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笔法”之形成
2024-01-31王志翔
王志翔
《春秋》是从先秦流传至今的早期经典,其文本记录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间的重要事件。《春秋》一书含有丰富的历史材料,因此被视作鲁国的国史,也被儒家列为“六经”之一。作为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春秋》的文本书写具有记事简练、语言暗含褒贬等特点。这种特点被后人称作“春秋笔法”。两千年来,“春秋笔法”也是历代学者研究“春秋学”时皆会关注到的内容。但是,这种用简练文笔寓褒贬于文本中的书写方式是否为《春秋》所创始,又是否始自孔子,实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考察今本《春秋》以及《春秋》之前的书写材料,就能够对此问题产生新的认识。可以说,作为一种书写方式,“春秋笔法”并非源于孔子,它与上古时期中国史官的书写传统相关,是上古史官在文本载体、书写内容、社会背景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形成的一种特殊的话语表达方式。孔子用这种话语方式书写历史,恰是对中国早期史官书写传统的继承。
“春秋笔法”与《春秋》文本的十二公问题
《春秋》一书与孔子相关,在学界是被公认的一件事。从典籍记载来看,《史记·孔子世家》中就对孔子笔削春秋之事做了记载,文曰: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笔削《春秋》,《春秋》得以成为儒家经典,并流传于世。《春秋》文本以微言的方式展现褒贬大义,这种书写方式被后世之人称作“春秋笔法”。《左传·成公十四年》中写道:
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
(《左传·成公十四年》)
此即说《春秋》的言说方式言辞不多但意义显达,记载史实时婉转屈曲,但顺理成章,并且旨在惩恶扬善。《昭公三十一年》也记载云:
故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
(《左传·昭公三十一年》)
针对“春秋笔法”,《左传》中提到了“君子曰”和“故曰”,但并未言及孔子。“春秋笔法”真的是在孔子时方才形成的吗?它又是如何形成的?古往今来,不少研究者的认识其实并不相同。
从《春秋》的文本看,今本《春秋》始于鲁隐公时期,终于鲁哀公时期,共计书写着十二位鲁国国君在位期间的史事,仿佛史书书写鲁国历史时记载的只有自鲁隐公到鲁哀公期间的这十二位君主。但需要注意的是,十二并非鲁国国君之总数。《春秋》为什么单单书写十二位鲁国国君?《公羊传》中尝试回答这一问题:
《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
(《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这是说《春秋》记事自鲁隐公起,是因为《春秋》作者能够接收到的关于鲁史最早的内容就是隐公时期。东汉何休说:“托记高祖以来事可及问闻知者”,“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其中对十二公问题做了解释。以此来看,关于《春秋》为何从鲁隐公开始,形成了十二公文本,一些人认为与托记先祖所见、所闻、所传闻之事相关。这其实也是在说,《春秋》自其成书时便是以十二公为对象进行书写。实际上,这一观点并不客观。
梳理文献可知,尽管今日没有与《春秋》相当的书籍记录鲁隐公之前的鲁国历史,但有證据表明,鲁史并非始于隐公时期。唐人刘知幾在《史通·惑经篇》中,就认为孔子修《春秋》不过是“因周礼旧法,鲁策成文”,“因其成事,就加雕饰,仍旧而己”,认为《春秋》是孔子雕饰鲁史之后的产物。康有为甚至说:
《春秋》为孔子作,古今更无异论。但伪古学出,力攻改制,并铲削笔削之义,以为赴告策书,孔子据而书之,而善恶自见。杜预倡之,朱子力主之。若此,则圣人为一誊录书手,何得谓之作乎?
