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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2024-01-24刘纪昌

山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红皮大伯大妈

今年的生日是在老家坟地和父母一起过的。

今年我五十岁了。

五十岁了,怎么说呢,一句话,就是心有不甘,纠结、难受甚至有些悲催。糊里糊涂,日子才刚刚开始使劲呢,怎么就年过半百了?听说有人过五十岁生日时哭了。为什么哭呢?人过五十日过午,从此你就老了,你就不再是年轻人,不能再干荒唐事了。再说了,不管你活八十岁,九十岁还是一百岁,五十岁都是一个梁,人过五十日过午,翻过去就是下山坡。过去农村人一到五十岁就显出老相,皱纹横生,左右摇晃。父亲四十八岁时就说我老了,干不动了,以后就靠你了。还指着门口的那个大桐树说,过几年把这棵树伐了,这是我的棺材板子。

所以说五十岁生日应该是人生的一个大日子。

以前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有妈妈。虽然工作在外离开了老家,但妈妈总是会通过各种方式提醒你,再过几天几月几号是你的生日,记得到时候吃个鸡蛋;或者,几月几号是你的生日,你吃了鸡蛋没有?如果没有妈妈的叮咛唠叨,我就记不得生日。但五十岁生日不一样,划过去,就是另一个人生,就是另一种状态。所以这个日子从过年时我就记在心里,并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个重要日子,不能轻易地放过。我想了很多种庆祝的方式:和老婆孩子吃一顿大餐,和同学朋友搞一次聚会,或者出去来一次野餐。但所有的选择最后都让自己给否定了。我想起了逝去的父母。要是父母活着,一定会早早提醒我,生日到了,别忘了煮一个鸡蛋。自从成年之后,就再没有和父母一起过过生日。既然五十岁是个大日子,就要回去和父母一起过。是的,和父母一起过。

一切计划好之后,到了这一天,一大早我就悄悄地一个人开车回到老家,在父母的坟头摆了许多好吃的,然后烧香、磕头,祭拜,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话,好像还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了一觉。醒来了,天气渐热,浑身流汗, 随后这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这个时候,已经是农村的饭时。要是妈妈活着,就会给我擀一碗燃面,香喷喷呼噜噜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然后睡上一觉,然后回城。可是,现在,没有妈妈了,没有家了,回到老家,除了父母的坟地,竟然无处可去了。我有些失落,心里空荡荡的。毕竟是过生日嘛,毕竟回到老家了嘛,就这么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来去匆匆,寂静无声?难道除了父母的坟头,这个村就再没有可去的地方,就再没有一点可留恋的东西吗?

车子启动了,在土路上左右晃荡。我的心也跟着晃荡。想起小时候,每到生日这一天,妈妈就煮一个鸡蛋给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个好吃的。我拿着那个鸡蛋在手里玩来玩去,舍不得吃。还要在姊妹们跟前显摆一下。直到天黑了,才把那个鸡蛋慢慢剥开。先是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把蛋壳剥掉,再用舌头咬一点蛋清——一点一点地咬,最后露出一个圆圆的蛋黄。那蛋黃又香又软,我用舌头舔着,慢慢融化。那个鸡蛋就是我一年最享受的美味。也是只有自己才能独享的大餐。生日的那一天,就是一年中最难忘的节日。那个鸡蛋吃完了,生日就算过了。但回味却是漫长的。好长时间,我还在怀念那个生日和那个鸡蛋,并计算着下一个生日还有多少天。

后来妈妈不在了,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一颗鸡蛋,渐渐地也就记不得自己的生日忘了那颗鸡蛋。

车子还在晃荡着,路边的酸枣刺和柏树枝把车子剐蹭地吱吱乱响,我的脑子还在急速地运转,到底去哪里呢?那些熟悉的老人大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太熟悉,曾经的同学和朋友好像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所以……可是,就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回城吗?感觉不大合适。脑子像电影一样把能想到的所有熟人过了一遍,那些街坊邻居,远方亲戚,大伯大妈……

