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雀为邻
2024-01-29杨玉胜
我小的时候,是在南阳盆地紧邻绵延河的一个村子度过的。村子不大,有三十几户人家。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喜欢种树,房前屋后栽满了槐树、杨树、楝树、椿树、乌桕、柏树、枣树、皂角树,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树木。我家院墙外就长有五六棵槐树,粗的比碗口还粗,约七八丈高,最高的那棵槐树上还有鸟儿在上面筑巢。每当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满金黄的树梢,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总能看到一对斑鸠风尘仆仆地从远方归来,落到枝头,最后隐入鸟巢里。
幼年的我,很羡慕那些鸟儿,可以翱翔蓝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问父亲,白天那些鸟儿在干什么,都飞到哪里去了?
父亲说,它们去觅食,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如田野、沙滩、森林、丘陵、湖泊,甚至会飞到城市里去。我想象不出城市是啥模样,就问父亲,城市是什么样子?父亲说,城里有高楼、马路、商店、工厂、学校、公园、汽车,还有许许多多乡村没有的东西……那时候我就想:城里真好,简直是一个斑斓多彩的童话世界!长大了我要在城市里生活。有一天夜里,我竟然做了个梦,我梦见我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呀飞,一直飞到了城市里。
记忆中那些年,冬天总是很冷,而且时常下大雪。有时候一场雪能下十天半个月。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天寒地冻,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白。秋粮归仓,万物萧瑟,庄稼人没有活计,安心躲进屋子里过冬。那些年,往往是一场大雪还没化尽,另一场大雪紧跟着来临了。遇到这样恶劣的天气,学校往往会给我们这些走读的孩子放假。我们可以开心地在村子里打雪仗、堆雪人、滑冰,高兴极了。
每逢遇到大雪封门的日子,爷爷就会把火炉生起来。我们全家人围着火炉,听爷爷奶奶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有时候讲够一段落了,爷爷会把门打开一条缝,望着门外漫天飞雪,自言自语地说:“这雪,下个没头。”这时候,他的目光,会被院门外大槐树上的一对斑鸠吸引。我的小脑袋也会探出门缝外,随着爷爷的目光望去。风雪交加中,槐树枝上,赫然依偎蜷缩着一对斑鸠。那对斑鸠羽翼上落满了雪,头部俯向我家院子,双爪紧紧地抓着树枝,脖子紧缩,一动不动,像一对冰雕。
“爷爷,这两只鸟儿有巢,怎么不躲进巢里?它们不怕冷吗?”我问。
爷爷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爷爷说:“许是它们饿了,在观察周围有没有食物呢。这鬼天气,十天半个月地下雪,也没个头……”
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半厚,眼前依然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似乎老天还没有打算停止下雪的意思。
爷爷从屋里拎出木锨,在院里铲出簸箩大一片空地,用扫帚把雪扫干净,露出黑色的被潮气洇湿的地皮。然后,爷爷回到屋里,从缸里抓出一把麦子。爷爷抓出麦子的那一刹那,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爷爷抓麦子的手指松了松,手掌里的麦子一半流进缸里,一把麦子只剩下半把麦子了。爷爷踱出门外,把那半把麦子撒在刚刚扫出的空地上,然后回到屋里虚掩上门。
不是父亲吝啬那一把麦子,在那个工分只值一毛多钱的年代里,一把麦子何其珍贵。
我隔着门缝偷眼望去,不大一会儿,一只斑鸠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落到空地上,没急于啄食,而是朝着我家门框的方向凝神观望,直到确信没有危险,才仰脸朝着树梢的方向“咕咕咕”低叫几声,另一只斑鸠便大胆地落下来,一起进食。
事实上,我们没有更多的食物去救济天寒地冻中的那些飞鸟。麦子,那是庄户人家最珍贵的粮食,那年月,庄稼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次白面馍馍。除非是过年。年,那是庄户人家一年四季最奢侈的期盼。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平时吃不上的美味佳肴。
后来,许多个大雪封门的日子里,爷爷总是在门前扫出一片空地,会把米糠、麦麸、剩饭、剩菜、煮熟的红薯皮等一些鸡鸭吃剩下的食物,放到门前的空地上,等待着院墙外槐树上那对斑鸠来啄食。自然,父亲也没有表示反对。爷爷常说:“举手之劳,就跟修桥补路一样,都是行善积德啊!虫蚁鸟雀嘛,也是一条条生灵。更何况有些虫蚁鸟雀儿捉害虫,对庄稼人有益无害……”
那时候,爷爷已经很老了,可以说到了风烛残年。后来,爷爷病倒了。他躺在床上,不能下地,需要家人伺候他,连吃饭也要家人喂他。这种光景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
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三,正过小年。早饭后,父亲和母亲聚在一起轻声嘀咕着什么。然后,父亲用征询的口气跟我说,让我去五里外的一个村子走亲戚。那年我十一岁,一般大人是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着礼物单独去走亲戚的。我感到很奇怪,可我还是答应了。礼物也不重,就是一块肉(礼条),二斤粉条。大约下午三点,我从亲戚家回来,走进院门,就听见姑姑悲痛的哭声,院里围了好多头扎孝布帮忙的本族人,地上是鞭炮的纸屑——爷爷去世了!
