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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式语法框架下清涧方言“圪AA的”状态形容词研究

2024-02-03刘少杰张京鱼

榆林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清涧构式表达式

刘少杰,张京鱼

(1.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2.西安明德理工学院 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4;3.西安外国语大学院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一、引言

清涧方言属于陕北晋语的吕梁片,其词汇、语法一方面体现了晋语的共同特征,同时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圪AA的”表达式是清涧方言里一类使用频繁、结构特殊、口语色彩鲜明的重叠式状态形容词,仅清涧方言中就有180多条。

“圪”是晋语中普遍存在的一个成分,也是晋语区别于其它方言的一个重要形态标记。在不同方言点,其读音有所差别,其用法、活跃程度也不尽相同,书面上有记作“圪”“纥”“疙”“胳”“屹”等的,“是因为没有实在意义而有多种写法”[1]。研究晋语的学者一般把它记作“圪”,以“圪”打头的词被称为圪头词①。圪头词在晋语中数量众多,主要包括圪A、圪AA、圪A圪A、圪圪AA、圪A圪B、圪ABB、圪ABC七类,其中尤以圪A和圪AA式数量最多。迄今为止,学界已对晋语圪头词中“圪”的性质和语法意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对圪头词,尤其是“圪A”式圪头词的结构、类型、语义特点、语法功能、历史流变等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发现“圪”是一个只表音、不表义、不标类、能构词、能构形、有一定附加意义(表小)的词缀[2]。然而,已有研究对“圪AA”式圪头词关注较少,其中专注“圪AA的”式形容词的研究更是极度匮乏,将“圪AA的”式形容词认定为构式并从构式语法理论角度对其展开的研究尚属空白。邢向东在构式语法理论框架下对晋语中的方言四字格进行了考察,文中提及带“圪”的四字格,如“圪糁瓦害”和“圪皱麻也”等,但并未论及“圪AA的”式形容词构式[3]。大多数研究仅用极其有限的篇幅对一些具体的“圪AA的”式形容词表达式进行了简单列举,对其意义进行了粗略描写。

以往文献普遍认为,状态形容词是从形容词派生出来的合成词,这种派生词的构造是以单音节或双音节形容词为词根,通过重叠或者附加词缀的办法构成词干。比如单音节形容词“傻”可以通过重叠并添加结构助词“的”变为状态形容词“傻傻的”,也可以通过附加词缀变为“傻乎乎”“傻不拉几”“傻里傻气”等状态形容词。然而,“圪AA的”式形容词构式在形态上具有显而易见的特殊性:首先,该类状态形容词并非全由形容词派生而来,除了方言中的形容词词根之外,动词词根和拟声词词根也可以进入“圪AA的”构式,构成状态形容词,如“圪摇摇的”和“圪哇哇的”,且A为动词的“圪AA的”表达式在清涧方言所有同类表达式中所占比重最大。晋语中“圪AA的”状态形容词词根的多元性,即形容词词根、动词词根和拟声词词根同时存在这一现象需要解释。另外,一些“圪AA的”表达式,如“圪悠悠的”和“圪微微的”,其对应的“A”式(悠、微)与“圪A”式(圪悠、圪微)在方言中并不可单说,这些表达式如何生成的问题同样需要解释。

在对清涧方言中相当数量的含有“圪AA的”表达式的自然会话进行细致分析后,我们发现“圪AA的”式除具有一般状态形容词所具有的“描绘义”这一共性外,还具有“极致义”和“负面/消极评价义”这一特殊个性。过去大量将“圪AA的”形容词视为一个个单独的形容词的研究无法解释这类形容词具有的“极致义”与“评价义”。如“圪文文的形容文里文气的样子(带有负面评价义)”这一状态形容词中,“文”本有“文气”“斯文”“有文化”等义,在进入“圪AA的”构式后,则表示“文里文气”的意思。可见,是整个“圪AA的”构式框架对“文”的语义进行了限制,我们并不能简单从“文”的意思直观推断出“圪文文的”结构的意思。因此,将这类形容词置于构式语法框架下,从自然会话中归纳它们的构式义,既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本文首先从构式语法理论出发,将清涧方言里“圪AA的”形容词认定为“四字格”构式,并探究其生成路径。然后,对该构式形态、句法、语义和语用等层面分别展开细致的描写与分析,以期展现该状态形容词构式的全貌。

