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笔下的“流亡史诗”
2024-01-31李琨
李琨
《财主底儿女们》是作家路翎于20世纪40年代完成的一部抗战时期的“流亡史诗”。它充满着“光明、斗争的交响和青春的世界的强烈的快乐”(参看路翎《财主底儿女们·题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3月版,P1),书写了一代知识者在家国危亡之际走向旷野、走向乡村、走向底层民众、走向真实自我的艰苦跋涉之旅。
当这部80余万字的鸿篇巨制完成之后,评论家胡风就如此预言:“时间将会证明,《财主底儿女们》底出版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参看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3月版,P1)直至今日,《财主底儿女们》中波澜壮阔的多彩史诗画卷、激情四溢的活力青春精神、驳杂多元的思想主题探索、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轨迹等,依然使得读者如痴如醉。它所蕴含的流亡、青春、生命、社会、爱情、理想、毁灭、死亡等诸多命题,仍能给予人们以内心的震撼与深刻的思想启迪。
精神的炼狱之路
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中所描述的是一个亟待毁灭,也亟待着新生、创造的时代,所有的青年都不可避免地被席卷其中。《财主底儿女们》正是以青年群体的离家、流亡,进而开始生命中的痛苦挣扎、艰难搏斗的心灵历程为内核来进行创作的。
蒋家是一个苏州的旧式家族,只要是走进去的人都会感到某种压抑、沉重和寒冷,而不甘心于在如此衰颓朽腐的环境之中被吞噬的“儿女们”必定会选择离开,走向更为广阔的社会以及更为深沉的人生。当然,在他们失却了“家”的荫护之后,这些青年男女也必然会面临着重重的困境,经受着成长历程之中不可避免的痛苦与挣扎,走向精神的炼狱之路。蒋家长子蒋慰祖是一个善良而软弱的旧式人物,喜爱诗词、渴慕温柔宁静的爱情与生活,然而在行将崩溃的大时代面前,他却时时恐惧着“诗书礼仪”“道德伦理”的毁灭。蒋慰祖希望躲在永远停留在苏州的后花园,过着父慈子孝、夫妇和睦的生活,然而他又不得不受制于寡廉少耻、无道德伦理底线的资本家妻子金素痕,被迫离开避风港一样的家之后,就不停地挣扎于罪恶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最终在疯癫之中毁灭了自我。
次子蒋少祖是一个被新思想熏陶的青年,也是这个家族最先出走的“叛逆者”,他深刻地意识到:“无耻、罪恶、不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底火焰”(P180)。蒋少祖选择离开家庭,然而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一个理想与光明的代言人——他曾在革命斗争之中感到空虚、孤寂、在群众组织里面发现了平庸、无聊;他曾受情欲的诱惑,对王桂英始乱终弃;他也曾一度受感伤主义情绪的影响,甚至对汪精卫产生了怜悯同情之心。少子蒋纯祖在旧式家庭风流云散之后,凭着一颗青年的狂热之心,力图在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之中去拯救中国。他走向旷野、走向乡村、走向抗战的人群,在战争的烈火之中,在死亡的逼视之中,蒋纯祖与底层的民众共同承担着民族的灾难,并产生了一种严肃而亲切的情感。然而与此同时,蒋纯祖也在经历着精神的炼狱之路——在旷野之中,他看到了人类赤裸裸的兽性,杀戮、强奸、欺骗的丑恶行径一直在上演;而他自己也呈现出自我精神层面的全部罪恶,软弱、恐惧、逃避、屈从、虚伪、自欺欺人等,最终在怀着罪恶与卑劣的忏悔中自我毁灭。
其他的如长女蒋淑珍、次女蒋淑华,虽然身具旧式女子的善良美德,然而在时代的巨变之中总是感到空虚寂寥,未来的毁灭感时时笼罩着她们的家庭,心中有着掩盖不住的哀伤,要么终日劳心费力、忧心忡忡,要么在温柔的叹息与眼泪中告别了动乱的人世。
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痛苦的精神炼狱,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演绎着命运的悲喜剧。然而,他们即使迷失也不意味着就是堕落,即使死亡也不意味着就是失败,因为他们在真实地生活,热烈地投入了全部的生命,进而完成了自我的救赎。《财主底儿女们》的初版本虽然特意选用了但丁《神曲·地狱篇》的插图来做封面,然而它的精神指归仍然是“炼狱”而非“地狱”,因为“地狱”是为惩罚至死未悔罪的灵魂而设的,而“炼狱”中的灵魂则明显不同。他们多是生前犯罪行径已被宽宥,但其本性劣根仍在,须经过痛苦的磨炼乃至炼狱之火的淬烧才能消除净尽,最终是能获得灵魂的拯救而升入天国的。
个人的英雄史诗
《财主底儿女们》是一部青年奋斗的心灵史诗。它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参看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版,P5)。
涌动着青春活力与激情的年轻人,凭借着他们骄傲得甚至有些蛮横的个人英雄主义,妄图把周围所有用纸糊的宫殿和枷锁都撕破损毁,他们蔑视所有或隐或显的精神监牢,拒绝所有的诱惑与堕落,追求着这个世界上的那种深沉、伟大的更高存在。
蒋少祖批评社会民主党是充满呆想、空想的东西,认为信仰它的人也多是平庸之人;厌恶人们百犬吠声式的喧嚣,选择在傲慢与冷淡之中远离革命中心;憎恶“左倾幼稚病”,批评所谓的组织是现代文明的苦闷的产物,存在专制、偏狭和机械主义的缺点;嘲讽青年男女身上幼稚的激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蒋少祖从来不依附于任何权力与偶像,哪怕是面对着对他青睐有加的汪精卫与陈独秀,也能发现他们的弱点与不幸,并不盲目信从,保持着个体的心灵独立与自由。蒋少祖信奉的是一种激烈、自由和优秀的个人英雄主义,他希望和那个时代的进步青年们一样,能够过上一种洋溢着热情、充盈着力与美的英雄般的生活,他坚信强烈的英雄主义将为中国的未来启示光辉的前途。
