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方言外译策略分析与建议
2024-01-25李巍
摘 要:方言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无法被标准语替代,但方言的翻译也给译者提出了挑战,难点在于如何保证翻译的准确性并保留方言中的地域文化信息。本文在提炼毕飞宇小说语言特色的基础上,以小说《玉米》中兴化方言的法译为例,通过自建语料库的分析与统计,探讨了方言直译和意译的优劣性,强调了文学作品中方言翻译的重要意义,并对中国文学作品中方言的外译提出可行性建议。
关键词:方言 毕飞宇 《玉米》 翻译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方言几乎从来不曾缺席。作家在进行创作时,常在某些段落中舍标准语而用方言。由于方言中蕴含着特殊的地域文化要素,方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传递文化信息等方面皆可产生独特的文学效果。学界普遍认为,使用某一方言的语言集团拥有其特定的文化,并通过方言反映其独有的群体特征。中国古代译者早已关注方言翻译的问题:“且此方言语,雅即经籍之文,俗乃街巷之说,略同西域。细即典正,粗即讹僻也……”[1]胡適极为看重文学作品中方言的作用:“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2]也有当代学者持类似的观点:“方言土语是中华典籍重要的文化元素,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来源和代表,在刻画人物形象、表达文学主旨、再现地域文化等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3]
然而,文学作品中的方言表达却对译者提出了重大挑战。如何在译文中尽可能完整地保留方言中蕴含的地域文化信息,成为横亘在译者和译学研究者面前的切实难题。当前国内学者关于方言翻译的研究主要有两大方向。
一是方言翻译的普适理论研究。黄忠廉提出了方言翻译的七种转换机制[4];余静探讨了英美文学中方言汉译的六种常用方法,描写了每种方法与标准语形成的“落差”效果[5];周领顺结合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提出方言翻译批评研究的三条路径[6];桑仲刚依托活动理论,探索了方言翻译决策过程的新途径[7]。二是具体文学作品的方言翻译研究。宋庆伟探讨了葛浩文对莫言小说中方言的误译[8];姜静以《苔丝》和《卖花女》为例,探讨了话语模式和翻译目的对方言翻译策略的影响[9];顾星环探讨了王安忆小说中的吴语表达及其英译策略[10]。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对具体文学作品的研究更具现实意义,其中尤以中国文学作品中方言的外译研究为重。然而,当前已有研究以中国文学作品中方言的英译研究为主,其他语种的外译研究略显不足,难以对方言外译的研究提供多语种、立体化的支撑。
法语是联合国工作语言之一,也是国际奥委会的第一官方语言,是除英语以外全球使用范围最为广泛的语言,在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影响深远。法国文学历史悠久,占据了西方文学的半壁江山,涌现了莫里哀、卢梭、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左拉、莫泊桑、罗曼·罗兰、普鲁斯特、萨特、加缪、勒克莱齐奥、安妮·埃尔诺等世界文学大家。长期以来,法国民众拥有良好的文学素养与阅读习惯,且对外国文学作品具有较强的包容性。中国文学作品能否“走入”法国,是检验中国文学外译成效的重要参考。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毕飞宇作品的外译取得了较好的成效。他的作品外译就是从法国开始的:“与多数中国当代作家的外译之路不同,毕飞宇作品的外译并非始于英语……法国成为毕飞宇作品外译的滥觞之地,奠定了其向欧美译介的坚实基础。”[11]因此,对毕飞宇小说方言法译的研究,可以对现有的文学作品方言翻译研究作出有益的补充,对进一步从方言翻译的视角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必要支撑。
在小说《玉米》中,多处出现毕飞宇家乡兴化的方言。本文通过自建语料库,将《玉米》中的兴化方言及其法语译文进行对比,重点考察译者对原文中方言的理解及其翻译策略,并在此基础上对中国文学作品中方言的外译提出可行性建议。
一、毕飞宇小说的语言特点