二、“圪AA的”形容词是一个构式

对构式的界定,Langacker 的认知语法认为构式是“有结构的习惯性语言表达单位库”[4]。Goldberg 对构式的定义更形式化些:C是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Fi)与意义(Si)的对应体,而无论是形式或意义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从C的组成部分或先前已有的其它构式推知[5]。构式是语言的基本单位,语法分析的所有层面都涉及构式,即习得的形式与语义功能或语篇功能的配对体,包括语素、词、习语、部分词汇填充的短语和完全词汇填充的短语。作为语言单位,构式本身有大小之分,有简繁之别。

Goldberg强调了构式形式或意义的不可推导性,即根据一个构式构成成分的形式与意义,无法精确推导出构式整体的形式或意义。不同的语法学家对构式的定义虽然有一定差异,但下列基本思想却是共识:

(i) 构式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

(ii) 构式的整体意义大于其各个组成部分的意义之和;

(iii) 构式内部各个组成部分的意义和功能可能不同于这些部分在进入构式前所具有的意义和功能[6]。

结合上述构式语法理论的基本思想,我们来核查清涧方言中“圪AA的”式形容词结构是否具备上述构式的特点。首先,“圪AA的”式形容词结构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其构式义可以概括为“形容‘圪AA的’的样子”,可以用来描述人、物、环境等的体貌、动作、状态、声音等。其次,“圪AA的”构式具有十分丰富的语义内涵,带有强烈的“描绘义、极致义、消极义”等,这些意义并非来自构式内的任何一个部分或是构式内各组成部分的意义总和,而是整个构式的意义。最后,进入构式的各个部分会受到来自构式整体的压制(coercion),凡是能够进入该构式的成分,不论先前是何种词类,形容词、动词或拟声词,表达何种意义,都会获得描绘性的表达功能。由此可见,“圪AA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构式。

邢向东分析了晋语中的几种四字格构式,包括“A眉B眼”(如“贼眉鼠眼”)式、“NANB/ANBN”(如“一生二熟”“瞎七马八”等)式、“AXYB”(如“干净:干颜爽净”)式,以及圪头词四字格(如“圪堆马爬”)等,并将这些构式形象地称为方言中的“词套子”[7]。实际上,“圪AA的”式状态形容词也是晋语中的一个词套子,而且在清涧方言里使用普遍,其能产性不亚于晋语里典型四字格构式“A眉B眼”,后者是晋语四字格中最能产、表现力最强的一种构式[8]。邢向东所列晋语四字格子构式里没有“圪AA的”式是因为传统上“圪AA的”是被当作“圪AA”三字格格式看待的。以构式语法的视角,“圪AA”式在实际语言使用中是极少出现的,而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圪AA的”式出现的,少数省略“的”的“圪AA”式产出,都可以加上“的”,句子的语义都不会有丝毫变化。也就是说,“圪AA的”是个完整的形容词构式,而“的”是该构式的标记之一,标记形容词词性;而所谓的“圪AA”只是“圪AA的”词性标记零形式的表现,即“圪AAφ”。吴云霞列了万荣方言里6个“圪AA”式的例子,如,他眼窝老是圪眨眨,瞅着都不是好东西[9]。事实上,该句中“圪眨眨”就是“圪眨眨的”的零标记形式,将其变为“圪眨眨的”后句子意思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这就如形容词重叠式“AA的”,传统上称作“AA”式,其实包含“AA”和“AA的”两种形式,如“蓝蓝”和“蓝蓝的”。前者其实存在于方言里,是普通话“A的”,如“蓝的”的重叠形态化表现。这个形容词词性标记“的”以及重叠或者拷贝,都须轻读,常常省略,试“蓝天”(蓝蓝/蓝的天)和“蓝蓝的天”。“AA的”式形容词使用频率远高于“AA/A的”式。由此可见,重叠式的构式观使我们看清了传统上“AA”形容词重叠式其实涵盖“AA”和“AA的”两个构式的事实,而其重叠/拷贝是形容词词性的标记②。

三、“圪AA的”形容词的生成过程

现有文献普遍认为“圪AA的”形容词表达式是由“圪A”式圪头词重叠后一音节构成[10][11],但我们对清涧方言中“圪AA的”表达式的形态构成做系统分析后发现,相当数量的此类表达式并非由“圪A”式圪头词重叠词根构成,因为这些表达式对应的“圪A”式圪头词并不合法。比如,“圪悠悠的形容动作过于轻柔的样子”和“圪微微的形容精神状态很差,十分微弱的样子”两个形容词就并非由“圪悠”和“圪微”通过简单重复后一音节“悠”和“微”构成,因为在在清涧方言中,“圪悠”和“圪微”不可单说,“悠”和“微”也不可单说。那么,诸如“圪悠悠的”和“圪微微的”此类表达式是如何生成的?再比如,“圪愁愁的形容十分愁苦的样子”,其中“愁”在方言中可单用,如“不要愁了,肯定有办法”,但“圪愁”在方言中不可单用,只能说“圪愁愁的”,这类表达式又是如何生成的?

