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过山榜的生成、流转及其历史解读
——以桂北地区过山榜文为例
2024-01-31任建敏
任建敏
一、引言
瑶族流传着一类称为“评皇券牒”或“过山榜”的文书,这类文书(为便于行文,以下统一称这类文书为“过山榜”)记载了瑶族的起源、迁移路线、免税特权以及十二姓等内容,是相当珍贵的以瑶族自身立场书写的文献资料,历来为瑶族研究者所重视。但因为过山榜解读过程中涉及的瑶族自身世界观、文献记录者的文化水平、文字来源的复杂性、文献形成时间的不确定性等多重因素,运用起来困难重重。
既有研究从民族学、文献学乃至艺术学、人类学、法学角度解读过山榜的相关成果比较丰富①何红一:《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瑶族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但从历史学角度解读过山榜仍然困难较大。如由于对这类文献产生时间的认知有相当大的差异,学界对过山榜的形成时间的论断,就有汉、隋、唐、南宋、明等多种主张,且持论学者之间的争论颇为激烈,解读上有很大的分歧①陈路芳:《回眸近二十年<评皇券牒>的争鸣与探讨》,《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 第3 期,第66-67页。。如练铭志据各地流传的过山榜中的“韶州府乐昌县”祖籍起源来构建乐昌过山瑶在中国西南地区与东南亚地区的迁徙路线时,在论证时便将过山榜的“乐昌县”祖籍起源不加辨析地等同于瑶族迁徙的起点②练铭志:《乐昌过山瑶及其迁徙考略》,《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第82-92页。。针对在史学研究上的困境,也有学者提出要从民族心理学、神话研究理论等视角来拓宽过山榜的研究领域③农学冠:《拓宽〈评皇券牒〉研究的领域》,《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62-65页。。
刘志伟指出,对于民间文书的研究,一定要走进文书的历史现场,走进生产与保存文书人群的生活,才能理解文书的内容与意义④刘志伟:《从“清水江文书”到“锦屏文书”——历史过程和地域文化结构中的县域价值》,《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1年第1期,第1页。。科大卫将瑶族的“过山榜”和珠江三角洲宗族流传的珠玑巷传说进行比较,认为二者都是在突显官方文书授予的权利:珠玑巷传说强调的是祖先获得官府准许迁移到一个新的地方登记入籍,这表示他们进入了里甲系统并且要承担赋役;而过山榜传说则强调的是祖先获得免除徭役的耕山权利。这表明“猺人”和汉民一样,对入住的过程有清晰的权利和义务概念⑤David Faure,“The lineage as a Cultural Invention: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Modern China,Vol.15,No.1,January 1989,pp.12-14.。科大卫把瑶族过山榜与珠江三角洲珠玑巷传说的产生和明初因里甲登记而产生的入住权联系起来,使学界对这类文献有了重新的认识。这种将民间文书放在其产生的历史环境与历史动机的基础上进行考察的历史解读思路,对研究者有相当大的启发意义。此外,吴滔通过其收集到的湖南永明县以《扶灵统纪》为代表的瑶人文书与其记载所涉年代相近的官方典章、志书、碑刻等史料,构建出相对可靠的历史过程。这一研究思路对拓展瑶人文书的研究空间颇有裨益⑥吴滔:《县所两相报纳:湖南永明县“四大民瑶”的生存策略》,《历史研究》2014年第5期,第61-78页。。
本文的桂北山区,指的是今桂林市临桂区西北部、灵川县西北部及龙胜县等处,大致相当于明清时期桂林府西北部的山区地带。这一山区地带虽然距离桂林府城不过数十里之遥,但长期以来“瑶人”出没之地,游离于国家编户版图之外。北宋曾在该地设置控驭瑶团的桑江寨⑦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宝文阁待制程节墓志铭》,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75页。,南宋时广西经略安抚使范成大曾在此地编设瑶团,与瑶人款誓约束⑧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8《四裔五》,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正德十六年慎独斋本,第8-9页。。元代设桑江寨巡检司,控驭诸瑶⑨元人傅若金留下了一首《送孔庭会之桑江巡检并简邓和仲虞伯雷二宪掾》的两首七绝,提到桑江巡检任上的生活:“一骑弓刀入桂林,桑江孤障暮烟深。