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体与延续
2024-02-04黄鲜荣军
黄鲜 荣军
【摘要】沈亚之的《沈下贤文集》是中唐传奇作家中较少流传至今的文人别集,他在自己的传奇、墓志铭以及祭文中大量运用“骚体”进行文学“破体”创作,常态化的墓志和哀祭文因此发生显著改变,体现出“契会相参、本采为地”创作原则,呈现出“为真情所动”的创作条件。但相较于晁补之《续楚辞》《变离骚》的同类作品,与继承“骚体”传统的“变风、变雅”之本色还有距离。经过文体融合,文体的文学性得到增强,沈亚之的墓志铭打破了文体本身文学性与实用性的平衡,体现出新的“破体”意义。
【关键词】沈亚之;破体;骚体;墓志铭;哀祭文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09
沈亚之作为一位传奇作家,对楚辞文学有着深入了解,他不仅将其运用于传奇创作中,《沈下贤文集》里的墓志和哀祭文也拥有突出的“楚辞体”文学特点,遗憾的是,由于墓志对骚体的运用通常只限于铭文部分,一些研究只是简笔一提,没有给予重视。但是作为处于唐传奇兴盛时期的文人,墓志铭在唐代也由于丧葬文化发展而涌现出繁荣的创作局面,沈亚之笔下的墓志和哀祭文势必会产生一些特别变化,由此考察作品中的“破体”现象与作家对于文体“本采”的保留,古代文体流变的过程能得到更清晰细致的体现。
一、文章“破体”与沈亚之作品
《诗经》是中国现实主义诗歌的发源,从来都与《楚辞》“诗骚”并称,但是魏晋以后被五言诗代替,文人很少进行四言创作。表面上看,《诗经》四言句的形式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但其体制却被铭文、赞、颂等文体吸收,通过文学“破体”,诗三百的艺术形式得到了延续。“破体”是不同文体的融合,一种文体的艺术特征被移植到另一种文体之中,文体的严格界限被打破,被改造的文体却因此获得新的生命力。
宋人尤其喜欢将不同的文学文体进行结合,苏轼“以诗为词”,提高词的品格;辛弃疾则“以文为词”,为词体注入新的活力。唐代而言,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大胆创新,更是“以文为诗”,而“骚体”与其他文体的融合也进一步变化、深入。沈亚之就是深受楚辞影响的传奇作家,其流传最广的经典作品当属《异梦录》《秦梦记》以及《湘中怨解》等传奇。他的传奇具有显著的“楚辞体”特点,首先是善于改写《楚辞》的文学题材,与传奇创作融合。如《〈湘中怨〉解》中人神相恋的故事情节,极富有《九歌》韵味。其次是大量在传奇中创作“楚辞体诗歌”,让作品产生强烈抒情效果,尤其是《〈湘中怨〉解》。由此可知,沈亚之在众多传奇作家中,是对楚辞有着深入了解和一定喜爱程度的。然而,这不仅表现在他久为流传的经典传奇中,也包括《屈原外传》这篇署名沈亚之创作的作品,此文没有出现在《沈下贤文集》中,《屈原外传》首次被收录于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此后,楚辞注家都常有收录,如戴震的《屈辞精义》、胡文英的《屈骚指掌》。既然众多楚辞研究者都对其进行收录,那至少表明这些学者对于《屈原外传》由沈亚之所作具有认可度。《沈亚之与〈屈原外传〉》一文从此文创作的史料条件和现身时代、地域等多方面考察,也认为此文疑似沈亚之的作品。①
作为与《诗经》称名的文类,楚辞在唐代的影响并不亚于《诗经》。对于墓志铭而言,除了源于《诗经》的四言句式,骚体句式便是其使用的主要形式之一。墓志铭于魏晋南北朝时基本成型,通常由“志”和“铭”两部分组成,“志”多用散体文书写,而“铭”则主要用韵文写成。《沈下贤文集》中收录了七篇墓志,其中涉及“楚辞体”的作品有《沈参军故室李氏墓志》《卢金兰墓志》,其铭文部分全用骚体,与其余五篇作品中的四言铭文、散体或有志无铭截然不同。更为特别的是,沈亚之的传奇中也有一篇墓铭,《秦梦记》描写沈亚之于秦国被召为弄玉公主的驸马,但是公主却无病而亡,亚之写下了一篇墓铭,哀悼弄玉,铭文皆用“骚体”句式。文集中还作有八篇祭文,其中《为韩尹祭韩令公》使用了少量“骚体”句,《祭胡同年文》与《刘严夫哀文》则几乎全篇运用。