鉴于部分“圪AA的”表达式对应的“圪A”式并不合法,我们做出如下两个推断。第一,“圪A”并非“圪AA的”式唯一的构式源。除“圪A”外,“A”式和“AA(的)”式也应该是“圪AA的”构式的构式源。“A”“圪A”“AA(的)”通过重叠、加缀等形态变化生成“圪AA的”表达式,如图1所示:

图1 “圪AA的”传统表达式生成路径。

第二,当“A”“圪A”和“AA(的)”在方言中都不合法时,“圪AA的”表达式是给“圪AA的”构式框架填充A并将其重叠的结果。例如,圪委委的形容特别委屈的样子,清涧方言中“委”“圪委”“委委的”均不合法,因此“圪委委的”表达式是给“圪AA的”构式框架填充“委”并将其重叠的结果③。换句话说,“圪AA的”构式因其构式的能产性,为方言中大量新生表达式的产出提供现成的框架(“词套子”)。下面以“圪委委的”为例,说明“圪AA的”新生表达式的生成路径,如图2所示:

图2 “圪AA的”新生表达式的生成路径。

虽然上述两种生成方式产出的结果是相同的,但二者的生成过程有明显区别,分属构词的两个不同阶段。先有方言中的“A”“圪A”“AA(的)”通过重叠、加缀等形态变化形成“圪AA的”表达式,随着此类表达式不断被方言区人们频繁使用,其结构在方言中逐步确立,最终形成稳固的、具有较强能产性构式,而后在构式影响下,产出了更多的新生表达式,如图3所示:

图3 “圪AA的”新生表达式的生成路径。

以“圪愁愁的”“圪皱皱的”和“圪悠悠的”为代表的“圪AA的”传统表达式形成于构式的初始阶段,而以“圪委委的”为代表的新生“圪AA的”表达式则形成于构式的派生阶段。

四、“圪AA的”构式的形态特征

由于清涧县不同乡镇、地区间口音存在一定差异,“圪AA的”构式词尾结构助词表现为多种形式,比较常见的有“的”“家”“介”等;这些结构助词在表义上并无区别,均表示“……的样子”。在文中,我们一律将该构式写作“圪AA的”,而在具体方言例句中,则遵循说话人的原始发音,使用“圪AA的”“圪AA家”或者“圪AA介”。这些词尾结构助词并非构式内的可选成分,而是强制性的。

在“圪AA的”状态形容词构式里,语素A可以是方言中的形容词、动词或拟声词,该形态特殊性可以用构式语法中的“压制”这一概念来解释。理想情况下,“圪AA的”形容词构式内词项AA为形容词语素,但受语言省力原则驱使,有时与构式不完全吻合的词项(动词语素、拟声词语素)也会进入构式。但构式对词项具有支配作用,决定词项准入的条件与方式,有时还会改变与其它词项的组配能力,或调节词项的意义[12]。当词项在意义、语类、时体和论元结构等方面与构式不吻合时,构式就对词项进行压制,使其与构式相兼容[13][14]。换句话说,动词词素和拟声词词素进入“圪AA的”构式后,会受到来自构式整体的压制,获得同形容词语素相同的、描绘性的表达功能。接下来,本文从A为形容词语素、A为动词语素、A为拟声词语素三个方面来说明“圪AA的”构式的形态特征。

(一) A为形容词语素

A为形容词(Adj.)的“圪AA的”构式在清涧方言中数量众多,使用频繁。此类表达式的词汇意义大致可以由A的意义推断出来,但其所表示的事物的性质或状态比“A”式和“圪A”式程度更深。如“张三的衣服皱了/圪皱了/圪皱皱的”,“圪皱皱的”所表示的“衣服皱”的程度明显高于“皱”和“圪皱”。下面列举一些清涧方言中A为形容词的“圪AA的”具体表达式:

圪彬彬的形容端坐、无所事事的样子:论懒谁比不过那他,一天圪彬彬的停待着哩。

圪凶凶的形容很凶的样子:这人脾气不行,常圪凶凶的。

圪冗冗的形容话很多:人老咧就变得圪冗冗的。

圪悠悠的形容动作过于轻柔的样子:就你圪悠悠的这样儿能把衣裳洗净哩?