西南重地多烽燧,近喜群偷已就擒”。见:傅若金:《傅与砺诗集》卷8《送孔庭会之桑江巡检并简邓和仲虞伯雷二宪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95-296页。。明代改设桑江口巡检司,属义宁县。直到清乾隆六年(1741年)吴金银之乱后才割义宁县地新设龙胜厅⑩《清高宗实录》卷154,乾隆六年十一月戊辰,中华书局,1985年,第1201页。。因此,这一地区至少自北宋起,就处于官府直接管理的“省地”与瑶人活动的“溪峒”交界地带。笔者在桂北山区的多次田野经历中,接触到一些当地瑶族流传至今的民间文书,其分布大体而言比较零星分散。由于瑶族文书往往有形成时代不明、文书作者不详、材料来源不清、表达文义模糊等问题,用历史学的方法进行解读的难度很大。兹以桂北瑶族过山榜文为例,通过对这类文献的类型、文本性质、史料来源、形成时间及流传过程进行分析,将其置于区域史研究的框架之内,从而为存世的大量难以利用的民间文献提供一个基于区域史研究分析框架下的解读思路与方向。
二、桂北瑶族过山榜文的三种类型
黄钰先生在《评皇券牒集编》中对瑶族这一类文书进行了分类,一是正本型,名称往往为《评皇券牒》之类,内容完整,篇幅在五六千至万字之间;二是简本型,名称往往为《过山榜文》之类,内容较简短,篇幅在数百字到三四千字之间;三是编修型,加入了某些“氏族史事内容”。此外还有非牒型,名为《祖途来历》之类,不属于《评皇券牒》范畴,与前三类内容有很大出入①黄钰辑注:《评皇券牒集编》,引言,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页。。虽然这一分类体系并不十分严谨,如被黄钰先生归入“非牒型”的文书中,也有不少券牒的内容与元素。但因这一分类体系被学界所长期沿用,为便于解读与分析,笔者在黄钰先生的分类基础上略作变通,同样将桂北地区现存较有代表性的过山榜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正本型:即瑶族通行版本的《评皇券牒》或《过山榜》。主要记载“盘古”故事、盘瑶十二姓、评王所颁规条等内容。具体文字虽各有不同,但主要内容均大同小异。黄钰先生提到的简本型,其实性质与正本型相似,因此合并讨论。在桂北地区所见该类榜文中,已知成文时间最早的为广西民族研究所在龙胜白水地区收集到的清道光十年(1830 年)石配龄抄本②《过山榜》编辑组:《瑶族〈过山榜〉选编》,《评王券牒》,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12-15页。。此外还有1963 年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在南宁抄录的“广西旧义宁县上北区盘瑶邓成满家”的《评王券牒》③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瑶族过山牒文汇编》,《过山榜》,1964年,第7-9页。、笔者收集到的灵川县九屋镇东源新寨村赵启斌据民国十六年老册抄本《过山榜》④《过山榜》,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灵川县曾桥旺家藏复印本。、灵川县青狮潭镇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赵焱楑誊抄本《过山榜》⑤赵焱楑誊抄本实际上由三个部分组成,其题名依次为《过山黄榜》《过山榜》《评皇券牒》。其中第二部分属于本文归类的第一类,而一、三部分属于第二类。、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藏赵贵田抄本《盘王历史》⑥《盘王历史》,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家藏文书之一。等榜文的记载内容也大体相近。
第二类是编修型:以盘古、平王为开端,但叙述历史上侧重洪武以来瑶人子孙的历史,尤其是本支世系的过山榜。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藏赵贵田所撰《开家先途》⑦《开家先途》,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家藏文书之一。、灵川县青狮潭镇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赵焱楑誊抄本《过山黄榜》《评皇券牒》。
