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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中,金田村遇难的13个人

2024-02-01冷西

南风窗 2024年2期
关键词:二弟儿媳帐篷

冷西

2023年最后一天,在地震中失联的金田村最后一人被找到,但人早已遇难。从失联到找到,她在淤泥中被掩埋了整整12天。

金田村村民杨忠强告诉我,最后被找到的是同村村民杨景魁(音)的妻子。

12月31日,青海省海东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新闻发布会消息称,随着最后一名失联人员被找到,积石山6.2级地震中,海东市的现场搜救工作宣告结束。加上青海方面此前公布的33人,这次地震造成海东市共34人遇难。

在这之前,杨景魁的百岁老母亲、70岁的姐姐和不到两岁的孙子也被找到,均已遇难。同村的杨建伟一家4口,和杨建伟二弟一家5口的遗体,也在早前被陆续找到。

导致他们遇难的并非地震本身,而是震后的“地震滑坡—泥流”。

从最初的失联,到之后的遇难,金田村经历了焦急、寒冷和难熬的12个日夜。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希望也在一点点耗空。最终,那13人的家属,没有等来奇迹。金田村最初失联的13人,全部确认遇难。

金田村隔壁,一沟之隔的草滩村,7人失联,最终也都遇难。

至此,12月18日23时59分积石山6.2级地震引发的“地震滑坡—泥流”,淹没了金田村和草滩村95间民房,带走了20位村民的生命。

搜救结束了,但青海的冬天还很长。金田村村干部杨忠高告诉我,重灾户已经全部被安置到了活动板房里,取暖不是问题,身体上的寒冷解决了。而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尤其是失去大部分亲人的家庭而言,心理的冬天和寒冷远未结束。

杨建伟是金田村在震后最早办葬礼的一家。12月21日,杨建伟和儿子一起把各自的妻子葬在了离家不远的田地里。

前一晚,在离救援区域不远的帐篷里,我跟杨建伟有过交谈。那一排三个蓝色帐篷,是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一个当灵堂,两个住人。帐篷里面很简易,一个炉子,两张床。

杨建伟坐在帐篷里,声音没有什么气力,他艰难地向我回忆:地震发生那晚,家里有7个人,他自己、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女,还有他81岁的丈母娘以及妻子的姐姐。

地震发生时,房子玻璃响得厉害,整个屋子也剧烈摇晃。杨建伟他们很快意识到发生地震,一家人出了屋子,聚在院子中。杨建伟说,自家院落很大,站在院子中间,离房能有十几米。所以他们想着,待在院子里,就算震塌了房子也伤不到人。

况且当时已是子夜,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外出不知道能去哪,他们就选择待在了院中。

跟杨建伟同村的杨忠强夫妇早已睡下。子夜前一分钟,他们从梦中被摇晃惊醒,听到各种声音噼里啪啦响。杨忠强说,他跟妻子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冲出房间,进入零下十几度的寒夜。

之后,杨忠强把嫂嫂家里人全喊了出来,大家披着被子往别处走。但当晚的气温过低,杨忠强怕大家冻坏,就去开车,“坐在车里暖和”。到车后,想到或许还会有余震,他计划把车开到家东边的一个小广场上。

此时,距离他们逃出房屋已经十多分钟了。但他们都不知道,当时,金田村东北方向约2公里的黄土坮塬已经开始大面积滑坡,并将在随后吞没村里的房子和生命。

杨忠强的车开到离自家不远处的一个拐角,往北转弯,车头转过去一瞬间,车灯照亮前方。此时,杨忠强看到泥石流像山一样朝他们的方向涌来。他紧急调头,往西开,泥石流在他们后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其实早在泥石流进入村口前,类似放鞭炮的声音和天空中红色的火光就已经传到了村里。但当时没人知道那是泥石流到来前的征兆。很多人在次日才知道,那是泥石流摧毁树木和电线杆所发出的声音和火光。

早在泥石流进入村口前,类似放鞭炮的声音和天空中红色的火光就已经传到了村里。但当时没人知道那是泥石流到来前的征兆。

杨建伟一家当时也注意到了声响,但没有人把它跟泥石流联系在一起。杨建伟说,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冬天会有泥石流,“有史以来都没见过”,不然他们宁愿站在自家的小二楼上,也不会待在院中。

当泥石流冲毁后面的院墙,冲进院子的时候,杨建伟才反应过来。他让大家快跑,儿子抱着孙女冲了出去,他自己也往外跑,但出去后发现,妻子、儿媳、岳母和妻子姐姐没跑出来。

杨建伟向我回忆,当时泥石流很快,“大概一秒钟走五六米”。他说自己差一秒钟可能就跑不出来,“最后我一半腿都在泥里了,我是爬着出来的”。杨建伟不知道妻子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可能是跑错方向了,也可能是岳母年纪太大跑不快,妻子她们去扶时一块跌倒。

