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恙
2024-01-25李树春
李树春
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
——《柳晴川日记》
1
201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远在高老庄的孙向武和我视频,他的身边,鹤发童颜的孙背篓,呵呵笑着,冲镜头做着鬼脸,酷似老顽童周伯通。
资产数千万抑或上亿的孙向武,厌倦了生意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伎俩,他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待在偏僻静谧的高老庄,陪伴年迈多病﹑智商基本归零的老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少年时代,经常被孙背篓揍得遍体鳞伤的孙向武,曾抚摸着身上的伤疤,咬牙切齿地发誓:“孙老贼,总有一日,我要你血债血还。”三十载似水流年,数十个寒来暑往,孙向武神奇地修复了和孙背篓血海深仇的关系,如今,呈现镜头之前的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一幕,令人唏嘘。
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孙向武问:“东海,还记得1993年吗?”
1993年,岁月的大砍刀,恶作剧地留给我们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历经三十年,仍然疼痛、肿胀、溃疡。
那一年春天,港台影片《东方不败》,在我们高老庄掀起了惊涛骇浪,每天晚饭后,村里的孩子,聚集在空旷的野地里,仿照影片里的招式,打得难解难分,都想争抢武功第一的宝座。从春天到夏天,几场比武后,人高马大的孙向武,成为东方不败,我们都跪拜在他坚硬的拳头之下,我荣幸地成为他须臾不离的尾巴。
一个星期天的晌午,我和孙向武溜到小河边,芦苇丛深处有个水潭,水下有几个深不可测的暗洞,吞噬过几只羊和一个小孩,被视为不可涉足的禁区。孙向武胆大包天,整个夏天,他都泡在水潭里,为防止他溺水而亡,孙背篓狠心打断了他的腿,但第二年,夏天还没到来,他就琢磨出了几种古怪奇特的游泳姿势。孙向武能从水潭边的高台上,高高跃起,像一支箭,笔直地插进深水里,然后,又像一条鱼,在激流中劈波斩浪,姿势潇洒飘逸,令我们拍手叫好。
孙向武说:“从这条小河,一直能游到大海。”我极其羡慕孙向武高超的水性,又特别渴望去看看东海龙王,便恳求他教我游泳。孙向武问:“你有没有胆量?”我挺挺小胸脯说:“有!”孙向武说:“那我考考你,你敢不敢去亲陈清清一口?”
云阳镇有三大美人,文化站的小爱﹑百货商店的陈清清﹑医院的护士韩静。小爱高冷,走路昂着头,谁都不放在眼里;韩静温柔,打针一点都不疼,孙向武为了能让韩静给他打一针,不惜划了自己大腿一刀,伤口裂得像小孩的嘴,缝了七八针,韩护士缝完了,他还要求再缝几针;陈清清很浪,怎么个浪法,不晓得,她外号叫妲己。
孙向武说:“柳东海,你敢去亲妲己一口,我就教你游泳,游到大海去。”
一天下午,我心怀鬼胎,走进百货商店,慢慢靠近柜台,我闻见了一股香气,介于花与草之间,若有若无的。我说:“买盒烟。”陈清清说:“小孩子不能抽烟。”我说:“给我爹买的。”陈清清接过钱,递给我烟。我突然蹦起来,瞅准她草莓般的嘴唇,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撒脚丫子就跑。
星期一早晨升旗时,供销社的胖主任,鸭子一般,气喘吁吁地挪到我们学校,跺脚咆哮,要揪出小流氓柳东海,送到派出所的黑屋子去。
校长软言好语,费了好大劲劝走了胖主任,然后黑着脸对父亲说:“柳老师,你来处理吧。”
父亲是我们高老庄小学的代课教师,也是我和孙向武的班主任,当我在娘胎里时,他就朗读唐诗宋词﹑讲格林童话,搞起了时尚的胎教。他一心要把我培育成一个高尚﹑博学﹑胸有大志的人,却万万没有料到,十二岁的我,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去亲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三十年了,我仍清晰记得,那个清晨,父亲脸上的表情,像暴雨蹂躏后的庄稼﹑像霜雪之下的花草,他双手抱头,死一样地沉默,把自己一头黑亮的乌发,揉搓得像一团干枯的乱草。之后,他用拳头抵着胸口,發出牛一般的吼叫,额头上渗出晶亮的汗珠,像是疼痛到了极点。那一刻,我有点后悔,不该听信孙向武的鬼话,去干那件荒唐事。
那天晚饭时,家家屋顶冒起的炊烟,在空中纠缠嬉戏,很多人蹲在门口吃饭,父亲牵着我,像牵着一只哈巴狗,他手里攥着一根荆棘条,边走边抽我,大声吆喝:“看耍猴了,看耍猴了。”人们端着饭碗,跟在我屁股后面,推搡拥挤,一直到了老磨坊门口的青石碾盘前。
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在那个夜晚,变成了一头异常暴怒的狮子,当着黑压压的人群,粗暴地扒下了我的裤子。我双手捂裆,他就抽我的手,我的手破了,流下了鲜血,他狠狠地咒骂:“你还知道羞耻?该死的小畜生。”
背篓叔劝他、母亲拽他、六爷也被惊动了,抖动着白胡子说:“小孩子不懂事,拍两巴掌算了。”父亲执拗倔强,谁的话也不听,他一下下地抽打着我,要我像一头驴,绕着磨盘走。
村里人摇头叹息,渐渐散去。
夜空澄澈,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当空,我遍体鳞伤,那一刻,我突然不觉得羞臊,也不觉得疼痛了,我光着屁股,绕着大碾盘狂奔。
自那以后,每晚的梦里,父亲在我的耳边打雷一样地吼:“小流氓!你个小流氓!”;我梦见我光着屁股,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躲藏。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
很多年以后,父亲的学生说起他,都众口一词:柳老师从不打骂学生,总是和蔼可亲,给你讲道理,一遍不行,两遍三遍,直到你心服口服。
父亲羞辱式的惩罚,使我心里的委屈和仇恨放大叠加,我盯着父亲的背影,冰冷的眼神,想化作锋利的利刃,捅在他塌陷的脊梁上。
2
我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们对亲嘴风波,有着持久的浓厚兴趣,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多次加工和杜撰,终于发酵成了一起露骨肉麻的黄色事件。人们每一个暧昧的笑,都是打在父亲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自己的孩子是个小流氓,有啥资格去教育别的学生?父亲失落又迷惘,他的眼光不断地在我身上扫过,好像在寻找答案。
父亲经历了数次痛苦的反省,得出的结論是,他对我过于仁慈温和了。严师出高徒,棒头出孝子,他颠覆了自己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育人观,开始变得简单粗暴,动不动就冲我咆哮,并拳脚相加,我不吭声不躲闪,冷眼盯着父亲,心里说,打得好!