“圪AA的”构式中的形容词词素A还有一定的语义限制。首先,A不能为“大、红、多、快、好”等简单的性质形容词,即不可以说“圪大大的”“圪红红的”“圪好好的”等。其次,A不能为“真、假、对、错”等不受程度副词修饰的绝对性质形容词,即,不可以说“圪真真的”“圪对对的”等④。

(二)A为动词语素

A为动词(V)的“圪AA的”状态形容词构式在清涧方言中数量最多,使用频繁。当A为动词时,与其相对应的“圪A”式圪头词绝大多数是动词,但少部分属形容词。“圪A”是动词时,与A相比,“圪A”式所表达的动作发生的时量短、幅度小、频率高,且附加了“形象、生动”的动态描述过程,如“圪眯”“圪挤”“圪冒”“圪漫”“圪叨”“圪摇”“圪晃”“圪睁”“圪探”等。此类动词重叠后一音节A并加上词尾结构助词“的”变为“圪AA的”式后词性改变,变为状态形容词,用来描述动作发生的状态,具有形象性和生动性。A为动词但“圪A”为形容词的情况较少,如“圪扎”“圪双(缩)”等。

A为动词的“圪AA的”式的词汇意义大致可以从动词词素A的词汇意义推断出来,但与单音节动词“A”表示动作短时、单次出现或进行的特点相比,“圪AA的”表达式表示动作连续、反复、高频出现或进行。另外,A为动词的“圪AA的”构式大多可以说成“圪A圪A”,但前者所表示的动作行为频率较后者更高,如“圪摇摇的”所表示的动作的频率高于“圪摇圪摇”。下面列举一些清涧方言中A为动词的“圪AA的”具体表达式:

圪探探的形容喜欢四处打探是非或爱管闲事: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别圪探探的。

圪挤挤的形容空间小、特别拥挤,也可用来形容眼睛小:我家里宽窑大炕想咋睡就咋睡,不想跟你们一搭里一块儿圪挤挤的。

看那他那对眼,圪挤挤的。

圪叨叨的形容话多:这俩到一块常圪叨叨的说个没完。

圪摇摇的形容物体快速摇晃的样子:站到阳台看见对面高楼圪摇摇的。

“圪AA的”构式中的动词词素A也有一定的语义限制。表示心理状态的动词和部分肢体运动动词能够进入“圪AA的”构式,而能愿动词、趋向动词、使令动词和表存在及状态变化动词则不可以。心理动词如“爱”“恨”“厌恶”对应的“圪AA的”表达式是“圪爱爱的对某物过分喜爱的样子”“圪恨恨的对某人、事物十分憎恨的样子”“圪恶恶的形容对某事物、某人特别厌恶或憎恶的样子”等。部分肢体运动动词如“跳”“蹦”“趴”对应的“圪AA的”表达式是“圪跳跳的形容跳来跳去的样子”“圪蹦蹦的形容蹦来蹦去的样子”“圪趴趴的形容(因年老)趴着(弯曲上身)走路的样子”,而最一般的肢体运动动词如“走”“跑”“笑”“哭”“吃”“喝”等则没有对应的“圪AA的”表达法,因为这些动词所表示的动作太过普通和宽泛,和“圪AA的”构式所具有的超强描绘性互不相容。当我们听到“跳”“蹦”或“趴”时,我们脑中即刻会出现这些动作的形象画面,而当我们听到“走”“跑”“笑”“哭”“吃”“喝”等时,我们只是知道这些动作的基本含义,至于这些动作进行得“快”还是“慢”,比如是快走还是慢走,小跑还是奔跑,都不得而知。换句话说,这些一般的动作过于“空洞”,不够具体和形象,因此不能进入描绘性极强的“圪AA的”构式⑤。