这一切都不会有答案。

震后清晨,杨忠强回村,看到的场景让他至今后怕。“這里已经不成样子了,你看那个房子是二楼,一楼已经被淹掉了,泥将近有3米厚。”在他家屋顶上,杨忠强指着远处有挖掘机救援的地方跟我说,很多房子被冲毁了,村里一棵百年老树,直径达1.8米,也被折断冲跑至百米开外。

泥流也冲进了杨忠强家,院子、屋里都是泥,门外几间库房和一间小卖铺被冲走了。杨忠强跟我算他的损失:大概50袋玉米、为了娶儿媳买的1000斤麦子、十六七只鸡和六七袋子油菜,还有电动车和农具,全冲走了。

但看着无碍的家人,杨忠强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重来。

而杨建伟不仅失去了家,也失去了家人。

那晚从泥流的“虎口”逃生后,他和儿子及孙女去了村子北边的一块空地,那是村里的墓地,后来成了救援工作的指挥部。到那没过多久,救援人员赶到了,杨建伟儿子带着他们去找失联的亲人。

几位参与救援的消防队员告诉我,当他们赶来时,淤泥还冒着热气。他们想进去搜救,但泥太稀软,别说车辆和机械,人都走不进去。后来,他们找来木板等物件,铺在淤泥上,但木板也会陷下去,他们叠加铺,就这样铺了近三公里的路,才进去救援现场。

到2023年12月19日深夜,杨建伟妻子、儿媳等4人全被找到,均已遇难。杨建伟跟我回忆说,他记得她们4人的遗体有点损伤,但不严重。他们简单看了几眼后,遗体被拉去了县里殡仪馆。杨建伟说,那边给她们洗干净了身子,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后,问是直接拉去火化,还是送到家这边。

杨建伟要求先送到家里来,让大家看上最后一眼,再送去火化。12月20日,不少亲戚来了村里见亡人最后一面。杨建伟把一顶帐篷当成了灵堂,帐篷外摆放着亲戚送来的花圈。天快黑的时候,亲戚们离开,那些花圈和一些纸钱被点燃。在寒冷的暮色中,花圈和纸钱燃烧发出的火光,是那附近为数不多的暖源。亲戚们看过后,杨建伟妻子和儿媳的遗体被送去火化。

在灵堂帐篷附近,我遇到了杨建伟妻子的妹妹、妹夫和侄子侄女等几人。他们烧完花圈后,低着头离开,几个女性戴着黑色的围巾,那是她们当地在亲人去世后标准的着装。

杨建伟妻子的侄子告诉我,他们过来见姑姑最后一面,当作告别。他还说,他们的奶奶在地震前一天来姑父杨建伟家做客,也一同消失在了淤泥中。

杨建伟也跟我说过,地震前一天,岳母和妻子的姐姐刚来他们家做客。他说,到了冬天,村里都闲,岳母就会在几个女儿家做客,这家几天,那家几天。但没想到岳母这次来,竟成了最后一次。

杨建伟觉得,这都是命。

这种残酷的“命运”也落在了杨建伟二弟一家人身上。当晚,他二弟家里共5人—二弟夫妇、二弟有身孕的女儿和二弟两个年幼的孙女—没有一个人成功逃生。

他们也不知道二弟一家当晚遭遇了什么,只了解到地震后二弟一家人也在院中避震,报过平安后十几分钟,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我跟杨建伟交谈时,二弟一家失联近48小时了,杨建伟说他们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只盼着二弟一家的遗体能被找到,好入土为安。

12月21日14时,在杨建伟妻子和儿媳准备出殡前,二弟一家五口被发现。据中国消防救援的消息,杨建伟二弟一家人被发现时,三个大人用被子包裹着两个孩子,并围着她们形成了一个保護圈。但他们牺牲了自己,也没能护住两个幼小的生命。

有村民说,在发现遗体后,现场传出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按杨忠强儿子在前一晚告诉我的信息,哭喊的应是杨建伟二弟的儿子和儿媳。地震发生时,杨建伟二弟儿子和儿媳正在西宁打工,因此逃过一劫,但父母和一双女儿永远逝去。

而离杨建伟二弟家不远处,杨景魁一家四口当时也毫无音讯。杨景魁弟弟告诉我,失联的4个人是杨景魁百岁的老母亲、近六十的妻子、刚过完七十大寿的姐姐和不满两岁的孙子。杨景魁弟弟说,虽然人还没有找到,但他们早就接受了亲人已无生还可能的结果。他们很清楚,这样的灾难,不可能再有奇迹。

杨景魁弟弟告诉我,杨景魁和儿子等平日里在西宁谋生,百岁老母亲因为不适应城里的生活,生活在村里。平日里,老母亲的女儿们都会轮流和儿媳一起照顾她。“当时他们什么情况,现在也不知道,估计跑是跑不出来的,老人已经100岁了,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你说能跑出来吗?”杨景魁弟弟说。