第三类是非牒型:以“广西九反之根源也”为首句,记载明景泰至清乾隆年间桂北瑶人史事的“恩赐榜文”(以下简称非牒型榜文)。有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在南宁抄录的广西旧义宁县上北区盘瑶邓成满家的版本⑧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瑶族过山牒文汇编》,《桂北瑶族榜文》,第33-34页。,以及笔者在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收集到的赵明田家藏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 年)赵贵田抄本⑨无标题,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家藏文书之一。、赵明才家藏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赵贵志抄本①无标题,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才家藏文书之一。。
大致而言,第一类正本型榜文的记载重点在于强调瑶族独特的祖先渊源以及“耕山不纳税”的权利,其语言多指涉传说,不着史实,在广西、湖南、广东等地的瑶族地区多有发现。而第二类编修型榜文的开篇则用寥寥数句“盘古氏开天辟地”“高辛帝房王作乱”继承了第一类榜文的内容外,还添加了很多朝代名字和时间,构建一个自古以来瑶人漂洋过海、“随山耕种”的历史。重点则落在明代,尤其是清代以来本支瑶人自“广东韶州府罗昌县”至广西各地的迁徙历史。第三类非牒型的《恩赐榜文》的性质又不太相同,糅合了明清时期桂北地方的历史,尤其是瑶人与官方、招主打交道的记载。但其中也有“招粤东省肇州府乐昌盘徭人民”的说法,可以与第二类榜文所述的瑶人来历联系起来。因此,三类榜文之间,互有区别,但是又互相联系。进一步考察三类榜文之间的形成时间及其文本的内在性质,将可以对桂北山区瑶族的历史有更深的认识。
三、桂北正本型、编修型榜文的文本性质与形成时间
第一类正本型《评王券牒》出现最早,且流传范围广阔,分布于湖南、广西、广东等瑶人生活区域。学界对这一类型榜文的研究也最为关注,成果丰富。这类榜文的核心叙事,是瑶人的祖先龙犬盘瓠立下诛杀高王的大功,评王妻以公主,后生下六男六女,为瑶人的祖先。这一叙事的原型源远流长,在东汉武陵蛮的盘瓠传说中就已经出现②范晔:《后汉书》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829页。。但作为成型文书的这一类榜文何时产生,则说法不一。有研究者从该榜文中的“景定”年号来推断是宋理宗年号,并进而认为榜文是“南宋封建王朝发给瑶民的特许状”③李本高:《瑶族〈评皇券牒〉研究》,岳麓书社,1995年,第3页。。至于一部分出现了宋代之后历史元素(如“十三省”)的榜文,则被视为“发展型的《评皇券牒》”④李本高:《瑶族〈评皇券牒〉研究》,第18页。,这一论断并不可靠。首先,存世的这类榜文中即使有南宋末年产生的部分文字,也绝非南宋原文。如湖南省蓝山县的一篇《评皇券牒》,其中没有“十三省”等明代元素,且有明确的“景定元年(1260年)十月二十一日给”的落款,但从其正文来看,绝非南宋制度。如文中的“各府州县”显然是明代之后的说法,宋代对地方官府的统称一般用的是“诸路州县”⑤《过山榜》编辑组:《瑶族〈过山榜〉选编》,《评王券牒》,第16-17页。。另一篇湖南省蓝山县的过山榜,落款“贞观三年(629年)”,但开篇则是“南京平王……牒落天下十三省”。显然是借用了明代的行政制度⑥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瑶族过山牒文汇编》,《湖南省蓝山县瑶族珍藏过山榜全文》,第9-10页。。至于榜文是王朝颁发的“特许状”之说,亦过于武断。传统王朝对瑶人进行招抚,颁发榜文,史有明文,但存世的榜文内容很少,如嘉靖《德庆州志》所保存的明成祖颁给广东德庆州瑶人的“敕谕”,里面有“今后恁村峒人民都不要供应差发”的文字⑦嘉靖《德庆州志》卷16《夷情外传》,《广东历代方志集成·肇庆府部》第39册,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121页。,通篇围绕的是皇帝对瑶人作为“好百姓”的安抚,以及对其免除差役与官员滋扰的保证。因此,即使这类榜文中保存了部分王朝对瑶人招抚的榜文文字,其所占分量也非常小。这类榜文绝大部分篇幅所叙述瑶人祖先盘瓠的神话故事,以及赐封十二姓盘瑶祖先官爵等有违史实的文字,绝非源自王朝国家给瑶人颁发的榜文。桂北地区的第一类正本型榜文,也都有“十三省”的元素。如龙胜白水地区清道光十年石配龄抄本中有“评王券牒发天下一十三省,万顷山河”的文字①《过山榜》编辑组:《瑶族〈过山榜〉选编》,《评王券牒》,第13页。。邓成满家藏《评王券牒》同样有“十三省”之说②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瑶族过山牒文汇编》,《过山榜》,第8页。。因“十三省”是明宣德三年(1428 年)罢守安南之后才固定下来的通行说法③明永乐六年(1408年)平定安南后设交趾布政司后,明朝所辖布政司增为13个,随后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设布政司,增为14布政司,直到宣德三年(1428年)罢交趾布政司后,终明之世两京(北、南直隶)十三省(布政司)的格局都不再改变。,所以这一类榜文的最终成书时间,绝不会早于明宣德年间,很可能更晚。至于其成书的下限,则应该是在清初调整明代行政区划之前。
