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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救援,涿州抗洪排涝73天

2024-02-01何国胜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涿州消杀救援队

何国胜

王治勇又进了山。

以往,身体一“报警”,王治勇就进山休养。这是第几次,他记不清。

2023年12月5日那天,他被救护车拉去医院。但他没住院,开了药后,又住进了山里。

“现在主要是经络堵,心脏供不起血,脑袋缺氧。”他说,在城市,总觉得氧气不足,呼吸困难。进了山,就好转很多。

8月中旬,他身体也报过警,那时他还在涿州救灾,带着菠萝救援队给当地百姓、企业、政府义务排涝。当时也是胸口堵,他赶回佛山,从胸口抽了两针淤血才畅通,抽完又回了涿州。之后脚踝处又积水,抽了两次脓液才能行走。

身体状况急,涿州的救援也急。7月底8月初,极端暴雨袭击了京津冀,涿州成为重灾区。暴雨过后,关注远去,但洪水仍然在各个低处和地下空间,“围堵”当地百姓的生活。

8月4日,王治勇成立11年的菠萝救援队从两千公里外的佛山出发,4车15人,赶往涿州。满目疮痍的景象和当地百姓被洪水围堵无法正常地开始生活,令王治勇和队员触动。他告诉自己也告诉队员:水不排完,不能撤。

最终,坚守在救灾现场的时间在第73天画上句号。73天里,他们排掉了350万立方米的洪水,相当于抽干了一个小型水库。此外还清理淤泥、消杀、净水,几乎是灾区的人们需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对于民间救援队而言,73天的救援时间,可以算是“天文数字”,但对菠萝救援而言,并不显得多吃惊。两年前,7·20郑州特大暴雨后,他们在河南各地排涝、净水、消杀,整83天。

离开涿州前一天,当地政府召开的欢送会上,某领导发言时提到:

菠萝救援是唯一一支,从开始到结束,参与了整个灾后重建的义务救援队,大家一定要知道是义务救援队,只有他们坚持了73天。

“那个光头就是王队,头发都被晒没了。”记者从橙色的救援车下来时,菠萝救援队一队员指着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说。

12月11日下午,上述队员在运送一辆小型挖掘机,目的地是菠萝救援队在佛山高明的训练基地。南风窗记者一同前往。队长王治勇此前旧疾复发后,到基地休养,顺便指导最近的森林灭火培训。

王治勇不算高大,体型微胖,肤色黝黑,肚子有些鼓,是佛山救援队的创始人和队长。当天,他难得穿了便装。平时,他总穿一身褪色的橙色救援服示人。

聊了半小时,王治勇有些气喘。疾病还在牵制着他,不然照他以往的精力,連说几个小时也是小事一桩。十余年的救援经历,让他装了一肚子的故事和感想。

虽然两个月过去了,但涿州排涝、清淤救援,仍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而且,仍有来自涿州的饱含感激的声音传到千里之外的岭南小城。12月14日,王治勇收到一篇来自涿州某街道办事处人员所写纪念他的文章。

文章以“一个心中有光的人”为题,内文提到:距离菠萝救援队结束在涿州73天的志愿服务已经将近两个月,但与王队接触过的人依旧会经常谈起他,感恩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最吃紧的关头、最需要的时刻,不仅向处于困境的人伸出援助之手,更给了他们一种温暖和希望,在涿州播种了善意和爱的种子。

这段经历,在遇到来菠萝救援队参观和交流的人时,王治勇也会频繁提起。

8月4日,在京津冀极端暴雨后,涿州作为重灾区已逐渐转入灾后重建阶段。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涿州的热度已经下降,人们似乎觉得灾难或已过去。

就在当日,菠萝救援队接到佛山市民政局和慈善会的委托,前往涿州支援灾后重建。看似出发的号令吹响得突然,但他们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此前,知晓了涿州的受灾情况后,菠萝救援队早已在备勤,就等上面的委托和涿州的邀请。