平静下来后,父亲说:“我是对你好,是对你负责。”我的心却在滴血,他将我遛狗式的游街、殴打、羞辱,已经让我的内心,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冰,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不再亲近他。
父亲的暴力,激活了我内心深处的叛逆因子,我走向了一个极端,头上长角﹑脚底流脓,坏透了。堵烟囱、偷瓜摘桃、往母牛的屁股里灌水、捋公羊的生殖器、偷听新媳妇的墙根、火烧猫狗、往劈开的西瓜里面撒尿,人见人恨,成了村里一害。孙向武惊讶我戏剧性的变化,酸溜溜地说:“你他妈的,现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压老子一头了。”
我的学习全面退步,成绩从九十多分,退到七八十分,直到不及格。父亲发过雷霆之怒后,又压着火气,口干舌燥地给我一遍遍讲解,浪费的唾沫,能装一大锅。那些题目其实很简单,不讲我也会,但我装得一窍不通。父亲又着急又无奈,他纷乱的头发﹑血红的眼睛﹑胡乱抽烟的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好笑又解恨。
我跟着孙向武,习惯性地逃学,村外的野地里,孙向武用草药给我疗伤,他擦洗着伤口,问:“疼吗?”我咬着牙说:“不疼!”孙向武说:“你爹和我爹一样狠,把我俩捶打成了两块铁。”我无声地掐着胳膊上的伤疤,他拨拉着我的脑袋,说:“你爹就是你的紧箍咒儿,你不和他断绝关系,你这一生,就是一只蚂蚁﹑一只蜗牛﹑一只跟屁虫。”
我听信了孙向武的建议,兜里揣了一根烟,去找中药铺的老陈皮,他医术高明,毛笔字也写得好,常给人写诉状申请啥的。老陈皮戴上老花镜,拿起笔,蘸了饱饱的墨,问:“写个啥?”我说:“写个父子断绝关系的协议。”老陈皮愣了一下,随即跳了起来,毛笔在我脸上戳着,大骂:“不要你爹了?滚!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吓得屁滚尿流,委屈地向孙向武诉苦,他看着我一张大花脸,哈哈大笑,乐得拍着肚子。孙向武笑够了,擦去眼泪,说:“老家伙不写,我写!没有臭狗屎,照样种白菜。”孙向武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每个字有核桃大,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我父子﹑一刀两断;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早晨第一节课,父亲给我们上《回延安》,他范读了一遍课文,让我们自己读。我快步走上讲台,将一张纸摊开在父亲面前,父亲扫了一眼,震惊地看着我,他的脸瞬时变得惨白,如木头燃烧之后的灰烬。
这是孙向武写的﹑我和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
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望着,父亲低声下气地说:“回家再说。”这时,孙向武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读起课文来:“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挡住了……”孙向武带了头,几个捣蛋鬼都摇头晃脑地吼起来:“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挡住了……”他们边夸张地读,边滑稽地做着摸胸口﹑擦眼睛的动作。
在山呼海啸般的起哄声里,父亲的脸抽搐扭曲,羞辱、痛苦、愤怒、迷惘、失望、伤感,混杂了万千情绪。他缓缓拿起课本,遮住了自己狼狈不堪的脸。
我快意解恨,咬了一口食指,血涌了出来,我流血的指头在协议上重重一按,纸上绽放了一朵殷红的花,我举起血淋淋的指头,催促他:“该你了。”
父亲站着不动,我把协议往他手里塞,他像看见一条毒蛇,脸色煞白,两手颤抖,我呵呵笑了,说:“你是个纸老虎。”
我和父亲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父亲想把翘起的书角抚平,然而,调皮的书角,像我头上桀骜不驯的几根头发,永远地昂着头。父亲慌乱的手,碰翻了红墨水,墨水鲜血一样地在桌上蔓延,触目惊心。我从没见过这样惊惶失措,这样怯懦窝囊的父亲,我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和怜悯。
父亲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他闪烁躲避,偶尔看我一眼,像一只讨好巴结的小狗。而我坚硬冰冷的目光,化作一把出鞘的刀、一支离弦的箭、一颗出膛的子弹,在我亢奋的快意里,父亲挣扎、呻吟、惨叫,变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他终于和那张破椅子一起,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的壮举,风一样从学校吹到了村里,高老庄沸腾起来,几百张嘴巴,兴奋而又激烈地热议着,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愤愤不平。那天一回家,母亲就操起笤帚狠狠地打我,她边打边骂:“白眼狼,狼心狗肺,你翅膀硬了,能飞了。”我的身上虽然疼,但心里乐滋滋的,父亲终于向我低下了他高昂的头,他这只鼓胀的气球,被我扎破了,扑哧一下,瘪了,漏光了气的气球,无比丑陋。
母亲坐在门槛上抽泣,家里冰锅冷灶的,我摸了一个馒头,出去玩。街巷里,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看见我后,兴奋地指点着。孙向武跑过来,弹弹我额头,半是夸奖半是妒忌地说:“你小子,放了一颗原子弹,震了。”
我很晚才回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团,母亲仍坐在门槛上,好像几个小时没有动一下;院子的梨树下,一星暗淡的火光在闪烁,那是父亲在抽烟。我跨过门槛时,母亲拦了我一下,抬抬下巴,示意我去给父亲道歉。我冷笑了两下,道个屁歉,想起我光屁股游街示众的一幕,我心里的火苗呼啦啦地燃烧,我使劲咳嗽了一声,将一口浓痰射向黑暗深处,那一点光亮,骤然熄灭了。
我睡了,放肆的呼噜声差点掀翻屋顶,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的睡眠之外,父亲拉开大门,走出院子,村里一片静谧,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安详甜美的梦里,而父亲,好像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孤独地徘徊。悲伤﹑委屈﹑羞辱、无助,父亲无人诉说,他压抑不住的哭声,像决堤的洪水,卷地而来,淹没了村子,梦中的我像一片云絮,被苦涩的浪涛高高地托起。
我还不知道的是,那张协议,父亲一直揣在怀里,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那是一条冰凉邪恶的蛇,父亲不想看,却又忍不住时时拿出来看,看一次,被咬一次,疼得痛彻心肺﹑肝肠寸断。
从这个夜晚开始,父亲失眠了,他常独自坐在黑暗里,抽煙喝酒,唉声叹息,等待着黎明和日出,然而,天亮了,一切照旧。
3
站在五十岁的门槛上,翘首回望,孙向武为自己少年时代的任性﹑刁钻﹑孟浪,追悔莫及。孙向武说:“我这一生,做得最不厚道、最荒唐的一件事,是给你父亲编造了一个桃色事件。”
孙向武深深地叹口气,无比内疚地说:“我欠柳老师一个道歉。”
三十年前的云阳镇,电影队和文化站在同一个院子里,电影队在西厢房,文化站在东厢房,南面一个门口进去,是一个空旷的院子,不遮风不挡雨,那就是我们无比神往的电影院。文化站的小爱,人长得漂亮,但眼睛翘到了天上,谁也看不上,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对象。文化站一间房子摆满了书架,一间放了几张桌凳,做阅览室,有报纸和杂志看,另一间是小爱的卧室。
父亲喜欢读书,他常去文化站借书还书,和小爱建立了亲密的友好关系。我发觉,每次去文化站,父亲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梳理好头发。难道父亲喜欢上了小爱?孙向武说:“肯定有猫腻,哪个男人不喜欢妖艳的女人呢?”
一天晚上,我和孙向武去看电影,竟然听见小爱的房间里传出父亲的声音,他在激情地朗诵:
看见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纱帐!
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纱帐,我怎能不迷恋甘蔗林的风光!
