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与艺术的交织:李箱的疾病体验与《翅膀》
2024-02-04刘琳
刘琳
【摘要】结核病作为一种疾病曾因其神秘感而令人深感恐怖。在韩国近代文学史上,李箱是因肺结核英年早逝的代表作家之一。即便在患病期间,他也一直笔耕不辍。其在患病期间所创作的短篇小说《翅膀》,字里行间展现了疾病对于他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通过对作品的深入分析,人们得以深刻认识李箱的疾病体验如何与其创作紧密相连,并进一步探索疾病在艺术表达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关键词】李箱;肺结核;《翅膀》;疾病书写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5-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03
一、引言
结核病,俗称“痨病”,是由结核杆菌感染而引起的一种较常见的慢性传染病。在医学未解开肺结核的神秘面纱之前,这种号称“白色瘟疫”的不治之症,曾被神化为是“天才的病”。在韩国近代文学史上,许多杰出的作家因肺结核而不幸英年早逝,其中被誉为超现实主义代表的李箱(1910-1937)是典型的代表之一。
李箱的文学特质之一在于他以自己的疾病体验为基础进行文学创作。通过感觉的错乱和客观偶然的摸索,构建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文学世界。他的文学作品集中表现了当时殖民地情况下知识分子们的自我矛盾心态、毫无意义的人生以及对自我主体的探寻,体现出其与众不同的自我分裂和不安意识。尽管在20世纪30年代,许多文学家努力在作品中表现知识分子的苦恼和无力感,但像李箱这样将个人的病理因素与社会的病理因素相结合,并以极端内向的文学表现展现出来的作家却寥寥可数。因此,本文将结合李箱的疾病体验,对他生病后创作的《翅膀》进行分析,探究他的疾病体验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以及对其思想的影响。这一研究将为理解李箱作品中的独特文学风格及其与个人命运交织的细腻关系提供新的视角。
二、李箱的疾病体验
众多创作家都将结核病看作是一种能够赋予患者性感魅力的疾病。这种病被赋予浪漫的色彩,被感情化地看待。但对于李箱而言,他生活的20世纪30年代,正值日本帝国主义镇压政策日益严酷的时期,这样的时代背景使得当时的知识分子们深陷绝望、虚无和不安之中,李箱也不例外。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李箱在1930年夏天的时候就出现了肺结核的症状,这种个人的疾病体验让他无法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将肺结核进行浪漫化的处理。对他而言,肺结核代表着恐惧和死亡。而疾病的切身体验让李箱以独特的病态方式窥视到了生活的阴暗面与社会的病态。在其诸多作品中,都讽刺地映射了自身遭遇的精神危机以及殖民资本主义末期社会所呈现的病态现象,肺结核这一疾病体验发挥着内在或外在的作用。金允植也曾提到“构成李箱文学本质的是一种与自杀和死亡等价的思想”,“从李箱第一次咯血就诞生了李箱文学”。李箱去世后,在作为遗稿被发表的自传随笔《病床以后》一文中,他称自己为重病患者,并叙述了肺结核给自己的身体所带来的极度的痛苦。然而,疾病往往也会使人对生命的意识更加突出。李箱在患病后更加注重对自我的反省与探索,这一点在《病床以后》中也有所体现:
那时,我果然是惨不忍睹的乞丐。但直到今天才成为一个能够抛弃谎言,活在真实生活中的“人”。—我就这么相信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发现不过是一个靠感觉生存的可怜虫罢了。
“××先生!请看向光明!”(《病床以后》)(笔者译)
李箱因肺结核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不禁开始回溯自己的生命历程,并追寻生命的深层意义。在上文中,他说道:“看向光明!”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单纯对疾病康复的渴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脱胎换骨。进行文学创作不仅仅是患病者力求生存的勇气和动力,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将其生命价值与意义完整地凝聚在字里行间之中。李箱埋头于文学创作,试图逃离躲避肺结核所带来的恐惧,期待通过文学揭示内心本真的自我。在他其他的诸多作品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肺结核的踪影。他以文学为翼,超越生理上的羁绊与局限,企图抵达人性的彼岸,在殖民统治下找寻迷失的自我:
会倾泻而下。人会像甲虫一样跑。会温暖的。会翻滚的。黑色的血块当啷一声掉下来。会粘在地上。会有味道。会变硬。(《地图的暗室》)(笔者译)
二十三岁—三月—咳血。用剃须刀修剪留了6个月的胡须,像蝴蝶一样的大胡须,然后拿着药去一个叫B的安静温泉。在那里,我死了也好。(《逢别记》)(笔者译)
生活,我很清楚我很久已经没有生活了。偶尔来找我的“类似生活的东西”也只是名为“痛苦”的妖怪。
……
