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夏目漱石后期三部作品中的中国元素
2024-02-04张佩瑄
张佩瑄
【摘要】日本近代文学巨匠夏目漱石的创作分为四个时期,本文聚焦于其1910年修善寺大患后的第三创作时期的作品,即被称为“后期三部曲”的《春分之后》《行人》《心》。前期三部作品聚焦于人性和现实的矛盾,而后期三部作品则转向了对“自我”的探讨,强调世间的不幸皆来源于自我意识过剩。本文将从原文出发,以发表时间为顺序依次探究三部作品中出现的中国元素,结合夏目漱石的汉学经历以及中国传统儒释道文化对夏目漱石的影响,探究转变产生的原因及意义。
【关键词】中国元素;《春分之后》;《行人》;《心》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5-004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16
夏目漱石和当时其他知识分子的孩子一样,很早就开始通读汉文书籍了。且夏目漱石于1881年(明治14年)从东京第一中学退学,转入由当时的汉学家三岛中洲创立的有名的汉学私塾即二松学社就读。从现存的成绩单来看,当时夏目漱石的汉学成绩十分优秀,在学时讲授的课程有《大学》《论语》《孟子》《史记》《唐宋八大家》《唐诗选》等。除此之外,漱石每周还会用汉学写作和作诗。虽然在籍时间仅仅只有一年,但是漱石的汉学修养得到进一步提升。少年时代在二松学舍积累的汉诗文知识,对这位文豪之后的创作以及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体现在作品对社会的批判上。
夏目漱石被评价为现实世界的批评家,因为他的作品总是毫不留情地批判社会不好的一面。夏目漱石之所以能够批判明治时代的近代文明,也可以说是因为他从小就对汉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通过学习汉学提高了文学素养。汉学中尤其是儒家思想对他影响较大,可以发现在其前期以及中期作品中,主要针对近代文明、战争、道德伦理进行批判。如批判当时日本社会盲目崇拜西方的现实,在其作品《我是猫》中借“猫”的口吻讽刺当时流行起提倡运动、喝牛奶、洗冷水澡等社会习惯。这些都是从西方传到日本的,甚至被认为是和鼠疫、肺结核、神经衰弱不相上下的“病”。
除了思想上的影响,最直观的就是夏目漱石作品中出现的借用汉学典故或者直接使用汉学词语。在《我是猫》第一章,开篇借用了“小阳春”这一中国农历的时令用语,在第四章提到了室内陈设着“木庵的赝品画作”,木庵是明末清初泉州的一名禅师。作品中随处可见中国元素。但目前国内学界对夏目漱石及其创作的研究多集中于前期作品,且研究主要是对社会批判、精神分析等,对夏目漱石作品中的中国元素研究较少,特别是后期三部曲的研究明显少于其他作品,有也只是将三部作品分开单独研究,故本文将研究视点放在后期三部曲中的中国元素。
一、《春分之后》中的中国元素
《春分之后》是夏目漱石在经历“修善寺大患”后的第一部作品,鬼門关上走了一遭的夏目漱石生死观有了很大改变,并且首次采用分章连载的创作方法,由“洗澡之后”“电车站”“报告”“下雨天”“须永篇”“松本篇”六个短篇组合而成,作为后期三部曲的首篇,有着重要的地位和研究意义,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创作风格从前期对社会的批判转变为对人自身的深入思考。故事以田川敬太郎为引线,可以参照树状图的概念将其他出场人物如邻居森本、主人公须永市藏、须永的姨夫田口要作、田口的女儿千代子、须永的舅舅松本等一一串联起来。小说以敬太郎的视角描写自己的经历为开头,逐步转向描写须永与千代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最终以刻画自我意识过剩、对自我产生怀疑并为之苦恼的须永这一人物形象作为结束。田川敬太郎是一名大学毕业求职不顺的浪漫青年,与他奔走求职不同的是,他家境优越的同学须永市藏自诩为高等游民,还有一位奉父母之命自小便定了亲的青梅竹马即表妹千代子。然而须永父亲去世后,姨夫田口便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了,但是须永的母亲一直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完婚。而须永陷入自己身世纠结之中,且觉得自己不求上进与千代子并不合适,直到一个叫高木的情敌出现,须永嫉妒得发狂,但他觉得那只是占有欲不是爱。文中出现了一些母亲的话,让须永觉得很奇怪,最后通过须永叔父得知他其实是父亲和女佣的儿子。须永母亲之所以一直盼望着他与千代子结婚是因为想要延续血统。
