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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短篇小说)

2024-02-01田小野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姐母亲

田小野

徐转转再次从床头摸了手机,凌晨三点零九分。十二点四十睡下后,这已经是她第五次看时间了。失眠的人躺在床上,真是一种折磨,全身没一处妥帖。这几天左肋疼,乳房摸着有个硬块儿,要找时间检查一下才行,无端的硬块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南边住户人家又传来老妇人的叫喊,间隔有沉重的叹息和隐忍的安抚。那老妇人小脑萎缩,衰老的身体里顽固地住进一个任性的孩子,夜晚总是要尖叫几声。徐转转多次见她那矮胖的老伴儿,耐心地牵着她的手,在小区里看花捡落叶,落雪的时候出来踩雪。一会儿后,夜晚又归于平静。

墙上钟表嘀嗒的声音真让人厌烦,明天无论如何记得抠出里面的电池。丈夫姚金军那张油腻肥脸,充满算计的鹰钩鼻,还有那张从未见过的女人脸,他们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闪现。前天中午,她想睡一会儿,一样睡不着,她对自己睡不着没一点办法。她总想起姚金军,想起他就会很愤怒,她突然爬起身,拎起脚蹬把电视砸烂了,电视屏幕破碎一地,就像她破碎的心。几分钟后,她很没骨气地清理好,搬到楼下扔进垃圾桶,赶紧又买了新的换上。她倒不是怕姚金军回来看见,况且他已经有三十一天不回家了,他在干什么,徐转转不想去问了,知道干什么有什么用呢。她怕的是女儿姚子若回来看见,姚子若正在读高三,每天晚上自习课后九点左右回家,然后学习到深夜,像所有高三学生一样辛苦,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分心。姚子若玩心很大,学习一直不用功,高二下学期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剪去一头长发,开始起早贪黑地学习,这简直让徐转转喜出望外,当然全力支持。

对于姚金军不回来,徐转转对姚子若解释是,爸爸在外地投资建厂,忙得很。她和姚金军对过口径,暂且不能打扰姚子若,等姚子若高考完,她会痛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她不想告诉姚金军的是,她现在比他还要急于逃离这样的家庭生活。

姚金军当然愿意积极配合当一个合格父亲,毕竟他是一直宠女儿的。徐转转知道,只要她嘱咐了姚金军,他一定会比平时更多给姚子若打电话嘘寒问暖。姚子若当然也不会怀疑,从小她就习惯父亲满世界跑着赚钱,大房子、好车子都是爸爸姚金军赚来的,母亲徐转转才是那一无是处、在家吃闲饭的家庭主妇。

好不容易挨到了五点,徐转转轻轻出来,进厨房为女儿姚子若准备早餐和捎带的午餐。昨夜,姚子若学习到深夜,睡觉时已经十二点半了。

姚子若起床后,蓬乱着头发,眯眼坐到餐桌旁,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徐转转备好温水,催她去洗漱。姚子若洗漱完回到餐桌旁,努力睁开眼睛,用黏稠的声音说:“妈,我不想吃。”

徐转转说:“那怎么行,不吃,一上午没精神,学习效率低,赶紧吃。”说完把鸡蛋饼塞到姚子若手里。

姚子若叹口气,接过来,用牙齿咬下一点点。徐转转把牛奶递过去,姚子若不想接,徐转转硬是塞在她手里。姚子若突然皱起眉头说:“妈,你能不能别这样,每天逼我吃饭。我最讨厌你坐在对面盯着我吃饭。”

徐转转一愣,自己确实每天早晨都坐餐桌对面,像个忠诚的奴仆,一脸热切地观察着姚子若的需要,一分不差地递过筷子、牛奶、水果叉、纸巾、漱口水。她知道看别人吃饭不礼貌,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看自己的孩子吃饭也会被厌烦。她有些恼,有些委屈,她费了那么多心思,精心购买,准备,烹饪,精准掐好时间,做好端給她,却让她嫌弃。

“爱吃不吃,每天给你做早饭,让你保证营养,还成错误了,没良心。”她把手里一条毛巾狠狠摔到饭桌上。她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姚子若吓了一跳,顿时支棱起软塌塌的脖子,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刚起床,真不想吃,但你每次都逼我吃,我是说,你不用这么早起来做饭的。”