南方的甘蔗林啊,你竟如此翻动战士的衷肠。
孙向武嘿嘿地笑:“柳老师在耍流氓。”我的脸颊发烧,这个不要脸的货,居然在这里发骚。
孙向武说:“我们捉弄一下他?”我求之不得,问:“你有啥高招?”
星期六下午,我和孙向武去了文化站,孙向武对小爱说:“这是柳老师儿子,柳老师要借一本书。”小爱二话没说,拿起新到的《收获》杂志,递给我。
回家后,我把杂志丢给父亲,父亲惊讶地问:“哪来的?”我漫不经心地说:“文化站小爱捎给你的。”书里夹着一张字条,是孙向武模仿女生的笔迹写的,让父亲今晚八点,在文化站见面。父亲随手翻了翻杂志,看见了那张纸条,他很警觉地扫了我一眼,我假装写作业,他又向厨房张望,母亲正在做饭。父亲坐到院子里的梨树下,再次打开杂志,看着那张字条,憔悴忧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晚饭后,父亲说:“我去陈庄看电影。”
母亲问:“啥电影?”
父亲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母亲问:“好看吗?”
父亲含糊地说:“还凑合吧。”
父亲走了后,我闹着要母亲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深秋的夜里,天气有点凉,月亮又大又圆,像要掉下来。星空澄澈碧蓝,如无边无际的大海,母亲说:“又是一年月儿圆啊。”月圆之夜发生过什么,让母亲如此牵肠挂肚呢?
在岔路口,我和孙向武拐向云阳镇,母亲停下了,问:“不是去陈庄吗?”
孙向武说:“陈庄的电影没意思,镇上的内部电影才精彩呢。”
文化站的门开着,静悄悄的,只有一地的月光如水。
我将母亲拽到小爱的窗口,悄声说:“你听。”然后,我和孙向武溜到黑暗里。
屋里亮着灯,只听一粗一细两个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在说什么,孙向武说:“等一会儿灯灭了,两人就干上了。”
母亲一听出父亲的声音,就怒不可遏地撞门进去,小爱的尖叫﹑父亲的怒喝﹑母亲的咆哮,将安静的文化站,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黑暗中,我和孙向武捂着嘴,开心地笑起来。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后,屋子里平静下来。
母亲问:“你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父亲说:“电影没意思,我们讨论小说呢。”
母亲问:“啥小说?”
父亲说:“《活着》。”
母亲说:“什么死了活了的,你们就讨论到了床上?”
父亲辩解说:“我们只在床边坐,又没躺到床上;再说,我们又没脱衣服,很纯洁很清白。”
母亲破口大骂:“放你妈的萝卜咸菜屁,孤男寡女,半夜三更的,还不是为了拉手﹑亲嘴﹑摸身子?”
父亲急赤白脸,说:“真的啥也没干,可不能冤枉人家小爱。”
父亲护着小爱,母亲火冒三丈,她跺脚大骂小爱是狐狸精﹑勾魂的小婊子,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声讨父亲的忘恩负义和花花心肠。父亲低眉顺眼地恳求母亲别嚷嚷,有话慢慢说,母亲不管不顾,恨不得把镇上的所有人都吵醒,她像只好斗的老母鸡,张牙舞爪地冲向小爱,父亲无奈地挡在小爱面前。
一时间,院子里外挤满了人,有的劝﹑有的装聋作哑﹑有的加油添醋,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的,比看戏还热闹,我和孙向武乘机溜了。
路过学校时,我们翻墙进去,撬开父亲的办公室,拧开桌斗上的锁。抽斗里,有个软皮日记本,我经常看见,父亲心事重重地写上一两页,然后锁起来,神秘兮兮的,我断定里面有秘密。
日记里全是诗,歌颂赞美太阳﹑月亮﹑星星﹑花花草草的,还有雨滴和大地啥的,全是献给爱丽丝的,我和孙向武看得稀里糊涂的。日记本里有张铅笔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回家后,我把日记本给了母亲,得意地看着父亲。铁证如山,这下看你怎么狡辩。
母亲问:“爱丽丝是谁?”
父亲说:“一个外国女人。”
母亲又拿起了那张画,横看竖看,问:“这谁啊?”
我扑哧笑了,说:“这就是小爱那个狐狸精。”
父亲瞪了我一眼,辩解说:“这怎么能是小爱?”
母亲冷冷地问:“不是小爱是谁?”
父亲哑口无言。
母亲将日记本砸在父亲头上,咬牙切齿地骂:“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你个大骗子!”
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的,她嫁给父亲,坚决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我姥姥姥爷骂她是个赔钱货,村里人都说她是大傻瓜。当时,县广播站当作一件新生事物宣传报道。母亲是骑着毛驴来我们家的,毛驴是母亲的嫁妆,它过门后,驮水﹑推磨﹑犁地﹑拉车,全面替换了父亲,让父亲的双手腾出来,坐在一张古老的太师椅上,像一个公办教师一样,悠闲地写字﹑写诗﹑看书、批改作业、瞭望远方。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还是有感情的,现在,因为小爱,母亲全面否定了父亲,骂他是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母亲认定父亲和小爱必有奸情,而父亲却说小爱只是他的一个知音,知音是不是相好,我们学校的校长和主任都搞不明白。父亲书教得好,深受学生欢迎,生活作风的事,可大可小,学校想保护父亲,开会讨论,让他做个不痛不痒的检讨过关,好给上面交差。但是,镇政府主要领导发话了:“一个有妇之夫,勾搭未婚女青年,动机不纯,道德败坏,是教师队伍的害群之马,至少也该给个留校察看,以观后效。”
这件事闹得风风雨雨的,父亲高大完美的形象,一夜间坍塌了,他神情恍惚,像在做梦。他犹豫着要不要做这个检讨时,得知这出让他颜面扫地的闹剧,我是谋划者和实施者后,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学校。
父亲收拾了他的东西,对挽留他的校长说:“不用以观后效,我现在就走。”
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重现眼前,飒飒秋风中,父亲在一群痛哭流涕的孩子当中,像一片落叶在颠簸,他把一只只拽他拉他的小手,一一掰开,踉踉跄跄地走了,他孤独决绝的背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4
父亲走下了讲台,走出了教室,离开了学校,他闲在家里了,他像提前进入了暮年,什么也不干,整天坐着发呆。
母亲撇着嘴说:“我看你人在家里,魂在学校。”
父亲的梦想是耕耘三尺讲台﹑培育万千桃李,他虽是个民办的,但教学水平和成绩,比公办的高出一大截,校长一直鼓励说,好好干,转正是迟早的事。
父亲耀眼华丽的肥皂泡,被我和孙向武无情地戳破了,他黯然神伤,心如死灰。
从学校回来,父亲对我的态度转变了,不再打骂我,想和我和平共处﹑友好交流,只要我在家,他就可怜巴巴地撵着我,想和我谈心,我冷冷地说:“不谈,我已和你没一毛钱关系了。”父亲笑笑说:“你才十二岁,还不懂事。”他始终认为,那一张白纸、黑字、红手印的协议,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不能当真。
吃饭时,父亲在饭桌上,我就坐院子里;晚饭后,他蹭到我床前,我就用被子蒙上头,打起了呼噜,我躲着他,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父亲打算待遇在家里,种几亩地,养几头猪,拜背篓叔为师,从零开始,学习耕地﹑播种﹑间苗﹑扬场等十八般武艺。背篓叔说:“你拿笔杆子的手,哪受得了这个苦?”庄稼地里的活,没多大的技巧,只要肯出力,肯流汗,没有学不会的。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在田里忙碌着,他的衣衫被汗水湿透,又被晒得泛起了白花花的盐渍,一年之后,父亲的每一样农活,都做得像模像样了。
一次,父亲汗水淋漓地从地里回来,小心翼翼地对躺在床上的我说:“我刚才看见刘创业帮他娘干活,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学习好,家里活抢着干。”刘创业七八岁上死了爹,和他娘相依为命,我小声嘀咕说:“我要是没爹,比他更优秀。”父亲一怔,脸色煞白,他举起了巴掌,我眼一闭,头昂着,等着巴掌落在我脸上。啪的一声,我闻到一股浓重的汗腥味,但脸上没感觉,睁开眼睛,是父亲打了自己一耳光。