除了上述动词A的语义限制外,关于该构式还有重要的一点值得说明:除方言中能单独使用的单音节动词以外,A也可以是方言中的双音节动词经“压缩”(condensation)过程而凝炼出的、不可单说的单音节动词。由于该构式本身四字格的限制及构式内第二、三两个音节重叠的要求,双音节动词如“厌恶”要进入该构式,必须经过一个“压缩”的过程,产出最能代表该双音节动词词义的一个音节进入构式。该压缩过程主要遵循语义凸显(semantic salience)原则,即双音节动词的两个音节中更能代表该双音节整体含义的音节为语义上更为凸显的音节,该音节获得进入构式的资格。例如,“圪恶恶的形容对某事物、某人特别厌恶或憎恶的样子”,清涧方言中“恶”“圪恶”“恶恶的”均不合法,而“厌恶”是清涧方言中的一个双音节动词,用法如“老王常厌恶张,厌恶李,觉着谁不如那。老王经常讨厌张,讨厌李,感觉谁也比不上他。”因此,“圪恶恶的”与图2中“圪委委的”一样,都属新生表达式,是给“圪AA的”构式框架填充重叠式AA的结果,形成于构式的派生阶段。为了满足构式四字格和重叠的要求,动词“厌恶”经“压缩”过程凝练为“恶”后再经重叠进入“圪AA的”构式。类似的表达式还有“圪愤愤的非常气愤的样子”“圪怜怜的十分可怜的样子”等,分别是通过将双音节词“气愤”“可怜”压缩为语义上更为凸显的“愤”“怜”后再将其重叠进入“圪AA的”构式。

(三)A为拟声词语素

A为拟声词(Onomatopoeia)的“圪AA的”构式在清涧方言中的数量较前两类少,用来形容某种声音,“圪AA的”的词汇意义可以从拟声词语素A的词汇意义推断出来,表示响声“持续、反复”出现,具有“形象、生动”等动态性,如“圪哇哇的形容(因晕车)呕吐的声音”“圪嘣嘣的形容吃很脆的东西时发出的嘣嘣声”“圪喳喳的形容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A为拟声词的“圪AA的”式形容词都可以说成“圪A圪A”,如“圪哇圪哇”“圪嘣圪嘣”“圪喳圪喳”,但是,“圪AA的”所表示的声音的频率较“圪A圪A”更高。具体来讲,“圪AA的”表示一声未完一声又起,而“圪A圪A”表示一声接着一声,声音之间有明显间隔。试比较(1a)和(1b):

五、“圪AA的”构式的形态特征

从句法特征来看,“圪AA的”构式具有述谓性,其功能与状态形容词相同,可以在句中作谓语、定语、补语和状语,其中作补语和状语的情况最多。

(一)构式作谓语

“圪AA的”构式在句中作谓语时的句式可表示为“S+(别)圪AA的”,如(2)(3):

(2) 这家人今天圪悄悄的静悄悄的。

例(2)是作谓语的“圪AA的”构式的肯定形式,而例(3)是其否定形式,表示“禁阻”的否定功能。

(二)构式作定语

“圪AA的”构式在句中作定语时的句式可表示为“圪AA的+N”,如(4)(5):

(4) 看那圪文文的文绉绉的样子。

(5) 那婆姨就是圪飘飘的轻飘飘的/轻浮那种人。

(三)构式作补语

“圪AA的”构式在句中作补语时的句式可表示为“S+V/A+得+圪AA的”, 如(6)(7):

(6) 锅滚得圪冒冒的冒泡哩。

(7) 张三吃得圪顶顶的顶得很。

(四)构式作状语

“圪AA的”构式在句中作状语时的句式可表示为“S+圪AA的+V(+N)”, 如(8)(9):

(8) 小娃圪溜溜的跑过来。一溜烟的跑过来。

(9) 老李圪尖尖的吃了两碗面。面盛得很满像堆成山尖尖

的样子/像山尖尖的样子冒起来了。

值得说明的是,上述(8)和(9)两个例句中,“圪溜溜的”与“圪尖尖的”有所区别。“圪溜溜的”既在句法上充当状语,又在语义上指向句中动词“跑”。然而“圪尖尖的”只在句法上作状语,语义上并非用来说明“吃”的方式,因此并不指向句中的动词“吃”,而是用来说明宾语“两碗面”的状态,因此指向句子宾语“两碗面”。学界通常将后一种状语称之为“指宾状语”或“摹物状语”[15][16][17]。Payne将此类状语称为附加语[18]。附加语是外延更广、功能和意义更宽的句法单位,是与小句中的论元相对的可选成分,在功能上对小句中必选论元成分起附加说明和描述的作用。陈锋则直接将其称为描写构式[19]。“圪AA的”状态形容词构式的“描绘性”与描写构式的“描绘性”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再如主语指向的描写构式用法(10):

