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我耽搁了的艺术家
2024-02-03李星锐
李星锐
1995年4月28日正午,我妈在湖北省黄冈市中心医院把我生了下来。
做妈妈之前,她在工厂里做工人。生我以后,她被以在家带孩子不方便上班为由,下了岗。
1997年,我两岁。爸爸一个人在工厂里拿到的薪水,没法支撑我们一家三口的开销。妈妈决定出去找点事干,挣些外快补贴家用。打听一圈后,她包下菜市场里的一个柜台,卖起了童装。
每周两次,她得深夜两点起床,坐大巴车去往武汉的汉正街打货。凌晨坐车去武汉的,大多是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或者嗓音洪亮的肥胖女人。妈妈那年28岁,头发染成时髦的栗色,个子矮小,总被错认为哪个乘客的孩子。车程接近两小时,她打完货后,八点多再坐车回黄州,往柜台上摆新进的童装。
有一次,她在汉正街给我外婆和我爸一人买了双棉拖鞋,回程的车上,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大概是被小偷顺手摸走了。妈妈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在车上哭了起来。周围的人都侧目望着她,指指点点,以为小姑娘被什么人欺负了。
一年半以后,童装生意越来越难做。我爸申请了厂里的外派,去上海总部待两年,工资也提高一点。妈妈便卖掉了摊位,做起全职家庭妇女。
2001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爸妈终于下定决心,借了点钱在江堤旁边买了套房。选在那里一是因为价格便宜,二是因为街对面就是黄冈市图书馆。他们想给我提供一个好点的学习环境。
爸爸依然经常出差,我妈接送我上下学的间隙,便去图书馆逛上两圈,挑几本小说借回家看。
小学时,一到放学的点,我就特别期待在窗口看到我妈。因为和别的家长比起来,我妈打扮时髦,看起来年轻漂亮。
有一次,我跟她讲,同桌女生夸她好有气质。妈妈说“哪有哪有”,却捂着嘴笑了起来。
之后妈妈每次来接我,都要精心打扮一番,衣服也换得更勤了些。
某个夏天的傍晚,妈妈穿着一件新买的黑色T恤来接我。T恤后面是透风的纱网,隐约可以看见背部。我和妈妈走在一起,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回家以后,我对她说:“妈,以后别穿这件来接我了,我感觉不太好。”
妈妈愣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句“好”。
第二天,妈妈把那件新买的衣服剪破,当成了家里的新抹布。之后每次来学校,她都穿得和其他家长一样,站在人群里,再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上五年级时,我爸也下岗了。他决定去做他几年前不甘心干的工作——乒乓球教练。而妈妈担心我爸一开始收入不稳定,就在她一个当小学老师的朋友那里,争取来一份编教材的兼职。
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教材,要找好模板,自己编写和画图。那段时间,晚上我在书桌前写作业,我妈就搬个椅子坐在我身后,再拿块板子垫在床上当桌子,每天写写画画。我问她:“你还会画画?”妈妈说:“那当然。我小时候画画可好了。看不出来吧?”
教材有时候要得急,她就通宵写。我家只有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桌,她怕打扰我睡觉,把灯光调得很暗,让我用被子蒙住头,她就在昏暗的书桌前坐一整晚。有时低血糖犯了,扑通一声,昏睡在桌前。我醒过来,把她摇醒,她出去喝杯水,洗把脸,回来继续写。
我妈前前后后编了近十本教材。半年后,那个朋友告诉她,现在不允许非正规教师编写教材,她才结束了这份兼职。后来收到教材样书和稿费,她把钱放到一边,把我拉过去,指着书上她的名字说:“看,你妈也是出过书的人了。”
我翻了翻书说:“可以啊!我觉得你编得比你那个朋友好。要不你去做老师吧?”她叹了口气说:“学历不够啊!算了。”
这件事以后,我妈好像不再甘心做个全职家庭妇女。她去学了半年美容美发,开了个小理发店。没过多久,干不下去了,又去盘下一个租碟店,一年不到,又转手出去。我爸总说:“你就别折腾了,专心在家带孩子不好吗?”她听了既不否认也不解释,继续摸索着她的“生意之道”。
我上初中时,迷上了看课外书。从《最小说》到《萌芽》,再到村上春树、王小波的小说,课下没看过瘾,上课时候也偷偷地看。
我爸相当反对这件事,想把我攒钱买来的书都扔了。我妈拦下了我爸,她说:“你就让他看吧,有个爱好,怎么不好?我平时什么事都听你的,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她又对我说:“只要不影响学习,以后买书的钱,妈给你出。”她态度之坚决,我和我爸以前从未见过。
那天晚上,见我写完作业,我妈走进房间来问我:“知道我為什么准你看课外书吗?”我说:“不知道。”
她站起身,回房间翻了半天,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翻了翻,是一些卡通动物和人像画。我说:“你画的吗?”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些,总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后来被你外婆发现了,大部分被撕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偷偷留下来的一点。”
她顿了顿,说:“你妈很有艺术细胞的。我小时候别人给家里做了个音响,可以放唱片的那种。你外公托人从上海买了些碟片,我就经常在家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夜曲》和《蓝色多瑙河》。晚上我把音响搬回房间一遍遍地听,早上再搬回原来的位置。后来被你外公发现,给没收了,就再也听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不说了。你好好看书吧!以后就算是学习不好,也至少有个爱好。不至于像你妈一样,一事无成,在家闲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好。”
我说:“你可以现在重新开始画画啊!”她愣了愣神,苦笑着摆摆手说:“不讲了,我做饭去了。你想吃什么?”