8月5日,第一批15名队员赶到了涿州。混乱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淤泥,让王治勇和队员们根本没有休息的念头。一下车,立即投入排涝,当天就干了个通宵。

随后,王治勇向社会公开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表明他们是来义务排涝。号码公布后,来电几乎没有停止过,两部手机轮流响。接到求助电话后,王治勇和队员刘碧君就驱车前往现场查看,看水有多少,好不好排,需要多大的水泵。

经过查看后,他们根据情况安排队员带水泵和发电机过去抽水。王治勇说,在早期的三四十天,他们几乎通宵达旦地干。每一通电话背后,都是焦急的声音和催泪的哀求,所以很多队员彻夜守在排水点,席地而眠。

上述那篇纪念王治勇的文章也提到:救援队每天固定6点起床,6点半出发。记得在口腔诊所打地铺那段时间,有些人由于需要彻夜坚守,准备的被褥最少时候只有6个人回来住,其他人就是在村庄田地旁一夜夜坚守。

王治勇发给记者的一些视频中,他和队员们开车去村庄查看情况,路两边有人在清理垃圾,有人刚看完自己遭灾的家出来。他们摇下车窗,问一句“受灾严不严重?”路边的人停下脚步或手里的活,开始讲述,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些哭声和偶尔有之的拥抱,让菠萝救援队的所有人觉得,灾难对人的伤害是具体和痛心的,如果不帮他们渡过难关,这将成为他们一辈子的痛。

于是,王治勇决定继续增派队员支援,继续购买抽水泵、发电机、净水器……直到排完积留的洪水。

73个日夜的坚守,并非王治勇一人之功,而是所有队员的戮力同心。但王治勇作为整个队伍的核心人物,无疑起了关键的作用。某种程度上,队长的个性塑造了一支队伍的风格。

2022年,记者在跟应急救援界资深人士郝南交谈时,他如此评价菠萝救援:他们可以说是中国最拼命的民间救援队,成绩都是拼出来的。

菠萝救援队正式成立于2016年,注册名为“佛山市菠萝救援服务中心”。但他们的公益行动开始得更早。

王治勇說,早在2012年,他就在佛山狮山镇成立了菠萝物流义工队。菠萝物流是他自己的公司,所以义工队的开支都从自己公司出,队员也大多是公司的司机。之后,义工队开始向社会开放,不少人涌进来做志愿者,队伍不断扩大。

最开始,他们只做普通的志愿服务,比如敬老、社区服务等。从2014年注册了菠萝义工服务中心后,开始慢慢接触应急救援。但当时他们发现,打着义工服务中心的旗号做应急救援时,别人不买账,“一听就不像是做救援的”。所以,两年后,王治勇注册了佛山市菠萝救援服务中心,专门做救援。

记者问他,做公益的初心何来?王治勇说:自我一出生,血液里就有一种正义担当,从小就想做正义善良的事。他举出几个例子来佐证他这种骨子里的正义担当。

5岁的时候,王治勇看着四川达州自家的土地就有个梦想—长大了修所大房子,把穷苦亲戚都接来住。12岁的时候,他协助警方抓了自己堂叔。“我堂叔当年是全市最大的盗窃团伙,把我们整个村的人都收买了,带动他们一起去偷东西。”王治勇说。

所以村里人一看来了警察,就会马上告诉王治勇堂叔,让他藏起来。直到有一次,王治勇跟随堂叔踪迹,通知公安在一辆公交车上抓住了堂叔。“最后,判了17年,公安在我们村里收了5大卡车赃物,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王治勇说。

直到现在,由于“大义灭亲”,王治勇很多同村人和亲戚都不跟他们来往。而王治勇也在14岁时彻底离开家乡,去了佛山打拼,一直到现在。王治勇说,当时是他主动辍学,出去赚钱供两位哥哥读书。

