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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万物交谈(组诗)

2024-02-05韩文戈

诗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姨妈果园树木

韩文戈

燕山有太多荒草簇拥的荒坟

比它们更老的那些早被人推平

种上谷子、荞麦、黄豆

我们也被老朋友忘记

童年模糊,亲密无间的伙伴失去音讯

少年时代死去的古怪乡邻

他们的故事已被遗忘

五十年、一百年后,我们会是谁?无人

我们留下的空白,像垄沟间苗留出的空白

腾出地方让更多人出生

我们的骨殖相互混合

被庄稼、树木和蕨类的根须紧紧攥住

泉水像干净的灵魂在更深处走动

事情总有例外,岩村西山的老杏树下

有一座每年都在加高的老坟

祖父们告诉幼小的我们

那里埋着一位抗日战死的外地好汉

他无名,也无后人

日后,我不止一次听到

我们的孩子也被他们的祖父反复、反复告知

就像土地陪着日月反复栽下树木

这巨大虚无中永恒的风景

与我乘坐的高铁并排也停靠一列银色火车

清明时节,一座荒原上的车站

透过那列火车的玻璃窗,我看到另一个我

隔着雨幕像隔着一面时光之镜

他也惊讶地向我张望继而张嘴呼唤,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火车启动,我们疾速地反向而行

我走向越来越大的雨夜,他走向光辉灿烂的昼光

在遥远未来的某日

当我们各自闭合一个完整的圆形轨迹之后

会再次交集于某个野外车站,钢铁与野花,

倏忽与永恒

隔着雨幕无声呐喊,抑或不约而同走上站台相拥

成为老时间的新门徒

我经历的每个瞬间,万物都在呈现各自的辉煌

清晨打开门,树下一条小狗也在看我

起早的人纷纷走向田地

一只鸡会在傍晚跟着鸭群跨进家门

落日犹如古老与最新的知识照耀着东山顶

西侧山峦被它镀上一层金辉

冀东的河流闪烁着穿过村镇,陌生人心怀隐秘

这是多么偶然,这又是多么必然

我打开书,母亲给羊喂草

父亲躬身从河里担水浇灌菜地

就这样,世界从不停息

星罗棋布的事物相互吸引,自我即中心

然后我的父亲、母亲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是多么偶然,这是多么必然

我们不是凭空而来,哪怕来自虚无,那里恰是子宫

有时会与一棵树交谈,与树枝上的鸟交谈

有心事的时候,我也亲眼见过

父亲与他的马交谈,与大雾中一片空地交谈

母亲却常常在我家果园跟满园的果树交谈

那是炎热的夏天正午,大地空无一人

只有鸽子的大翅膀击打着白银色的空气

带着掠动的阴影和风

现在我重回果园,树木已换了一茬又一茬

果园也不再属于我家

父亲、母亲在果园里的某棵果树下安息

我自言自语着,像与一棵树交谈

又像与隐身空气中的人倾诉

一群往返的鸽子在倾听,那是他们古老的灵魂

这是在夏日,在漫长的午睡之后

山泉水发出声响,在我快走过六十年人生路之后

大地上空无一人

从只有旱季与雨季的马来西亚他打来电话,多年不见

共同的回忆如同血脉重又把我们连在一起

聊起同一个山村,多年前当我还小常居住在那里

几十年再没去过的地方,只剩回忆,而他比我去得频繁

尽管此刻他客居紧靠赤道的国度

从遥远的地球中部帮我回忆北半球比我更北的燕山小村

少年的快乐充满山野的日子,小小的村庄宠爱我

太多人不会再认识

能说出的人都已成空名字,假如我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那些圍拢的山脉却熟悉我只是长满了新树木

山间的泉水依旧沿着故道流向山下曲折的河湾

最终聊起我们共同的亲人,他告诉我他外婆——我姨妈墓地的大致方位,南山以南,

那里我熟悉

年轻的姨妈常随社员领着少年的我走遍群山

那是又一个开阔的山谷,亿万年,鸟鸣中

果园四季飘香,向阳处,姨妈就在那里与姨父一起安息

这是一个除夕之夜,人间尘土又厚了薄薄的一年

当我们沉进时间深处,当我们再次回到时间的水面

天上地下人间团聚神灵护佑

不同纬度听到新一年的钟声,在同为过客的子夜

天南海北,我们谈到的只能是一个离世多年的亲人

谈到她曾给我们的爱,以及她最后的安息地

我随时听到我劳动的声音

打夯,割豆秸,挖树坑,驱赶越轨的家畜

那时,其他干活的人也会听到

他们自己的声响,他们习以为常

我会不经意听到白日之光密集的角落

一声叹息,传自河对岸

但看不到叹息的人

那叹息未必源于苦难,只是长年累月的抒情习惯

我会不断听到镇子发出的嘈杂声

当我从棉花秧、谷子垄中直起腰

拍打掉手上的泥土或草叶

我并没有听出那些混乱声音的主题

中间夹杂狗与驴子的叫声

正午神秘,鸟兽为影子绷得太紧感到困倦

但我依然能听到

细小的梦呓发自白象和仙鹤

是非止息了,日子平缓,幸福不知不觉

当黄昏来临,下午即将收网

一整天被它兜住的声音还在扑腾

那时我靠着桑树无所思

东西邻家的女人还在反复为一件小事争吵

就这么有趣,又这么乏味

彻夜,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哭

声音渐渐敛息,天下慢慢寂静

窗口前我打开那本古人的书

好多个黄昏我都没读完它,落日再次沉落

而群星尚未升起,月亮缺席

最后的天光映亮我和那张古代的脸

没多久,不知不觉地,光与时光褪去

上游与下游的水同时流向幻象

暮色中的文字逐一隐进苍茫

隐进苍茫的还有我的脸和那张古代的脸

我们都难以安慰对方

我抬头望向窗外,那里有他隐约的背影

院子里我父亲栽下的合欢树仍像二十年前一样

而远山与近村都显得更加遥远

(选自《当代-诗歌》2023年增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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