(《孔子改制考》)
从《春秋》的作者层面看,康有为认为孔子只是誊抄了《春秋》。《春秋》原本当是鲁国历代史官书写的文本,后经过孔子的整理修订和讲授之后方才得以传世。《史记·孔子世家》中有一条记载,其实已经明确地对此观点做了证明。《孔子世家》载: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史记·孔子世家》)
由此来看,司马迁也认定在孔子《春秋》之前仍有书写鲁国历史的史书存世,《春秋》只是通过规范史书书写模式,试图限制“乱臣贼子”的行为。《儒林列传》的记载与之相似,曰:
夫周室衰而《关难》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史记·儒林列传》)
在《史记》中,《孔子世家》及《儒林列传》两篇明言《春秋》并非孔子所创,而是孔子根据更早的鲁国《史记》作了《春秋》。又,杜预在《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序》中说:
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诫。其余则皆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在《春秋谷梁传·序》中,范宁也说孔子“因鲁史而修《春秋》”。杜预和范宁皆认为《春秋》源自孔子对鲁国史策的修订。
以此来看,《春秋》的原始本就是由鲁国历代史官所书,孔子看见的《史记》,当为鲁国的原始《春秋》;由孔子编修过的《春秋》,则是今本《春秋》。
《春秋》之前的“春秋笔法”
《左传·成公十四年》云“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左传·成公十四年》)这里记录的君子曰,除了在表达春秋笔法的特点之外,也在暗示春秋笔法与“圣人”的关系。发明“春秋笔法”的“圣人”是谁?学者们早有不同的认识,且有观点认为早在孔子修《春秋》之前,“春秋笔法”就已经存在。
首先,在中国古代,杜预就认为春秋笔法应当是在西周初年由周公所创,孔子只是根据旧有史书的体例对《春秋》做了编修,此观点也为东汉之后不少经学家所继承。唐人刘知幾就在杜预观点的基础上,于其著作《史通·申左篇》中说:
《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于仲尼。丘明之《传》,所有笔削及发凡例,皆得周典,传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书,著将来之法。
(《史通》)
这无疑是说不仅《春秋》并非孔子所原创,甚至代表《春秋》文笔特征的春秋笔法,也当出自周典,并非由孔子笔削而来。
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中指出“春秋笔法”具体可包括三个层面,“一部分是鲁史之旧的书法;另一部分是孔子的书法;再一部分是作传的人由揣测而来的书法。三部分混合在一起,难于辨认”。谈到了孔子之前的“春秋笔法”。晁岳佩在其文章《〈春秋〉说例》中说:
《春秋》就是鲁国历代史官原始记录的汇编,孔子只是把它抄录出来使之流传于世,至多在生前两年多的时间里用它做过教材,并根据自己的理解作了一些解说,而没有改写《春秋》本文,故《春秋》中既无笔削褒贬的圣人垂教之义,更没有所谓义例。
(《〈春秋〉說例》,《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0年第1期)
这样的话,春秋笔法自然非孔子时所开创。
其次,从《春秋》之前的早期书写看,《左传·宣公二年》中就记载了孔子对更早时期的史官及史书“书法”的评价。孔子在评论“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时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孔子认为史官董狐在书写历史时能够做到“书法不隐”,因此董狐被孔子认为是古代的“良史”。在这里,孔子所说的“书法”,其实就是一种“春秋笔法”。由此来看,在孔子之前,史官书写历史时其实已经有了一套相对成熟的书写系统和表达方式。在《管锥编》中,钱鐘书讨论“春秋笔法”时也说:
盖“五例”者,实史家之悬鹄,非《春秋》所树范。
(《管锥编·左传正义六七则》)
再次,从更早的材料看,甲骨卜辞作为中国今存最早的文字资料,能够为我们认识春秋笔法提供新的参考。作为殷商王朝留存下来的文字资料,卜辞与《春秋》具有相似的书写模式,并且已经展露着“春秋笔法”。以《甲骨文合集》收录的卜辞00799为例,其记载曰:
癸酉卜,王,贞自今癸酉至于乙酉,邑人其见方印,不其见方执。一月。
与《春秋》相比,卜辞同样使用简练的文字进行表述,且与《春秋》一样,极为重视记录事件发生的时间。如《春秋》对鲁哀公二年事件的记载,文本称:
二年春王正月,齐人迁阳。
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
秋八月辛丑,公薨。
九月,夫人姜氏孙于邾。公子庆父出奔莒。
冬,齐高子来盟。
十有二月,狄入卫。郑弃其师。
参照卜辞可知,尽管卜辞以卜问为主,《春秋》文本多为陈述,但从书写模式来看,商代卜辞与《春秋》文本采用的都是“时间+事件”这样的书写模式,且同样言简意赅。除此之外,现存卜辞在表达时往往也会记录结果,看占卜是否应验。例如,卜辞载:
癸巳卜,殼,贞旬亡祸。王占曰:乃兹亦有祟。若偁。
甲午王往逐兕,小臣叶车马硪迫王车,子央亦坠。
(《合集》10405正)
该卜辞是说在癸巳日,商王举行占卜活动。巫师根据卦象认为十天内可能有不好的祸事发生。到了甲午日,商王去狩“兕”,前面小臣的马车发生车祸,致使商王的马车追尾,一个叫子央的随从也掉下车来。这一类卜辞的表述方式与《春秋》具有相似性。
最后,从《春秋》的性质来看,有学者曾论证过《春秋》与上古中国告庙仪式之间的关联,这就是说作为一种神圣的文本,《春秋》原本就与卜辞一样是具有宗教意义的。这也进一步说明《春秋》与卜辞在书写方式上具有相似性,《春秋》在书写时实际延承着上古中国史官的书写传统。
可见,史官在最初书写邦国历史时,或许就已经产生了早期的“春秋”笔法,且其产生的时间当在孔子之前。在孔子之前,诸如商周王侯之名号,其实也暗含着褒贬之意。
“春秋笔法”是如何形成的
既然与“春秋笔法”类似的书写方式在中国上古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它又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微言大义的表达方式?
《汉书·艺文志》载:“《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班固认为《春秋》之作者是为了免于时难而做的书写选择。考察早期书写之渊源,可知这一说法并不全面。“免于时难”可以是“春秋笔法”形成的一个原因,但并非全部原因,相关原因或许还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钱鍾书在《管锥编》里认为出现“春秋笔法”是“文不得不省,辞不得不约,势使然尔”的结果。以此来看,“春秋笔法”的形成也可能与早期文本的书写载体相关。鉴于材料制作不易,因此在文本书写时通常会选取较少的字词进行精准表达。在《春秋》之前,早期文本通常书写于甲骨、青铜器、简牍以及石壁等载体上,这些载体基本都不适合开展大篇幅的书写。卜辞言辞简略,以工具刻划为主,书写不易。西周时期,尽管在毛公鼎等青铜器上能够制作长篇铭文,但绝大多数青铜器仍以短篇为主。就简牍而言,顾颉刚也说过:
《春秋》文辞殊简略,盖由于当时记载所用非布帛,而概系竹简,简厚重而幅小,势不可繁书,于史事之记载,只能力求简略,而于简略中蓄其深意,是以所载皆只记时记地记事,语简意赅而无穿插之描写与详尽之叙述,惟以一、二字作褒贬之权衡于其间,……“《春秋》笔法”即此之类也。
由于《春秋》最初也当是书写于简牍上的文本,因此从物质性背景来看,书写载体也是“春秋笔法”形成的一个原因。
其二,在能够书写长篇文章的情况下,“春秋笔法”的存在还与古代中国书写史料的传统相关。有学者认为“春秋笔法”与古代的告祭制度相关,也是史学的传统。过常宝在《“春秋笔法”与古代史官的话语权力》中指出:“‘春秋笔法是春秋史官在天命观的支持下发展出的一种价值评判方式”,“这些‘笔法在孔子修订《春秋》中得到保留和充实,并成为儒家话语权力的一个重要来源”。也就是说,原本在仪式上作为告庙文本的春秋,在成为一种价值评判方式之后,为史官所继承,并成为书写历史的一种特定笔法。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早期书写与商周秦汉文学关系史”(22&ZD260)、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早期图像及族源观念研究”(21CZW01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