这一类榜文到了清初已经流传广泛,湖南省蓝山县曾发现康熙五十三年(1714 年)的《评皇券牒》木刻印版④赵荣学:《清代蓝山瑶族〈评皇券牒〉木刻印版的初步考证与研究》,《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第84-88页。。而乾隆十六年(1751 年)所修《皇清职贡图》“贵定县猺人”条提到:“猺人,其种类与楚粤诸猺同。雍正二年(1724 年)自粤西迁至,归贵定县之平伐土司管辖,居无常所。”“岁时祀盘瓠为祖,勤耕种。”“有书名《榜簿》,皆圆印篆文,其义不可解,珍为秘藏。”⑤傅恒等:《皇清职贡图》卷8《贵定县猺人》,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清乾隆内府刻本,第86页。贵定县位于贵州中部,从贵定瑶人的相关描述来看,他们与拥有第一类正本型榜文的瑶人的习性相似。现存古本《评王券牒》,往往也盖有这种篆文圆印,所谓“义不可解”,大概就是指文书中被读书人视为荒诞的各类说法。由于贵定瑶人自雍正初年从广西迁来,其所持之《榜簿》的成书大概更早。故广西当地瑶人制造《榜簿》的时间,又当在清初之前。大体而言,这一类榜文应该经过了从湖南到广西再到贵州的流传过程。
因此,第一类正本型榜文,应该是瑶人综合了自身的盘瓠传说、各姓来历、官府的招抚榜文等元素,在明代中后期才逐渐形成的,目的则是强调瑶人有“蠲免身丁夫役”“耕山不纳税”的权利。
第二类编修型榜文的成文时间则显然要较第一类的时间晚,且时间往往可考。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贵田所撰《开家先途》。按该书末有今人所添加的赵贵田生卒时间,可知其生于嘉庆十四年(1809 年),卒于光绪十九年(1893 年)。又《开家先途》篇前所附世系人名,从始祖赵德宥起至赵贵田,共九代,且有赵贵田之子传字辈、孙德字辈。由此可见,该文应该是赵贵田晚年所作,大概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又根据另一份文书的记载来看,应该是作于光绪十年(1884年)⑥赵明田所藏文书《盘古安皇帝》中也有《开家先途》中篇的相同一段文字,但其后则是附有从明太祖开始到光绪十年(1884年)的年号与在位时间。这些文书大概都是赵贵田同一时间所作。。该篇开篇简单叙述“自盘古氏开天辟地”到“宋末之后”的开基传说,对第一类过山榜的说法有所继承,但剔除了盘瓠变狗等神话性较强的说法。叙述比较详细的是明清这一段的历史,称“洪武皇帝年间退下广东道南海串海南之南山八万七千里,随山耕种,开置田塘”,以及“洪武正德王帝寅卯年间天下大旱三年”,被迫“漂洋过海”到“广东韶州府乐昌县海洋坪村”居住,这些大概是赵贵田生活时代所流传的当地瑶人由来的故事。和第一类正本型相比,关键是增加了“韶州府乐昌县”的传说。此后则是赵贵田自述本支赵氏的历史:
至于万历年间,高祖考赵公讳有贵师[名]赵位一郎,在于广韶州府乐昌县搬上广西道桂林府灵川县六都洞兴安坪乐四山居住,随山耕种。至于大清顺治年间,搬至密落江,搬于上三度江村,子孙世代承接宗支。赵贵田①《开家先途》,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家藏文书之一。。
赵贵田对其祖先的来历的说法,关键是第二代祖先赵有贵从乐昌县搬到灵川县,把乐昌和桂林二者连接起来了,只是里面灵川县的具体地名比较错乱,明清时灵川有六都,而兴安是灵川邻县之名,兴安县又有地名六洞(峒)。到了顺治搬到密落江上三度村的这个记载,才与当地地名吻合。而《开家先途》篇后所记载的祖墓位置中,始祖赵德宥及始祖妣赵氏一娘据称都葬在乐昌县,“故骸骨墓图失了”,而二世祖赵有贵据说从乐昌县搬来了灵川县六都洞,“故葬于西龙江莫河冲”②《开家先途》,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乡新桥村赵明田家藏文书之一。。这里的西龙江大概是指今灵川县兰田瑶族乡、青狮潭镇一带,俗称“西江”。至二世祖妣李氏一娘则葬在了义宁县上乡里三渡江,这才与该支赵氏的现居地一致,按该文记载,时间在清朝顺治年间。因此,《开家先途》实际上应该有三个史料来源,其一是正本型榜文,二是“韶州府乐昌县”迁居传说,三是顺治以来本支赵氏的家族记忆。