到了佛山后,有位人家收留王治勇替他们放牛。当时,那家女主人喊王治勇为“小菠萝”。为了感念这家人的恩情,2008年他凭自己努力成立了物流公司时,拿掉“小”字,以“菠萝”作为公司名称,并延续到如今的菠萝救援队。

公司成立那年,汶川地震发生,王治勇用自己公司的物流车辆往灾区运送物资,就这样踏入了公益的大门。

2016年正式注册了救援中心后,也正赶上自然灾害频发,尤其是洪涝灾害几乎年年发生,菠萝救援开始前往全国各地救援。王治勇说,那两年的救援主要是一种英雄式的救援,“灾难一发生,就一窝蜂,热火朝天跑去救援”。

匆忙的前期救援结束后,各救援队又像潮水般退去。有些救援队远,赶到灾区时,前期救援可能已经结束,但又做不了别的,只能无功而返。王治勇在2020年阳朔洪涝灾害救援中,见过这类情形。

“当时我们在阳朔把人救出来之后,有几支队伍过来晚了点,来之后没事干,帮群众扛了两袋大米就回去了。”在这之后,王治勇开始思考,如何在灾区待得久一点,可以做更多的事,或者去得晚一点的队伍还能做什么?

2021年7·20郑州特大暴雨灾害救援中,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当时,菠萝救援刚结束在四川广安的水灾救援,在赶回佛山的路上看到了郑州特大暴雨消息,随即掉头北上,是最早到达灾区的外省民间救援队之一。

经过前期的生命转移之后,大多数救援队回撤。菠萝暂留扫尾,之后发现,洪水过后,很多地方需要消杀,而且当时疫情仍在,消杀工作更显重要。凭借着在佛山抗疫时的消杀经验,王治勇及时购买了一批消杀设备,包括几架大型的消杀无人机。

消杀进行了几天,王治勇又发现,河南地处平原,水退得慢。尤其是一些低处的水,如果不去抽排,等它自然下渗不知道需要等多久,而且灾后重建工作的紧迫性,也不允许等水自然退去。

“买水泵”,这个想法自然出现在王治勇脑海中。随后,他们募资借款购买了一批水泵,并配套发电机。因为有些地方电力未恢复,有些地方外接电源很是不便。菠萝救援能义务排水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地的求助蜂拥而来。

最后,菠萝救援队在河南多地排水两月有余,加上前期救援和后期净水,共83天。

也是从这次开始,菠萝救援队开始意识到,像他们这般远距离的外省救援队,最适合的并非长途奔袭后的生命转移,灾后的排涝、消杀、净水等重建工作或许更为适宜。而且,灾后重建和救援工作往往容易被忽视。按王治勇的理解,在他们之前,国内民间救援队中,具备长时间排涝能力的队伍几乎为零。

此后,洪涝灾害后的排涝等重建工作成了菠萝救援队的重心工作之一。但这份工作仍在“进化”。

2023年8月到达涿州后,排涝的需求远超菠萝救援队的预期。王治勇说,他两部手机在前期几乎一直响个不停,打进来的都是求助排涝的。需求太多,资源太少。“再买水泵”,王治勇当即又决定加购抽水泵和发电机,“新添了7台大水泵”。

新装备到位后,在需求最多最紧急的时候,菠萝救援队曾试过分17路人马赴各处排涝消杀。人员不够,王治勇又先后调拨三批队员增援,同时发动当地群众参与。

但问题还在不断地出现。“我们最开始只是说去抽水,没想到地下室有这么多泥浆。”王治勇说,排水工作进入后期后,电话打过来问的都是能不能抽泥浆。这是全新的“业务”,是菠萝救援他们没想过也没做过的事情。

起初,一些需求被拒绝了,因为他们没有相关设备处理泥浆。求助越来越多后,王治勇又开始思考,泥浆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王治勇说,彼时,现场有一家外省来的专门清淤的商业公司,一平方收费10元,清理一个车库的泥浆约几十万元。

