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
2024-01-27王宇鹏
王宇鹏
珍珍爱笑,是疼人的那种笑。似乎她到世间就是报恩的。她好像不知道哭,稻湾人从来没见过珍珍哭过。她被外婆抱回台廊的那一年,只半岁,是外婆用面水糊糊一勺一勺把她喂养成小丫头的。这丫头模样亲、耐看,银杏圆眼清亮明澈,嘴巴乖巧。出门见人,先嗤啦一笑,明眸皓齿,伯呀娘呀哥呀姐呀亲热地问候着。稻湾人稀罕珍珍这娃。
珍珍自小缺人疼,少人爱,被外婆从苏湾抱回稻湾,是想过继给大舅仁强做养女的。大舅五十多岁,木讷老诚,一直没成家。外婆担心大舅孤独终老,没人养活,于是将外孙女从女儿家抱回来,好让珍珍长大养活她大舅。小珍珍的命运就这样被外婆和生母拨撩了。在那个从来不缺失亲情的年月里,小珍珍却像小草一样要经受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她的命运与八十多岁的外婆和六十多岁的大舅紧密地连结在一起。
外婆满头银发,微眯的小眼睛光亮有神,饱经沧桑的脸上爬满血丝和皱纹。只是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整日里奔忙不休,困苦的日子让她的性情还像年轻时一样的焦躁,时不时还能听见她在台廊厉声喝斥珍珍的声音:这么大的丫头做啥没长個眼色,毛手毛脚的能弄成啥。说珍珍心眼瓷实,没个账算,长大了咋给阿家过日子呀。事实上,只有八九岁的小珍珍却要自己攒学费念书。她一放下书包,不是上山挖药背柴,就是下地帮外婆收种庄稼,或是挎个草笼子去沟沟渠渠给猪打草。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珍珍虽然不饿肚子,却没有钱花,更别说穿好看的衣服、吃什么好吃的。对她而言,只要少受些叱责,也算是享福啦。只是在困苦中长大的珍珍却极为争气,时至隆冬,她手冻成了鳖娃娃,溃烂得已经捉不住笔,但她仍然按时上学,认真学习,成绩当然比同龄人都好。
九岁的珍珍和二舅家明明一起往台廊抬水,明明年龄小、敦实些,走在前;珍珍冒梢些,抬在后。姊妹俩走在雪水泥泞的路上,前脚高后脚低、一脚陷泥一脚滑地将水桶抬上台廊,一满桶水扑扑淹淹到家就只剩半桶了。当然少不了眯眼笑着的外婆露出豁齿窝着嘴嘟囔:“俩虼蚤抬个瓮,还嫌虼蚤不中用。”珍珍自小身子骨弱,她被顽皮的男孩子欺负的时候,遇上干活的婶娘,婶娘会放下手里的活计呵斥那帮小顽皮:咋不嫌娃可怜,要好好跟珍珍娃耍!珍珍懂得自我保护,见着稻湾人就笑着亲昵地称呼辈分问候。稻湾的叔伯婶娘们稀罕珍珍娃,见她顺眼和气又懂事,顺手给些水果呀啥的,珍珍极自尊,推辞着不要。这小丫头越发钟人稀罕。
台廊老屋从曾祖父到现在已住了四辈人。椽子好多已经孽朽不堪,老屋实在没法住人。霪雨绵绵的日子里,屋顶四处漏着雨水,婆(外婆)就和孙孙们搬来盆盆罐罐日日夜夜滴着雨漏。这样的日子也最让珍珍怀念:一家人可以温馨地坐在温暖的土炕上,看着门前山峰雾起雾散。清新苍翠的稻湾山垭气象万千,让珍珍浮想联翩。珍珍想着山外面的世界,心里永远搁着婆。她疼着婆,婆依着她。珍珍把婆逗惹地将自己骂舒服了,她就死活缠着婆讲那百听不厌的《狼外婆》的故事。珍珍沉浸在故事里,屋漏滴答滴答溅入水罐,声音清妙纯净,沉静美好。珍珍便伴随着更漏一样的滴答声在黄昏温热的土炕上酣然入梦了。
