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语言天才
2024-02-03周红
周红
我的外婆生于1928年,没有上过学,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奇怪的是,她却有着不输语言大师的语言天赋。
印象中外婆老当益壮,经常从两公里外的村里步行上街赶集。来街上的第一站当然是我家的小超市。如果是雨天,她就把那把橙色大伞一收,抖抖上面的残雨,对我说:“红,你把撑花儿拿到屋头去。”
她不说伞,说“撑花儿”,我听着很稀奇,便兴致勃勃地把伞接过来。这时外婆顺势把藏在伞后的包裹一并塞到我手上。我立刻明白了伞和“撑花儿”的区别,便快乐地叫道:“哈哈,撑花儿结果啦!”
妈妈就笑:“妈,我们屋里那么多吃的,你又给这个好吃狗儿买啥子嘛,她越吃越好吃!”
外婆的反驳就一句:“你叫她莫不得!”
我在学校没学过“莫不得”这个词,但我总能喜滋滋地理解它:那一定是比“没关系”“让她吃”更高级、更能体现偏爱的词语。
去集市把要买的东西买齐后,外婆就会坐在超市门口帮我们看店。对面也是一家超市,跟我家是竞争关系。外婆在招呼顾客之余总要朝对面瞟几眼。
有一次,她看到对面生意不好,就高兴地对我说:“你看对面那个大姐,坐到那里动都不动,像尊菩萨一样。”听了她的话,我脑子里那纹丝不动的菩萨和对面一动不动的店家瞬间重合,于是,我们俩齐齐笑出声来。
由于小超市投入成本不高,因此几年内小镇上的新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外婆给我买蛋糕路过这些新开的小超市时,总要愤愤地说几句:“这些人不晓得去做其他的吗?就知道跟别人学,像个跟狗子一样!”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也要恨恨地瞪几眼那些小超市,狠狠地吓一吓跟过来的馋嘴狗,再高兴地吃蛋糕。
青春期的我是个“逆子”,经常跟爸妈吵架。赶集的前一晚,妈妈实在没忍住拧了一下我的脸。
我没在意,当然也没注意到脸上那一小块破了皮的指甲印。来赶集的外婆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红,你妈妈打你了啊?”
我死要面子:“没有啊,没有没有。”
外婆卻很生气地对妈妈说:“幺妹儿,你当时那么想要个女儿,现在生了又不爱惜,打人硬是打脸才舒服啊?”
妈妈眼神飘忽,什么话也没说,但此后再生气也没拧过我的脸。
后来,外婆来赶集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她渐渐走不动了。我在县城上学,放假回家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那时集市早就散了。
那天我在爸妈的一再催促下终于早早地起床了,刚到超市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红啊,你怎么这么没精神,是不是病了?”
我很惊喜:“外婆,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没回答我,而是拉着我继续说:“外婆给你挖了新鲜萝卜,‘萝卜上了街(方言读gāi),药铺都莫想开’,你吃了保管好。”
那一袋萝卜上还有斑驳的黑泥,它们黑黑白白的外皮跟外婆的发色很般配。我这才惊觉,外婆怎么都这么老了。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偶尔回家的我在逢集时也会帮忙看店,但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再没有那抹熟悉的枯瘦的身影。
外婆卧床好久了。我想她,可也不那么想去见她,但最后还是跟着送货的爸爸去看她了。
外婆躺在床上,稀疏的白发胡乱地散在廉价又艳俗的枕巾上,见到有人来了立刻艰难地支起身子,压得身下的稻草垫子嘎吱作响。她瞪着病理性流泪的红灰色眼睛,哑着嗓子问:“这是哪个?哪个来了?是红吗?是不是红?”
我不知所措,照顾她的大舅娘连忙凑到她耳边大声喊:“这是红,她来看你了。”
我这才走到她床边,大声喊:“外婆,我来看你了。”
外婆终于放心地露出了干瘪的笑容,然后不顾众人的阻挠,下床坐到木桩上,又拉着我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像从前一样开始聊天。
她的开场白还是那一句:“红真能干,读大学了,以后工作好得很。”
然后外婆停下来费力地望了我半晌,又说:“你妈妈命苦哦,没享到福,好不容易你和你哥哥都有出息了……把我的命给她嘛……外婆没得祥,没得祥,你妈妈命苦哦,命苦哦……”每每说到这里,我和外婆就齐齐落下泪来。
外婆在语言上天赋异禀,而在预言上就资质平平了。所以,她对自己会活到103岁的预言没有实现。在95岁这年,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数了数外婆留给我的“利钱”,正好是103块。
真好,她可以少承受八年的痛苦。
真好,她可以提前八年跟壮年早逝的妈妈团聚。
真好。
我揭开黑布看了她最后一眼,那苍老得变形、凹陷得严重的嘴,再也说不出令我惊喜和温暖的话语了。
(月照林摘自《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