爷爷出殡的时候,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我家院墙外的槐树枝上,不知啥时候赫然立着一排斑鸠,有七八只,它們俯首望向我家院里,“咕咕咕”叫个不停,声调幽怨凄婉。它们是“一家人”吗?里面应该有在树上筑巢的那一对老斑鸠吧!其余的六只斑鸠是不是它们的子女?它们在凭吊爷爷吗?它们也懂得凭吊逝去的老人?童年的我傻傻地想。
这是我对鸟类最早的认识。
十五岁那一年暑假,有一天午后,我身穿红色的短袖衬衫,跟随大人去田地干活,走到村西头快出村子的时候,一只大鸟突然从路边香樟树的树梢上俯冲而下,翅膀直扇我的头部,扇得我头生疼。我大吃一惊,只知道鸟儿一向与人友善,不知道那只鸟何故如此袭击我,心中不解。那只鸟,黑色的羽翼,身形巨大,性情凶悍,我们当地人土名叫它“老鸹”。我捂着疼痛的额头,谨慎地继续朝前走,眼睛紧盯着鸟的方向。我纳闷,那只老鸹,为什么不袭击大人,只袭击孩子。那只老鸹“呱呱”尖叫着,再次凌厉地从空中俯冲而下,我急忙躲避,并举起手中的锄头应对。如此三番五次,直到走出村子,那只老鸹才没追过来。
后来,住在村西头的三爷爷告诉我,这只老鸹刚失去伴儿,性情变得烦躁,失去了理智,它在报复人类。它不仅仅袭击你,所有身穿红色衣衫的村里少年都是它的袭击对象。
原来,村里有个智障儿童叫尼峰,他妈妈是外地女人,精神也不正常。当年他妈妈蓬头垢面地从外地讨饭到我们村,是光棍汉尼峰的爸爸收留了他。尼峰的妈妈生下尼峰后就走失了。尼峰从小跟着他父亲放羊。他长到三岁就显示出智商障碍。小时候的尼峰,常常将母羊按倒在地,用嘴含着母羊的奶头,吸食奶汁,任凭母羊疼痛得“咩咩”地叫个不停。尼峰长到十三四岁,就开始在村里干“坏事”。他会把麦场里的石磙推到沟里,会把邻居们的木杈藏起来。村里人都很烦他。长到十五六岁时,他弄了一把弹弓,经常在林子里打鸟。村西头树上的那只雌性老鸹就是他打落的。那天打鸟时,尼峰穿了件红色短袖衬衫。
怪不得那只老鸹总是袭击我们村穿红色上衣的男孩子,它是把我们这些孩子全部当成了杀“妻”之恨的“仇人”啊!
五六天后,我再去田地里干活,路过村西头的时候,三爷爷说,那只老鸹死了。我讶异,前几天它还在疯狂地攻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走过去看。就在尼峰用弹弓打死雌性老鸹的那棵香樟树下,那只雄性老鸹趟在地上,羽毛凌乱,双目微闭,形容枯槁。可以想象那只老鸹近几天来的精神何等颓丧萎靡。
有人说,那只老鸹是绝食而亡。几天不吃不喝,饿死了;有人说,它是惦念伙伴,忧郁成疾,殉情而死;还有人说,那种鸟儿气性大,它对人类太生气,气死了……村里人有多种说法,莫衷一是。
不知村里谁家的一只狗闻到腐肉的气息,匆匆赶来,被三爷爷喝住了。三爷爷在野地里挖了一个坑,将那只老鸹埋在了泥土里。不知为什么,那几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图景:七百年前,赶考路上的书生,手持弓箭的猎人,撞地而亡的雄性大雁,不朽的《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我始终坚信,那只老鸹,是为情而故。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那只老鸹奋力朝我俯冲而来的情景。不知道它心里的恨,到底有多深?