第二次咳血过后,我模糊地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寿命的概念。(《恐怖的记录》)(笔者译)
像这样,在1930-1939年期间,李箱所发表的几乎所有小说都反映了他与肺结核的斗争以及他面对死亡与恐惧的心路历程。这些作品中时常出现有关肺病或自杀冲动的描写,将疾病的痛苦与人性的扭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独特而深刻的文学风格。结核病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和死亡威胁在他的作品中成为主要元素,深刻影响着他的叙事风格与情感表达。很多讨论已经证明,以上文学中出现的恐惧或自杀的根本原因在于结核病给李箱所带来的不安和恐惧。总的来说,李箱的文学创作深深根植于他作为疾病患者的经历之中,痛苦与死亡的主题贯穿其作品。他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深邃的情感表达,不仅深刻地揭示了他个人的心灵历程,也映射出当时社会的深层矛盾与困境。在文学的世界中,李箱探求生命的意義,勇敢地面对病痛与恐惧,最终在作品中找到一种解脱与救赎的路径,成为他独特而不朽的文学遗产。
三、《翅膀》与肺结核
上文提及李箱于1930年夏天时便出现了肺结核的症状,直至其1937年去世,其间一直笔耕不辍。在短短七年的时间里,李箱创作了不少的组诗与小说,其中《翅膀》被誉为韩国最早的意识流小说。《翅膀》是李箱于1936年发表在《朝光》上的短篇小说。其创作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李箱在白川温泉疗养时,结识了酒吧女郎锦红,后来他与锦红同居长达三年,同居期间锦红曾四次离家出走,两人分分合合,关系暧昧不清。后来李箱以二人的故事为蓝本创作出了短篇小说《翅膀》。该作品以主人公“我”为中心,细腻地描绘了一个与社会隔离、日夜闭居于昏暗房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我”依靠妻子卖淫为生,却从未真正体验过作为丈夫的角色。“我”失去了自我意志和自由,成为了一个内心极度空虚的存在。在故事中,主人公“我”经常在妻子外出时悄悄进入她的房间,玩弄她的私人物品,试图通过感官上的刺激和联想来满足自己对性的欲望。然而,“我”的存在成为妻子卖淫的负担,于是妻子限制了“我”的自由,并且把安眠药当感冒药给“我”吃,因此“我”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备受打击和委屈的“我”从家跑到楼顶不禁回顾自己的二十六年。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于自由和翱翔的渴望逐渐膨胀,“我”渴望长出“翅膀”并且大声呼喊着“飞翔吧,飞翔吧,再一次飞翔吧!”《翅膀》在鲜明刻画个人内心世界的同时,也呈现了当时殖民地统治下知识分子的普遍境遇。李箱以虚构的手法,传递了对那个时代在物质与精神上受到压迫的民众的关切。在这个作品中,读者可以看到殖民统治下千疮百孔的韩国,以及对一个虚弱而无力的知识分子能否找回希望的思考。他的作品是对压抑和束缚的反抗,是对死亡和绝望的挑战,是他在身体疾病和社会压力双重打击下的生命意志的写照。从个体的角度来讲,主人公“我”的塑造,既是李箱患病后心理状态的投影,又是深受殖民地压迫众多民众的投影。
你知道“化为标本的天才”吗?我很愉快。在这种时候,连约会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只有当肉体疲惫无力之时,精神才会像银钱一样清醒。尼古丁渗透进我那受折磨的胃里时,我的头脑中总会自然而然地准备出一张白纸。在那张白纸上,我会像下围棋一样,巧妙地布置着我的机智和悖论。这真是可恨又可憎的常识之病。(笔者译)
在作品的开头,主人公认为自己是天才,但是个没有生命、没有活动、被制作成标本的天才。尽管如此,主人公还说自己很快乐,乍一看会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的体现,但是继续看他对自我的想法,如作品中所描述的“只有当肉体疲惫无力之时,精神才会像银钱一样清醒。”尽管疲劳和疾病让身体处于极端的痛苦,但也正是这种痛苦促成了精神上的清晰与超越。李箱患病后对肺结核有了切肤之痛的体会,因此他所创作的主人公有着一种无力与萎靡之感,不论是因为当时的社会背景还是李箱自身的疾病,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笔下主人公的情绪和气质。正如狄更斯所描绘的结核病那样:使死亡变得“优雅”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疾病”,一种“死亡与生命如此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的疾病,以至死亡获得了生命的色泽和光亮,而生命则染上了死亡的忧郁和恐怖”,他认为心灵与肉体的这种搏斗如此一步步展开,如此平静,如此庄严,而其结构又是如此确定无疑,以至肉体部分一天天,一点点地耗费、凋零,而精神却因身体负担的变轻而越发变得轻盈、欣悦……结核病在文学中常被视作一种强烈情感表达的媒介,它揭露了患者内心深处无法隐藏的强烈欲望,而这种欲望常常反映了患者内心深处不愿意展现的情感和渴求。通过这种方式,李箱在其作品中展现了肉体与精神的对抗,以及在这种斗争中所显露的深层情感。在《翅膀》中,作者巧妙地通过主人公“我”的经历,将现实中的自我隐藏,但从作品中的细节描写和心理刻画中,大家可以洞察到作家自身的心理映射。
