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2024-01-31李鹏飞
李鹏飞
我是经常回老家的,因为老家有我的父亲,还有他老人家为我们筑下的老屋。
我的老家是在苍山莲花峰下的一个小村庄。此处交通还算便利,214国道和大丽公路分别在离我的老家村头村尾几百米的地方经过。新修的笔直宽敞的机耕路从苍山东麓的山脚穿过村庄,延伸至洱海湖滨一带,路边清澈的阳溪每天都欢快地奔流入洱海。在苍山与洱海之间,有着大青树掩映的村庄,青瓦白墙的建筑群落挤挨在一起,这便是我出生的南庄。
上个星期我又回了趟老家。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便在村里溜达。“爷爷,爷爷的相片。”忽然间,我听到儿子的叫声。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小康村”村两委成员展示栏里,父亲苍老的容颜赫然在目。父亲是村民代表,村民选他,是因为他直心热肠,一直乐于为村里办实事。
父亲出生于1942年,正是滇西抗战的相持阶段。父亲在少年时期就失去了双亲,未满18岁,又失去了叔父,可谓尝遍人世艰辛。孤苦无依的父亲只能上山砍柴,靠卖柴禾获得一些收入过日子。并且还坚持上学,直至读完初中。
成年后的父亲凭着他的能力,被招工进入了地质队,成了为国家寻找矿藏的工人,收入也还不错。但随着姐姐的出生,父亲便只好放弃国家固定工作岗位,辞职回来照顾家人了。我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她每天要去学校教书,当年农村的普遍情况是父亲和母亲得有一个人放弃工作照顾家庭,最后父亲毅然选择了“牺牲”,甘做母亲背后的“贤内助”,他就这样承担起了照顾家庭的责任。
在白族乡村,身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理当顶门立户。但那时候,毅然放弃公职回家务农的人不在少数,而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一辈子并未觉得那是牺牲了自己的前程,养育子女,照顾妻儿,成为了他一生的使命。
后来,我们家成为了五口之家,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天除了完成他担任的生产队会计工作之余,还要下田劳作苦工分。此外,为了我们能去赶一年一度的大理“三月街”,能在月街上买点生活、学习用品,父亲还利用早晚空闲时间,用心地侍弄我们家的自留地,为的是能多产一些荸荠果换钱。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会在“三月街”前的某个星期天,高高兴兴地在自留地里挖着父亲用汗水换来的果实,然后到月街上卖。寒假过年前,我们又挖自留地上种的茨菇到喜洲街上卖。茨菇长在烂泥里,挖它不容易,要在寒彻肌肤的溪水中洗净,才用箩筐背到集市上。我们的手脚都冻得通红,脸上也溅满了泥星,但茨菇能换钱,虽然换来的钱不多,可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父亲却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我们的童年有了許多欢乐。
父亲辞职回家后,家里的经济陷入困境。那个年代,家里子女多,靠父亲的劳动力和母亲微薄的民办教师工资和公分,根本养活不了几个娃娃。父亲只好在参加生产队劳作之余,还抽空骑着单车到下关,把下关肉联厂的猪下水、猪肉批发了回村里卖,从中找点差价。风吹雨淋,天寒地冻,从未停歇。父亲的吃苦耐劳,在南庄交口被村民们称道。现在想来,艰难的体力劳动,骑车往返60多公里,车上还要载上100多斤猪肉,还要风雨无阻。对于当下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父亲能吃苦,也要求我们要吃苦,读书放学就得干活,使唤我们兄弟俩毫不“留情”,从小就磨练我们的心性。他常说,身体苦不算什么,心里苦才是真的苦。受得了苦,方能享得了福。
后来,大姐考上了中专,使得父亲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光泽。以前的农村,大多都重男轻女,在非义务教育时代,很多家庭甚至不供女孩读书,认为读书是男人的事。女孩终归要嫁人,供读书也是帮别家供。父亲却一视同仁,只要女儿愿意读书,读到哪供到哪,不让女儿受委屈。大姐也争气,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上的中专。在那个年代,能读中专就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比现在考上名牌大学还牛。全村老少都竖起了大拇指,父亲也颇为自豪。他还为此撰联:笔点江山盛世高歌无限美,砚画原野绿中更显一点红;联句中有我姐姐的名字“砚美”,也圆了父亲和我姐姐的梦。
时光荏苒,我们转瞬长大,姐姐也从中专毕业分配到银行上班,我和弟弟也都考到下关读书。家里的情况也好转了不少,但父亲却变得更忙碌。他说,将来他的两个儿子要娶妻生子,家庭人口会日渐增多,原来的旧房子肯定住不下,于是又忙着盖新房。那个时候农村盖房子很不容易,为了节省开支,我和弟弟每个星期天都必须回去,帮父亲去阳溪河里掏沙子,然后用手推车把沙子拉回来,每天要来回拉6趟,我和弟弟稚嫩的身板累得要散架,有时还真想撂挑子不干。但转念想想,父亲这么辛苦,还不是为我们兄弟俩。再说了,我们只是周末劳累,父亲却每天都不曾停歇,只有经过这么艰苦的劳动,才知道生活的不易,才知晓父亲的艰难,方才由心对父亲生出敬爱之情。
经过全家上下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碌,房子如愿盖成。帮我们家盖房子的师傅是我父亲的“老友”,房子竣工之日,父亲和他的老友喝了好多酒,说了几箩筐的话。那晚,一向不让父亲多喝酒的母亲也很高兴,任凭他俩推杯换盏,尽兴而散。父亲高兴,母亲是知道的。
依照传统习俗,白族人家的照壁上,一般都要写上一些格言警句或诗词歌赋。在我们家照壁的两个花空上,父亲自己题写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还请一位书法家写了“翰墨留香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我知道那是他想留给子孙的家风家训。由此,也可知父亲克勤克俭、艰苦奋斗、重精神的良好品德,他希望子孙饱读诗书,成为真正的诗礼之家。
世事无常,可恨的一次医疗事故,夺走了我母亲宝贵的生命,母亲永远的离开了父亲和我们,那年母亲才52岁,还在教书育人,还没安享晚年,劳碌大半生,却意外身故,我们猝不及防,完全崩溃,父亲痛不欲生。母亲去世后,父亲正当盛年,村人都劝父亲续弦。还有热心人为父亲张罗此事,父亲总是婉言谢绝。有一次我看见父亲给一块女式上海表上发条,我知道那表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是我父亲离开砚山地质队时,专门绕道昆明给我母亲买的礼物,现在是睹物思情,见表如见人。在此后的20多年间,父亲始终一个人生活,足见他对母亲感情之深厚。他常说,我续弦事小,对不起你妈事大。她走得那么突然,跟着我劳碌半生,没享过清福,每每念及,我总是心痛。等我离开人世,再与你妈团聚!