父亲披星戴月、汗流浃背的劳作,并没有换来母亲赞许的目光。母亲算了一笔账,我如果要上大学,每年要花三四千块钱,四年就是一万多,毕业后还要买房子﹑结婚,得多少钱啊?就是把全高老庄的地都种了,也弄不了几个钱。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父亲还在原地踏步,他的观念跟不上趟了。
母亲对父亲一百个不满:“大眼瞪小眼,吃风喝屁啊?”以前,家里耕种打碾的事,父亲从来不管,翻修房子﹑添置家具也不过问;十几年了,除了教学,他没有给这个家做过任何规划,他是个油瓶倒了都不管的甩手掌柜。
那几年,村里的青壮年,基本都去打工赚钱了,父亲的同学李万春,拉了一支包工队,进城揽活,年终结账,人人赚了两三万块钱。
村里好多人家翻盖了新房,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有几家还买了摩托车。人比人气死人,看着人家趾高气扬的,再看看土里刨食的父亲,母亲的心理不平衡了,加之眼前时不时晃过小爱俏丽的身影,母亲便对父亲冷嘲热讽﹑指鸡骂狗。走下了讲台的父亲,显得窝囊无能,用母亲的话说,一个响屁都放不出。
第二年春天,李万春主动找父亲,说:“看在光屁股玩尿泥的份上,我不让你抱砖头﹑筛沙子﹑晒太阳,你蹲办公室管账,冬暖夏凉,汗不出气不喘,每月开八百元。”八百元啊,母亲的心里,有一万只虫子在蠕动,她狠心殺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老汤,买了两瓶陇南春,款待李万春。李万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不断说起他和父亲上学时的糗事,边说边哈哈大笑。父亲却老是拧着眉头,长吁短叹,似乎再烈的酒也化不开他一肚子的惆怅。
李万春的邀请、母亲的催促、我的期盼,父亲都不为所动,他一拖再拖,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直到秋天,父亲仍没有去城里。他要留在家里,监督我,父亲认为这几年,是我一生最关键的时期,不能走岔了路。父亲打了个比方,就像一棵小树,它的身子,还禁不起风吹雨打,经不起风雨霜雪,得有人关照着。
父亲耐心地给母亲讲道理,说:“我出去赚钱,东海学坏了,我们赚一屋子的钱有啥用?还不是捡了粒芝麻,丢了个西瓜。”父亲话没说完,母亲就啐了父亲一口,骂:“赚一屋子的钱?你好牛逼,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那本事吗?离了你,我们娘俩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天塌不下来。”
父亲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转向我说:“柳东海,我要守着你,你还小,很多的事都不懂。”我的耳朵里,灌满了父亲所谓的提醒和忠告,它们像一窝蜜蜂,嗡嗡嗡地,我捂住了耳朵。从那个时候起,我总觉得耳边有一只饶舌的麻雀,在无休无止地聒噪,我痛苦不堪。
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絮絮叨叨,大声吼:“只要你这只麻雀滚得远远的,我就开心了。”父亲愣住了,像蹩脚的演员,被拆穿了把戏,显得手脚无措。
父亲有过一次短暂的失踪。
第一场秋霜来临的一个清早,父亲不见了踪影,我和母亲没有当一回事,以为他又抽什么风了。直到傍晚,家家户户吃过饭了,村子里静寂下来后,仍然不见父亲回家。母亲将凉了的饭菜倒掉,赌气说:“走了好,死得远远的。”没了父亲,我耳根清净,好像摘了禁锢儿,高兴得不亦乐乎,我希望他永远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三四天过去了,仍不见父亲踪影,母亲焦躁不安,她一次次地走到村口,望着那条通向镇上的山路,直到太阳跌进山窝,才泱泱回家。母亲嘴上说不管父亲的死活,但我知道她是在乎的,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翻来覆去地像在烙大饼。有一次,天快亮时,她突然惊叫一声,跳下床,光著脚,拉开门,就向院子外面跑。我叫了一声娘,母亲从梦中醒来,她脸色惨白,可怜巴巴地说:“东海,我们去找找你爹吧。”我翻了个白眼,把头蒙起来,继续睡。
半个月后,父亲回来了,又黑又瘦,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我和母亲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父亲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父亲在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查看了院子的四处,圈里的猪﹑栏里的羊﹑窝里的鸡,都平安无事,它们对父亲的突然出走和回归,表现得漠然平静。
晚上吃饭时,母亲只是在饭桌上添了一双筷子,父亲在饭桌上,我就去了屋子里,母亲喊我吃菜,我不肯出来。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端起碗,走向院子里的梨树下,我坐回了饭桌前。从那天起,父亲吃饭,就再也不上桌了。
父亲有点失落,在他的想象里,他不在的这些天,家里没了顶梁柱,早就乱套了,母亲和我肯定慌乱地四处找他,甚至着急地痛哭流涕;当他从天而降时,母亲和我必定会喜出望外,母亲对以往的刻薄和冷酷后悔莫及,我会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一家人重修旧好、和睦相处。父亲丰富的想象力,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归心似箭,一刻也不在外逗留。但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回家时,遇到的是冷遇和慢待,他很尴尬,他发现,自己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
父亲失踪的那十几天,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我们没问,父亲也没说,那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5
为了戏弄父亲,我玩了几次失踪,虽然最终都平安回家了,但父亲吓得不轻。我明明在屋子里,他却到处找我,东海、东海地大喊大叫,直到看见我,才长舒一口气,他一惊一乍的,常吓我们一大跳,母亲因此呵斥他,但他总改不了。他怕我跟着孙向武去少林寺当和尚﹑怕我调戏甚至强奸女人、怕我抽烟喝酒、怕我偷盗或拦路抢劫,总之,他这也怕,那也怕,他整天陷在自己臆想的恐惧里,不能自拔,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寒蝉。
放了学,吃过饭,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小时不出来。我在屋子里玩时,父亲常趴在窗子上,偷看我。我知道他在偷窥,便长吁短叹,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哭泣,或者半天不吭一声、或者又哈哈大笑。我在屋子里制造的动静,果然吓坏了父亲,夜深人静了,我从窗缝隙里向外望,他坐在台阶上,一根根地抽烟,那些忧郁愁苦的烟雾,在黑魆魆的夜空里纠结着、徘徊着,久久不散。
我怪异的言行,让父亲焦虑不安。
这年冬天,李万春突然死亡,年仅四十岁。
父亲惊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李万春只是弯腰清理沙发下的垃圾,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醒过来。
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让父亲无限地感慨并恐惧,李万春之死,给父亲的心里罩上了巨大的阴影,他怕自己也会猝死。父亲从此异常关心自己的身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战战兢兢、冷汗淋漓。肚子疼、拉肚子,可能是肠癌;胃胀、胃酸、胃疼,或许是胃癌;腿上生了个疙瘩,不疼不痒,是皮肤癌的前兆;喉咙疼、嗓子嘶哑是喉癌。脑出血、心梗、肝癌、膀胱癌……父亲疑神疑鬼,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患了不治之症,马上要去见阎王爷。
他死了,母亲和我怎么办?想着孤儿寡母凄惨的日子,父亲叹息流泪,到后来,忍不住号啕大哭。半夜时分,我们总被父亲怪异的动静吵醒,母亲生气地问:“你抽啥风啊?”
