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往事
2024-01-31苏南
2000年我上初中,第一次住校,我爸是学校的老师,我得以住到了他的宿舍。我爸出于对我的照顾,开学陪我住了一个星期,就不再住在宿舍。他说我过了适应期,理应学会自立。有时候他晚上上完课,也义无反顾地从车棚里推出他的自行车。他个子比较小,需要推着自行车小跑一段,然后跨过车架,蹬上车,连告别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有几次我站在筒子楼前面,目送他離开,心里满是惆怅。这老家伙也太看得起我了,殊不知我一个人睡,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总担心有什么妖魔鬼怪要来吓唬我。
开学没多久就到了国庆节,临放假那天,我爸下午没课,吃过午饭他就推出了自行车,跟我交待他要回家了,等我下了晚自习,可以搭我们英语老师家的摩托车回去。我们英语老师的老公是我小学的教导主任,我打小就怕这个教导主任,满脸横肉,长相很凶。我诺诺地问我爸能不能等我晚自习放学,陪我一起骑车回家。我爸干脆地拒绝了我。多年以后,我自己也上班了,才明白他那种迫切下班的心情。
等下了晚自习,我回到宿舍,没多久我们英语老师来敲宿舍的门,我躲在门后不敢开门,害怕面对她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公。后来我听见英语老师跟她老公说我可能跟我爸回去了,接着我听见摩托车启动的声音。
往常这个时候,尽管学校里也是静悄悄的,但学生宿舍里还有人住着,教师宿舍里也有值周的老师。而今偌大的校园里,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涌上我的心头。有一瞬间,我很想冲出去到车棚,把我自己的自行车也推出来,然后蹬着回家。回家的路有两条,无论哪条路,都要经过几个村庄和连绵不绝的稻田,村庄还好一些,借着灯光能看到一些路;稻田边的路就全是乌漆墨黑了,那些路也破得不成样子,晚上去骑,搞不好要摔进田里。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门回家。我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心里对我爸充满了怨恨。
我睡不着,把宿舍里办公桌上的几页报纸翻了几遍,后来又到宿舍前面的房间——我爸宿舍前面的房间是学校的阅览室,墙上挂了一些报纸和杂志,我找了一些报纸准备回到床上,瞄到角落里放了一台三用机。这种三用机可以用来播放英语磁带,我猜测可能是哪个英语老师放在那里的。我把三用机拿进了房间,然后插上电,调出本地的电台。房间里立刻充盈着热闹,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随便聊着什么,间或播放一些流行歌曲。我这时才感到些许安慰。
后来阅览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接起来是我爸的声音,他问我怎么没有回家。我撒谎说下了晚自习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英语老师已经走了。他说行吧,那你明天早上再回来好了。我想让他过来接我回去,话到嘴边,感觉他不会大老远赶过来,又咽了回去。我就这样开着广播直到睡着。
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听那个主持人的节目,在那个漫漫长夜里,感谢她在电波的那头陪伴了我。
几个月后,我的一个邻居家的姐姐找到我,说她知道本地电台里有一个答题节目,只要把那些题目的答案写好,寄到电台,就有机会获得礼品。那个姐姐说,都是些很简单的题目,诸如世界第一高峰是哪座山之类的题目。
接下去的每个周末,我们都守在广播前面,我重新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在电波那头响起,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我们几乎在主持人读完题目时就写好了答案,偶有几次碰到难题,只能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文化。第二天,我们就将答案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进邮筒,静待揭晓获奖名单。
我几乎雷打不动地每晚守在广播前面——阅览室里的那台三用机一直没人拿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的。我们开始不断地获奖,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要去投寄答案,也要去广播电视台里领奖。每次都是那位邻居家的姐姐领着我,我们来到广播台的办公室,由她出面代为领奖,奖品是一家蛋糕店的兑换券。一般我们领完奖品就去蛋糕店,换上几个面包,等周一带回学校当早饭。有一次我换了好几个面包,每天一个,一直吃到周五,面包新鲜得跟刚拿到一样。
不久以后,那个邻居姐姐说,每次我们寄信太浪费邮票了。邮票钱跟我们获得的奖品比较起来不值一提,但是我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尝试把答案放进信封,由我们自己充当邮递员,把信偷偷放到广播电视台的传达室里。我内心充满了忐忑,害怕没有贴邮票的信封彷佛天生来路不正,会被主持人打入冷牢。然而我还是在电台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再一次中奖,跟我那个邻居姐姐一起。
我们中奖多了以后,我的心情由最初的激动,到后来的平静,最后甚至有点紧张起来。我们的中奖概率太高了,我担心电波前的听众会怀疑这是电台内定的中奖名单,然后会有人跳出来要向电台讨个说法。而我们作为当事人,尽管每道题目都是我们自行答出,也需要当面澄清。这个过程里,我最害怕那些没有贴过邮票的信封被揭露出来。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行为,算不上光明磊落。我被自己的这种臆想吓坏了,并把这种担心转告给那个邻居姐姐。她听完沉思一番,然后说你说得对,我们得想个办法。她的办法是改名字,比方说我这次参加的名字叫“苏南”,下次就是“苏小南”,下下次又变成了“阿南”。我们把自己的名字改来改去,搞到后来我上高中学到数学里的排列组合,一下子就想起这段荒唐的经历。
那个时候,这个节目的奖品有所变化,增加了另一家体育用品店的赞助商,我们得以获得那家体育用品店的兑换券。为此我们专门去了一趟那家体育用品店,透过玻璃柜台,看到里面有一副乒乓球拍,标价六十五块钱。我忍不住叫了出来,这也太贵了!那个姐姐说她想要这副乒乓球拍,这才是真正的乒乓球拍,那些五块钱一对的都是垃圾。我这才搞清楚,六十五块钱只能买一块球拍,而不是一对。那个时候我们常用的球拍是五块钱,还能送三个乒乓球。
每次中奖,我们每人会获得一张五块钱的兑换券,我们得合计中上十三次的奖才能换到这副乒乓球拍。我决定帮助姐姐完成她的愿望,我们一边换着名字答题,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兑换券。眼看目标快要达成,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们照例来到广播电视台去领奖,来到办公室,却没有见到那个主持人。办公室里有人问我们找谁,我抢先说我找谁谁,并强调我找她来领奖。办公室里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人站起来大声叫了那个主持人的名字。主持人从外面走进来,我再次直呼其名,说来兑奖。办公室里的人又哄堂大笑起来。我有些尴尬,只好躲在邻居姐姐背后,不敢再看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我们还是顺利地领了奖。下楼的时候,我在心里盘算着离那副乒乓球拍还差多少兑换券,邻居姐姐忽然严肃地说刚刚你不该对那个主持人直呼其名,你至少应该在名字后面加个“姐”。我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些办公室里的人笑的是这个。我顿时羞愧不已,为我的冒失和无礼。我把兑换券交到邻居姐姐手上。那是我最后一次领奖,我后来再也没有参加过那个节目。很久以后,我甚至为此写过一封道歉信,预备寄给那个主持人姐姐,在信里我还提到了那次国庆节前一天的广播节目,表达了我对她的谢意。临到要贴邮票,我又想起我参加她的节目时耍的小诡计,那这次我是该贴上邮票投进邮筒,还是像从前那样自己送到广播电视台的传达室里?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信没有寄出去。我是一个胆小鬼,只有在心里道歉的勇气,却没有直面问题的实际行动。
后来那个邻居姐姐如愿换到了那副乒乓球拍,她拿着崭新的球拍给我看,我拿过来,仔细看了这幅球拍,它看上去跟我们平常用的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