之后,这一家四口陆续被找到,但都是遗体。

金田村干部杨忠高谈起杨景魁一家时遗憾地说道:“多可惜啊,那个小孙子不到两岁,还不知道人世间是个啥样,只会咿咿呀呀叫个爸爸妈妈。”

旁人感慨遇难人员的不幸,但作为家属,杨建伟还是希望能按照当地的习俗,给亡人办一场完整的葬礼。

12月21日清晨,杨建伟和儿子等把新买的花圈摆在灵堂帐篷边。杨建伟儿子跪在帐篷前,用土块垒起一个小小的祭台,燃起纸钱,并摆上一些祭品。他就那样跪着,不说话,纸钱燃烧的烟熏得他眼睛眯起来。

帐篷里,跪着一位戴黑色围巾的女性,哭诉声断断续续地从帐篷里传出来。杨建伟在帐篷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

按照当地的习俗,当天是亡人去世的第三天,便是出殡的日子。这天,杨建伟妻子和儿媳的骨灰也送到。经过当地喇嘛等宗教人员的诵经,下午时候,亡人就要出殡,入土为安。

早上10时多,我在去查看泥流源头的路上,遇到了金田村杨子青等3人。他们来给杨建伟的妻子和儿媳“打坟”(掘墓坑)。杨子青说,冬天的土地被冻上了,挖不动,所以他们生起一堆火,从附近捡来干柴,用火把土地烤化,再挖。

而在他们准备打坟的一旁,几只喜鹊叽叽喳喳,飞飞落落。杨子青说,一直以来,村里谁家有人去世,村里就会派人帮忙打坟。相比起以往冬日里打的坟,这次挖起来容易一些,因为杨建伟妻子和儿媳都火化了,只有两个小小的骨灰盒,没有棺材,要挖的空间就小很多。

杨子青告诉我,按照当地的习俗,人去世后身体要是有损伤不完整,就要火化,不能土葬。另外,无儿无女和英年早逝的人,也全火化,不土葬。

烤了近3小时后,土地化了,杨子青3人很快挖好了深约一米的坟地。下午3时多,出殡的队伍从帐篷处离开,打头的是一个戴着黑头巾的妇女。她由一人扶着,手里拿着一盒纸钱,边走边哭诉,边伸手从纸盒里抓一把纸钱撒开。

其他人跟在后面,杨建伟和儿子各自抱着自己妻子的骨灰盒,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车摇摇晃晃地往坟地开。尽管杨建伟在前一晚告诉我葬礼不会太隆重,但当天送殡的队伍也达到了近百人规模。

到坟地后,戴着黑头巾的妇女们聚在离坟稍远的地方,一起恸哭,哭声很大很远。每个恸哭的妇女亲属旁,都有一个女性搀扶劝导。下葬的仪式进行得很快,两个骨灰盒放进不很深的墓地,很快又被土填平,再堆成了两个小小的坟堆,比往日其他的坟堆小很多。

之后,杨建伟儿子被兩个人扶着,退到烧纸钱的地方跪下。接着,扶他的两人按着他的肩膀,朝墓地磕了3个头。随后,他们扶着杨建伟儿子离开。等走到路边,杨建伟儿子硬是扭过头,望了一眼墓地,然后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身子也软了下去。

慢慢地,送殡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两个少年,抖挑着纸钱,让它烧透。哭声也逐渐远去,墓地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远处还在救援的挖掘机声。

随后的几天里,杨建伟二弟一家的葬礼也照此办完。村干部杨忠高告诉我,年纪大的土葬,年纪小的就火化了。

杨忠高说,杨建伟二弟的儿子儿媳没有离开,还是守在村里。按照当地的习俗,亡人去世后的5个第七天和第一百天,亲人都要祭拜。孝子还要蓄发蓄须,百天内不得离开。而在这之后,他们依然要外出,为日后的生活寻找出路。

如果没有这次地震,很少有人知道金田村这个偏僻的村庄。杨忠高说,多少年来,村里的人们过着大致相似的日子。很多人为了修几间漂亮的房子和办成儿女的终身大事操劳半生。也有很多人为了盖房,贷了款借了钱,钱没还完,房子就被地震毁坏了。

早前,村里多数人都以种田为生。后来,外出务工成了大多家庭主要的收入来源。多数人出去当农民工,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或站在一些工厂的流水线上。年年日日,给孩子们挣学费、生活费,给一家人挣几间漂亮的房子。

冬天,四散在各地的打工人像归巢的鸟一般回家,是整个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一家人窝在暖和的屋里,等着过年以及年后的再一次外出。

而这个冬天,金田村和隔壁的草滩村,是在悲伤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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