王治勇去跟他们“套近乎”,学习如何清淤、抽泥浆,跟了几天后大致搞清楚了里面的门道。随后,菠萝救援队借钱买了6台泥浆泵。但随着清淤的展开,另一些问题出现:结块的淤泥不好抽,另外地下室里的垃圾会堵塞泵口。

大型机械进不了地下车库,王治勇又花钱买了几台小型的装载机、挖掘机和“爬山虎”(山地履帶运输爬山车),投入清淤工作。但这仍然不是终点,由于洪水冲毁了地表水厂,当地自来水停供,一些农村地区吃水困难。

最初,菠萝救援队带了两台净水机过去。但巨大的用水需求,让两台净水机太过于抢手。“买净水机”,王治勇再次决定花钱。随后,6台净水器陆续从各地送来,加上原有的2台,“一天可以解决几万吨的用水”。

救援结束后,王治勇算了下账,这次去涿州,购买设备花了200多万元。这远超了他们100多万元的预算。出发之前,佛山市民政局和慈善协会给了他们40万元的经费,希望他们食宿有好的保障。但这笔钱,他们最终全部花在了购买设备上。

目前,菠萝救援队的账上负债近 10万元。但王治勇并不后悔当时疯狂的“买买买”,因为那些设备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救援可能,以后,他们不仅可以排涝,还可以清淤和净水。

尽管太多的人称赞菠萝救援在灾区的坚守和付出,但王治勇和队员们都觉得,相比起救援,他们更在意救心。

救援是为了救心。

谈起73天的涿州经历,王治勇记住的并非哪个难熬的夜晚,也并非被全网报道的队员邓占坤潜下污水清理泵口的场景,而是来自保定的三个孤儿。

当时他们刚去涿州没几天,保定弘德家园负责人找到王治勇,说想把三个孤儿送到救援队来做志愿者。王治勇二话没说应承了下来,因为他一直关注青少年教育问题。

三个孩子,最小的13岁,大一点的16岁。

他们来后,王治勇最初安排他们参与净水工作。后期,积累了一点经验后,他们也参与了一些排涝工作—协助队员下泵头、清淤、收排水管等。南风窗记者8月中旬在涿州曾见过三位少年,结束一天工作的他们身上沾着泥,吃饭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吞咽。

15天后,三位孤儿结束了志愿工作。王治勇说,中秋节那天,他专程去保定弘德家园看望他们,给他们颁发感谢状。提起他们,里面的人都说,三个孩子回来后都有男子汉气概了,有一个已经当上了班长。

王治勇看到他们的改变,决定以后资助他们继续上学。他说,有个孩子刚来时说自己的梦想是喝杯奶茶,因为从来没人给他买过。中秋节他去看望时,再聊起梦想,那孩子说他现在的梦想是好好读书,以后赚了钱支持公益。

这种改变正是菠萝救援队所坚持的救心。

2017年6月,救援队去江西修水县水灾驰援,后来一位远在浙江的修水县装修工人梁雪元听闻了菠萝的事迹,深受触动。梁雪元告诉记者,当年10月,他回家短暂休息后,就去了佛山申请加入菠萝救援队。

经过两个多月的考察培训,梁雪元在年底成为菠萝救援的志愿者。此后,他也成了救援队里“拼命三郎”,河南和涿州救灾中,他多次下臭水清理垃圾,被评为“2021年河南抗洪先进个人”。

王治勇为这样的事迹感到骄傲,但像梁雪元这样的事不算多。更多的情况是,灾区的人们被救援队的行动和事迹感动,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并在以后的生活中做力所能及的公益。就像,菠萝救援队从涿州离开后,他们在当地发起的爱心早餐项目,被一个煎饼店和一个餐馆接力,永久保留了下来。

也像他们离开涿州前,当地政府一位官员在欢送会上所说的那样:水始终会退去,淤泥终究会除掉,但是人的心能不能聚在一起,是最关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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