二叔(舅)增强成了家。一大家子人,张嘴要吃,要花销,二叔负担实在太重了。困苦艰难的日子就象灌了铅似地迈不开腿。婶娘(舅妈)实在熬不下去了,她就带着小妹欢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二叔独自支撑门户,他和大伯(舅)没黑没白地去三四十里以外的深山老林里伐木、掮椽,成年累月地用架子车拉椽到大荆集上去卖。他们如牛马一样艰辛地劳动却还是未能改变一家人困窘的状态。要强的二叔不得不去铜川煤矿下苦力挣卖命钱。好歹二叔从瓦斯矿难中拣回了一条命。几年时间,争强好胜的二叔终于在公路边盖起了一砖到顶一院子新房。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让二叔在稻湾也可以扬眉吐气。二叔将一家老老小小由台廊老家迁居到公路边的新房里去。在稻湾小小的山窝窝里,二叔自尊心很强,硬是凭着一身好苦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条件。珍珍也终于融入了二叔建设的大家庭之中。
有了二叔(舅)的支持和照顾,珍珍就能够和其他姊妹一道顺利地完成初中学业。珍珍长大了,她和明明、敏敏情同手足,姊妹们相互支撑着一块长大。他们一起上学,放了学还要帮着大人干农活、放羊、喂猪。回到家便一刻不停地做饭、洗衣、整理屋子。春风荡漾的日子里,白亮亮的阳光明净澄澈。长大了的珍珍让大伯坐着靠背椅,她像个魔术师,任那温润的水珠在水盆里溅起朵朵水花。和煦的阳光下,珍珍用纤细的手指撩起清亮的水花,洁净的水花在珍珍温柔的手指和大伯头发间雀跃,水花又在大伯头发间变化出奇妙的泡泡,在春风微熏的阳光下飞飏。此时的大伯温顺得像个孩子。珍珍给大伯洗完头,又给他披上了素洁的围布。珍珍三根纤细的手指有节律地捏动着推子,推子“嚓嚓嚓”在大伯头上来回移动。大伯的白发犹如雪花般纷纷飘落。他沉醉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金灿灿的麦浪里,光着脊背的他,挥挥汗如雨地抢收麦子。“嚓嚓嚓”的银镰割麦声让他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坐着椅子的大伯是那样的宁静,神态是那样的安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孩子般天真迷醉的光芒。这也许是大伯今辈子最惬意最享受的幸福时光。
珍珍长大了,有心事了。她变得沉静而不爱说话,曾经灿烂如花的脸上失去了往日欢愉的神采。她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肃穆。初中毕业的珍珍让人感觉她突然变成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大人了。这个家沉寂得没有半点欢声笑语。珍珍让这苦日子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常常一个人发呆,也常常在深夜的被窝里啜泣。穷则思变。只有她和敏敏姐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以深沉的语调对敏敏姐说:“二妈不要咱们了,她走了!婆也老啦,实实在在干不动活了。大伯越来越瓷笨了。二爸下煤窑又落了一身的病。明明还要考学上学。如果我们再撑不起这个家,你说这个家还能指望谁?”敏敏寡言少语,但她和珍珍一样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也陷入了极度焦虑之中。她看着妹妹肿胀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深切地说:“咱姐妹俩也该自立自强了!”
