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古壁画探幽记
2024-01-26陈娟
陈娟
自2012年开始,杨平和她的团队翻山越岭,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打捞那些被遗忘的壁画,抢救性地拍摄了20多万幅高清照片(其中壁画400多处)。她选择自己参与拍摄的20多处乡村壁画,成书《高堂粉墙烛下见——中国山西乡村古壁画探幽》出版。副题引题题一題二
故乡是一座宝库
杨平回望故乡,是在离开故乡多年后。她生在山西晋城沁水县一个古村落,18岁离家,读书、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她关于家乡的记忆都停留在曾经经历过的贫穷。“经历的似乎都是不愉快,把村子里的单纯、美好、和善、淳朴都一概掩盖了下去,似乎它真的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杨平回忆说。那些日子,她虽然没有刻意与家乡保持距离,但也没有用心亲近它。
转折发生在2002年的冬天。临近春节,父母忙着备年货,有天深夜烧柴取暖时,一时疏忽一氧化碳中毒,双双离世。她一下子蒙了。没有了父母的感情支撑,她失去了与村子、与家乡最亲密的联系,内心开始恐惧,“恐惧自己像一个断线的风筝飘摇不定,失去根基和对这份乡土的依恋”。
于是,杨平心里也有了一个念头,要做些什么回报父亲的期待。2003年清明节,给父母扫完墓,她来到晋城,打了个车把整座城跑了个遍,发现自己对故乡如此陌生。她决定重新认识故乡,“其实是给自己找一个回去、回望的理由,再不回望,自己和故乡之间就断了”。
此后,杨平开始了自己的考察山西古迹之旅。她从晋城开始,用3年时间走访陵川、高平、泽州、沁水、阳城等地,探查山水与人文古迹,写下《人文晋城》。之后,她将目光放在上党地区的古庙、古戏楼和戏台上,研究上党梆子的发展历程,写下《曾经的优雅与辉煌》。再后来,她出走塞外,穿过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完成《仰望三关》。“走得越多,扎得越深,如同打开了一座宝库。”杨平说。一路走下来,从古镇、古村落到古庙,她穿过一道道门,越走越往里,越走越深,最终来到了古壁画面前。
充满生活气息的古壁画
山西以存量丰富的古建筑、古村落而闻名。2012年以来,住房城乡建设部会同有关部门分6批将8155个村落列入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山西就有619个。在这些传统村落里,庙宇、戏台数不胜数,壁画也少不了。考古界流行这样一句俗语:“世界壁画看中国,中国壁画看山西。”
“山西保存有大量的古壁画,其中分量最重、数量最多的是寺观壁画。唐代以后,佛教和道教发展渐趋鼎盛,寺观广泛兴建,壁画绘制也变得十分普遍。”杨平说。在多年的行走中,她发现人们看到和关注得比较多的是那些名寺名观的壁画,古村落里的壁画却被忽略了,“几乎每个古村都有庙,庙里大部分也会有壁画,但很少有人关注和研究。我那时就想对此作系统性的文化梳理”。
2012年,杨平开始将目光转向那些遗落在乡村的古壁画上。她当时已在杭州定居多年,事业有成,只能利用闲余时间去乡村考察和拍摄。因地理环境复杂,交通不便,寻访工作格外艰难。有时村子路况太差,只能租农用三轮车前往。有时到了拍摄地,当地人不让拍。印象最深的是寻找常家埔。当时,杨平和摄影助理前往,被导航带到了一片土豆地,又遭逢天气突变,下起倾盆大雨。杨平想到此前在岱岳庙遇到的看门人李大伯,便去求助。第二日,雨过天晴,李大伯领着他们走山路。“山路崎岖,我在最后面,拼命追赶着。”杨平说。一个小时后,他们走上了山梁,却被告知走过了,又返回重走,继续爬山坡,走了三四里路,才到达目的地。
也时常有意外发现。2013年秋,杨平去山西朔州拍摄,原本是寻找贾庄镇南曹村,到了岔路口,不知往哪儿走,便找人问路,一位妇女抬手一指说:“过了北曹就是。”他们便临时起意,绕进了北曹村。北曹村有一座龙王庙,院子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东、南房殿宇已坍塌,殿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有三壁完好的清代壁画,《龙王出宫行雨图》《龙王归宫图》等都还在,画中的龙王等人物以及配合龙王布雨的海中生灵都绘得活灵活现。
10多年间,杨平耗资数百万元,和团队共走访了800多处古迹,拍摄了400多处壁画。在代县赵村赵武灵王庙塌陷了一半的大殿内,她发现一面墙上画着赵武灵王的生平故事,墙面斑驳,但故事生动,人物表情惟妙惟肖;在洪洞县韩侯村东岳庙,她发现了元代描绘东岳大帝巡幸的壁画,有后宫备供图,也有迎帝图等;在诸龙寺《龙王回宫图》底部,她发现了一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有村民打场,有村民酬神,一位妇女扎着头巾、拿着长烟管抽旱烟……“从壁画中可以看到当时人们的信仰和追求,龙王庙是祈求降雨和丰收,圣母庙是祈求子女繁多,关帝庙则是教育大家要忠孝仁义……但与那些传统的仙佛壁画、宫廷壁画不同,乡村古壁画还能看到有关这个村乃至附近一带普通民众彼时的生活场景、流行风尚、生活习俗、经济状况等。”杨平说,这些壁画更多展示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代表着古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可以为壁画专家、民俗专家、社会学家等作研究提供很好的实物证据。
“我的忧虑你不知”
眼前的杨平,瘦瘦弱弱,说话条理清晰。她爱美、爱时尚,“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到了壁画面前工作起来,她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山路难走,车子开不进去,她背着沉重的相机,走山路、走泥泞小道;在拍摄现场,她举着相机,或匍匐在地,或爬高登梯,一拍就是几个小时,顾不上吃喝。有一次,刚拍了一半,一个村民过来阻止,她从梯子上下来,跟人大吵了一架。也有温暖时刻:晋城犁川请他们吃包子的大嫂,忻州新广武城给他们烤红薯的大爷,还有深山中为他们做炸糕的大姐……“这种亲如家人的招呼、款待,总是让我忘记奔波的疲累,也让我一次次从杭州回望这里。”
杨平起初也未料到这场寻访工程如此巨大、如此艰难。过去10年,他们一直在整理拍摄素材,为省钱不舍得买服务器,结果磁盘坏掉了,好在有原始备份,又重新来一遍。因耗资巨大,她辞掉家中保姆、司机,靠给人做文化项目贴补费用,“既然做了,就要把这件事完整地做下去”。
“您觉得做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记者问。“最开始,我抱着宣传文化、推动文物保护的心态。后来,走得深了,思考得多了,我想通过镜头记录下壁画和古迹,为研究提供证据。再往远了说,就是传统文化对我们当下人的滋养,不知过去,怎知现在和未来。”杨平说。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行走、考察,系统梳理山西古迹、壁画、彩塑、文物等,渐渐在圈内有了名气。有人称她“山西徐霞客”,也有人称她“当代林徽因”,她都一笑了之。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有自己的忧虑。
一开始写完书,杨平将名字取为“我的忧虑你不知”。“寻访壁画,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壁画、壁画艺术、壁画里的信息,还有壁画背后当下的乡村状况。一是当地人对传统文化的认知缺失;二是乡村人少了、空了,很多人离开了这片土地。”杨平说。她曾经探访太行山深处的沟底村,有10多座房子,有观音庙,但一片静寂,没有人家。
(摘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