但这并不是关于对幸福或不幸的斤斤计较。换句话说,我没有必要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同样,也没有必要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只是懒散地度过,一切就仅此而已。(笔者译)
我的房间很昏暗。我蒙着被子打盹儿。我的床铺,从未整理过,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无比亲切。(笔者译)
我随便在哪里坐下来回顾了自己成长的二十六年。在模糊的记忆中,并没有任何具体的主题浮现出来。
我又问自己:你对生活有什么渴望吗?但我不愿意简单地回答“有”或“没有”。我几乎连自己的存在都难以意识到。(笔者译)
肺结核所带来的生命之痛与死亡之恐,深深地根植于患者的潜意识。病中对死亡的思索会在其无意识之间流露于作品之中。疾病长久带来的死亡恐惧诱发着患者内心潜在的危险因子:对自我主体存在的确认、对死亡的思索、自杀的冲动等,并且患者比正常的社会成员对这些的感觉更加敏感,更加强烈。疾病所造成的痛苦在作者的体内郁结,也正是因为这些病态的情感,促使其通过书写的方式来宣泄。《翅膀》作为李箱的代表作之一,虽然全文未明确提及肺结核一词,但字里行间所展现出来的文字可以窥视到他的内心情感,看出其内心痛苦的挣扎。当然,李箱的这部作品并非單纯叙述个体的病态性,更是一个借由主人公病态的描述,来对当时殖民统治下麻木的知识分子命运的探讨,更是呼唤着当时受压迫民众的觉醒与自由追求。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指出:结核病患者成了一个出走者。《翅膀》一文中,主人公“我”一次又一次地出走,共有五次的外出。朴奇隆教授指出这五次的外出是主人公走向光明的自我升华。是从丢失的自我,也就是从分裂的自我(寄生于妻子的价值观颠倒的生活)中试图外出,来寻找完全的自我(意识的恢复,独立行动,从颠倒的价值观中解放)的统合的过程。当然,这五次的外出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化身,作者因身患疾病在现实生活中未得到的满足在文学创作中得以体现。正如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所认为的那样,文学创作是一种成人的、白日梦性质的幻想,而“幻想的动力乃是未满足的愿望”。作者通过在文学创作中的出走来弥补现实生活中未能出走的遗憾,通过一次次的出走使精神上的探索得以满足,从而使自己独立于痛苦的现实世界。很多时候结核病被表现为意识的精神化,回归到核心,也就是最真实的那个自我。体现在其作品中便是从主人公的自我沉沦到寻找自我的过程。李箱以个体来折射20世纪30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囚禁于殖民统治下的困兽,想要出走寻找真实的自我以确证本体的存在,但却难以在现实中得以实现。只能在幻想的世界中尽情地飞翔,实现自我的未满足,摆脱现实对自我的束缚。
我突然感到腋下发痒。啊哈,那是我人造翅膀曾经长出的地方留下的痕迹。今天这翅膀已不复存在。在我的脑海中,希望和野心被抹去的页面就像翻过字典一样闪过。
我停住步伐,想这样呐喊。
翅膀呀!再次生长吧。
飞翔吧,飞翔吧。再一次飞翔吧。
再一次飞翔吧。(笔者译)
在《翅膀》一文的最后,主人公在街头徘徊,听到中午的汽笛声,感觉自己的腋下生长出了翅膀,飞翔这一动作和“飞翔吧,飞翔吧,飞翔吧。”的呼喊声相呼应,突发性的自杀愿望促使“我”带着幻想中的翅膀飞翔。这也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的自我投影,身处殖民地且身患肺结核的李箱,在经历了自我沉沦和安于现状后试图通过某种方法改变现状。作者在这里采用了极具象征性的语言,通过描写被阉割了的精神和虚幻性的生活,影射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人们的恐惧、不安和绝望。但也通过最后的“飞翔”来再次重构分裂的自我以找寻迷失的自我。对李箱来说,疾病并非仅仅局限于个人层面,而是反映了殖民地环境下整个社会的病态。这不仅是个人主体性的危机,更是民族主体性的双重困境。随着1931年,日本对朝鲜的殖民统治日益加剧,不论是韩国的普通百姓还是知识分子,都被困在精神的压抑牢笼之中。李箱通过自己作品中塑造的懦弱无能、安于现状的人物群像,以及他们自我寻找的过程,试图探索现实世界中的出路。
四、结语
经过深入的探究,可以看出,李箱的文学作品广泛地运用了结核病这一“精神化”的疾病主题。但作为疾病的结核的意义并非结核病本身所固有的,而是由文学审美的历史性所构建出来的。在他的代表作《翅膀》中,李箱描绘了殖民地下极度压抑环境中,知识分子懦弱无力、精神自我分裂的形象。通过主人公的自我探索和反思,李箱不仅揭示了殖民统治对人性和自我认知的破坏,还真实地展现了他们面对现实的方式。作为一名肺结核患者,李箱通过语言超越了身体的局限,用文学来表达他独特的自我体验,用创作来对抗疾病带来的恐惧。他将死亡看作一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在死亡的阴影下寻求真实的自我和价值。这种疾病的特殊体验赋予了他对社会现实更敏锐的感知力与洞察力。尽管结核病缩短了他的生命,但也正是这种有限的时间,使他的文学创作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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