姊妹俩一起上山挖药、摘连翘,到向阳坡树荫里捡蝉蜕,去黑土洼揭了石块逮蝎子。一个暑假她姊妹俩给自己攒足了路费。她俩配合着说服了婆和二叔,决心走出稻湾去闯世界,好挣钱养活这个家。珍珍暗下决心:等自己有了本事,攒足了钱,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她一定会好好养活婆和大伯,好好孝顺二爸。
安顿好一家人。立秋,姐妹俩噙着泪水踏上东去的列车。她俩来到东莞的那一年,敏敏刚满十八岁,珍珍比敏敏生月小一点点。姐妹俩找到在东莞打工的表姐安顿下来,然后去找工作。她俩面对眼前新异的花花的世界,感觉来自稻湾小山村的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卑微,如此可怜无助。喧嚣的东莞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俩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世界让自己迷乱。霓虹初上,喧嚣的东莞似乎有着宣泄不完的激情和活力:KTV迪吧靡靡之音歇斯底里、搅扰人心;酒吧咖啡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歌舞厅劲男辣女勾肩搭背、摇头晃脑;桑拿房灯光迷离,热气腾腾;足疗店里衣着鲜亮华美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火锅店、烧烤摊前纹身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们赤着膀子吆五喝六,大快朵颐。珍珍和敏敏观察了许久,她俩最终还是决定快速逃离这些地方,姐妹俩觉得这样的世界不属于她俩。敏敏惊恐地发着颤音试探地问:“珍珍,你怕不?”珍珍抿抿嘴一字一顿地高声说:“咱走得端、行得正,凭着双手吃饭,有啥好怕的!”她又极为警惕地补充道,“这些地方即使金山银山我们都不能去。我们稻湾娃,就是要活得硬气、决不跪着看人脸色挣钱。我们永远不能背叛自己。”她俩衣着土气,从那些散发着刺鼻香水味衣着暴露的女郎们身边擦肩而过。珍珍倒觉得她姐妹俩才是这个世上心灵强大的人。她坚定地说:“今辈子我们就是要干干净净的劳动。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我们都要自尊自强,即使再累,我们都要咬紧牙关挺下去。”
姊妹俩跑了半个东莞城去应聘。苍天不负有心人,她俩很快便在厚街迪乐鞋业招聘入职。姐妹俩认真完成三天的岗前培训,便直接上了生产流水线。珍珍被分配在针车车间。珍珍在带班组长的引荐下拜了师傅。师傅已在东莞落户。她姓张,三十四岁,洛南人,为人厚道坦率,和珍珍很是投缘。师傅告诉珍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在工作生活中有啥困难要及时说。师傅指导珍珍复琢磨针车流程标准,告诫珍珍每次工作前都要按照车间指令认真核对车针规格和图样标准,试车没问题后才能上机做工。珍珍十分谨慎小心地对鞋帮进行拼缝、接合,细心地将内里贴合平整紧实,悉心地对鞋样进行修边打磨。偶尔遇到跳针问题她会虚心地向师傅请教,分析操作失误的原因,反思自己操作过程中的手法失误,将问题列了清单,及时认真地逐个纠正。珍珍心灵手巧,每道工序都严格按照工艺标准和针车流程细致做好。三五天之后,她便能规范自如地操作机器了。机器是冰冷的,但珍珍的心是火热的。她对这份工作充满热忱,她思考着机器操作原理和规程,将每一步动作与机器运行和谐融合。一段时间后,熟能生巧,珍珍的针脚流畅完美,达到了人机合一的最佳状态。这样工作效率自然提高了。