父亲忧心忡忡地说:“我要死了。”
母亲说:“死就死吧。”
父亲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母亲撇嘴,不屑和父亲争辩,我使劲地咳嗽,嘲弄他,父亲望着漆黑一团的夜,眼里再一次蓄满了绝望的泪水。
认为自己患了绝症的父亲,不去医院检查,一是怕,讳疾忌医,二是舍不得钱,他每天无时不刻地自己吓唬自己,否定肯定,肯定否定,周而复始,陷入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中。
后来,父亲频频地去拜访名医,他相信秘方偏方,弄回一大堆药材,房间里满是坛坛罐罐,里面是名目繁多的、能医治拯救他的灵丹妙药。
一个泥巴火炉,一个乌黑的砂锅,整日散发着刺鼻的草药味,药味在我家院子里弥漫着,后来随风扩散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了父亲在熬药,父亲命悬一线了,和阎王爷在较劲。
一日,六爷来我们家,看见坐在一堆药材里的、佝偻着腰身的、憔悴消瘦的父亲,惊讶地问:“贤侄,你怎么了?”父亲看见六爷,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说:“六叔,我怕活不了几天了。”
六爷安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那么多有个屁用!活一天算一天吧。”
父亲说:“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六爷叹息着,花白的胡子,在风中不住地颤抖。
父亲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人,他的言谈举止,越来越怪异,他好似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没有风、没有花草,只有黏稠的黑暗和彻骨的冰冷。
每天深夜,寂静的旷野里不时传来狼一般的嚎叫,那是父亲绝望的痛哭。
父亲成了高老庄人奚落嘲弄的对象,我和母亲深以为耻。
一天,我在街巷里撞见了六爷,他定定地看着我,急促地喘息,然后仰天长叹:“高老庄没你爹这号人物了。”
现在想起来,多年前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焦虑症患者,他深陷疑病的深渊,不能自拔。二十多年后,我的饱受焦虑症折磨的同事,无法忍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从六十层的高楼,一跃而下;他在空中的姿态,像极了一只飞翔的鸟儿,我痛惜之余,又替他高兴,他的灵魂,终于破壳而出,自由了解脱了。
抚今忆昔,我无限感喟,患有疑病症的父亲,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的?
我和父亲仍然僵持着,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次,当他试图靠近我,又来烦我时,我下了最后通牒:在这个家里,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父亲怔怔地看着我,疑惑不解的眼神,像是面对高深的哥德巴赫猜想。為了让他彻底死心,我连续逃学三天,跟着孙向武,去镇上打架,去邻村看戏。
母亲站在了我一边,说:“要想东海好好上学,你就走吧。”父亲沉默了半晌,哑着嗓子说:“好,我走!”
秋天到来时,父亲决定出门了,寒露过了,天气变冷了,外面打工的人在陆陆续续回家,父亲却逆着人流,去城里找活干。母亲没好气地说:“癞皮狗赶不上一泡热乎的屎。”
那天晚上,我玩累了回家,一进门,父亲叫我:“东海,咱们谈谈。”梨树下的石桌上,有一瓶酒,两个酒杯,父亲想和我喝喝酒说说话。我昂着头走过去,没有理他,心里说,谈个屁!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月光如水﹑星空辽阔﹑夜风清凉,空气里满是庄稼成熟的味道。我记得梨树下的小石桌上,一瓶孤独的酒、两个无所事事的酒杯、一个身心破碎的人,搔着一头乱发,在清冷的月光里,坐成了一块石头。
半夜里,我醒过来,听到父亲还在喃喃:“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
第二天下午,父亲去牛圈里,摸了摸牛的脑袋,去猪圈丢了一把猪草,将歪斜的农具扶正,用几块砖头堵了院墙上的豁口。然后,他背起行李卷,走出屋子时,看了我一眼,我怕烫一般地躲开了。
父亲走了,风摔打着门板,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鬼使神差地尾随着父亲。其时,日头在山梁上滚动,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吵着,五色斑斓的叶子,经不住秋风的撩拨,漫天飞舞,宛如一群美丽的蝴蝶。别人出门,都选在清晨,而父亲却在太阳下山时,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父亲随手拍落了肩头的几片叶子,它们落地时的叹息,使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怅惘。
父亲回望村庄,他忧郁的目光追随抚摸着缭绕的炊烟、枯黄的庄稼,眼睛湿漉漉的,很像一头哀伤的老牛。
太阳咕咚一声,跌进了山窝里,黑暗像一滴巨大无比的墨,洇染开来,慢慢地吞没了一切。
6
粗略估计,我收到过父亲120多封信,大多写于1996年到1999年﹑我读高中的三年时间里,几乎以每周一封的密度,地毯式轰炸了我。
父亲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夹带着20块钱,地址是乌鲁木齐某区某街道,我将信和钱一块扔给了母亲,母亲又塞给我,说:“你爹给你的生活费。”我愤怒地将钱和信撕个粉碎,向空中一抛,二十块钱能买一只鸡﹑四斤猪肉,母亲心疼地流泪,捂着胸口,叹了半个月的气,人瘦了一圈。之后,再收到信,我就拿回家,撇给母亲,母亲问:“你看信了吗?”我脖子一拧,说:“不看!”我的原则是,不花父亲一分钱,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我的执拗,得到孙向武的双手赞同,却被背篓叔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挖苦我把书念到屁眼里去了,父子父子,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分也分不开的,我咬牙冷笑,我就要分开让你看看。