二、沈亚之墓志与哀祭文的“破体”表现
初唐时期,盛行厚葬之风,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可以作墓志铭,当时已经形成了创作墓志的盛大风气,常有为亲朋好友之死而求他人作文的行为。这种风气在中唐时期得到延续,沈亚之的七篇墓志铭中,就有两篇是应他人请求而作。其使用“骚体”形式的全部墓志铭简列如下:
“冗叶难荣,逮霜霰兮。劳飚罹灾,延而眉兮。韶妖之葩,笄刻晷兮。触烟寤露,倏委衰兮。玄金苍砾。安静镕兮。红琼海碧,包脆危兮。呜呼夫人,曷而得支……” ②(《沈参军故室李氏墓志》)
“野遼刺兮众草罗生,飕蓊郁兮孰先殒零。绮颜奄忽兮辞金楹,去何止兮归无程。芳藿红荃兮昔所迟,今销亡兮不可再馨,魂魄归来兮复此园茔。” ③(《卢金兰墓志》)
“白杨风哭兮石甃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珠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④(《〈秦梦记〉墓铭》)
沈亚之文采过人,早年曾入散文大家韩愈门下,交往甚密。在出于典祀而作的祭文中,《为韩尹祭韩令公文》就是亚之出于韩愈的关系,为朝廷武将韩弘写文悼念。《祭胡同年文》则是为朋友胡同年而作,两人一同参与科考并进士及第,但胡同年却英年早逝。其涉及“骚体”句式的语句或篇章如下:
“推轱兮升坛,河桥兮鄜畤……荣华之不遒兮,倏云乎已矣!” ⑤(《为韩尹祭韩令公文》)
“……惟温毅之龙颜兮,含朴谦而苞野。工时言之便诗兮,斗风识于远雅。同遭恩于昔年,蒙擢身于长者。念嘉欢之平生,君何先而捐舍!痛凋华之谁疾兮,闻号号之稚寡。省余奠之不遒兮,促将征于前马。何决迈而无顾兮,岂乐居乎壤厦。既启全而无尤,君子美其终也。哀哉,尚饗!” ⑥(《祭胡同年文》)
“秀才刘严夫,父殁不胜丧。余吊而作词以哀之。其词曰:号呼窒懑,喑呜呼兮。一溢不入,百体痡兮。醴泉渴竭,发根枯兮。脆黄催乱,如霜芜兮。形若龙蜕,骸骨瘏兮。悲占六腑,神无居兮……” ⑦(《刘严夫哀文》)
据以上篇目,可以看出《沈参军故室李氏墓志》与《刘严夫哀文》使用的是《桔颂》及《涉江》《哀郢》等篇“××××,×××兮”的句式”;《卢金兰墓志》与《秦梦记》墓铭主要使用《招魂》结尾句式:“××××兮×××,或××××兮××××”;其余的哀祭文章,《祭胡同年文》多用《离骚》“××××××兮,××××××”句式;《为韩尹祭韩令公文》则包含两种句式,《九歌》“××兮××”句式以及《九章·惜诵》“×××××兮, ×××××”句式。沈亞之对于“骚体”的应用涵盖了《楚辞章句》的重点和主要篇目,范围广泛。
沈亚之在墓志铭中运用“骚体”写作,其围绕对象都是与他拥有亲属或血缘关系的女性,《沈参军故室李氏墓志》和《卢金兰墓志》就是如此,卢金兰是沈亚之的外室,自十五岁时归于亚之,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一年,金兰二十六岁时逝于京师。沈参军即沈亚之的族叔沈称师,其妻李氏出嫁三年,早早辞世。而《秦梦记》墓铭,墓主是传奇中的弄玉公主,被秦穆公下嫁给富有政治才能的沈亚之为妻,也体现出亲属关系;而祭文的对象主要是亲近的朋友或能够引起强烈心理感触之人。刘严夫之逝,即是因为不胜父丧,郁郁而终,他对于生身父母的感念和孝心,令亚之动容,因此诉之笔端。
相较之下,其余墓志铭的写作对象或是曾经共事过的官员,或是出于姻亲关系而以礼撰铭,又或者与亚之并不熟悉,如《灵光寺僧灵祐塔铭》,是由于僧人慕名求铭。由此可知,沈亚之用“楚辞体”进行“破体”写作时,要能“动以真情”,由于写作对象与自身的密切或特殊关系,他才会写就情灵摇曳的文章,而非更加典重肃穆的四言铭文。