那时,我瞥见她的手掌,粗糙,指节宽大,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确不像能握画笔的手。
高一那年,我妈为了我的学业,彻底放弃了她的“生意之道”,再次做起全职家庭妇女。我爸的工作有了些起色,家里换了一套新房。
新家比之前的旧房子要大很多,为了装修得便宜又美观,我妈开始在淘宝上买家具,尝试自己搭配。没想到,她像是找到了一个人生乐趣似的,从桌椅到壁纸壁画,每件家具都要精挑细选好几天。
我有时看不下去,问她:“干吗这么费劲,简单搭配下不就好了?这么麻烦。”她说:“你不懂,我难得能有个自己做主的事儿。”
等到新家完全装饰完以后,我和我爸惊讶地发现,居然还非常好看。我爸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才能啊!”我妈抿着嘴,笑了半天。
可新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高中时,我变得彻底叛逆起来,厌学,暴躁,几乎每天都要跟我妈吵架。有时候我脾气来了,吼她:“你当时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我妈则更大声地吼回来:“你以为我想啊!我恨不得把你再塞回肚子里去。”然后一个人去阳台上哭。我总是十分纳闷,至于这么伤心吗?
高中毕业,我通过艺考,才考了个家乡的二本。但我妈还是松了口气,她说:“有书读就好。你自己去学校住吧,别再待在家里了。”我不在家后,我妈好像彻底没事干了。
刚上大学,我一会儿买个新的山地自行车想玩骑行,一会儿买个单反相机想玩摄影,但玩不了多久,就厌倦了。
有个周末,刚吃完饭,我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我:“你那个单反,怎么不玩了?”我说:“不想玩了,觉得没啥意思。你要是看着烦,就卖了呗!”她说:“卖了多可惜。我就想问问你,那东西怎么玩。我看见小区里有大爷拿着这玩意儿,到处拍花,感觉还挺有意思的。要不你教教我?”
我就从最基本的光圈、快门、感光度讲起,她听了一会儿,就说听不懂,我扔给她一本摄影入门的书,让她自己看书学。
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学了进去。几个月后,她开始经常给我发她拍的照片,问我:“你妈拍得怎么样?”
一开始,我会指着照片告诉她,这张曝光过度了,那张构图不好。渐渐地,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我心里知道,她的拍照水平已经比我高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打游戲,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了几句。
我问她:“照片拍得怎么样啊?”她说:“摄影挺好玩的,就是太可惜了,你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看到那些摄影软件上的大神拍的各地风景,真是太美了,我都没机会去拍。”
她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突然找回了小学时候的那种热情。摄影不过瘾,我决定重新学画画。”
室友催我一起开团,我敷衍我妈几句:“那挺好的,你好好画吧,我觉得你肯定能行。”然后挂掉了电话。
三个月以后,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喊:“妈,有什么好吃的在等着我吗?”没人回应。我换上拖鞋,走去厨房,她不在,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往房间走,发现她坐在我的书房里,面前摆着画架,椅子旁放着一个石膏像。她戴着老花眼镜,手握着铅笔,眯着眼在纸上画画。
我说:“你还真开始画画了?”她说:“对啊,刚开始学呢!画得怎么样?”我说:“挺像的。今天怎么没做饭?”她说:“没空,你们自己下面吃吧,帮我也下一碗。”
我爸大概是在偷听,突然嚷了一声:“你妈现在翻天了,饭也不爱做,天天在那儿搞创作。每周日还要花钱去学,真是浪费钱。”
我妈瘪了瘪嘴,没理他。
大学毕业以后,我跟家人商量,打算离开黄冈,去北京闯闯看。我妈说,去吧,挺好的,正好把书房腾出来给她做专用画室。临走之前,我和老妈聊了很久。我问她:“黄冈还有专门为成人开的绘画班吗?”她说:“哪有呀,就是美术生艺考培训的机构。黄冈这地方,哪有中年人学画画的,那老师都比我小十几岁呢!”
我望着我妈,想象她每周日上午,背着书包去画室,坐在一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中间,戴着老花眼镜,专心听老师上课的样子。
那一年,她48岁。
那群学生一定经常偷瞄她。在那间为艺考生开设的教室里,她的存在显得突兀又奇妙。
2019年年底,我妈生日。我和她视频说,生日快乐!她说谢谢,然后给我发了几张她画的画,问我怎么样。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优劣,嘴上还是说道:“画得挺好的。”
这时,我爸凑过来说:“你妈现在已经魔怔了,一天到晚画个不停。”我妈接过话:“养你这么大,我也老了。好不容易不用我操心,现在我要做自己了。”
挂断视频,我突发奇想,找几张她的照片和画,发了个朋友圈写道:老妈的作品。评论里一通夸赞:这是你妈妈画的?也太有才了吧!
最后一条评论里,我一个朋友写道:你妈真是个被你耽搁了的艺术家。
我回复他:是啊!
(嘉林秀摘自微信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