每年秋季是公司订单任务最重、公司工作最繁忙的时候。公司要求机器日夜连轴转,工人昼夜三班轮换。珍珍很珍惜入职机会。她自主加班。别人干八个小时都累得妈呀大呀地声唤,珍珍每天坚持上十二个小时的班。珍珍一坐到机器前,都会想起她给婆打电话时婆反复唠叨的话:“我的瓜蛋蛋,人活脸,树活皮。人脸都是自个挣的!”珍珍很珍惜也很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因为是计件工资,珍珍一月下来挣的钱总要比别人多一半。珍珍以一颗诚心待人,她谦逊热诚,总是担心亏欠了别人。因此与各位工友关系都特别融洽。车间主任巡班时,常常对珍珍肯定鼓励。年底召开业绩表彰大会,珍珍被针车车间评为“最受欢迎的员工”。当工会主席将荣誉证、奖杯和一千元奖励金頒发给她时,珍珍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流下了滚烫的热泪。这算是东莞这座城市馈赠给她的最珍贵“成人礼”。十八岁的珍珍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这个让她赢得生存尊严的大城市。尽管路人脚步匆匆,没人正眼瞧她一眼,但珍珍总觉得这个世界都对着她笑着。倔强的珍珍———她的天空终于变成蔚蓝色,她不再是那个目光忧郁的小女孩,她脱胎换骨变成了自信美丽的蓝领工人。从这时起,她要做自己心中的王。她清楚自己来这个城市是为了什么,她更明白:自己总是要有滋有味地活在人世上。只有双手创造出来的幸福,才是属于自己真正的幸福,生活才能馈赠给自己最甜美最丰硕的果实。珍珍一直在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她的确做到了。
岁月之河波澜不惊。每一个平凡的劳动者,生活馈赠他希望的同时也给了他磨难。正当珍珍发愤编织自己幸福梦想的时候,家里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扰乱了她平静的生活。电话是明明弟打来的,说是二爸给邻居伯伯帮忙上树打核桃不小心从树上跌了下来,二爸已被送到医院。吓得珍珍赶紧叫了敏敏姐,她俩一同向老板申述了离职理由,在财务处结完账,订好了当晚的机票直接飞往西安。第二天中午,姊妹俩赶到商洛医院。二爸已经醒来了,做完手术的他气息微弱,流着泪示意俩孩子坐在病榻边。邻居伯伯向珍珍姊妹俩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表示医院的一切花销由他全部承担,让娃们放心。珍珍对邻居伯伯说:“二爸醒来就好。我们同宗同族亲如一家人,平时叔伯之间少不了互相帮衬。二爸好心帮忙却出了这档子事,又让伯伯花了这么多钱,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等到二爸身体恢复了,就啥事都没有了。我们姊妹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因这事伤了一大家子的和气。”珍珍让敏敏姐回去照看婆和大伯。她对邻居伯说:“这么多人在医院里耗着无益,大家还是安心回去,这儿有啥事我会打电话的。这儿由我来照看我二爸。”邻居伯伯给医院再预交了些费用就和敏敏一块赶回了家。
珍珍按照医嘱悉心照料二爸。一日三餐她都耐心询问,遵照医嘱想着法子给二爸补充营养。二爸大小便不方便下床,珍珍就帮助二爸翻身,并给二爸接溺、擦洗身子。二十多天里,珍珍爬在病床前随时听从二爸召唤,积极配合医院做各项检查,协助护士坚持给二叔做康复理疗。珍珍任劳任怨一直守在二爸身边,二爸身体慢慢恢复。二爸流着泪说:“叔栽了个大跟头,世上的事也彻底给我栽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人情比啥都重要。我娃会疼人,又乖又懂事,叔又苦累我娃了!”珍珍抽了湿巾纸递给二爸说:“世上养育之恩大似天。没有二爸,谁给我们遮风挡雨,又有谁供养我念书上学?你为一家人里里外外操劳。我没多大能耐,能守在二爸的膝下尽一点孝心,这也是我的造化!”二爸看着珍珍动情说:“我没想到我娃能长出息。我更没想到我娃这样认亲!”珍珍剥了个香蕉递给二爸说:“二爸说的啥话嘛!和您吃的苦相比,我们这才叫享福呢。咱家是穷,虽没权没势没钱,但一家子人都能吃苦,一家人亲热和气,我们到阿达都能活得硬气有力量!”