毕飞宇小说具有鲜明的语言特色。李敬泽认为毕飞宇语言的辨识度之高,在当代作家中是比较少见的,有着鲜明的“毕飞宇腔调”[12]。李凤亮认为,毕飞宇的语言具有极高的识别度,对传统和现代的元素进行有机融合,极富创造力。[13]艾伟认为,毕飞宇借助独特的文学语言,在叙事中将感性与理性这对矛盾体结合在一起,在叙述的过程中,他的语言就像一只孔雀,有一个潜在的观赏者,开屏之前就已然可以听到观赏者的赞美之声。[14]彭秀银认为毕飞宇小说的语言充满了诗性表达、个性化比喻和反讽。[15]张钧称其在语言方面有一种植物生长的感觉,水灵灵地、悄悄地生长着,充满着生命柔韧的韵味。[16]
在毕飞宇的文学语言中,方言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是其语言特色的重要来源。毕飞宇出生于江苏兴化,大学就读于扬州,毕业后在南京工作。江苏方言极其复杂,兴化、扬州、南京三地虽同属江淮官话地区,但在方言方面仍存在较大差异。毕飞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均在兴化度过,最熟悉的方言就是兴化话。其作品也多描述兴化人和兴化事,如《玉米》《平原》《地球上的王家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等,兴化方言为这些作品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二、《玉米》中的方言法译探析
《玉米》描写的故事主要发生在江苏兴化王家庄,讲述了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的命运。她们的个性差异造就了各自不同的人生:“姐姐玉米是宽阔的,她像鹰,她是王者,她属于白天,她的体内有浩浩荡荡的长风;而玉秀和玉秧属于夜晚,秘密的、暧昧的、交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夜晚,玉秀如妖精,闪烁、荡漾,这火红的狐狸在月光中伶俐地寻觅、奔逃;玉秧平庸,但正是这种平庸吸引了毕飞宇,他在玉秧充满体积感的迟钝、笨重中看出田鼠般的敏感和警觉。”[17]除三姐妹外,该小说还塑造了王连方、柳粉香、施桂芳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兴化方言的灵活运用,尤其是在对话中出现的方言,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法国毕基埃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了《玉米》的法译本,由法国著名汉学家巴彦(Claude Payen)翻译,获得法国读者的一致好评。表1列举了《玉米》中的兴化方言、法语译文以及翻译策略。
以上共列举出《玉米》中的40处兴化方言。从翻译准确性来看,较为准确的翻译有29处,占比72.5%;欠额翻译4处,占比10%;未译7处,占比17.5%。从翻译策略来看,直译有26处,占比65%;意译有7处,占比17.5%;未译有7处,占比17.5%。从法语特征来看,标准语有29处,占比72.5%;儿语、俗语、口语有4处,占比10%;未译有7处,占比17.5%。
《玉米》的法译本获得了法国读者的较高评价,在法国亚马逊网站和Babelio读书网站均获得四星好评。然而,即便是如此成功的译作,在翻译的准确性方面,也存在较多遗憾,如方言的未译之处达到7处,欠额翻译也有4处。
在翻译策略方面,直译占据了绝对优势,可见译者更倾向于通过“异化”的翻译策略保留中国文化特征,并取得了较好的接受效果。恰如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在翻译莫言作品时,也选择了以直译为主的翻译方法。
在法语特征方面,标准语占据了绝对优势。虽能准确传达原文含义,却造成了方言中所蕴含的文化信息的缺失,原作中使用方言而非标准语的预设目标在译文中未能实现。美国作家马克·吐温非常反感将原文中的方言译为标准语的做法,他的小说《卡拉維拉斯县驰名的跳蛙》中有很多美国的方言土语,甚至俚语行话,均被法语译者译为了标准语,马克·吐温认为这样的译文难以传达作品中方言的重要性及其含义。[18]
方言翻译的两难之处恰在于:将方言翻译为标准语,会丢失方言的文化内涵和部分文学价值;而将方言翻译为对应的外语方言,尤其是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方言译为英语或法语方言,则会对人物形象造成更大的破坏。例如,将主人公玉米所说的方言译为法国普罗旺斯方言,那么法国读者心目中构建出的人物形象极有可能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普罗旺斯姑娘。英国译者蓝诗玲(Julia Lovell)对此深有感触:“方言很难翻译……你几乎不可能找到一种对等的目标语方言……处理方言时你有多种选择,例如可以试着翻译成一种英语方言,如威尔士语或伦敦土话,但我认为那样做是有问题的,因为你在向读者暗示这些故事人物不是中国人,而是来自伦敦、威尔士或约克郡。”[19]面对方言翻译的两难窘境,中外译者在翻译实践中一直进行着尝试和努力。