但是这种“破体”较少破坏原本文体的“本采”,沈亚之在创作中延续了旧有文体的传统。在宋人晁补之的《续楚辞》《变离骚》中,也包含了少数祭文与碑铭。韩愈的《柳州罗池庙碑》就在其列,此文主要叙述柳宗元在柳州的政绩及其死而为神显灵之事。文末特用“骚体”做迎享送神诗,由此辞内容与文体功能看,其写作是为了祭祀娱神,抒情并非写作主要目的。但其背后潜藏着韩愈为柳宗元作不平之鸣的思想,深惜其“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 ⑧,体现了楚辞“变风”“变雅”的怨悱本色,所以选入了《续楚辞》或《变离骚》,与同样选入书中的《祭田横墓文》《吊屈原文》特质相似。而在沈亚之的墓志铭中,偶尔会出现议论人生的文字,但更多还是遵循墓志文体的惯例,记录墓主事迹与世系,告慰亡魂。而祭文则不止于此,《刘严夫哀文》讽刺世俗“厚姻薄养,世有诸兮。俗浸且广,无谁诛兮。” ⑨的不良风气,从而赞扬刘氏爱重父亲的善良品格;《为韩尹祭韩令公文》感叹荣华富贵虽可无尽,但也会由于寿命减少而消失,“荣华之不遒兮,倏云乎己矣!” ⑩其字里行间透出怨刺恻隐之意。但这些词句仍旧不是行文中心,与“骚体”本色的继承还有差距。
三、文体“本采”的延续与“契会相参”的新变
沈亚之的墓志铭和哀祭文内含的“破体”面貌已被基本展现,同时也显示了他在“破体”过程中的创作原则。文体虽无绝对不变的体制,所有文体都处在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但是文体仍旧必须有相对的总体体制。如果没有大体,也就取消了各种文体的个性。这意味着“破体”需要做到“大体须有,故应辨体。”大体即文体的“本采”,指向文章的总体风格,“体”常与“用”作为文体学的一种范畴,“用”是“体”的具体表现和运用,包含了文体的具体功能倾向。不同之“体”常有各自对应之“用”,传统的“用”的变化,也能反映出对应的“体”的新变。
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记载:“按志者,记也;铭者,名也。古人之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殁则后人为之铸器以铭,而俾传于无穷……而谓之志铭。” ⑪刘勰也认为,“序”用于记叙墓主身世,“铭”则是褒扬颂赞逝去之人。所以,墓志铭的主导风格应该是哀伤悲切的,它的文体功能主要是为了记录墓主事迹及家世谱系,以流传后世。次则表达哀悼赞颂之意,以慰亡灵,具有明确的实用性。就祭文而言,本质上就是抒情文体。其最初的导源是抒情诗,后来演变为抒情赋,由于抒情赋的抒情性逐渐减少,后来就变为有韵的祭文或哀辞。《文体明辨序说》言:“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 ⑫由于祭祀死者的需要,其行文风格低沉伤感,在文体功能上,具有祭祀告慰魂灵、抒发哀情的目的。其文学性占主导地位。沈亚之的作品保持了文体“本采”,包括使用“骚体”句式的篇目在内。其墓志铭以“志”记人,借“铭”悼魂,具有鲜明的伤悼之气。另一方面,通过使用丰富的“骚体”句式,其作品产生了较大变化。以四言写就的墓志铭或祭文虽然整齐划一、典重肃穆。但是缺乏变化,显得板滞。而且局限于其四言句式的长度及其频繁使用典重词语的写作习惯,作者情感的抒发受到阻碍,较难实现流畅表达。沈亚之使用骚体的作品则破解了这些问题,让其文章转而富有变化和活力,透出真挚的情感和诗意。体现出“契会相参”的新变。