母亲叹口气说:“你不要他的钱,只能我养活你了。”母亲除了种地,没别的门路,地里又刨不出黄金白银,辛苦一年,勉强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这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母亲操起了老行当,她年轻时有口好嗓子,在戏班子里唱过几年,嫁给父亲后,想做个教师夫人,熬了十几年,到头来,鸡飞蛋打,啥也没捞着。
我上高中不久,孙向武也当了兵,他临走之前的晚上,我们喝了一个告别酒。为孙向武当兵,背篓叔花了大血本,嘴上说送孙向武去军营的大熔炉里炼一炼,炼成一块好钢;背地里却说是为村子除害,让他最好在战场上吃一颗枪子。
孙向武说:“我就是冻死在珠穆朗玛峰上,也不回高老庄了。柳东海,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要走得远远的,我们的共同目标是远离高老庄,远离我们憎恶痛恨的父亲。”
高中三年每周回一次家,母亲跟着戏班子,风里来雨里去,家里经常没人,周末回去,我就住姥姥家,再以后,放了假,我就住学校。
整个读书生涯,我没缺过钱,别的学生每周的生活费10块,我至少20块,母亲说:“钱不用你愁,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偶尔,我想起父亲,问:“他呢?”母亲淡淡地说:“满天下浪荡呢,不管他。”我听了,心情舒畅,是啊,除了教书,他屁事也干不成,走出学校的四堵墙,他肯定到处碰壁,我心里暗暗地乐,让自以为是的他,在冰冷坚硬的现实面前,碰个头破血流吧。
我很乐意听到父亲的坏消息,譬如他没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他衣衫褴褛、叫花子一样被人羞辱,或者酗酒赌博﹑去找下三滥的女人等等。他的无能和堕落,成为我奋力拼搏的动力﹑强心剂﹑兴奋剂,母亲摸熟了我的脾性,总拣着我爱听的说,于是,从学校同学,到高老庄的乡里乡邻﹑亲戚朋友,无人不知道父亲成了一个吊儿郎当﹑好吃懒做的浪荡鬼。
我在父亲的堕落中青云直上,我要用我的成功,证明父亲当初的愚蠢和无能。
我考上了大学,提出办升学宴,母亲不大乐意,嫌太张扬了,我执意要做的目的,就是告诉所有人,没有父亲,我们孤兒寡母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天没有塌下来,太阳照常升起。
母亲只好随我,她小心地征求我的意见:“能让你爹回来一趟吗?”我说:“行!只要他有脸回来,我会给他好好敬一杯酒。”我呵呵笑着,母亲看出了我的不怀好意,默默地躲到了一边。
那天,高老庄鞭炮齐鸣、锣鼓震天,我家的院子里,摆了六张桌子,全村人都来吃流水席。人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翘着大拇指,夸奖我和母亲,谴责父亲,我脸上挂着优雅得体的微笑,穿梭往来,忙着敬酒。只有六爷,喷着酒气的嘴巴,贴着我耳朵说:“东海,找一下你爹,让他回家来。”我敷衍地点点头,心里埋怨六爷真扫兴。
哪里有红白喜事,母亲就唱到哪里,她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为我赚取生活费。渐渐地,歌舞挤了进来,又唱又跳,加上花里胡哨的敲打乐,火爆﹑露骨﹑刺激,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秦腔渐渐被冷落了,有时候,一半个月,母亲开不了张。
我在兰州上大学,长长的滨河路上,每到下午,到处是秦腔自乐班子,吹拉弹唱﹑人气爆棚﹑热闹得很。我想让母亲到兰州,一是母亲有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二是我不愿让母亲再过漂泊无定的生活。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临走时,我提醒母亲锁上门,她说:“一堆破烂,谁稀罕?”母亲却磨了面,榨了油,准备了足够的柴禾,好像不是出远门,而是去村外的田野里转一圈。
在兰州,母亲每天午饭后就出去,到天快黑时才回来,她说:“看戏的人真多,城里人就是大方,随手就是几十块,哪天不赚个几百?不赚白不赚,你以后还要结婚,花钱的地方多。”我觉得母亲太辛苦,想阻止她,但是母亲的话,戳中了我的痛,不这样,又能咋办?这是个拼爹的时代,可惜我没有一个成器的爹。
某一天黄昏,我出去散步,信步来到滨河路。那天北风呼呼地刮着,稀疏的雪花飘着,往日热闹的滨河路上,几乎空无一人。我看见了母亲,她缩着双肩,在风中瑟瑟发抖,她在唱:深山寂寞少人行,除了你来就是我……她圆润清亮的嗓音,被刁钻冷酷的风拽得支离破碎,没有一个观众,她孤零零的、形销骨立的身影,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那一刻,我内心五味杂陈,有对母亲的愧疚和感恩,有对自己自私的谴责,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愤恨,他现在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酣睡,做着黄粱美梦。
我上学时,母亲住在学校后面的一条巷子,很逼窄的一间屋子,她的左邻右舍十分混杂,大学生﹑民工﹑看病的﹑上访的﹑目的不明的流浪者,环境脏乱差。我上班后,想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但被她拒绝了。
我想母亲,但又不愿去她屋里,因为,那个屋子里,除了母亲,还有另一个人,我虽然看不见他,母亲也告诉我,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廉价的香烟﹑发霉的书本﹑浓烈的汗腥味,和渗入他骨髓的粉笔末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我抗拒﹑反感﹑恶心,每次去,我都抽着鼻子,把窗子和门打开,让空气流通。
我很气恼,我为什么摆脱不了他?更烦恼的是,每晚我进入睡眠后,耳边便是他的絮叨,耳朵条件反射般地嗡嗡发痒,我为此痛苦不堪。
他会不会和母亲有联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哪里?在干嘛?他手无缚鸡之力,无一技之长,是怎么在城里混的?