“我就是讨人嫌呗,行,是我逼你。”徐转转心里一委屈,自然会想到姚金军,想到姚金军就抑制不住愤怒,声音会变得尖锐高亢。

两人都没说话,一段尴尬的沉默。

徐转转突然很后悔,不该一大早对女儿发脾气,影响她情绪,高三学习可是争分夺秒的。她便尽力让自己语气变得温和一些,委婉一些:“子若,要不,你去住校吧,那样能多睡一会儿。”徐转转突然情绪改变,声音显得怪异而莫名其妙。

姚子若一愣,说:“你不是一直不赞成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其实住校也挺好的,节约时间,还能多学一会儿,我要迟到了,晚上回来再说哈。”

家离学校不远,十分钟的路,姚子若学校有宿舍,被褥都有。当时考虑到中午不回家,可以在学校小睡一会儿。进入高三后,姚子若提出晚上住校,徐转转一直不同意,说学校伙食不好,自己在家没事,可以给她做得好吃一些,姚子若没有反驳。徐转转其实是有私心的,姚子若不住校,晚上还能回家,如果她住校,一周回来一次,这二层的大房子,她一个人住,空得让人害怕。

姚子若走后,家里又空了下来,徐转转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厢情愿地给她做饭,这个孩子并不热衷于吃,而是需补哪怕多一分钟的睡眠。她突然决定让她住校,除了上面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姚金军的事,处处小心瞒着姚子若。自己最近失眠,脾气暴躁,控制不了情绪。万一姚子若发现了蛛丝马迹,绝对会影响到她。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还不如让她去住校,安心学习。

姚子若走后,徐转转也没吃。她洗了把脸,镜中的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头发干枯。那个硬块让人不安,她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顺便看看失眠怎么治,人怎么会几天几夜睡不着呢,好像总有个莫名的东西悬在那里,让人心神不宁。

还不到七点,徐转转便裹了一袭紫色睡袍,斜倚在沙发上闭了眼。人像跑了一夜似的,又劳累又困乏,两眼扎扎地疼,但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的千军万马便活跃起来,姚金军堆满假笑的脸,一个个女人在她的追踪下惊恐的脸、愧疚的脸、不屑的脸、挑衅的脸,还有姚金军母亲慈祥的、无奈的、爱怜的脸,在脑海里不断浮现。

姚金军让徐转转伤透了心,徐转转还是耐心伺候半月板坏掉的婆婆四年之久,多半是因为老太太对徐转转的爱怜。婆婆年轻时,也饱受丈夫出轨之苦,对儿子的无奈,转为对徐转转的加倍爱怜。那种爱不是敷衍的,不是功利的,每次转转伤心,老太太总是轻轻拽过她的手,握着,或揽过徐转转的头,摁在自己的胸前,摩挲着她后背,嘴里说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就这样简单的话,足以让徐转转于千般琐碎里,抵消万般心酸。

有电话打进来,徐转转惊了一下,她不喜交往,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快递,很少有电话打进来,况且在这个时候。电话是大姐打进来的,说:“转转,你赶紧回来,咱妈够呛,得了不好的病。”

徐转转顿时倦意全无。

去年,婆婆因心脏病去世,而父亲三个月前又因脑出血突然离世,两个爱她的人,去得都突然,让徐转转好一阵处在伤感之中。母亲突然得病,不能不让她揪心。虽然转转和母亲感情没有多好,她甚至怨恨母亲明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却没有及早带他去检查。

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最疼的是小弟,最爱的是大姐,其次是二姐,然后才是转转。刚刚懂事,转转就知道母亲连续生了两个丫头后,盼儿子的心有多热切,对转转到来就有多失望。从她的名字就窥见一斑,母亲曾说,就是因为给她起名字叫转转,到弟弟才转成了男孩儿。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得意的,完全不顾转转的感受。转转刚懂事,就对自己充满莫名的自卑和愧疚。

她和弟弟相差一岁,从小,母亲不断把爱给了弟弟,不断给她带来的是忽略和伤害。她性子慢,随父亲,母亲性格急躁,最不喜欢她,似乎从来没有抱过她。她向来无法和母亲亲近,倒是父亲,知道母亲对她不好,有时会摸摸她的头,或者偷偷塞给她一块糖或一个苹果,这让她格外珍惜。

更让转转怨恨母亲的是她与姚金军的结婚。母亲明明知道她和同事陈国文要好,看姚金军扛着半头猪来家,母亲便动了心,极力要转转嫁给他。当时父亲不像母亲一样赞成,他说:“转转性子绵软,找个脾气慢点的更合得来。”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她与陈国文倒是合得来,陈国文只是个穷代课老师,房子也没有,你让她嫁给他受穷吗?”