三、文学作品方言外译的策略建议
(一)对原文方言的准确理解是翻译的前提
译者应加强与作者的沟通,准确理解方言含义。中国方言尤为复杂,如毕飞宇小说中的兴化方言,可谓“十里不同音”。很多兴化方言连邻近的扬州人也未必能够了解,遑论江苏省外乃至国外的读者了。因此,译者对原文方言的理解出现偏差实属正常现象。在翻译过程中,译者须保持与作者及相关方言专家的沟通,在准确理解原文含义及其文化内涵的前提下进行翻译。在《玉米》法译本中,译者巴彦对兴化方言的理解情况总体较好,但对“该派的”等表达未做深入理解,在翻译中直接省略,改变了原文的应有之义。
(二)在文中起特殊作用的方言应尽可能避免译为标准语
在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方言的作用无可替代。更为重要的是,方言中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从源语方言到目的语方言的译法固然不可多用,但也不应将方言全部译为标准语,这样会导致方言中文化信息的缺失。奈达认为:“对于真正成功的翻译来说,对双语文化的掌握甚至比双语本身更为重要,因为词语只有在它们所处的文化中才有意义。”[20]可见,翻译过程中能否完整保留文化信息,才是对译者翻译功底的最大考验。建议通过以下方式翻译重要方言:① 在适当的情况下,使用口语、俗语、俚语、儿语等方式进行方言的翻译;② 可以尝试使用音译等异化翻译策略,保留汉语发音,同时通过解释性翻译、加注等方式解决读者的阅读障碍问题,在保留原作文学性的同时促进中国文化的传播;③ 在序言、书评以及图书宣传活动中,请译者、作者或相关专家加强对原作方言的普及与解释。
(三)综合考量,根据实际情况选取最佳翻译策略
在翻译过程中,对承载文学意义或文化信息较少的方言,可以适当考虑译为标准语,如《玉米》中的“葵花子”“帐子”等;原文中从儿童或青少年口中说出的方言,可以考虑译为儿语,如《玉米》中的“姨娘”等;原文中的讲话者如果是文化层次较低的人,可以考虑译为俚语,如《玉米》中的“呕屎”“二五兮兮”等;原文中涉及特殊文化概念的方言,可以在音译的同时,使用解释性翻译或加注,如《玉米》中的“阴历年”“男将”等。翻译无定法,译者须依据原作方言的语义、文化信息及文学效果,灵活把握翻译方法,争取做到既能准确传达原文意义,又能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原文方言的文学性和文化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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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桑仲刚.方言翻译研究:问题和方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5(6):935-944,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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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姜静.文学文体学视角下方言话语的翻译转换分析——以《苔丝》和《卖花女》为例[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21(1):94-98.
[10] 顾星环.王安忆小说中的吴语表达及其英译策略[J].当代作家评论,2021(4):185-192.
[11] 李巍.译者、评者与读者:毕飞宇在法国接受的三维透视[J].上海翻译,2022(4):6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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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汪宝荣.试论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乡土语言英译原则与策略[J].山东外语教学,2016(5):106-112.
[20] [美]奈达.语言与文化——翻译中的语境[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82.
基金项目:2020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毕飞宇作品在法国的译介研究” (20WWB006 主持人:李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