灵川县青狮潭镇民国三十八年(1949 年)赵焱楑誊抄本《过山黄榜》《评皇券牒》的形成时间也可以作进一步的考察。《过山黄榜》前有“赵焱楑记号,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三月清明会誊抄”的说明。本文通篇为七字句,载有从盘古一直到明末的历史大事(如周武王兴兵、赤壁之战、黄巢篡位等)。间有若干与盘瑶相关的文字解说,如“西岐山下立封神”句下有“盘猺出世,周武王始之纣”;在“一统江山为宋朝”句下,有“盘猺从此为主”;在(元代宋后)“止换王朝不换官”后有“从此飘海”,在(明朝建国后)“几多落难受孤寒”后有“盘猺从此为国”;其后则是崇祯年间由“绍州府罗昌县”(即韶州府乐昌县)经连州到广西桂林府居住的经过。由其纪事可以确定该文作于清初之后。与一般过山榜凌乱的时间线与叙事逻辑不同,该文有清晰的历史时空概念,且文字通畅,作者必定是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可能就是赵焱楑本人。其依据可以通过比较与《过山黄榜》相似的《评皇券牒》得出。该文从“平王座位五十三年崩”始,经周、秦、汉、唐、宋、元,其间没有涉及瑶人的具体活动。直到明朝开始讲述瑶人“乐昌县”移居的传说:“明朝洪武登基,以为猺人总是匡胤子孙,要图谋害猺人,猺人素来本分,得知朝廷起忆(意)不良,不敢争强打斗,赶紧通知众姓猺人退出中原,投到南洋海外八万里乡,乃(仍)旧指起过山黄榜,随山耕种。”其后到“江山一统,总为清朝”后,则转入本支赵氏的历史。称顺治继位后,本支祖先赵坤龙、坤凤打算“仍旧为转中原”“飘湖过海”,最后船拢在“广东韶州府罗昌县南洋坪地面”,“苦耕苦种,度过光阴”。其后则是一代赵坤龙到十五代赵橙(赵焱楑之子)的世系及墓葬情况③灵川县青狮潭镇南坳村民国三十八年(1949 年)赵焱楑抄本《过山黄榜》《评皇券牒》,灵川县志办公室,1983 年复制本。。由此可以确定,《评皇券牒》是出自赵焱楑之手,成书时间应该就在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三月前后,其性质与赵贵田《开家先途》非常相似。“清明会”是桂北当地人在农历三月三前后祭祀祖先的重要仪式,赵焱楑大概就是借此机会,在旧有的《过山榜》等资料基础上,创作《过山黄榜》《评皇券牒》传示子孙其本支瑶人的来历渊源。
笔者在当地的田野考察中了解到,当地瑶族并没有建立祠堂之类的宗族建筑,但是这一类编修型榜文及家藏《宗支簿》等都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此外,笔者在宛田乡金竹坳村田野中,还在当地老人家的指引下看到一个赵姓瑶族的祖墓群,其中有光绪十三年(1887年)、光绪十五年(1889 年)、民国十七年(1928 年)、民国二十二年(1933 年)间所立数通墓碑①笔者田野考察笔记(2015-4-19)。。这些墓碑形制与格式与笔者在桂林周边田野所看到的汉族、壮族聚居地的同时期墓碑相似。都是在墓碑正中以大字写上墓主名衔、右侧介绍墓主生平、左侧是立碑子孙落款与时间。特别的地方在于,所有墓碑右侧墓主生平介绍文字中,无一例外,都叙述了墓主祖先从“罗昌县”迁徙至桂林安居的故事,然后才简述墓主近祖在桂北各地的迁居过程。如光绪十五年(1889年)所立邓氏三娘碑中提到:“祖籍广东诏州府罗昌县海洋坪人民,始祖迁居桂林府义宁县上乡里碑头村立室”。又如民国十七年(1928年)赵元清墓碑称:“原系祖籍南海八万乡,寅卯二年天下大旱,无粮度命,飘湖过海,来韶州府罗昌县海洋坪安居,日□山头斩贩,迁移广西义宁上三渡居住。”民国十七年(1928 年)所立邓氏二娘、赵氏三娘合葬墓碑也有几乎完全一致的文字。民国二十二年(1933 年)所立赵德香墓碑则称“盘古开天立地,伏羲置历。猺民曾祖在于南海八万乡里,漂湖过海韶州府罗昌县,上广西,迁移义宁山源上三渡江”。这些清末到民国年间的墓碑上所述的祖先来历,与光绪十年(1884年)赵贵田《开家先途》、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赵焱楑《评皇券牒》的祖先来历的说法高度一致。可以说,每一块墓碑本身就是一个缩写版的编修型榜文。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这一时期桂林边山地区的很多村落已经完成了从神明到祖先的祭祀转变,还兴起了同姓宗族网络的构建②任建敏:《从神明到祖先——清代桂林府临桂县茶洞地区的社会转型》,《历史人类学学刊》2018 年第1 期,第71-109页。。
由上可知,第二类编修型榜文的成书是在清末到民国年间,正是桂北瑶人重视家族系谱建构的时期。其内容的来源,一是瑶族正本型榜文的祖先故事,二是由“韶州府乐昌县”迁居桂林地区的定居传说,三是清初以来本支家族的历史记忆。目的则是仿效当地社会的宗族叙事模式,构建瑶人自身的历史谱系。
四、桂北非牒型榜文的史料来源与形成时间
