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共和国,一场失败的社会实验
2024-02-01谈炯程
谈炯程
1954年,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蝇王》。尽管这部小说在最终问世前,先后被21家出版社拒稿,但作家E.M.福斯特却认为,这部销量惨淡的“成人童话”是1954年度的最佳小说。果然,不出福斯特所料,到20世纪60年代,原本敛迹在旧书堆里等待化浆的《蝇王》,开始在彼时英美的大学校园里风靡。人们认定,这是一部少有的以儿童为主角,目标读者却是成年人的小说。
戈尔丁曾在音频版《蝇王》的引言中,向读者讲述了那促使他创作出这部小说的闪念:“一天我坐在壁炉的一侧,我的妻子坐在另一侧,我突然对她说:‘要是写一个故事,讲一群男孩在一个小岛上,展示他们实际可能的行为—他们是男孩儿,而非童书里通常把他们描绘成的小圣人—这想法是不是挺不错?’她说,‘这想法太棒了!你写吧!’于是我就开始动笔了。”
在法国学者萨米埃尔·布雄、马蒂亚斯·加尔代与马蒂娜·吕沙为其合著的《小孩共和国:二战遗孤的社会实险》所编定的“小孩共和国”年表中,《蝇王》的出版被视作一个标志性事件。虽然,乍看之下,一部小说的付梓与二战后各类儿童团体的兴衰并无直接关系,但作为直接参与过二战,在俯冲轰炸机的嘶鸣与V型导弹的尖啸中完成自己人格构型的作家,戈尔丁的小说或多或少地撕开了现代文明中恶的一面。
在戈尔丁看来,恶出于人就如同蜂蜜出自蜂巢,而卢梭式的教育神话,即“摆脱成人存在的儿童式社会能创造一个更公正的世界”的想法,不过是在假定现代人的皮肤下仍寄居着某位“高贵的野蛮人”。《蝇王》中的孩子们,因核战争而流落荒岛,又因对野兽的恐惧分裂成两派,自相残杀。不过,戈尔丁早已借小说人物西蒙之口提醒读者,大概野兽并不存在,而我们自己就是野兽,是我们的兽性使乌托邦沦为弱肉强食的屠场。
《小孩共和国》所记述的那场短暂的,围绕着“小孩共和国”展开的社会实验,其雏形最早见于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期间。当时许多西班牙儿童难民进入法国南部,法国教师夫妇亨利·朱利安与亨丽埃塔·朱利安,想要借此机会实验他们的新式教育方法。他们与另一对西班牙教师夫妇以法国儿童救济委员会名义,建立了一家庇护所,希望对收留的孩子进行长期照料。尽管他们因此与强调短期救济的国际救助儿童会产生了分歧,但几经辗转,在庇护所的基础上,他们最终还是创立了“老磨坊儿童共和国”。
战后,不断有类似的儿童团体在欧洲出现。它们的地理分布,大致以瑞士为轴心,向外辐散,而瑞士人的身影,则见诸各个儿童团体的创始成员名单。不过,到20世纪50年代,这些“小孩共和国”就大多销声匿迹。如今,在瑞士山间的特罗根小城,我们仍能窥见当年辉煌一时的“裴斯泰洛齐儿童村”。1948年7月5日至10日,国际儿童团体联合会大会曾在特罗根召开。彼时,与小城隔博登湖相望的另一边,在那片属于德国的土地上,青草尚未从满是硝烟味的泥土中长出。
瑞士、意大利、法国教育家们的“小孩共和国”实践,同样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战催生的,其理论预设却与戈尔丁的悲观主义截然相反。在形式上,它颇类似于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的教育理论,强调在“做中学”,强调学校与社会的结合,学习并非死记字词、反复填鸭但又阅后即焚,它如水蒸气弥散在生活的日常细节中,学校应致力于将孩童社会化,将之培养为合格的社会公民。
而当社会本身开始失范,人们在它崩溃后的瓦砾上重建家园,这样一种新型学校,一个儿童共和国,几乎背负着教导成人重新相信民主与人性的使命。它们的存在将证明,似乎在摩耶之幕的笼罩下,人类尚有能力战胜仇恨,创造文明。
这也是为何,很多“小孩共和国”都是国际主义的,它们致力于成为一个团结一致的欧洲的蜃景,因此,它们会容纳来自欧洲各国的孩子,拾掇出各种欧洲语言中最柔美的词为孩子们的寓所取名,抑或是在它們小小的国土上挂欧洲各国的旗帜。
另外,“小孩共和国”的出现也有现实考量。残酷的大战使数以百万计的儿童失去亲人,法西斯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毒害了一整代人。这一切让能够容纳大量战争遗孤生活,并为其提供教育的“乌托邦”的出现成为可能,也成为一种必要。