父亲不再吭声,徐转转也不吭声,但两人将不同意写在脸上,母亲却当没看见。家里向来母亲说了算,母亲扔出一句:“年轻人懂个屁,就应该听大人的。”她开始积极张罗她和姚金军的婚事。

姚金军倒是没让母亲失望,从一个小包工头,业务不断扩展,租赁建筑材料,或把南方环保不合格工厂废弃物倒换到北方小城,他神通广大,躲开检查和罚款,总之什么赚钱干什么,不停地折腾。房子越来越大,车子越来越好。弟弟买婚房,他借钱帮他支付首付,他换下的二手桑塔纳车也给了弟弟,偶尔回家一趟,礼品买得足足的,赢得一片好名声。他知道当年父亲反对他和徐转转的婚事,一直记恨着。母亲是认定找了一个好女婿的,她不止一次说:“金军就是有能耐,转转不用工作,还住大房子,当年幸好听了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嫁穷教师,哪会有今天。”

母亲一直自以为是,徐转转懒得去说,但那天实在忍不住,就说:“姚金军天天在外折腾,不着家,家对他像是旅馆,孩子生下来后,他就没过问过,他的老母亲在床上躺了四年,也都是我一个人伺候的。”

母亲说:“有出息的男人哪有在家的呢,他天天在家,你花的钱从哪里来?你在家闲着,家务活你不干谁干?”

转转说:“不如出去找份工作干呢。”

妈妈说:“你就是贱命,看你两个姐,大姐黑白两班倒,挣不了几个钱,还受人管;二姐干家政累死个人,能挣几个钱?再说,你去上班,你婆婆谁管,姚子若上学谁管?”

转转说:“姚金军在外面有女人。”

母亲说:“有钱人谁不应酬,睁只眼闭只眼吧。”

转转站起身说:“对。”她这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转转没再说话。在她的词典里,已经去掉了“争论”这个词。丈夫赐给她一个一个血液倒流凝成冰碴的夜晚之后,她就觉得连语言都多余了,争论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转转回家后,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她虽然不喜欢母亲,但还是落下泪来,她怕像失去父亲一样突然失去母亲。母亲的病当然得瞒着她,只对她说是胃里其他毛病。听医生的建议,姐弟几个商量,决定手术切除母亲的一部分胃,这是最好的方案,也是最有希望的方案了。

医院要求先交两万押金,母亲是没有的,她有一点退休金,但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每月发多少钱,因为卡在弟弟那里。弟弟工厂不景气,发工资不及时,弟媳没工作,刚添了二孩,生活拮据,拿不出钱来,指望母亲的养老金还房贷呢;大姐儿子刚买了房,不用问,也不会有多余的钱;二姐下岗干家政,二姐夫当家,家里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大家把目光看向转转,转转本来想和大家说,自己准备和姚金軍散了,也无法一下拿出这么多钱,但想到这钱能救母亲的命,便咬牙到走廊里,给姚金军打了电话,打了两次,姚金军才接起来,说:“你要干吗?”

为了母亲,她忍着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了母亲的病情,动手术需要钱。姚金军听了却呵呵笑,说:“行,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救你娘的命要紧。”

转转听着扎耳朵,但也不再计较,只要姚金军答应拿钱。

转转从来不过问姚金军生意的事,他也不让她过问,他赚了多少钱,转转也不知道,只是用的时候向他要。姚金军对钱看得很紧,每个月他母亲、转转、姚子若,大约要花多少钱,他清楚得很,月初会主动把生活费打到转转卡上。徐转转不是一个物质的女人,只要不耽误生活就行,更多的是不喜欢伸手要钱的感觉。她也知道管不了他,便由他去。现在看来真是傻,应该存些私房钱用的。

徐转转心里有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嘱咐他回家一趟,安排一下姚子若住校的事,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去。