沈亚之的祭文抒情性十分浓郁,运用骚体后让情感的表达更显凄婉绵长,在心间回转反复。如《刘严夫哀文》刻画墓主在丧父后,体现出的死别之悲。虽不着一个“悲 ”字,但字间满是其意。“醴泉渴竭,发根枯兮。脆黄催乱,如霜芜兮。形若龙蜕,骸骨瘏兮。” ⑬表现出刘严夫悲痛过度,疲惫不堪,已经骨去存皮的空洞如同游魂般的状态。他的生命似乎因为父亲离世而一同离去,悲至肺腑,难以排遣,传达出凝重且苦涩的情感体验。此外,沈亚之为亡妾作的《卢金兰墓志》,不仅生动详细地记载了金兰身前的生活事迹,通过她身为良家子却选择“学伎”一事,展现出她特立独行的果决性格,而且运用“骚体”句式尽情抒发了作者对亡妾的思念与悲痛之情。金兰是在沈亚之离开后,独自留在京师,得病去世。在离世前,经历了一段与丈夫生离的孤独生活。沈亚之似乎也为这段彼此分离的生活感到遗憾内疚,铭文中写道:“绮颜奄忽兮辞金楹,去何止兮归无程。芳藿红荃兮昔所迟,今销亡兮不可再馨”,⑭豆叶和香草美丽芬芳,但是往日错过之后,就无法再闻到熟悉的馨香。花落人亡,二者同归。亚之对于亡妾生前事的追念,侧面体现并加重了其心中的悲情。可以得见,由于“骚体”在铭文形式中的加入,墓志铭的抒情性显著增强,用词也倾向于清灵瑰丽。由此墓志铭的文学性逐渐鲜明,但是墓志铭本身“志主散”“铭主韵”的体制让其中的实用性和文学性保持了微妙平衡。
除非这种文体创作出现例外情况,《中国金石学讲义》叙述了墓志铭的演变:“志铭之文字……唐宋以来,厥体滋乱,溯其原始,略举为例:一、志之无铭者;二、先铭而后志者;三、先志而后铭者。” ⑮指出唐宋时期的墓志铭出现了“志之无铭”的状况,与此对应,还存在“铭而无志”的情况。《沈下贤文集》中的唐传奇《秦梦记》,就是有力的例证。《秦梦记》描写沈亚之梦游秦国的奇异经历,他在旅馆休息时,白日梦入秦国,被秦穆公招为女婿。后来弄玉公主无疾而卒,沈亚之为弄玉作铭文悼念,此文有铭无志,全篇使用《招魂》结尾的“××××兮××××”句式。正值生机盎然的春天,杂英遍地,公主却在此时逝世。女儿搽脸的珠粉不再一如从前沾在房内的帷帳上,她已沉眠地下,如同玉石被土掩盖一般。通过悲欢相对、今昔对比展现佳人逝去的物是人非之景、留恋不已的伤感之意。墓志铭中的铭文本就主于抒情,还去除了在《秦梦记》中显得多余重复的记人“志”文,满足小说情节抒情的需要,展现众人对于公主离世的悲伤情绪与氛围,在此,墓志铭文体的文学性得到充分发挥,之前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文学“破体”的变化和意义得到新的体现。
注释:
①陈均:《沈亚之与〈屈原外传〉》,《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
②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7页。
③⑭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251页。
④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
⑤⑩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1-262页。
⑥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266页。
⑦⑨⑬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8页。
⑧刘真伦:《晁补之〈续楚辞〉〈变离骚〉作者、篇目及佚文辑存》,《古籍研究》2012年第Z1期。
⑪(明)徐师曾撰,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合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48页。
⑫(明)徐师曾撰,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合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54页。
⑮陆九和:《中国金石学讲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