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我的一个大伯。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是的,五年时间了。自从父母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走,看他们去。

大伯是我的堂伯父,三代血亲。我们曾经住在一个大院,后来各自搬家又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大伯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而且,那一辈人现在活着的就剩下大伯大妈了。这个大伯后来又随着儿子搬到另外的一个新村去了,距离老村还有三里路,所以父母去世之后,我回去的次数少了,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大伯搬到新村之后,没有和儿女住在一起,而是在村外的地头搭了一间简易小平房,守护着一座小小的观音庙。那里很清静,门口还有一条大沟。因为大伯的母亲我的四奶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神婆,所以四奶去世后,家人就根据她的遗愿在村口建了一座小庙,里边供养着观音菩萨、关公、财神,同时还摆放着四奶的照片。建这座小庙时候,大伯、父亲母亲还有几个姑姑都出了大力,我还捐了几百元钱。建成之后,就由大伯和大妈两口子在那守着,经常有人到那里烧香,香火还比较旺。

到了老村口,就在我犹豫着从哪里拐弯去新村大伯那里的时候,一扭头突然看见十字路口那棵大桐树下的碌碌上,坐着一个穿白衫的女人,阳光穿过树隙打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盯着我的汽车看来看去,因为隔着玻璃,她看不清我的脸,但我已经认出她来,正是我准备去看望的大妈。我赶忙把玻璃窗摇下来,冲着她喊了一声,大妈。

听到我的声音,大妈从碌碌上起身,手搭着凉棚再次看了看汽车,还是不能确定是谁。我赶忙下车,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是我。纪纪。

大妈终于认出是我。高兴地说,就是我纪纪啊——大妈在这等你半天了。

好我的大妈哩,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我有些奇怪,你是神仙会算卦啊?你也跟我四奶一样能掐会算了?

我哪有那本事! 大妈用揶揄地口气笑道,还不是你那个偏心眼的妈嘛!昨天晚上就给我托梦了,说你今天要回来,让我在这等你。我本来不信,又害怕你妈生气,这不就在这里等你。没想到还真等到了。你说我的梦有多灵?!

我笑了,大妈你真会说笑话。做个梦还当真了。

大妈说,你看你这个伢,还不信。大妈啥时候哄过人?要不是你妈给我托梦,我憨啦,这么热的天坐在这等你?

真的啊?

真的。

我不笑了,打开车门拉住她的手上了车,说,我正准备去看你和大伯呢,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了。

等大妈坐稳了之后,车子启动了。大妈在后边笑着埋怨道,你还能想起你大妈?早都把你大妈撂倒黄河滩几十里远了。

我说,哪能呢。我老惦记着你和大伯呢。只是太忙,顾不上回来看你。随后又问她,大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你说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魂?

咋没有呢?!大妈想都不想就说,人死了魂还在呢!要不然你妈怎么会给我托梦?我为啥在村口等你?还不是信你妈嘛。这不把你等回来了?

我也是这样想。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是不相信的。——刚才我给我妈上坟,说了很多话。最后我说,爹,妈,我给你们说了这么多,你们能听见吗?要是能听见,你就把这几片树叶摇几下。结果,神了。就有一股风刮过来,小小的一股风,把我眼前的几片柿树叶子摇得哗啦哗啦响,好像拍着手,好像故意扇着非要让我看见一样,好像是有好多话要说,有好多事情要给我交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好像话说完了,要和我告别了,又不忍心,恋恋不舍。