第三类非牒型榜文,需要重点讨论。如前所述,有邓成满家藏本、赵明田家藏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 年)赵贵田抄本、赵明才家藏道光二十八年(1848 年)赵贵志抄本。其中赵贵田、赵贵志抄本文字几乎完全一致,大概是从同一祖本抄过来的(以下简称赵本)。而邓成满家藏本(以下简称邓本)的文字与前二者在细节文字上出入颇多。虽然邓本内无抄写时间,但比较而言,邓本成文应该较赵本更早,如末段《招帖》前,邓本作“景泰年”,与首段景泰年间“恩招瑶人当隘”相呼应,而赵本则作“崇祯年”。又乾隆七年(1742年)“立龙胜府”后又各村寨当差头人名字,赵本比邓本增加了“坡头现有赵元周”之名。查赵贵田《开家先途》可知,赵元周为赵贵田的曾祖父。可见,赵本应该是在邓本基础上进行了修改的结果。
从该文的内容与结构来看,该文杂糅了三个史料来源。为便于讨论,笔者以邓本为底本,对没有分段的原文进行分段与编号:
(1)广西九反之根源也。右营义宁县密罗江口告示。
(2)景泰恩赐榜文,先代自祖出之处,自起来由。景泰年间登殿,因粤西无徭民,恩开榜文,招粤东省肇州府乐昌盘徭人民。自从景泰年间,粤西是九反之地,犁耙高挂十三年,男女大小不得平安,昼夜忧愁。无礼灵霸之反,反头各家吵闹,性命难于保守。其世栖(凄)惶。恩招傜人当隘口,把隘口把守。立王法,迎官接送,修补路途,崩漏修整。
(3)其年又到乾隆五年(1740 年)。恩奉谭提督斩剿太平,马提督安民行善,尽行守立王法,受朝廷同官长,守分安居乐业,勤俭开垦耕种,依旧纳税,新开无粮……乾隆五年兴剿太平,所立龙胜府城。
(4)因傜人来到粤西之地,原是山多田少,人虚(稀)山旺,不能砍伐。奉景泰恩赐傜人管山,砍伐耕种光彩,不得深山躲藏匪类,虎、狼、山猪、马、鹿、山耗之畜,粤西之土,离田三尺三寸,戽水不到,傜人刀耕火种,开垦为业。如有宽田大洞,民家所管。傜人开山,民家不得阻挡。贫富不得相欺。但有无知光棍,将计咬索,傜人总要依过山榜文之例于后。凡有恶棍,当送官究治,自领其罪。
(5)又因当初顺治十四年(1657 年)手里,龙胜团李家寨八滩出女将,杀到灵川县四都西杨洞四州村,杀了一百零七命。又到康熙五十六年(1717 年)又反,只有廖老三杀到灵川县六都四兴隆寨。灵川县楼太爷带兵去捉,廖老三藏在都夺山岩洞内,捉得斩剿太平,吩咐傜人谨把隘口。到雍正皇九年庚戌岁,八十里南山脚萝卜王,柳州黎太爷把总带兵进斩剿平。又到乾隆五年又反楚逆吴金银。县官带灭之后,所立龙胜府城。谨紧把四十八隘口……如有事飞来飞报,火来火报,千急莫误。又到乾隆七年,所立龙胜府,滔民圣上转奉吩咐三府协台二位大人,齐集儃、伶、红苗、侗、僮与盘傜人等,团长隘长,各寨各户,各守安慈。……又乾隆十五年(1750年)庚午岁,朝所进八十里南山讨马朝政、赵才富,得见人户两散,保正、甲长令将塘房约齐花户,修补路途,备办香烟火把,及抬杆茶亭望楼,通概四甲、分派各户当夫抵马。如有逆者,齐众送官处治。又到乾隆十九年(1754 年)甲戌岁……吩咐各甲照旧当夫……
(6)景泰年闰七月二十九日,立招帖人安监里排年炉世彩等,及四位相公卢国赞、逢元凤、逢元甲各方。今因先年撩乱,招得粤东省民赵元龙、罗应昌、赵念扬、李伯耶、邓贵安、赵明福、李伯庆、邓贵龙、盘笑开。招在江口隘、九龙山,把住大罗界四处,不许强贼擅自出入,及生面汉人不许居留。凡质傜人民家大驾,但执安分守己生理,勿作俳为。恐其假充排年生端,傜人即扭至江口隘总老头人,报明排年招主,即刻禀官,以法究治。民徭耕山无租无税,只要勤俭开垦,谨守隘口,以靖地方。官民俱以安净,齐驾免得遭殃,可以乡村之美也。
(7)奉钦恩赐榜文,招榜抚字,是实收执,永远子孙存据①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瑶族过山牒文汇编》,《桂北瑶族榜文》,第33-34页。。
其中,(1)(7)是榜文的篇首及篇末,没有实质内容。而中间的(2)至(6)则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2)(4),其内容与第一、第二类过山榜文有很明显的继承关系,其来源应该是桂北瑶人内部流传的过山榜。第二部分是(6),是一道义宁县安鉴里排年与被招瑶人之间立下的、明确招主与佃丁之间权利义务的文书。第三部分是(3)(5),篇幅最长,讲述的是与当地相关的动乱以及瑶人守隘、应差的历史事件。
第一部分的过山榜,没有涉及盘瓠及盘瑶十二姓等元素,而是直接叙述一个景泰年间招乐昌县盘瑶来桂林守隘的故事。“乐昌县”与第二类榜文所提到的“罗昌县”只有一字之差,可见二者之间有密切关系。这一叙事模式,很像是对珠江三角洲广泛流传的珠玑巷祖籍传说的借鉴。而榜文宣称瑶人迁移到广西的时间是景泰年间,与第二类榜文称明末清初才从广东迁到广西的传说相差一百余年。景泰这一年号在本文内多次突显,颇不寻常。前文所引《开家先途》,正文中没有提到景泰年间相关的历史,但在篇首也有“景泰皇帝年间开坟墓图”十字,篇末也很突兀地补充了一句“景泰年间在南海八万七千里南山”。景泰时发生了什么事,让桂北瑶人在多年后仍对这个时间点念念不忘?