在“须永篇”中,须永父亲临死前有这样一幕“父亲在临死前的两三天,把我叫到他的枕边嘱咐说:市藏,我一死,你就得由妈妈照看了,知道吗?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受母亲的照看,现在父亲又重新讲给我听,使我感到莫名其妙”[1]。须永听了父亲的话感到一头雾水,他从生下来就是受母亲的照看,父亲为何要在临终前这样嘱咐他呢,此处便初见端倪,须永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对须永说了如此的话,“母亲突然把手搭在我光秃秃的头上,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直直地从上边望着我。接着用很小的声音说:虽然爸爸没有了,可妈妈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你的,放心吧!别难受”[1]。这些都让生性敏感的须永对自己产生疑问,他甚至开始打量自己,企图在相貌上找到能证明他是母亲的儿子的证据,“有一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那就是在过去的几年之中,我背着人反复仔细地研究过我和母亲什么地方有什么不同,以及什么地方如何相似”“我现在每逢照镜子就想:长得不漂亮倒没关系,如果能更多地像母亲的脸形的话,就会像个母亲的儿子,那心里该多美呀”[1]。
为什么须永的母亲在明知他是私生子的情况下依旧对须永这样好呢。明治时期的“家制度”是父权家长制和长子优先,是以中国“家制度”,即自然构成的血缘团体为基础的,倡导儒家纲常伦理,私生子的身份是不光彩的,是不被承认的血统。所以文中写道:“市藏的太阳从他降生的那天起就已经失去了光辉。”[1]但是须永的母亲无法改变私生子的事实,所以她想让须永的血脉正统化,就必须促使其与千代子结婚,“母亲一定要我娶千代子,也是出自血统上的考虑,希望我找个亲属中的人做媳妇,是这个意思吧”“正是这样,此外没有别的意思”“市藏没有说要娶千代子,我也没再问他是否打算娶”[1]。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个人只有确认了自我身份,才能承担起社会责任和义务。须永正是陷入了伦理身份的困惑,他无法确认自己从何而来,身世之谜影响他的成长发展,所以他从学校毕业之后成为“高等游民”,面对母亲的期盼时,选择不与千代子完婚,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世,游离在家庭和社会之外。
“家制度”是以中国儒家思想为基础,儒家忠孝思想贯穿家族要义,不管是长子继承制还是养子制度都是以巩固家族的集体兴盛为目的而衍生出来的制度。作为“家”的继承人,长子或养子都必须为了集体利益而舍弃个人想法。父亲逝世以后,维持家族传承的责任便会落到母亲身上。须永说“母亲是个受过旧的正统教育的妇女,作为这类妇女的通常的观念是,做儿子的首要义务就是光宗耀祖,母亲就最看重这一条”[1]。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夏目漱石不会片面地只塑造慈母形象,还配之以“孝子”:“说到母亲的性格,只要用我们历来惯用的慈母二字来形容就足够了”“所以,我应当尽可能地爱护母亲”[1]。
二、《行人》中的中国元素
小说延續了《春分之后》的短篇连载形式,由《朋友》《哥哥》《归来》《尘劳》四篇组成。主要人物有“我”即二郎、哥哥一郎、嫂子阿直、妹妹阿重、女佣阿贞、哥哥的好友H先生。《行人》以二郎为叙述者,讲述了以哥哥一郎为核心的支离破碎的家庭生活。一郎的弟弟二郎原本与朋友三泽约好在大阪旅行,一郎带着母亲、妻子以担心女仆阿贞的婚事为借口从东京赶来大阪与二郎会和。在四人离开大阪开始和歌浦之行中,一郎伺机告诉二郎,他怀疑妻子阿直喜欢二郎,并拜托二郎带阿直去和歌山夜宿借以测试阿直的贞洁,二郎在无奈之下答应此事。二郎与阿直又因为暴风雨留宿在和歌山,在两人归来后,一郎急切想知道两人夜宿的细节,但是二郎只是保证嫂子的人品十分端正却没有详细汇报夜宿和歌山的情况,这加深了一郎对其二人关系的怀疑。二郎在日趋诡异的家庭氛围中,提出了出去独居的想法。一郎与阿直的僵硬氛围,使得一家人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表露,只能寻找二郎商量解决对策。最后,二郎提出让一郎外出散心,拜托与哥哥关系最亲密的H君劝哥哥一起旅行,希望以此开解一郎,并请求H君记录下哥哥的情绪异常之处,而一郎也在旅途中逐渐解开郁闷。
H君在给二郎的信中提到了中国禅僧香严。香严智闲禅师是灵佑禅师的法嗣,自小便聪明伶俐,有一天,灵佑法师问香严:“对于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你的本分是什么?”香严答不上来,回到禅房翻遍自己的经书也没找到答案,只好去求教于灵佑禅师,但禅师只让他自己去找答案,香严自说画饼不能充饥(指亲证和没有亲证的差别),便云游四方做个长行粥饭僧,在南阳慧忠禅师道场旧址搭了个茅棚住下了。一次,他正在除草,不经意抛弃一块瓦砾打在了竹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忽然间大彻大悟,写了一首偈语: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中国唐代青原惟信禅师的参禅三大境界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香严禅师在被问的时候,暂且处于第一境界,物我分离;一郎只局限于自己的认知,与感知对象隔着距离,并未真正进入对方的内心,他自白“我明显地认出绝对的境地,但我的世界观越清晰,绝对离我越远”,也是处于第一境界而不自知。但此时经过H君的小心点拨:“你看螃蟹看得入迷时,一点都不觉得痛苦吧?”[2]一郎将自己困于第一世界中扭曲了与妻子阿直的关系,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观念先于存在。悟道必然要从第一境界逐渐升入第三境界,一郎能讲述香严击竹悟道的故事,说明一郎也隐约悟出了解决自身困扰的道,也可以理解为夏目漱石在修善寺大患以后“倾心于入道”的体现。