(10a)李四圪愤愤的气呼呼的回了家。

(10b)李四圪闷闷的闷闷不乐(的)回了家。

例(10)里的描写构式突显两个谓语,主谓语“回了家”和次谓语“圪愤愤的”“圪闷闷的”所表示的事件发生的共时性(temporality)⑥。(10a)里“圪愤愤的”对应于普通话的“气呼呼的”,即,“ABB的”四字格;(10b)里“圪闷闷的”对应于普通话的“闷闷不乐”四字格,其描绘性的效果相同。

六、“圪AA的”构式的语义与语用

前文已经提到,“圪AA的”是一个状态形容词构式,可以用来描述人、物、环境等的体貌、状态、动作、声音等,其基本构式义可以概括为“形容‘圪AA的’的样子”,简而言之,就是描绘性。作为状态形容词,“圪AA的”构式一个最为明显的语义特性是描绘过程的“生动性、形象性”。上文例(9)“老李圪尖尖的吃了两碗面”中,“圪尖尖的”意为“面盛得很满像堆成山尖尖的样子/像山尖尖的样子冒起来了”,指向句子宾语“两碗面”,把“两碗面”“满”的状态生动、形象、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出来。除基本构式义外,该构式还具有四个方面的语义和语用特点:语义“量值”上的“极致性”、独特的对比否定形式、“消极/负面性”立场态度偏向以及语体色彩上的“口语性”。

(一)构式语义“量值”上的“极致性”

本文讨论的“圪AA的”构式属于重叠式状态形容词,因此,既有状态形容词的一般特点,又有重叠式形容词的特殊性。朱德熙的《现在汉语形容词研究》是有关状态形容词量研究的开山之作,他指出形容词的复杂形式(状态形容词)中“包含量的观念非常明显”[20]。石毓智在《现在汉语的肯定性形容词》一文中首先提出了汉语形容词在量性特征上存在“量幅”和“量点”的对立,即性质形容词表示的是“量幅”,状态形容词表示的是“量点”[21]。张国宪总结了形容词的量性特征,并指出就表述功能而言,性质形容词用来描绘事物的属性,而状态形容词用来描绘事物属性所具有的程度的高低[22][23]。因此,状态形容词的语义内涵可以描述为“性质+程度量值”。关于重叠式的量性特征问题,目前尚无统一结论,总体上可分为两派观点。一派认为重叠并不完全是指大量,有时也可以指小量[24][25],一派认为重叠表现的是大量[26][27][28]。Lakoff和Johnson 指出语言组织里存在这样一个过程:“形式越多,内容越多”(more of form is more of content)[29]。应用到重叠形式上,就得出了数量的增加(名词)、动作的重复或延续(动词)、程度的加强(形容词)等意义。这样的说法就把形式的叠加视为一种显示名量、动量以及程度的增加或增强的手段[30]。Lakoff和Johnson关于重叠形式与意义的观点与本文讨论的“圪AA的”式状态形容词构式所表现出的特点基本一致,即,形式的增加等于内容的增加。“圪AA的”构式的构式义中明显含有“特别”“非常”“十分”等能够体现“极致性”的语义成分。方言中与该构式义具有相同或相近词汇意义的词项中,该构式表示的“程度量”最高。因此,该构式的语义内涵可以表述为“性质+高程度量值”。

“圪AA的”构式高量值语义内涵决定它不可受程度副词修饰,用句法框架可表述为(12)。因此,不能说(13),只能说(14):

(12) *{往死里·海里· 有个儿·稍微有个儿}+ 圪AA的

(13) *今儿天气不好,出去往死里/海里/有个儿/稍微有个儿(冷的)圪森森的。

(14a)今儿天气不好,出去往死里/海里/有个儿/稍微有个儿冷(哩)。

(14b)今儿天气不好,出去(冷的)的圪森森的。

同样,“圪AA的”的构式高量值语义内涵决定了该构式不可用在含有“比”“越来越”的比较句式中。在方言中,可以说“今天比昨天冷”,但不能说“今天比昨天圪森森的”;“圪AA的”形容词构式也不能用在“越来越……”句式中,可以说“天气越来越冷了”,但不能说“天气越来越(冷的)圪森森的了”。

(二)构式之对比否定形式

在言语活动中,如果说话人已经选择了一个已被程度量固化的状态形容词,也就意味着说话人对这个状态形容词本身所携带的程度量级的肯定,如果再轻易否定,就是违反Grice的“数量准则”(Quantity Maxim)。因此,“圪AA的”构式不能直接受方言中单音节否定词“不”“没”等修饰,即,不能说“不圪AA的”和“没圪AA的”,用句法框架可表述为(15)。因此,不能说(16)(17):