手术还算顺利,母亲的胃被切除了大半,病理结果为良性,暂时没有扩散的危险,姊妹几个长舒了一口气,如果不出意外,两周后便能回家休养。弟媳在母亲手术当天来看一眼后便没有再来,大姐、弟弟回去上班,二姐要忙着干家政,转转理所当然地成了全天陪护。

徐转转本来就失眠,医院里又总是有人走来走去的,她累了就在病房折叠椅上躺一会儿,三四天里真没睡过什么觉。但也没觉得困,可身体却开始抗议,关节咔咔作响,头也疼得很。实在难挨,徐转转打电话给大姐,让她陪床,自己回家歇一天。

回家后徐转转倒是很快睡着了。

姚金军终于回家了,他让徐转转做个他爱吃的酱猪蹄,徐转转一如既往默默去做了。满锅的香味让姚金军心情大好,他坐在餐桌前,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刷着视频看,视频内容把他逗得咯咯笑,肚腩跟着一颤一颤的。徐转转趁他不注意,把藏在鱼缸下面的毒鼠药拿出来,撕开纸包,把它倒进锅里搅拌,舀起一勺汤闻了闻……

窗户没关好,冷风灌了进来。徐转转一下清醒过来,起身开了灯。她抹去头上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梦境太真实了,真切得让她害怕。徐转转没有洗漱,快速锁门离家,逃到街上,就像急于逃离杀人现场。看到街上的行人,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出毛病了。

她买了油条、豆浆和蒸包,还给妈妈专门要了一碗小米粥。昨天医生嘱咐让吃点稀的,她给母亲吃了点蛋羹,可不一会儿母亲全吐了出来,今天给她喝点小米粥。

大姐听见动静后从折叠椅上坐起来,花白的头发乱着,惺忪着双眼下眼袋儿大得怕人。她说:“这么早就来了?”

母亲也醒来了,其他两个陪床和病友也陆续醒过来,叮叮当当忙活着。姐姐本来说好再休一天班的,看转转又回来了,简直有点惊喜。母亲看她来了,便对大姐说:“你快去上班吧,她闲人不用工作,让她在这里陪我。”转转听了,心里顿时像塞了一把草。

母亲从来就是那种口气,在别人面前称呼转转也是用“她”,好像她是外人或是保姆。小到每年买煤,大到医院看病,都是她干,大姐上班没空,二姐上班没空,弟弟上班没空,就她理所当然。需要用钱的事儿,也是大姐儿子买房,没钱;二姐下岗,孩子上大学,没钱;只有她有钱。

大姐带着讨好的语气,给二姐打电话:“二妹二妹,下午你也不用过来了,转转又来了,年底了,家政公司肯定很忙,你忙活吧。”

大姐放了电话,吃完油条,带着惊喜逃也似的离去。妈妈和大姐谁也没有问转转一句,休息好了没有,睡得怎样?

算了,不计较了,母亲现在生病在床,再过几天便能出院了,忍忍吧。

转转给母亲喝下大半碗浓稠的小米粥,不到半个小时,母亲把吃下的东西又都吐了出来。八点多,医生来查房,转转和医生说了母亲的情况,医生面色凝重地让转转一会儿再去给母亲做CT造影等检查。检查完毕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母亲是胃瘫症。就是切除胃的过程中破坏了胃神经,导致胃不能工作。医生解释说,这也是手术常见的风险之一,手术前家属对这些后果都签了字的。转转也搞不清这些,但明白一点就是母亲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了,等胃功能慢慢康复能进食了,才能够出院,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两个月。

十二床是肝癌晚期,明明知道用金钱换成的点滴,不能把生命换回来,还是每天要把七八袋药水输进身体。苍老的儿子,为了孝心,把从地里抠出来的那点儿钱,送到医院换取父亲心安,也换取自己良心的安宁,每次看见他馒头就着清水吞下,转转都有说不出的难受。十三床女孩儿是白血病,才十岁,还没有接受过世界的伤害,还没有品尝过人间的美好,病魔就那么着急把她带走。她同样不了解自己的病,化疗让她头发变得稀疏,斑秃,后来全秃,病痛的折磨让她瘦骨嶙峋,身上似乎只剩下皮和骨头,疼痛之余,偶尔咧嘴一笑,脸上皮皱起,因为光头的原因,她的耳朵和牙齿显得大而突兀,像个传说中的小兽。她说,等出了院,要和她朋友小迪去做陶泥,她要做一只可爱的小猪仔。这也让转转无比心痛,除了小姑娘,谁都知道,上天已经给她判了刑期,她将没有了将来……