许多年后,我如愿以偿进了城。二十多年来,我出入在高档的写字楼里,整日面对的是钢筋水泥,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为公务出差,乘高铁坐飞机,南来北往,那种与鸟为邻的日子不复存在。有一次单位组织员工外出旅游,下榻的宾馆在山里,早晨被鸟鸣声唤醒。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苍翠的森林。朝霞中,树枝上穿梭翻飞着各种鸟儿,它们在欢快地放声歌唱,叫声各不相同:咕咕、嘎嘎、啾啾、喳喳、哇哇、叽叽……有的婉转,有的悠扬,有的嘶哑,有的清脆,有的低沉,有的嘹亮,有的短促,有的绵长,此起彼伏,组成了一曲欢乐的大合唱。陶醉于此情此景,往日乡居的日子霎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盈满了喜悦和感慨,大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心境。我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个梦。正是那些爱好自由的鸟儿,启迪了我童年的憧憬,让我从小就向往城市,向往文明,向往外面精彩未知的世界。
前年,我从城里搬到乡下,住在老家的院子里。自此,我又重新回归自然,与鸟为邻,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可以看村里的树上鸟影婆娑,听各种鸟一展歌喉,观天空鸟儿竞相展翅翱翔。老宅早已翻新成楼房。院墙是砖砌成的,偏屋和楼门是几间平房。院墙外童年时的槐树早已伐没,后来又栽的榆树也已八九丈高了。枝繁叶茂。在最高的那棵榆树上,有一个麻衣鹊垒的巢。树枝上经常活跃着两只麻衣鹊,黑、白、蓝三色相间的羽翼,尖长的尾巴,很可爱。那个鸟窝,距离童年槐树上的那个鸟窝就几米距离。黄昏,总看到那两只麻衣鹊一前一后归巢的情景。夏日,榆树的阴影投到院里,我在树荫下喝茶、读书、弹琴,与友人下棋、聊天,聆听鸟鸣,日子悠闲惬意。
我父亲养了一只猫。因为是楼房,屋子里几无鼠迹,猫日益变得懒惰,整日懒睡,或无所事事地在平房上散步,在屋子里的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我想把这只猫送人,可父亲喜欢,我不愿拂他老人家的意。有那么几天,猫在平房上散步时,屁股后跟着那一对麻衣鹊,猫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有时候竟然落到猫的前面,大声叽叽喳喳地叫,声音急躁、凄厉、愤怒,像在和谁吵架。看那架势,那对麻衣鹊似乎是想啄我家的猫,可惜力薄,不是猫的对手,权衡后不敢下手。有一次,一只麻衣鹊几乎快要啄到猫的尾巴了,可猫一回头,麻衣鹊便敏捷地跳飞到远处。这种情形是从来没有过的。我问妻,这是怎么啦?妻说,这两只麻衣鹊和猫结仇了,在骂那只猫呢。
原来,两天前我家的猫,爬到榆树上的鸟巢里,把麻衣鹊的幼崽叼了出来,吃掉了。那情景,被刚好捕食归来的麻衣鹊看到了。
十多天里,只要我家的猫在院子里一露脸,那两只麻衣鹊便会凌厉地从树枝上俯冲而下,落到猫的面前,对着它大“骂”一通: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接着一声,叽叽喳喳,情绪激昂,无休无止。猫大约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心生愧疚,蹑手蹑脚、一声不吭地躲到屋子里的旮旯处,再也不肯出来了。
半月后,当我家的猫以为风险已过,再一次露脸时,被那两只麻衣鹊发现,再次俯冲而下。我父亲看不下去了,拿根竹竿站在平房上撵麻衣鹊:“你们这些虫蚁儿,得理不饶人,不依不饶的……还不赶快飞走。”那两只麻衣鹊这才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几次过后,那两只麻衣雀没再与猫为敌。猫大约觉得麻衣鹊原谅了它,又大胆地在平房上散步了。此后,麻衣鹊和猫相安无事,和睦相处。院子里重新归于平静,一派和谐。
夏天的一个傍晚,一阵大风过后,我在室内突然听到外面的树枝上一阵麻衣鹊喳喳地乱叫,接着,猫从外面跑到我跟前,望着我,也“喵喵”地叫,似乎想要向我訴说什么。我以为麻衣鹊又要和猫吵架了,便从楼梯上走向平房。我看到平房上落着一只雏鸟——是那两只麻衣鹊的幼崽。那只幼鸟,轻声叫着,仰望着树枝上的麻衣鹊,站姿有些笨拙。看到我到来,它张开羽翼,尝试着飞走,但飞不高,每次都落下来。我慢慢朝那只幼鸟靠近时,它轻轻朝远处跳,似乎是想躲避我,然后回头看着我,而树上的麻衣鹊叫得更厉害了。刚才一定是在练习飞翔时,不小心被大风刮下来的,我想。看我没有恶意,这只幼鸟停下脚步。我靠近它,它也没动。我双手轻轻地将它捧在掌心,举过头顶,用力向树梢上抛去。同时喊道:“小精灵,回到你的天空去吧!”这只幼鸟展开羽翼,飞了几米远,双爪用力地抓住了树枝。它得救了!
那两只麻衣鹊不再叫了,适时地围了过去。
我身后,猫仰脸朝着树梢的方向“喵喵”地叫了几声,似乎是在向麻衣鹊们发出了祝福的声响。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想,上帝创造了万物生灵,自有它存在的法则。即便是一只鸟,也有做鸟的尊严。而我,更感到对土地,对大自然,对每一个生命,对万物生灵的敬畏。
杨玉胜:河南省唐河县人。作品曾在《陕西文学》《躬耕》《草地》《当代作家》《火花》《青少年文学》《河南日报》《杂文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报》等报刊杂志发、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