那是你妈想你了,给你说话呢。你还不知道你妈爱热闹。一天到晚叽叽呱呱,走到哪里笑到哪里。你妈不在了,咱村里都冷清了许多。

我妈就是爱说话。

你妈不在了,村里人都想得很呢。不知不觉就五年了。

两个人说着话,车子就穿过了新村的巷道,来到那条大沟边,这就是大伯大妈住的地方。

下了车,是一条小土路。路两边鲜艳的黄花菜开得正盛,远处的油菜花虽已衰败,但淡淡的甜香还是挡不住扑鼻而来。刚刚浇过的一畦韭菜,湿漉漉、绿莹莹的格外精神。紧挨着的一片地还种着西红柿、辣椒……几米之外就是那条大沟,沟边长满了枸杞子和酸枣刺。那两间被泡桐树罩得严严实实的平房,就是大伯的家和那座小庙。小庙用油漆涂成了枣红色,颜色不大鲜艳,但在这片到处是绿色的野外,还是很显眼。乍一看,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

他们居住的小平房和小庙紧挨着。正是中午时分,里里外外都是静悄悄的。大妈一到门口就喊着,娃他爹,快起来,你纪纪回来看你了。

我立在门口喊了一声大伯。听到里边有回应,就掀开了那挂已经老旧的竹帘进去了。

躺在炕上的大伯清醒过来。穿着短袖衫,畅着怀,瘦骨嶙峋,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看来明显地老了。眼神也不大好,朦胧中看了我一眼,确认之后也是惊喜地喊道,是我纪纪回来了!我纪娃子回来了!

大伯努着力从炕上爬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我搬了一个小竹椅放在大伯跟前看着他坐下来,又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大伯的对面。大伯坐下后好一阵子才迷离迷瞪地问,不逢年不过节,怎么今天回来了?

大妈笑骂道,不逢年不过节就不能回来了?这个老糊涂!你算算今天是啥日子?

大伯挠着脑袋想了一会,说,大概是五月二十吧。

大妈说,起球開。都六月了。

大伯说,那就是六月二十。

这不对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来!你好好想想。又对我说,纪纪,你和你大伯说说话。大妈给你煮个鸡蛋去。

大伯笑着看了看大妈,不以为然地说,啥好日子,还煮鸡蛋?在我跟前还胡日鬼哩。

大妈没理他,掀开门帘出去了。

我看着大妈的背影,就在撩起门帘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妈妈,很像妈妈。大妈说煮鸡蛋去,难道大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煮鸡蛋的情景。那时候的鸡蛋,怎么那么香呢。那就是生日的味道啊。

这时大伯正低着头拉开小低桌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又从纸袋里抽出一包茶叶,笑道,这还是你前几年给大伯拿的茶叶,我一直舍不得喝呢。

茶叶还剩下大半包,我一看,是前几年我给他拿的一包简装的西湖龙井,就说,这是绿茶,要喝新鲜的。这都好几年了,早都不能喝了,你怎么还放?

大伯说,咱农村人,哪有那么多讲究。这不,喝着还不是香香的,美美的?

我闻了闻茶叶,已经没有新鲜茶的清香了,倒是有些陈仓味。便笑了,说,这茶是凉性,年纪大了,不敢多喝。我给您带了几包红茶,以后慢慢喝。说着把那西湖龙井扔到门口的塑料袋里,又从我给他带的礼品盒里拿出一包红茶打开来,用暖水瓶一冲,红茶浓郁的茶香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这时大妈掀开门帘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白白的盘子,喊着我:纪纪,你给咱把小低桌摆开。

大伯指指身后靠墙处的一个小低桌,我急忙上前把桌子取出来摆开。大妈把那个盘子放到桌子上。只见白白的盘子里,放着四个鲜艳欲滴的红皮鸡蛋。鸡蛋在盘子上滚来滚去,还有几滴红染料粘在盘子上了。

大伯看了一眼鸡蛋,惊奇地问,你这是干啥,怎么还有红皮鸡蛋?

我也是一愣,问大妈,这是干啥哩?有啥喜事?

大妈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大着嗓门说,你说干啥?今天是我伢的生日——五十岁生日哩!

大伯喔了一声,看了看我,疑惑地说道,我伢今年都五十了啊?你看看,多快!都五十了。又说,你看你大妈,还染成红色——你还把纪纪当胎娃哩。

大妈说,你看你这个人。我伢再大,在我跟前还不是小娃。今个是我伢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这是大喜事——我伢是个贵人哩!”