日子一寸一寸熬着,三十三天了,母亲还不能正常吃饭,每天从鼻子里输进去各种蛋白液、米糊等营养液,输进去后,母亲会一点点吐出来,徐转转每过几分钟就要拿纸杯接住母亲呕吐的秽物。吐完还是要坚持再输,刺激胃功能,如此反复。母亲已经从一个胖胖的女人瘦脱了形,每天几袋载着各种药物的生理盐水,从手臂输到她身体,让她苦不堪言,却不得不躺在床上体味这种痛,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狂躁,一点点不顺心就发脾气,好几次要拔掉那些磕磕绊绊的管子,转转不停给她按摩才暂时安静。姐姐和弟弟偶尔看不下去了,替换转转一两天。在医院吃不好睡不好,徐转转也瘦了一圈儿,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明晃晃挂在脸上,转转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出问题了,每天口苦口干、周身乏力、头晕目眩,每个关节似乎都在疼,也不想吃东西。医生说母亲比原来好了很多,撑一下,等妈妈出院就好了。

医院再次催着交费,转转心想,自己已经交了两万,干脆一同交了,等母亲出院的时候,姐弟们清算一下,平摊就好。她再次打电话给姚金军,打过去后姚金军没接,第二次打过去又被挂掉,转转心里气,只能再打。第三遍的时候,姚金军接起来,不耐烦地问:“啥事?”

“医院没钱了,再打点钱过来。”转转也没好气。

姚金军说:“你们徐家就剩你一个了?”

轉转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再打过去,姚金军挂断,再打,关机。

转转气得胸口疼,眼泪落了下来。情绪稳定后,她给姐姐弟弟打了电话,说要继续交押金的事儿。姐姐弟弟似乎也说不出口再让转转拿,每个人凑了五千块钱,交到医院。

夜晚,母亲看到她在躺椅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便挪动一下身子说:“你上来吧,躺在椅子上太硌人了,床上来,咱娘俩挤挤吧。”转转不习惯和母亲挤在一起,但这偶尔的关心,徐转转感到心里一热。

她对母亲说:“妈,我……不打算和姚金军过了。”

母亲听了这话,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说:“说瞎话,谁有你有福气,姚金军挣钱那么多,你只等着花就行,啥也不用操心,怎能不过了,真是贱气。”

转转顿时就没有了和母亲说下去的欲望。母亲一直以为她做的最伟大的事情、最英明的决策就是帮她嫁对了人,如果转转把姚金军在外面的事说给她听,她肯定受不了。这几天,她没少在病友面前夸转转的命好,住两层别墅,女婿开着宝马,而宝马女婿有多么大方,惹得几个病友啧啧夸赞。母亲在别人的夸赞中,看上去精神抖擞,如果转转一说,等于将母亲建立起的伟大工程毁于一旦,对母亲太残忍了,最起码现在是不应该和她说这些的。

她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一直在怨恨母亲,但看到她在病床上痛苦地熬着时间,又觉得自己真不孝,母亲都这样了,自己还怨恨她。她只能赎罪似的,更卖力地给母亲擦洗按摩,伺候好她。

徐转转整夜不能好好睡眠,一闭眼睛,脑袋里像装了马达,眼皮就是那个马达的电闸,只要两个眼皮一碰,马达就轰隆隆地转起来。幸好医院是个没有夜晚的地方,转转游魂一样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也不会让别人觉得有什么异样。但身体却开始抗议,她每次蹲下站起来都会头晕眼花老半天,脑袋里像装了浆糊,丢三落四的,肋骨左侧还是疼,眼睛也生疼,嘴唇周围生了一圈口疮。母亲这几天吃增强胃动力的药,刚刚给她吃过药,回头又让她吃,母亲生气地说:“你这是要把我毒死吧,伺候够我了?”