父亲深爱妻儿,也孝老爱亲。父亲的三姑妈出嫁后,丈夫早逝,持节守寡,未有子女承欢膝下,晚景凄凉。父亲找到本家的亲戚们商议。他说,我的父母早已辞世,姑姑却没有子女养老送终,我要把老人家接回贍养,请允许把她葬在李家坟山。开始本家们都不同意。在我们洱海边的白族村落,出嫁的女人是不能葬回娘家坟山的,这已经形成了千百年来的规矩。父亲潸然泪下,一再哀求亲戚们答应。大伙看到了他态度如此坚决,有感于父亲的孝心,便答应他把姑妈接回来赡养和归葬。最终,父亲顺利接回了我的三姑奶,并尽心赡养,终其天年,如愿归葬本家的坟山。
有一年,老村长和村民们想让父亲竞选自然村的村长,父亲觉得他不适合做村务管理,便推辞了。然而村民十分信赖他,希望他能承担起村里的各项事务,他毫不犹豫地应允,但仅仅为大家奉献余力,不愿争权。此后,村里修本主庙、建照壁、铺道路他都积极参与,在每个施工现场都能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他尽心尽力为村里做公益,无半点私心。工程结束后,参加建造的人都领取了务工费,而父亲却把他应得的款项全部捐给了村里。
在村里,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当过年的时候,村里的亲戚朋友经常请他写春联,甚至“中元节”的时候,家族里烧的纸包也请他写。这一切父亲都是义务去做,分文不取,还经常倒贴些纸墨,但他却乐此不疲。村里在本主庙加盖了“三教殿”,但庙的前柱子空着,不好看。村里的乡亲对他说,能否捐一对木刻对联挂上,父亲当即自撰一联:
三教本无量渡缘点化威威在;
一心存虔诚沐恩感格坦坦然。
于是我请他挥毫,又让好友州书协的杜武老师亲书,请木工刻好,按父亲吩咐赠送给村里。村中本主庙有几副对联因悬挂时间长,原漆褪色了,好些进庙的村民都说有些难看。父亲知道后,安排我买了金铂漆,又自己请人把那几对木刻对联重新描了一遍,现已焕然一新。
南庄村自古以来外形像一个宝葫芦,从村中穿流而过的溪流和大路,这就有了金线吊葫芦的典故,为了镇锁风水,村民又在村尾修建了大照壁。在小康村建设进程中,村里在原址复建的大照壁巍峨高耸,却缺一副对联。村民小组及群众提议征联,最后从收到的征联中,村民小组成员一致通过,选用了父亲撰写的对联:
曾记否,金线吊葫芦,葫芦无底空自叹;
看今朝,银壁镇经纬,经纬有根了前缘。
后来,村里又在本主庙前建了个亭子,大家让他想副联,父亲又撰写了:
凉风习习亭中有;
夏日炎炎此处无。
60岁以后,父亲每个月有退休工资,前些年我投身创业后,还让他在湾桥管理了一个小店,收入也不错,父亲除了外出旅游会有些大的开销,对生活和穿着很节俭,每当我们给他买了质量很好的衣物时,他总爱说:“没必要买这么贵的东西,你们还要还房贷,我穿起来暖和就行。”可当几个小孙子考试初中、高中时、大学时,他总是何不吝啬,把平时我们给他或者他自己攒的钱都给了几个小孙子。他说,看见几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是我晚年最开心的事情。
父亲既能撰,又能书,在村里算个“文化人”。年轻时,他为了生计奔走,没空研习书法楹联。垂暮之年,他热心公益,为村里的文化建设殚精竭虑。父亲很实在,少年家贫,中年艰辛,老有所为,乐在其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父亲已逝,音容宛在,他艰苦奋斗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子孙,他热心公益的情怀影响着后辈,他深爱着妻儿,为人夫,他情深义重;为人父,他严慈并施。他以孝为先,为后世树立了人子的典范。父亲一生,虽然平凡,却又伟岸。他的仁德,将永铭在后世子孙的心底。父爱如山,矗立心中;时光易逝,父德永存。
伫立在“小康村”村两委成员展示栏前,凝望着父亲慈祥的笑颜,泪水早已盈满了我的眼眶,我想“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父亲,你在世时总是乐陶陶的,愿你在天堂也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