受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新教育运动的启发,“小孩共和国”强调透过儿童的自治,让其进行自我教育。“小孩共和国”常常被设定为一个有着自身运行逻辑的小世界,儿童在其中建立“法院”,开办报纸,发行货币,成为“小市长”“小法官”“小银行家”。
在所有的“小孩共和国”之中,位于法兰西岛的“小校村”与位于法国小城伊泽尔的“老磨坊小孩共和国”可谓典型。儿童在“小校村”与“老磨坊”过着一种集体生活。1949年,特罗根会议后的第一次国际儿童夏令营即是由“老磨坊”的孩子们主办。
在各大国际媒体的报道中,这次夏令营在一片和谐的氛围结束了。但透过查阅原始资料,《小孩共和国》的三位作者发现,夏令营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暗流涌动。受邀造访“老磨坊”的国际儿童,很快觉察到一种隔阂。营地中的孩子分化为两派。一位来自英国的营员后来回忆道,“老磨坊”的孩子“对我们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城市生活、报纸、广播、学校、俱乐部这些东西为何物,对他们来说,我们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同时,他也不认同“老磨坊”的集体生活。他感觉“他们所谓的共和国是虚假的,其实完全由成年人主导”。这便是“小孩共和国”所面临的困境,它们的规则都是由成年人所订立,很多时候,这些成年人掌握着“共和国”的最终决定权。儿童本身,尽管始终处在这些“共和国”的核心,但他们毕竟还是被管理者与被教育者。事实上,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发现那些成年人的声音,他们划定疆域,为“共和国”制宪,出席国际会议,邀请其他嘉宾为自己作证,在这一系列成人社会的程式中,儿童必然是失声的。
第一届国际儿童夏令营几乎是唯一一次由儿童主导的活动,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因此,第二第三届夏令营,就变得与如今的各类暑校别无二致,孩子们只是在成年人为他们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从一项活动跳向下一项活动。这样的夏令营还要再辅以大量新闻报道作为佐料,合照时孩子们与辅导员程式化的微笑则是必备的调味品,而所有活动一旦结束,就会被统一压入一条简历,成为中产孩子内卷式竞争中的砝码。
至于失语的战争遗孤,成年人为他们设立的“小孩共和国”,是否事与愿违地阻碍了他们融入社会的进程,变成一个封闭、自洽、有着自身小气候的独立生态圈?对于今天的欧洲人来说,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让一群在异域漂泊流浪的孩子过着与社会脱节的集体生活,却又指望这种生活能够成为一种镜鉴,进而影响主流,现在看来,这无疑是十分“刻奇”的。
人们不再笃信一种基于希望、承诺与理想主义的政治,更有甚者,既然在尘世建立乌托邦的空头支票无法兑现,很多人索性转而投入马基亚维利式的政治实用主义麾下,并将之扭曲为不问世事、不做判断的犬儒姿态。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儿童只是儿童,童真并不带来圣洁。虽然这一观点有一定的可取之处,对儿童的过度神化,造成了对儿童的过度保护,反倒延缓了他们的成熟,甚至制造出一大批“彼得·潘综合征”患者。而到了1950年代,随着那一代二战遗孤长大成人、离开这庇护他们的屋檐,渐渐地,人们也不会再关注那些原本承载着乌托邦使命的“小孩共和国”。
欧洲,抑或说西欧,在完成其痛苦的重建之后,远离了战争与贫穷。这些苦难似乎成为了区域性的特产,来自遥远的非洲、印度与巴尔干。不过,那些“小孩共和国”的遗迹仍然在那里,提醒我们思索人性与教育的本质。尽管它们最终消逝,但依然无声地告诉我们,即使经历了绝望,仍然会有一种希望的政治在瓦砾中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