暖的,充满了欢笑。记得有一年父亲回来,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我还在睡觉,一贯中午才起床的父亲,居然来叫醒我,让我跟他一起去一个镇上赶场。父亲骑自行车载着我,骑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成都西边的一个集市,集市很熱闹,父亲找到一家卖羊肉的铺子,买了半个羊腿和一捆红萝卜,兴高采烈地载着我回家了。回到家他居然动手下厨(这在我的记忆里,是他第一次下厨做饭),忙了一下午,做了一顿无比好吃的红萝卜烧羊肉,那个香味,至今我都想得起来。
以前我对父亲的了解和认识,仅限于他是著名的作家、诗人和电影编剧,所熟悉的作品是《爱的思索》《花之恋》。《爱的思索》是我们在大学里,在同学中手抄传看的作品,特别是对爱情的讨论(也许是那个时候我们正处在恋爱的年纪),学校黑板报上有自发开辟的专门的讨论角,纷纷发表着我们对爱情观的讨论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还有《雁翼儿童诗集》,那里面主要有我童年的影子,我童年里父爱的缺失,好像父亲都在他的诗歌里做了抒写,诗里所写的那份孤独与悲伤,那份无助与怯弱,都是我童年的印记。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那几部记录着他童年和少年生活的作品,在《东平湖的鸟声》《作家的童年》《紫燕传》这些作品里,我看到了一个少年虽然生活在苦难中,但却充满着乐观、勇敢和向上的力量。其实我很羡慕父亲能用这样的叙事方式,记录下他以及跟他一样经历了民族大难的少年儿童生活,这样的生活如果讲给今天的孩子听,他们也许不能深刻地理解,但是有一点是符合当下时代的,那就是一种民族精神,一种无私奉献的民族大义,我想这也是今天的少年儿童应该强化的一种心智和能量。
在我的成长中,父亲的陪伴是断断续续的。
幼年的时候,母亲说你父亲回来了,而我总躲在母亲身后,怯怯地问,这个叔叔是谁?
童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在五七干校,我也总是独自在家(胸前挂一把钥匙走天下),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父亲给我开的读书单子。他也总会找到几本适合我读的书,如《唐诗一百首》《大林和小林》《闪闪的红星》《东周列国志》《儒林外史》(这本书没有封面,后来才知道书名)等等,偶尔见面也能解答我的困惑——困惑最多的就是《东周列国志》里提到的一些古语,那时候我还没有学过古文,完全靠读完一个小故事,大约知道一些意思,不解的问题还是有很多。所以,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
少年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我们家也从重庆搬到了成都,父亲那个时候从作协调到了峨眉电影制片厂。厂里分了两套房子给我们家,一套是20世纪50年代修的苏式的小楼,平时吃饭都在后面那栋干打垒的房子里,而父亲、母亲和我住在那个小楼的一套小房子里。在那个小房子里,最让我欢喜的就是每天晚上与父亲、母亲的聊天,其实最多的是听他们聊天,父亲会讲一些他写电影剧本的事情(那时候我对电影很好奇,听他讲的有关事情更是好奇)。而母亲讲得最多的是跟谁约稿了(母亲那时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工作),对方的回信中提到自己最近写的一些作品,可以交给母亲来出版。那时母亲刚好要做两套书,一套是《作家近作》,主要收集的是丁玲、萧军、叶君健等老作家的新作;还有一套是《当代作家自选集》,就是邀请像冯骥才、李准、杜鹏程等作家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集来出版,让当时的读者能最快地认识、了解这批作家。那时,父亲还是没有停止给我开书单,开出的书也多了起来,其中有“蔡东藩的历史演义系列”,这也是我第一次系统地阅读中国历史;还有一批外国名著和国内老作家的作品,比如茅盾的、丁玲的、萧红的、萧军的、杨沫的等等,很是过瘾。除了书单,大多数的寒暑假让我最开心的是总能跟他一起出行,我第一次见大海就是跟他一起去青岛。他在那里参加完一个诗会,我坐火车去青岛与他碰头,那次还见到了安徽诗人严阵叔叔,现在想起来严阵叔叔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最有趣的一次出行是跟他在长江的轮船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个暑假,看见了三峡的美丽,听到了三峡奇妙的传说,体会到了轮船上船员们独特的生活(那时候父亲正在体验生活,准备写一部话剧,后来的作品《船在风浪中》在四川人艺演出,还有一部电影剧本《灯》也拍成了电影)。那时候他晚上写作,我晚上读书,他白天睡觉我白天练琴,有三峡两岸的猿声伴奏,很是惬意。现在想起来,那是一段快乐而特别的日子,万分难忘。所以,父亲是让我爱上文学和爱上读书的指导老师。
因为少年时代老跟父亲东跑西跑的,晚上他也会读诗给我听,我也蠢蠢欲动地开始写诗,学他的调子,学他的节奏,不过是孩子的视角、孩子的情感、孩子的好奇心。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也算大有长进,诗歌先后发表在《儿童时代》《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上(也就在写儿童诗的过程中,我认识了著名的儿童诗人金波老师和儿童文学评论家樊发稼老师)。后来这些小诗结集出版成诗集《黄莺的歌唱》。所以,父亲还是我文学的引路人。
青年时候,我为什么成为编辑而没有成为作家,我觉得是我看到了作家的艰辛,这个艰辛不仅仅来自身体的辛劳,更多是来自对自己作品的不断探索与创新。我曾经翻看过父亲的创作笔记,那本笔记里有许多草稿,那些草稿又被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每一首诗的修改痕迹都是一次对自己的否定,而这样的否定是需要勇气的。一个有才华的人,要直面否定,其实是万分艰难的事情。所以,父亲是一个文学的探索者。
也许是我看到父亲在探索文学真谛的路上太过辛苦,加上我老觉得我的才华和努力都不如父亲的缘故,我选择了做一名编辑。在整个编辑生涯里,我十分理解作者创作一部作品的不易,所以也十分甘心、踏实地成为为他人作嫁衣的人。
我一直在想我父亲他们这代作家,他们的创作紧系新中国。童年,噙满苦难;少年,在探寻在觉醒;青年,行走在梦想的建设中;中年,迷茫中磨砺而不失坚定;步入老年的时候,仍不愿停下思索……
他们是新中国文学的播种者,他们是民族精神的探索者!
父亲离去十四年了,作为一名编辑,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以今天读者的视角,选出一个集子,既反映出他的创作成就,又能满足可读性和审美力。所以现在初步确定从三个方面来选——挑选六十首诗歌、一本诗论《子夜灯影》、一部自传(《作家的童年》和《第三个档案袋》),希望在父亲去世十五周年的时候出版,以此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2023年10月28日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