转转更焦躁,心烦。

转转还是抽时间去了妇科一趟,说了自己的病情。头发花白的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左侧硬块,表情严肃地让她去做抽血、CT造影检查。

三个小时后,徐转转从医生那里拿到诊断结果。转转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那检查结果只不过是她做了一道测验题,答案正巧就是她答对的那样,仅此而已。她坐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两眼呆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看病的人熙熙攘攘,都是一副麻木而嘴角下垂的表情,手里都握了一张关系到自己命运的纸,纸背后是喜或悲的故事。转转觉得自己憔悴苍白的样子,坐在这里竟如此和谐,如此安全。

她静静坐了很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啥也没想。她把诊断单从口袋里摸出来,对折,再对折,双层成四层,八层,直到小得无法再折叠,她打开皮包夹层放进去,拉好拉链,仿佛把自己的病一同收好。等想好怎么处理的时候再处理吧。

回到住院部病房,母亲看她回来,刀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把头别到一边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去太久了。

出去前,刚给母亲换了一瓶500ML的药水,让邻床小伙子帮着照看一下,她说去去就来,没想到期间母亲想解手,转转不在,无法帮她,她一个人下床小解,碰到输液针,不小心跑了针,手背上起了包,母亲疼痛难忍,只好喊来护士重新再扎。母亲血管非常细,护士反复扎不准,母親疼,便发了脾气,护士也不爽,当然质问陪护哪里去了。

转转心里又疼又冷,想哭一场,却不知到哪里去哭。她无心顾及母亲的情绪,母亲看转转不但不道歉,还阴沉着脸,认为转转伺候自己久了,厌烦了自己。儿子也好几天不来看她一眼,儿媳妇更是不见人影,大姑娘二姑娘也各忙各的,悲从心来,眼泪鼻涕流下来,指着转转骂道:“你老娘半死不活,你们都不来管我也罢,还摆着丧气脸给我看,不爱伺候我赶紧滚吧,我等于没有生你。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赶紧离我远点儿,别让我再看见你……”

转转一瞬间,也是又气又悲,自己天天在这里熬着,忍着,母亲的话却像一把毒剑刺向她。徐转转脑袋轰轰作响,本想争辩几句,但突然又像被割掉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像条岸上的鱼,把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十二床病人走了,又住进一个形容枯槁的肺病老妇人。

天空阴冷,天气预报今夜有暴风雪。徐转转从医院出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充满悲哀。虽然现在不确定那硬块儿是良性还是恶性,会不会转移扩散,是不是像炸弹一样,随时会让她灰飞烟灭,但让她伤痕累累是一定的。

她突然想起小脑萎缩的老妇人,下雪后,丈夫会给她围上厚围巾,牵着她的手踩雪。

徐转转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了城东中学附近,她着实吓了一跳,陈国文在这里教书,也住在这里。她也曾有两年时间在这里代课英语。

徐转转到舒鑫餐馆里坐了下来,这家餐馆的环境不错。后来,她和陈国文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结婚前两天,那时候陈国文还是一名代课教师,他们有些羞涩,有些矜持,他们说的话不多,两个人却把眼睛都哭得红红的。第二次见面是两年前,陈国文和第一个老婆离婚之后,在微信上诉说了自己的痛苦与无奈,他们两个在这里又见了一面,各自诉说了些心事。

这几年有了微信后,他们若有若无地联系着,聊各自的生活,也会说些“如果当初”之类的话,他们也清楚,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放在心底就好了。能偶尔说些知心话,彼此能懂,也是人之幸事了。

但她终归没有联系他。她坐在餐馆里,独自喝完了两瓶红酒。

她知道自己喝醉了,头痛欲裂。此时,转转觉得自己像一个塑料袋,密不透风地贮满了酒水,泪水,苦,涩,涨,把自己五脏六腑像腌咸菜一样浸泡着,快被泡腐烂了,她想把这些找个口放出来,却找不到出口。

她给姚金军打去电话,她知道他不愿意接她电话,可还是打了,这一刻,她只想找个人说话,吵架也行,骂她也行。

第四遍的时候,姚金军终于关了手机。

徐转转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在街上,街上法桐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灯笼,红彤彤地在风中摇晃。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空中扬起了雪花,徐转转仰起头,雪花吹在脸上,冰凉,她皮肤一紧,继而温热,湿润,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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