另一位崇奉“英雄主义”的青年蒋纯祖,更是走向荒凉空寂的旷野,在真实残酷的生活中逐渐褪却了往日的单纯,形成了冷酷的人生哲学。蒋纯祖在心中戒备着所有的人,悲痛着人类的愚昧和堕落,同时也憎恨自己的虚伪与卑怯。他渴望加入抗战救亡组织,以服从于伟大的时代意志和辉煌的中国,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然而在實际的集体生活之中,又无视团体的纪律,只遵循无限混乱的内心准则,并奉之为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在。蒋纯祖像一切未经烈火淬炼的青年一样,感情冲动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然而在实际的血腥、污秽、残酷的人间惨相之中却常常软弱、恐惧,想要逃避,想要寻觅一个安全宁静的避风港——要么是一个善良、温柔女子所给予的爱情与家庭,要么是一个能带来安宁、静谧的乡村。
在追寻个人的英雄事业路途之中,蒋少祖、蒋纯祖们也并不是完美无瑕的理想的人。他们也曾迷惘、感伤、苦恼、彷徨,也曾被情欲的洪流所席卷而犯下重重罪孽,也曾因无谓的仁慈导致朋友被戕害,也曾因无力拯救一个面临堕落命运的学生而愤怒悔恨万分,更因无法和广大的底层民众实现精神上的融合而痛苦不已。然而无可置疑的是,他們是真正的个人英雄主义者,因为他们在不断地和自我的惰性、软弱作斗争,不断地从沉沦、堕落中自拔与更新——“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参看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版,P5)
现代的文化反思
《财主底儿女们》书写了抗战时期中国全方位的历史图景以及复杂生活境况,在这种生活里面,正激荡着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风暴。在这场伟大的民族战争之中,中国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也面临着重构重建的命运,身处其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也必然会对之有更深切的体悟。
在战争隆隆的炮声之中,蒋家的儿女们不停地想起苏州的后花园,荷花池边混合着荷叶荷花浓郁香气、美酒和内心创痛的往日记忆,纯白肃穆、深沉宁静的寂寞松林雪景,阴暗潮湿的松林之中弥漫着浓郁、寒冷香气的缥缈梦幻,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
后花园对于蒋家全族的人们而言,是一种凄凉哀婉的存在,老旧的家庭底子孙们酷爱这种色调;以及在离开后,在进入别种生活后是回忆底神秘的泉源。(P71)
当然,这种“后花园”既是一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命基调,同样也是中国传统生活行将破灭时的文化底蕴。对于这种文化倾向的审视与反思,必然是民族精神重塑重构的大毁灭、大重生时代的重要命题。受到西欧热情、浪漫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性解放思潮所影响的蒋少祖、蒋纯祖们,一度靠着生命的蛮力与青春的激情冲开了身上的重重枷锁,然而与此同时也被这种非理性的洪流席卷而几近于崩溃毁灭的边缘。当他们真正面临着人生的紧要关头时,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寂静、深远、静穆会将他们从狂热之中拉回来——他们靠着古中国士大夫们“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的精神而避免被权力欲望所吞噬;他们靠着克己的道德律令避免陷入情欲的深渊。大动荡时期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在贤良忍耐的蒋淑珍、温婉沉静的张瑞芳等更具传统品德的女性身上,而不是在虚荣浮华地辗转于名利场的王桂英、高韵等现代新女性身上,看到了这个民族的最高理想。他们在和中国传统最可贵的灵魂如孔子、陶渊明等人的深层契合之中,发现了现代中国文化在西化过程中因偏离中国实际而产生的浅薄化与奴化倾向,并进而开始反思现代中国文化的根本问题:
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P756)
这正是《财主底儿女们》在文化层面的特殊意蕴所在,它的深刻性意义超越了一个时代,并呈现出中国在几十年之后才可能意识到的一种重要文化走向——既要反抗中国旧有文化传统中“吃人”的愚昧与残忍,传播科学、民主的现代文化思想;又要探寻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世界、现代中国实际的融合可能,进而走出一条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与文明之路。
无论如何,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以其深刻的历史洞察力、独特的思想艺术探索,探寻追求着“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汹涌的波澜和它们底来根去向”。它所展示的抗战时期流亡在中国大地上的儿女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尤其是大动荡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无愧于民族战争时期的一部“流亡史诗”。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