二爸出院后,珍珍和敏敏轮流经管二爸过了百天。等到二爸能丢开拐杖,她俩才商量去西安打工。珍珍对敏敏说:“咱俩再也不敢跑远了,离家近些,也好照看这个家。”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纯真善良的珍珍,回到州城的头一年,应聘到了一家保安公司。端庄美丽的她穿上保安服尤其显得英姿飒爽、自信阳光。工资虽然比较低些,但福利保障相对比较好,工作也稳定。为了照顾家人,她也只能努力地说服自己留下来。珍珍和姐姐工作稳定下来后,她俩商量着将明明转到州城上学,从根本上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姊妹俩共同为明明学习生活提供保障。苦是苦些,花销虽大些,多亏姐妹俩在东莞攒了些钱。就是在这个保安公司,珍珍遇到了自己心仪的人。小伙子是柞水人,长得清新帅气,身材匀称,显得干练精神。他经常跟老板跑外勤,眼色活,还能说会道。他主动接近珍珍。单纯的珍珍见着小伙第一眼便怦然心动。他俩一见钟情。敏敏姐已成了家,珍珍觉得自己也应该给自个有个交代。珍珍说,可能自己小时候没有父母引导,心灵缺乏安全感,加之情感剧追多了,往往以幻想代替现实思辨,对于这种清新帅气的男子,自己一旦陷入感性的漩涡,任何人的好言相劝她都听不进去。敏敏姐提醒她头脑要清醒冷静理性,她认为一个男子年纪轻轻的还在做保安,多半是缺乏进取心。凡油腔滑调讨好女孩的男子多半靠不住,处对象重要的是多多了解。但痴情自信的珍珍说那段时间她真是昏过了头,心里只想着跟那男娃好好过一辈子。珍珍说她就是那种十分感性又重情重义的傻女子,到头来伤害的只能是自己。她瞒着家人,生完孩子后,和那男子才一块回去认亲。男子家在一个荒僻的深山老林,公共汽车沿着陡峭蜿蜒的公路盘旋颠簸,珍珍晕车吐了一路,襁褓中的孩子又哭又闹。珍珍心烦意乱,但她想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她就一定会咬牙坚持。她只相信人只要有志气,有一双勤劳的手,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但当她一脚踏进男子的家门,她才真正跌入到残酷的现实当中。她的心真的冷到冰点。男子父母对珍珍极为冷淡,甚至没给她基本的尊重。一大家生活开销都在吃珍珍的老本。珍珍主动承担起繁重的体力劳动,即便如此,也未能换回他们一家人对她的丝毫尊重。珍珍真没想到自己被孤立到这种地步。她彻底陷入了极度的绝望之中。但为了孩子她还是任劳任怨,忍气吞声。她的善良,她的真诚付出并没有得到男子一家人应有的理解。珍珍说,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败。多半年光景,她都在以泪洗面。无奈的珍珍逐渐觉醒:一个女人要受到这个世界的尊重,必须保持独立的人格和精神的自由。要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地位,要勇于捍卫自我尊严。珍珍后来才明白:那男子先前在家时父母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为了逃婚,他才跑到西安当保安的。他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他们相处那么长时间,男子一直欺骗她。珍珍气得用手打自己的脸,骂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珍珍又想起婆的话:我的瓜蛋蛋,人的脸是自个挣的!珍珍想着自己身上的更大的责任:自己混得如此狼狈,还怎么养活婆和大伯?她必须回头是岸,必须活出自己。珍珍主动提出离婚。男子耍赖不离,他的家人更是提出苛刻条件,坚决要孩子抚养权。珍珍看着襁褓中哭闹的孩子,她心如刀绞。娃是她心头掉下的肉呀,她怎么能狠心把娃丟给这个不负责任的家庭。但她想到婆,想到大伯无人照看。她更是自责,更是悲痛欲绝。珍珍说,为了摆脱这段梦魇般的婚姻,她必须忍疼割爱,走出这个自己一手造就的牢笼。她说她今生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这个孩子,她发誓来世做牛做马来补偿孩子。