答案应该在第二部分的招帖上。“景泰”大概是桂北瑶人很重要的历史记忆点。据史籍记载,明景泰年间广西的“瑶乱”已经成为朝廷重视的大问题。景泰元年兵部尚书于谦奏疏中转引广西总兵武毅的手本,提到广西当时是处处有警,桂林周边“事势十分危急”②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3《兵部为警急边情事》,《丛书集成续编》第57 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 年,第54 页。当然,武毅这一手本的重点是为了强调广西形势危急,而请求朝廷准许把派往广东平定黄萧养之乱的广西军队调回广西,所以这一描述也许有夸张的嫌疑。。景泰三年(1452年),兵部根据广西奏报记录在案的“贼寇生发共有七十余起,杀虏官吏军民人等共一万六千之上”③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4《兵部为陈言边患等事》,第117页。。在这种情况之下,朝廷采取了征抚并用的措施来安抚广西的局势,尤其是侧重于“抚”。如《万历会计录》记载,景泰元年(1450 年)广西总兵官武毅题请户部奏准,称:“该省地方被官军剿戮遗下田亩,行令当地土民召人佃种。其召到流獞人等佃,令田主钤束,但纠合出劫者连坐。”④张学颜:《万历会计录》卷12《广西布政司田赋·沿革事例》,《续修四库全书》第83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790页。此外,景泰三年(1452 年)七月,朝廷派出了素负威望的左都御史王翱总督两广军务,接管两广的军政大权⑤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4《兵部为陈言御寇就患等事》,第95-99页。又参见:《明英宗实录》卷218,景泰三年(1452年)七月乙未,“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4年校印本,第4697页。。王翱在闰九月二十一日到达广西之后,给朝廷的奏疏对广西描述的口吻却和武毅等广西官员的奏报大为不同。王翱说:广西虽然“种类非一”,不过“其好恶情性,则与良民无异,平居之际,亦各往来以营生,至于有急,自相屯聚而保护,观其背叛不服,实非本心”。他们之所以造反,还是因为广西“所司”的“掊克残忍,使不得安其身”。他来到广西之后,派人“四散招抚猺老、獞老人等”,他们都“欢忻起舞,许自迁改”,至于“各处猺獞人等,所在众多,不能一一招抚,亦皆转相告戒”,他们宣称“朝廷见差大官人每招我,今后不要出去作歹,各归乡峝生理”。王翱说他到了广西之前,还有三四起贼情,他来后,也没有什么声息,间或有也只是“鼠窃狗偷”而已①陈子龙:《皇明经世文编》卷22《王忠肃公奏疏·边情事》,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171页。。朝廷在王翱那里得到的,是广西并没有什么危急情形,景泰四年(1453年)三月就把王翱重新召回北京②《明英宗实录》卷227,景泰四年三月庚辰,第4968页。。在这里不对景泰年间广西的真实情况作辨析,值得注意的是,王翱奉命来总督两广军务,没有进行哪怕一场重大军事行动,而是通过安抚的方式,宣布广西的动乱已经平息。姑且不论王翱的招抚政策成效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招抚政策让原来一大批被视为威胁的“各处猺獞”可以“归乡峝生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在宛田的过山榜文中,“景泰”这一个年号会被特别强调。而招抚的一个很重要的方式,就是令沿边乡民充当招主(亦即《万历会计录》中提到的“田主”),令瑶僮充当佃丁,形成一个“招主-佃丁”的控制体系③任建敏:《招僮防瑶与以“狼”制僮:明中叶桂东北的社会结构与族群关系》,《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这就是本文第二部分《招帖》的产生由来。
