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数时代
2024-01-31南帆
南帆
我们的祖先很少斤斤计较地把数字放在眼里。《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以后可以慷慨地存而不论了。这就是气魄。“举一反三”的典故出自孔子的《论语》:“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左传》中的这句话也很有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都只想说到“三”为止。土别三日,三寸之舌,三缄其口,三脚猫——古人数到三之后似乎就没什么耐心了。如若要将他们的眼睛晃得花起来,把“朝三暮四”改为“朝四暮三”也就够了。
古代的诗人对于数字更是潇洒。“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長”;“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些数字无非是涉笔成趣,不必认真。杜甫的《古柏行》极言树之高大:“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后世一个呆头呆脑的读者数字主义脾气发作,他算过了“四十围”与“二千尺”形成的比例之后不禁惊呼起来:这棵树不是太细了吗?这当然只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一阵哄笑。
我们的祖先活在诗意之中,邀明月,悲落叶,仰看青峰依旧,长叹似水流年。这时,78或者106这些单调的数字产生不了什么意趣。睡于所当睡,醒于不可不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今夕何夕,这种日子之中有什么可数的?我们的祖先大约很少数到一千之外——他们的生活之中没有多少东西超得过一千。不可胜数的时候,他们就用“千军万马”“多如牛毛”或者“过江之鲫”来打发——他们才不想为数字费神。
没有数据的参考,如何办得成大事?且看“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挡住了愚公的家门。九十岁的愚公打算把它们挖掉。愚公根本不想雇用一大堆工程师精确地计算这一项工程的土方和劳动量。他的决心仅仅缘于一个对比:山不再增高,而他的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总有一天会把两座大山铲平。这还需要数什么?
回避数字,并不是表明我们的祖先缺乏智慧。这毋宁说隐含了他们的人生观。头绪纷繁的世界怎么算得清楚呢?人生苦短,想得太多是没用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不是一个聪明的策略。这一笔账算明白之后,其他的账就不必再算了。
什么是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是携带一大批数字、图表、公式到来的。现代社会的风格就是用数字说明问题。猜测、想象、面壁构思、电光石火般的灵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拿出数据来。数字开始对社会的每一个局部精耕细作。选举票数。考试分数。工资级别。退休年龄。雨量多少毫米。时速多少公里。导弹锁定了4号目标。地球上每天消失20个物种。发出问卷调查表2万张,回收13672张。82%的人倾向于使用甲图案作为会标。6%的人倾向于乙图标。4%的人倾向于丙图标。2%的人提出自己的方案。数字。数字。数字。Time is money。时间已经精确到秒。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挂上亮晶晶的手表。秒针每一次嘀嗒嘀嗒的颤动都指向了一个新的数字。
谁都明白,数字仅仅是一些符号。可是多少人意识到,这些符号的组合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迷魂阵?
我想提到的第一个例子是电话。只要伸出手指在一台小机器上按几个数字,这台小机器之中就会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即使这个人远隔千山万水。这像不像古代术士手中的魔术?
我们口袋里的纸币也是一大怪物。古人用的是金元宝、纹银或者铜钱,托在手心沉甸甸的。现在好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标明几个数字,就可以扛回面包、牛肉或者电冰箱。银行无非是一个巨型数学家。一大批银行职员在各种纷杂的数字之间算来算去,居然就算出了火车、轮船和高速公路。对于那些只懂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老实人说来,这的确匪夷所思。
当然,股票市场是一个更为奇怪的数字空间。出手买下100元股票之后,半小时之内可能飙升为180元,也可能只剩下10元。这是什么道理?运气好的时候,某些数字会发酵吗?运气差的时候,会有一只怪兽跳出来吞掉一些数字吗?
如果一大批数字和公式组织起一场暴动,那么,可怕的时刻就来临了。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数据跟踪和调查,以索罗斯为首的一批国际炒家终于动手了。伏击泰国,挥戈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觊觎新加坡、缅甸,一场猝不及防的金融风暴迅猛地摧毁了东南亚地区的经济秩序和生活信心。全球为之震撼惊悚。然而,没有军队,没有硝烟,没有枪声,没有导弹和航空母舰,只有一系列数字在电子屏幕上疯狂地跳动:汇率,股市,债务,贷款,外汇储备,收支赤字……数字突然成为一种新的魔咒,法力无边。它们哪里还是一些平静地趴在纸张上的符号?这时的数字就是国家、政府、家庭和生命。
数字是客观的,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数字没有亲疏善恶之别。如果可感的生活完整地置换为一套数字代码,我们就会跨入一个冷漠的世界。上午穿过1号山峰,途经4号山谷,沿2号溪漂下,中午抵达5号餐厅用餐——如果一本旅游手册如此介绍名山大川,谁还有兴趣上路?市政府是1339号,警察局是2476号,医院是2827号,歌舞厅是7174号,超级市场是9818号,火葬场是8037号……这些数字的排列不再给人们制造激动、庄严、快乐、悲哀——甚至恐怖。监狱里的囚犯不再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在狱卒口中只是一个编号—— 一个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没有人牵肠挂肚的数字。
生活之中肯定存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丝毫也想不起数字来。父亲不是他的工龄和退休金的数目,而是白发苍苍和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女儿不是她的学生证号码和考试成绩,而是天真的笑靥。体温,口吻,眼神,餐桌上的气氛,走廊之中熟悉的问候……亲近是数字的天敌。
许多时候,只有遥远而陌生的世界才诉诸数字。
(吴次摘自辽宁人民出版社《读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