珍珍终于走出阴霾,她开启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珍珍重返城市,为了摆脱这一段失败的恋情,她连续换了三份工作,最后在远离城市的“珍爱山庄”当服务员。老板是旬邑人,曾经跑遍州城周边,看重了这个幽美宁静的地方办起个农家乐。他亲自掌勺,生意也因为珍珍的到来更加红红火火。珍珍说,不知为什么,当看到“珍爱”二字,直觉告诉她,这里就是她今辈子应该落脚的好地方。山莊远离尘世喧嚣,山环水抱,篱园里满是茄子豆角西红柿南瓜。山庄的西边引流终南山泉水开凿的半亩方塘。正值盛夏,莲叶田田,菡菡清香四溢,鱼戏莲叶之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珍珍积极转变角色,她挽着油黑乌亮的发髻,青春蒸腾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她身着淡蓝色碎花捻襟上衣,翠绿色紧身绸缎裤让她在青山绿水间更显得婀娜多姿。她一边摘菜一边学唱着陕南民歌小调。活脱脱一位陕南田园淳朴姑娘乘风而归。珍珍以甜美的普通话引导顾客游山玩水、摘菜择菜,让他们沉浸式体验农家田园生活。她手提弹簧称,为游客称钓上来的青鱼、草鱼、鲢鱼,按质论价,交给后厨做菜做汤。多少回头客说他们厌倦了喧嚣的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来终南山不只是体验农家田园生活,吃一口地地道道的陕南风味,犹为重要的还是想听听珍珍天然本色的陕南小调,来看看珍珍清水芙蓉般的淳朴清新的面容。他们说老板娘让他们害了相思病。这更让珍珍羞涩绯红的脸更像初出水的芙蓉那样娇羞而矜持。老板是个暖男,他幽默风趣又有责任心也极会疼人。表面憨厚老实,心肠却极好,心思也极为缜密。珍爱山庄的石泉烤鱼、兰岚鸭子鸡、白河猪头肉、宁陕炒腊肉堪称一绝。不少顾客慕名而来。“珍爱山庄”给顾客的是一份安康汉子对饮食文化的承诺,更是一份来自商洛姑娘的真诚服务的信诺。珍爱山庄不仅自然风光秀美,更是城市人精神灵魂的诗意栖居之地。
珍珍也正是在这里找到她的真爱。珍珍说她是二婚;小伙说,他爱的是珍珍。珍珍说自己是孤苦的山里娃;小伙说我就是您的靠山。珍珍说我还要养活我婆我大伯,小伙说养咱婆咱伯是天经地义。小伙说爱您咱就风雨同舟,珍珍说爱你我俩患难与共。他们就这样把心交给对方,让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同一个世界。因为有了第一次婚姻失败,珍珍心里的疙瘩一直解不开。她说,咱一块去敬菩萨许愿起誓。他们便开车去了兴福寺,兴福寺又是人间第一美食庙宇。一对情侣双手合十,虔诚拜佛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一生一世不变心。小伙咬破手指,珍珍咬破手指,他们血脉交融在一起,从此一对夫妻恩恩爱爱到天荒地老。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有情而亲不待。珍珍的幸福日子刚刚敲开了门。正当她与丈夫商量着把婆与大伯接到西安来享享清福。一个晴天霹雳,让她遗恨终生。婆去世了。婆是稻湾的老寿星,是袁世凯称帝那年(丙辰年)出生的人。十六岁的婆从江山猴神庙嫁到台廊没落的秀才家已经历经六辈人了。磨难的岁月让她刚强一生。直到去世,婆都没享过一天清福。正当敏敏、明明、珍珍的幸福日子来临,姊妹们想着让婆享享清福的时候,婆却走了,把无尽的遗憾留给她的孙孙们。姊妹一块回了家,协同乡亲们给婆料理完后事。珍珍执意要接仁强大伯去西安新家。无论珍珍怎么劝说,大伯就是不悦意去。全家人一致认为大伯老了,耳聋眼花腿脚瓷笨,若带他到大都市,大伯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生活更是难以自理,人们担心他走失或发生意外。后来还是珍珍的生身父母出面解决问题。他们认为半岁的珍珍被老人家从苏湾抱回台廊,让夫妻俩感觉亏欠珍珍一生。如今珍珍的好日子刚刚起步,还是让娃灵灵干干地去创业。仁强大哥的养老义务,还是由他们替珍珍承担。为了信守承诺,珍珍和明明请来六七位德高望重的稻湾人共同商议王仁强的生养死葬事宜。书面协议明确了三方的责任、权利和义务,当事人在协议上签字按了手印。现场的人都很感动,为珍珍,为珍珍的生身父母,更是为明礼诚信的稻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