三、《心》中的中国元素
《心》作为夏目漱石后期三部曲的最后一篇,由《先生和我》《双亲和我》《先生的遗书》三个短篇组成,与前两部作品一样,都是以他人的第一视角讲述主人公的故事。本篇中,“我”认识了一位先生,在与先生逐渐熟悉以后有了生活上的交际来往,但“我”的父亲患病且病情不佳,于是“我”只好回到家乡,等“我”再次收到先生的来信却是先生的遗书。从信中了解到,“先生”结识并爱上了房东家的小姐,同时也赢得了房东太太的好感,但却因年少时曾受到叔父的欺诈而对他人时存戒心,迟迟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后来,“先生”的好友K住进了房东家里,也爱上了小姐,直率的K向先生坦白了自己的心事,“先生”在表面上批评K“不求上进”,背地里却偷偷地向房东太太提出要和小姐结婚。知道了这一切真相之后的K在绝望中自杀了,同时K的死也留给“先生”一生的不安和自责。婚后的“先生”一直心怀愧疚无法忘却K,他的内心无比寂寞却又不能将此事与夫人坦白,终于也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心》较为特别的是,封面是由夏目漱石亲自设计的,印有一句“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的汉文,选自《荀子·解蔽篇》,即人的内心决定外部形态,是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根源。荀子则主张性恶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认为食色喜怒都是人的先天性情,无论是小人还是君子。人性只限于食色、喜怒、好恶、利欲等情绪欲望,所以“人之生也固小人”。小说中,先生的父母在离世时,将先生与家产一起托付给先生的叔父照看,因为在先生父母眼里,叔父是可堪托付之人。且在最初时,叔父支持先生求学、帮先生照看房子、还将先生的房间保留下来等等一系列动作,都让人觉得叔父为人正直。先生也觉得与叔父一家人相处极为开心,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可叔父后来却提出让先生与自己的女儿结婚,企图以此霸占遗产,遭到拒绝后,又在遗产分配上动手脚欺骗并抛弃了先生,所以,先生告诫“我”一定要提前分配好父亲的家产,以免像他一样陷入纠纷。可见,夏目漱石在人性方面是赞成荀子的观点的。
且荀子还主张“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而生辞,让亡焉”,即人一生下来就有贪图私利之心,因循着这种本性,人与人之间就会发生争斗,也就不再讲求谦让了。先生原本是出于好心想要帮助自己的朋友K,于是邀请他与自己同住。但后来先生发现K也喜欢上了房东太太的女儿时,对K说出了过分的话让K陷入了自责的漩涡,还有意欺瞒并且抢先与小姐订婚。K难以接受先生的背叛自杀了,先生在发现其遗书时,第一反应是检查信中是否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言论。人的趋利本性占据了上风,战胜了先生对K的朋友道义,先生最终也变成了他最讨厌的叔父那样的利己主义者。先生自感罪孽深重,只得借酒消愁,罪恶感迫使他每个月去给K扫墓,自白道:“这种感受甚至使我甘愿受路人鞭笞,漫长的痛苦煎熬使我觉得与其让他人鞭笞还不如自己鞭笞自己,如今我又感到自己鞭笞自己还不如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3]这与禅宗思想极为贴切,禅宗主张寻找内心真正的自我,达到寂然无为的境界,只要能回到内心本有的清净,当下就可以顿悟。先生在生命的后半段一直在愧疚与痛苦中度过,从灵魂深处反省人性的贪婪和利己自私也是一种自我的回归。
四、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后期三部曲中涉及中国儒释道内容的研究可以发现,中国传统文化对夏目漱石的创作观念如“则天去私”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夏目漱石受到中国佛教的影响,在作品中是最为明显的,但是对于道教和夏目漱石的联系方面的研究仍有不足。夏目漱石早期的作品中,如《我是貓》包含了他对当时国内盲目崇尚西洋文明的批判,以及对于明治政府制定扩张政策的反对及厌恶。他自小接触的儒家伦理与英国留学接触到的个人主义是冲突的,所以他笔下的一郎以及先生最后都选择了脱离社会关系,一个在山水自然中寻找解脱;一个在挣扎后放弃生命,禅宗与道家的“出世”精神就是夏目漱石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最大感悟,也成了他文学创作的精神来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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