(15) *{不· 没}+ 圪AA的

(16)*今儿天气还可以,出去不圪森森的。

(17)*他昨天态度还可以,没圪凶凶的。

然而, 该构式可以被方言中“不说”“没说”等双音节否定词所修饰,如(18)(19):

(18)今儿天气还可以,出去不说圪森森的瑟瑟发抖。

(19)他昨天态度还可以,没说圪凶凶的。

“不/没说”中“说”是“那么”的意思⑦。“不/没说”是表否定的“远指程度”对比表达,相对于话题时间,如(18)隐含与昨天、前天或者前些天天气的对比,例(19)里隐含“他昨天之前的态度总是“圪凶凶的”的。

否定词“不说”“没说”与“圪AA的”之间还可以加入其他成分,如(20)(21):

(20)今儿天气还可以,出去不说(冷的/像昨天的)圪森森的。

(21)楼层低了还是好,不说(高的/像20楼)圪摇摇的。

例(20)和(21)否定词和“圪AA的”构式之间所添加的东西,前者属于该形容词的无标记项,而后者是对比项。因此,我们将“圪AA的”构式前的“不/没说”称作“对比否定”。这种对比否定,普通话和其他方言也有,只是形式是“不/没那么”“也不”“不会”“不知道/晓得”等。有时候,该否定形式的对比项是事情的“常态”(norm),如(22)(23):

(22)那他一满彻底不会待客,家里来个人不说(把人家)圪勤勤的形容待人十分殷勤的样子。

(23a)你看你,眼里就没活,地都脏成这样子了,(也)不说扫一下。

(23b)你看你,眼里就没活,地都脏成这样子了,(*也)不扫一下

语篇小品词,即副词“也”在例(23a)里,是选择性的,而在(23b)是强制性的,其语篇衔接功能就是突出“对比”(contrast)。因为“圪AA的”构式量值的极致性,像汉语里“ABB的”重叠状态形容词一样,不能直接加“不/没”进行否定,但可以用在对比否定句中,如(24):

(24)张三今天变了个人,不说憨啼啼的不那么傻乎乎的。

(三)构式“消极/负面性”立场态度偏向

朱德熙指出,状态形容词“都跟一种量的观念或是说话人对于这种属性的主观估价作用发生联系”[32]。“圪AA的”构式在帮助说话人对事物和动作进行形象、生动描绘的同时,还表示说话人对某种性质或状态的一种估价意义。清涧方言中“圪AA的”构式大多是说话人“消极”“负面”等立场和态度的标示,伴有说话人“不悦、贬低、责备、埋怨、嫌弃、抱怨”等负面情绪⑧。这种标示说话人负面立场和态度的功能并非构式自身所具有的语用意义,且它与构式意义的主要承载成分A的褒贬无关,而是在具体的语境(包括语言语境与情景语境)中浮现出来的。换句话说,构式中的A可能是一个褒义词或中性词,情感上并不表达消极意义,但作为整体的“圪AA的”构式经常出现在“消极”“不如意”的场合之中,用来表达说话者的负面情绪,以致让整个构式带上“消极”“负面”的色彩。

下列自然会话(25)中“圪爱爱的”就能很好的解释“圪AA的”构式在标示说话人立场和态度上的这一特殊性:

(25)(A:丈夫;B:妻子)

A:一会咱理发馆罢里就赶紧去那边昂。一会咱理完发直接去那边吧。

B:噢。

A:争取再搞搞价,它要4000哪怕我搞到3500都能行。

B:就怕人家不给你少了么。就害怕人家不会再便宜了。

A:你过去别多说话,别圪爱爱的,让人说咱想报的厉害了。它是盈利机构你解开吧,只要你想报甚时侯都能哩。你过去别多说话,别圪爱爱的,让人家觉得咱特别想报名。它是盈利机构,只要你想报,什么时候都可以。