至于第三部分,则是桂北瑶人自身的历史记忆。这一部分详细追溯从顺治十四年(1657年)的李家寨八滩,到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廖三再到乾隆五年(1740年)吴金银之乱中“瑶人”配合官府平乱以及把守隘口的经过,其后则是乾隆七年(1742 年)、乾隆十七年(1752年)、十九年(1754年)设置龙胜厅后官府对当地各族群村落头人的差役安排。这一部分的文字,在清代桂林志书中往往可以找到相佐证的记载,可以印证这部分记载的真实性。而且榜文中,清朝年号从顺治到乾隆都是连贯列举的,没有像列举明朝年号那样错误百出,可见该榜文的作者对清朝年号是了然于胸的。笔者推断,这一篇榜文极有可能是乾隆十九年到乾隆末年之间的产物。到道光二十八年(1848 年)赵贵田、赵贵志誊抄时,这一篇榜文成书已有数十年历史,因此二人才会郑重地抄录下来,并在文后说明“收执永远,子孙存据”。
综上可见,第三类非牒型榜文,是在乾隆十九年(1754 年)官府制定了龙胜各处村寨的赋役分担办法后,当地瑶人结合既有的历史资源,如明景泰年间的招帖、桂北瑶人流传的乐昌县祖籍传说、清代右营义宁县密罗江口告示、清初至乾隆年间的地方重要历史事件等汇编而成。其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论证瑶人在当地居住的权利,且用以界定龙胜设厅后,当地瑶人应对官府差役的限度与范围。
五、桂北瑶族榜文的产生与流传过程
桂北的三类榜文,各有其形成时间及动机,不可混为一谈。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大致梳理出桂北瑶族榜文的形成历史。最初出现的是明中后期已经产生的第一类正本型榜文。现存这类榜文,综合了瑶人自身流传的盘瓠传说、盘瑶十二姓来历、历代官府的招抚榜文等元素,虽然相关传说有更早的起源(如在《后汉书》即已有相关传说的大致轮廓),但现存版本基本上在明代中后期才逐渐形成的。这类榜文在湖南、广东、广西,乃至东南亚的瑶族聚居地均有分布。从这类榜文的文字演变来看,时间最早的版本多出现在湖南南部,其文本的定型,应该是在明代中后期。明清之际,这类榜文已经传播到桂北、粤北的瑶人地区。清代雍正之后,则进一步随着瑶人的迁徙而抵达贵州等处。清中后期随着瑶人的迁徙而传到东南亚一带。这类榜文产生的时候,明朝仍然主要依赖招主、瑶首、里排等中间阶层与山区瑶人打交道,因此瑶人与官府的接触非常有限。制造这些过山榜的目的是强调瑶人免除赋役的权利。
其次是清中叶出现的第三类非牒型榜文。如果说第一类榜文是在湖南地区产生,辗转传抄到桂北地区的话,第三类榜文则是完全建立在明清桂北地区瑶人自身的历史脉络基础上。第三类榜文并非抄录辗转而来的瑶人祖先故事,而是根据不同来源的本地官方文书和地方历史记忆整合形成的。其特殊与重要之处,是该榜文由桂北瑶人“韶州府乐昌县”由来的过山榜(与第一类榜文显然有别)、景泰招主招帖与清中前期地方历史事件层累叠加的记录,代表了三个不同的传统与来源。而其最重要的目的则是论证瑶人对当地土地的所有权,以及确定乾隆六年(1741年)龙胜设厅后带来的地方赋役分配问题,以免官府需索过度。因此,榜文不再强调瑶人免除赋役之说,反而是处处体现瑶人“迎官接送,修补路途”“勤俭开垦耕种,依旧纳税,新开无粮”“出银八十四两,作算文官员茶果”等赋役义务。
最后是清末到民国年间才产生的第二类编修型榜文。这一类榜文融合了第一类正本型榜文的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瑶人的迁徙故事、第三类非牒型榜文的“韶州府乐昌县”迁居桂林地区的定居传说,以及清初以来本支家族的历史记忆。其产生背景,与清末以来桂北地区宗族模式的扩散与影响有关。目的则是仿效当地社会的宗族叙事模式,构建瑶人自身的历史谱系,因此这一类榜文往往能直接考索出作者与制作时间。这类榜文的内在历史逻辑也较第一类正本型榜文要好得多,在整合了前两类榜文的元素的基础上,加上了本姓瑶人家族的历史。如把瑶人从“乐昌县”迁至桂北地区佃种的时间从景泰年间改为崇祯年间,从而把本姓的清初祖先与乐昌县祖籍在时序上连接起来。
六、结语
由于史料的限制,研究者对明清时期瑶族历史的认识,往往出自外界观察者留下的文字,往往带有外界的偏见与臆测,且内容范围也相当局限。既有瑶族研究的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把这类产生时间不详、文义不通的过山榜放到瑶族历史乃至中国历史的脉络之中。本文尝试通过对桂北流传的三类瑶族榜文的考察,提供一个官方文献记载之外、瑶族自身视角认识下瑶族社会变迁的历史解释。从历史学角度解读这一类瑶族文书,不能仅仅看其文字表达出来的传说与史实。而应该先尽量考察这类文书可能的形成时代与背景,进而分析这类文书产生的动机与目的,以及考察这类文书的流传过程。如此,才可以将这些游离于官方历史体系之外的少数民族文献置于区域历史的研究脉络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