母亲冷冷地说:“他还能干啥?没本事没力气,身子骨懒,又鸡蛋里面挑骨头,饿不死冻不死,能留一条烂命,就谢老天爷开恩了。”
我的婚礼是在兰州办的,我特地选择远离落后偏僻的高老庄,母亲欢喜着、悲伤着,她说:“给你爹捎个话,让他也高兴高兴。”我再一次冷酷地拒绝了,他有资格分享我成功的快乐吗?我是我,他是他,我用事实证明了,没有他,我变得更优秀了。
热闹奢华的婚礼上,母亲一人向隅,神情寡欢,拍全家福时,她转过身,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我装作没看见。
我在城里扎下了根,工资涨了、职位升了、住的房子越来越大,每次回家,村里人都前呼后拥,以我的经历激励教育小孩子,他们把我夸上了天,而把父亲踩倒在地,听到这些甜腻讨好的话,我摸着下巴上逐渐坚硬的胡茬,心里却掀不起了快乐的波浪。
我成家立业了,经济条件大为改观,有能力赡养母亲了,但母亲不愿和我一块住,在她给我带孩子的几年里,她吃不好睡不好,似乎被一种奇怪的病折磨着,痛不欲生。终于,熬到孩子上小学了,母亲求我:“东海,放我走吧。”
母亲回家了,像一条鱼游回了大海﹑像禾苗拥抱泥土﹑像庄稼亲近田野,有起死回生的感觉。母亲走了,我的魂也被她牵走了,我频繁地梦见高老庄的人和事,梦见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庄稼地边,惶恐无措;梦见在波涛翻滚的河边,长久地徘徊;梦见家乡的大地上,荒草和野花,恣肆地生长和怒放。尴尬气恼的是,梦里总有父亲,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呸!居然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父亲赖皮顽固,一次次地突破我的防线,撞入我的梦境,像他多年前那样,唠唠叨叨:东海,开车要慢,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东海,酒少喝﹑烟少抽﹑别熬夜;东海,遇事要冷静﹑要忍;东海,吃亏是福﹑贪小便宜惹大祸;东海,小心谨慎,防火﹑防电﹑防小偷;东海……我不胜其烦,捂着耳朵,怒吼着让他滚,我把自己吼醒了,父亲也逃遁到了梦境之外。
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妻子疑惑,问:“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我默然,我清楚,我的病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
儿子六岁时,一天半夜,突然发高烧一般地呓语,我清楚地听见他不断地叫着爷爷,我震惊了,妻子也诧异地看着我,我摸着儿子的头,艰难地说:“你爷爷还活着。”妻子的眼神里,全是疑惑和不解,我们刚认识时,我告诉她,我没有父亲,他1993年就死了,那一年,我十三岁,多年来,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也许是自己做了父亲吧,我竟渐渐地淡化了对父亲的怨恨和抱怨,有些事,放久了,再掰开来,揉一揉,想一想,感受便大不一样。现在,我也有了父亲当年一样的困惑和痛苦,我试着慢慢去理解父亲了。
父亲的关爱,曾经让我痛苦不堪,我习惯性失眠,找过很多医生﹑吃过很多药,都没效果。有了儿子后,父性在我身上滋长发育,很多事情,我都做换位思考,渐渐地,父亲的耳语,对我不再是一种折磨,而是一种别样的幸福。想着不论何时何地,总有一个人,默默地陪伴着你,关心着你的安危成长,多黑的夜,我也不怕,多长的路,我也不怵,这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有一次,上初中的儿子沉溺游戏,成绩退步,我喋喋不休地训斥他,他竟然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好烦!”那一刻,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我想起了少年时顽劣叛逆的我,想起了无奈无助的父亲。
那一晚,我在阳台上坐了很久,眼光越过城市璀璨的灯火,在日渐凋落的高老庄,寻寻觅觅。阳台上有一根跳绳,我攥在手里,我想起了那个月夜,父亲抽打我的情景,我挥起了跳绳,在自己身上抽打着,不知怎么,那一晚,我非常渴望父亲能像少年时那样,鞭笞我,狠狠地揍我。
我沙漠般干枯的眼眶里,渗出了两滴苦涩的泪珠,在脸颊上滑落。
当我希望父亲的声音,永远留在我耳边时,它们却悄悄地消失了,我挖掘记忆,大概是我三十五岁左右吧,我患了多年的耳疾,不治而愈,我的主治大夫也惊讶不已,难以解释。
有一段日子,我发觉自己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我很惶恐,整天心神不宁。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会不会有哪一天,我把他完全忘掉呢?我一点点使劲地想,渐渐地,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瘦长身材,1.81米高,体重140斤左右,飘逸的长发,现在可能大半花白了,腰身也可能佝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像孩童一样清澈。我像个蹩脚的画家,一笔一画地描摹着父亲的形象,我怕把他再次丢失,我努力地回忆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希望用做梦这种方式,牢牢地记住父亲,但是,无论我如何使劲,我再也梦不到父亲了。
一个周日,我去郊区一个寺庙,据说那里有个得道高僧,能普渡众生﹑善解疑惑。我点了一炷香,给功德箱里投了一张百元钞票,跪在他面前。高僧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睛像X光一样,穿透我坚硬的壳,直抵我内心,我的心微微颤抖。高僧的手掌按在我头顶,我感觉一股温和的热气,徐徐透入我的身体,我舒适轻松,像一根鸡毛,飘了起来。
高僧敲了一下钟,嗡地一声,钟声嘹亮悠扬,一下将我拽回遥远的高老庄,在缭绕的炊煙里﹑在斑驳的时光里,我看见了父亲的背影,我一阵眩晕,热泪盈眶。
7
这段时间,我经常浏览孙向武的快手,最近,他火得一塌糊涂,发了几个视频,圈了无数的粉。他的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孙背篓,骑在他的身上,扬着一根柳枝,抽打着他,兴奋地吆喝着:“驾!驾!驾!”年近半百的孙向武,四肢着地,奋力地向前爬着。这一幕被疯狂转发,好评如潮,点赞成几何数飙升。
孙向武和父亲摔泥巴﹑弹玻璃球﹑吹柳笛﹑放风筝,他变着法子,陪父亲玩小孩子的把戏,这一个个配了《我的老父亲》歌曲的视频,感动得千万粉丝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夸他是全天下最孝顺、最有爱心的人。
孙向武买了一辆车,雇了司机,专门拉着孙背篓赶集﹑走亲戚﹑逛庙会,专车接送。孙背篓逛遍了大半个中国,尝尽了美食佳肴,坐过飞机高铁,该享的福都享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孙向武:“你不恨你爹了?”
孙向武说:“不恨了,莫名其妙地就不恨了。”
这天晚上,我沉思良久,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咬咬牙,喘了几口粗气,说:“让他回家吧。”
母亲愣了一会儿,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让你爹回家吗?”
我说:“回家!”
母亲在电话那边啜泣,随后号啕大哭,哭声像一条冲决堤坝的大河,波涛翻滚,一泻千里。
我开始思念父亲,一遍遍地回忆往事,给儿子和妻子讲述我和父亲的故事。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我被电话惊醒,是母亲,她说:“东海,你快回家,你爹丢了,我找不见他了。”母亲悲伤地大哭,我不知怎么安慰,黑夜里伤心哭泣的母亲。
妻子善解人意地说:“回家看看吧。”
我们归心似箭,清晨驱车上路,到家时已是黄昏,一踏上故乡大地,顿觉神清气爽﹑天高地远。
母亲一见我们的面,就呜呜地哭起来,妻子安慰着母亲,我坐在院子的梨树下抽烟。
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向我们诉说起父亲,她虽上了年纪,但思路清晰,记忆力超强,每个细节都还原得清楚明白。
母亲这一晚说的父亲,和以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父亲并不懒,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陀螺一样忙碌着;他干活从不挑挑拣拣﹑拈轻怕重,会干的干,不会干的,从头学起;他舍不得抽烟喝酒,更不会玩女人,他把赚来的每一张钱,都交给母亲,让她寄给了我。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当年的学费﹑我吃的﹑穿的﹑用的,包括我住的房子﹑家具﹑开的轿车,所有物品里面,都凝结着父亲的血汗,而我蒙在鼓里,洋洋得意自己的无所不能。这么多年,是父亲在撑着一条破船,在风浪中穿行,我嘲笑他﹑挖苦他﹑诅咒他,他这个蹩脚的舵手,始终没有偏离航向﹑没有翻船。
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母亲已回心转意,偷偷收留了父亲,他们住在了一起。为了供我读书、买房、结婚,父亲在这个城市最廉价最窄小的出租屋里,用他丰富的想象力,谋划着一条条生财之道,将自己浓黑茂密的头发,一根根搔断了。
父亲看过一则新闻,某某见义勇为,被奖励了几万块钱,父亲便躲在高楼大厦投下的阴影里,异想天开地做着这个黄粱美梦。但当歹徒,当着父亲的面,冷酷地制造流血事件时,他却胆怯了﹑懵逼了,之后,父亲又为错过机遇,而长时间地后悔和自责。父亲卖过血,甚至和一些背景复杂的人商谈过器官的买卖,一颗心脏120万﹑一只肾150万﹑肝脏80万、脾胃8万、血液50万,角膜、牙齿、皮肤,算下来,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父亲开心地笑了,原来,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一无用处,而是一座富矿,随便挖一镢头,就是个百万富翁。这桩买卖最终谈崩了,父亲因此而闷闷不乐,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除此之外,父亲再也想不出赚大钱的办法,他买过股票﹑彩票,所有一夜暴富的办法,父亲都试过,无奈,他的运气实在太糟糕。
父亲这一生,干过最漂亮也是最龌龊的事,是碰瓷。
父亲预谋策划,瞄准了一个大款,在他车辆启动的一霎那,往前一扑,砰的一声巨响,和豪车亲密接触。在昏暗的地下车库,父亲忍着剧痛,和大款讨价还价,得到了二十万的赔偿。当年,母亲拿出这笔巨款时,我惊讶得难以置信,母亲却轻松一笑,说:“牙缝里省下来的。”
父亲没有去医院做检查,他只是找了个诊所,简单地问了一下医生,买了点药,为此,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父亲在地摊上买了一本医书,身上哪里疼,就对照着开方买药。母亲说父亲浑身都是病,他咳嗽﹑吐血﹑腹泻﹑腰椎疼痛﹑手脚发麻、吃不下饭、体重减轻。
妻子轻轻问:“有父亲的照片吗?”