上例中A、B两个交谈者围绕“去某辅导机构报名”展开会话。在会话中,A表明了其想继续搞价的想法,而B觉得价位可能搞不下来了。此时,A认为如果B不在商家面前表现出特别想要报名的样子,那么商家也许会便宜一点,因此A使用祈使句式,表现为“过去别多说话,别圪爱爱的”,且说话时语气较为严厉,语音有明显的强化现象,表达了A强烈的情感态度--负面情绪。具体来讲,A认为如果B“圪爱爱的”,会让商家感到她(B)对于该辅导班特别满意,迫不及待的想要交钱报名,由此会妨碍他(A)继续与商家搞价。因此,“圪爱爱的”构式此处反映了说话者负面的情感立场,表明说话者认为“表现出对某物的过于满意”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见,具有中性情感意义的“爱”在进入“圪AA的”构式后用来表达说话人消极的立场和态度。

(四)构式“口语性”语体色彩

“圪AA的”构式主要用在口语体中,书面语中使用极少,其语体色彩上的附加意义主要表现为“口语性”和“非正式性”。利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语域(register)这一概念审视我们搜集的语料中该构式出现的场合与涉及的人物关系,我们发现该构式出现的语场(field)一般为“闲谈、聊天”等,不涉及“公务、工作、教育”等话题。语旨(tenor)方面,该构式所涉及的会话双方之间一般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主要表现为亲人关系或熟人关系。语式(mode)方面,该构式几乎全部用在口语中。如上文例(25),该会话中两位说话者为“夫妻关系”,交谈内容为“报班”“搞价”等日常话题,口语色彩十分明显。

七、结语

本研究基于构式语法理论,首次提出清涧方言中的“圪AA的”结构是一个构式,其构式义可以概括为“形容‘圪AA的’的样子”,即描绘性。对“圪AA的”形容词表达式的构式观可以解释方言中大量“圪AA的”新生表达式的生成机理。该构式可以在句中作谓语、定语、补语和状语。作状语时,该构式可以充当宾语指向和主语指向“状语”,形成“描写构式”,两个构式的“描绘性”“强强联合”,进一步增强了句子的描绘功能。“圪AA的”构式“高量值”的语义内涵直接决定了其不受程度副词修饰和不可用于比较句式的句法限制。该构式的否定形式较为特殊,虽然不可被单音节否定词修饰,但可以用在含有“不/没说”隐含对比的否定句中。本研究丰富了陕北晋语和整个晋语区的词汇与语法研究,为晋语及其它方言中的同类构式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注释:

①关于圪头词的源流,目前学界尚未达成共识,有邢向东的上古复辅音析音化单纯圪头词类推说,乔全生的山西历史上某个少数民族语言的底层词说,李蓝的分音词演变说。本研究不再关注“圪”字的历时演变,而主要从共时角度专注圪头词的一类“圪AA(的)”式。

②“AA”名词重叠式中的重叠或者拷贝是名词词性标记,要轻读,相当于类词缀“子”,如“盘盘”=“盘子”。“AA”动词重叠式一样重叠或拷贝须轻读,是动词词性的标记,如“谈谈”=“谈一谈”,还是AA动词构式“提议”的语用标记。

③至于“委屈”如何缩短为“委”进入构式,我们下文将会做详细讨论。

④当说话者想表达“很大”“很红”“很好”“很真”“很对”等时,会选择方言中的“A圪BB”式形容词结构,用“大圪也也”“红圪当当”或“红圪艳艳”或“红圪丹丹”“好圪丹丹”“真圪丹丹”“对圪赞赞”等来表达。

⑤这并不等于说我们不能对这些表示一般动作的动词进行形象、生动的描绘。在清涧方言中,当人们需要对这些动作进行形象、生动描绘时,会选用“V+得+圪AA的”句式(V=走、跑、笑、哭、吃、喝等)。如:走得圪摇摇的(形容走得不稳,摇摇晃晃的走)、跑得忽噜噜的(拟声,形容跑步时发出很大声音)、笑得卜哈哈的(形容哈哈大笑的样子)、哭得卜啦啦的(形容哭的很伤心,眼泪哗啦啦往下流的样子)吃/喝得刺溜溜的(拟声,形容吃东西时不断发出“刺溜”声)。

⑥描写构式分宾语指向和主语指向两种,例(9)是宾语指向的,而例(10)为主语指向的。该构式的形容词次谓语和动词主谓语所描述的两个事件共同时间发生。

⑦“不/没说”中“说”是“那么”的意思,这可能是言说类动词虚化的结果。

⑧少量“圪AA的”表达式可能并非是说话人负面情绪或立场的标示,而表达一种中性的情绪,如,“圪矗矗的”(形容人、庄稼或者植物长的快),但绝大多数“圪AA的”表达式都伴有说话人的“负面”立场,具有明显的“负面”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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