母亲迟疑着,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张纸,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我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光秃的脑门﹑深陷的眼眶﹑抑郁的眼神﹑黧黑瘦削的脸庞,这是父亲吗?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呢?我不敢相信这是父亲,但他真的是。照片只有一个头像,我看不出父亲的全貌,但据面容推断,必定是瘦成了一把骨头。
我的眼睛发酸发痛,我双手捂住了脸,在秋天金黄色的阳光里瑟瑟发抖。
在父亲快要坍塌的屋子里,有一个陈旧的、油漆斑驳的柜子,除了几件褪色的衣服,全是父亲读过用过的书籍,最醒目的是一摞信件,用一根红绸带拦腰系着。母亲说:“这是你爹写给你的信。”信没有拆封,我数了数,共有120封,摞起来,有一尺多高。
我把信件摆放在阳光耀眼的院子里,一封封地拆看,每封信里,都夹着钱,有五块的,十块的,最大的面额,有一百块的。父亲的口气是卑微的,他总在给我道歉,总在忏悔,他为自己当年的粗暴深感内疚,他渴望得到我原谅。然后是千篇一律的叮咛,是关照,他的见解狭隘、幼稚,甚至低级可笑,我却心潮翻动,鼻子发酸,不知不觉间,泪水滚滚而下。
妻子不断地给我递过纸巾,好几次,我要停下来,做几次深呼吸。
我走进了父亲凄风苦雨、忍辱含垢的岁月。
父亲也曾饱受耳疾折磨。他做过一个梦:我被一群孩子围殴,衣衫撕烂了,鼻青脸肿,我叫了一声爹,父亲惊醒了,着急难过,从那以后,他的耳朵就落下了病根子,它们总在深夜里发痒,嗡嗡嗡地响,好像我在求救﹑在呐喊。父亲担心我被孩子欺负,担心我走夜路害怕,担心我遇事没有主见﹑犯糊涂,总之,他有一百个不放心的理由。他日夜忧心,为我祈祷平安。
8
即使临近秋收的高老庄,也人影寥落,守在村里的老人们,基本耳聋眼花、病魔缠身,他们是父亲的同龄人,我热情地问候他們,和他们东拉西扯,希望他们说说父亲,但是,他们不再提起父亲,父亲被他的村庄,完全遗忘了。
我的耳边秋风悠悠﹑鸟鸣啾啾,但此刻,我最想听父亲的絮叨。
父亲希望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
不偷不抢﹑诚实做人﹑公平做事。
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能找到一份稳定喜欢的工作。
能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媳妇。
能生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一家人能平安健康。
……这是父亲的梦想,他把最好最真的祝福,全都倾注在我身上,压根没提过他自己。
在父亲发黄褪色的信纸里,我像一只蚂蚁,捕捉着父亲的气息,我闻到了浓浓的酒味。父亲写道,每一个梦想成真,就喝一杯酒,他应该喝了许多杯酒,可惜他用寂寞﹑孤独﹑误解下酒,又苦又酸,难以下咽。
按照时间顺序,父亲最后一封信写于2010年,确切地说,这是一篇日记,他说人的一生如花如叶、有盛有衰,到了凋零的日子,无须留恋,果断离开。父亲说,如果他得了不治之症,绝不愿苟活着,拖累亲人,他会找一条汹涌湍急的河流或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一跃而下,用最简单的方式,打发自己罪孽深重的臭皮囊。
这封信里,夹着那份我和父亲断绝关系的协议,我很惊讶,当年鲜红的血,何以变得墨一样黑?我不敢触摸这页保存完好的协议,它发烫,它有刺。妻子拿过去,默默地看着。
还有一封怪异的信,里面是一张空白的纸和一把钥匙。我把纸高高举起,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看得两眼刺痛﹑泪花闪烁,仍没找到一个字。钥匙则锈迹斑斑,是开哪个锁的,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父亲最后一次从高老庄出走,距今已整整十年,那是2012年初冬,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地球曾一度陷入巨大的恐慌中。那时候,天已经很冷了,霜一场比一场厚,父亲从城里返回,他轻轻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正在坠落,母亲在厨房里腌菜。
母亲看到从天而降的父亲,又惊又喜,那天晚上,母亲多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颠沛流浪多年的父亲,终于安坐在老家滚烫的热炕上,吃菜喝酒,听着母亲汇报我的情况,频频地点头微笑。
三天后,父亲又要出门,母亲诧异,责问他:“刚刚回来,你又要去哪里?”父亲迷惘地望着远处,背阴处的山洼上,已经落下了冬天的第一场薄雪,他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了什么。母亲拽了一下父亲的衣襟,说:“你先住下来,我再慢慢给东海说。”但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一把把地抹泪,嘟囔着说:“你都六十多了,真要把老骨头丢在外面喂狗?”
父亲出走整整十年之后,我的大赦令才姗姗来迟。
母亲发了疯一般地寻找父亲,她把父亲有可能去的地方篦子般梳了一遍,父亲影踪全无,他蒸发了,像一滴露珠,在太阳出来之前,匆匆地消失。
堂屋斑驳的墙壁上,留有父亲的字迹: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
月亮升起来了,是一弯残月,如水的月光,普照万物。妻子挨着我坐着,她轻轻地捶了我一拳,意思我明白,我真想让她狠狠地捶打我,此刻,我心里太难受。
父亲大名柳晴川,生于1949年,属牛,现年73岁;十八岁时,算命先生给他卜了一卦,预言他一生命途多舛、凶多吉少,父亲呵呵大笑,露出了雪白结实的牙齿。那时,他刚刚成为高老庄小学的代课教师,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
院子里的梨树下,当年的石桌还在,我摆上两只酒杯,倒满了酒,每一杯酒里,都晃悠着半块月亮。此刻,我神游天外,渴望能神奇地穿越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顺从地坐在父亲的对面,耐心地听他的说教,然后,陪他喝一杯酒,化去他心中的万千块垒。
夜深了,我执拗地坐着,期待着我的耳朵能嗡嗡嗡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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