大伯说,你看你大妈。一天老想着你,老是把你当一个碎伢——纪纪今年都五十了。要是在村里,早都当了爷爷了。

大妈说,我不管他五十还是六十,只要我活着,就是伢。

偏心眼。大伯笑了,你大妈对他几个亲儿子都没有对你亲。

大妈小心翼翼地给我剥了一个鸡蛋,鸡蛋皮把她的手也染红了。白白的蛋清上也染上了几点鲜艳的红色。

我接过白里透红的鸡蛋,仔细地端详着,觉得好熟悉好温馨。我们这里的风俗。当有婴儿出生、满月或年轻人娶媳妇、闺女出嫁时,大人会染几个红皮鸡蛋给他们享用。记忆中我吃过三次红皮鸡蛋:一次是小时候邻居家娶媳妇,我们一帮小孩子从下午就等在村口,从新娘子手里提着的红包袱里抢到一个红皮鸡蛋,几个小孩子一人一口把那个鸡蛋分得吃了。很好吃但很不足兴;第二次是上大学时,邻居给我送来红皮鸡蛋,那时我每天沉浸在亢奋中,脸像红皮鸡蛋一样红;第三次是结婚时,妈妈给我煮了四个红皮鸡蛋,还剥了一个鸡蛋塞到我的嘴里,说,明天你就要娶媳妇了,就要成家了,从今后就有人管你了,妈就管不了了。

可是今天,我都是五十岁的大人了,却吃上了大妈专门给我染的红皮鸡蛋。

我亲亲的大妈啊!

我心有所动,好奇地问大妈:“大妈,你怎么还记得我的生日?”

大妈大笑道:“怎么记不得?你妈生你时,正是六月天,把人能热死。大家都在龙口夺食收麦子,你妈却挺着大肚子,在家里生孩子。三天三夜生不出来,疼得在床上打滚。村里的接生婆都没办法了,说,完了完了,就看她命大不大——那时又没有医院,生娃都是在家里生。那时咱们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在你妈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生下你你妈就疼死过去了。所以我记得你的生日,比谁都记得清。比你妈都记得清——说不定你妈都记不住你的生日。如今你妈不在了,能记住你生日的,就剩大妈一个人了。”

大妈说着眼睛红了。叹了一口气突然说道:“你看光顾着说话了,都没问我伢吃饭了没有。我伢饿了吧。都怨大妈——大妈给你做饭去。”

大妈说着又掀开门帘出去了。动作还是那么麻利。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忽地热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五十岁的我,人高马大,气壮如牛,还能听到有人叫我一声“伢”,而且像对牙牙学语的小孩一样称我为“我伢”。“伢”是襁褓中的婴儿,是晋南风陵渡一代的土话。我伢,是父母对尚未成人的小孩子最亲热的昵称。过去只有活着的父母亲这样叫过我,而且还是小的时候。等长大了,就再没有人这样叫过我。而今天,年过半百的我,竟然再次听到有人把我叫“我伢”,而且还记得我的生日,还能想起给我煮一个鸡蛋,而且还染成红皮鸡蛋。

唉。

不知怎么,喉咙里热热的,有一股东西往上涌。

这时大伯用枯柴一般的老手抹了一下眼睛,一字一顿、慢慢说道,纪纪,这回你大妈不在跟前,大伯给你说几句话,交代一些事。大伯快八十的人了,还以为再也见不上你了——我和你爹这一辈人,就剩下我一个了。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这一辈人,我一个个都看过了,过得都差不多。我也就放心了——不管家里有没有老人,你以后都要经常回来看看。祖辈的坟、你爹妈的坟都在这里。回来给他们烧点纸。以后不管走到哪,都要记住,你的根在这。将来给你的后代也要说清楚,他们的根都在这。不要忘了。虽然这里黄土看着薄瘠,可是很养人。在外边停得时间长了,就要回来接接地气。我和你大妈守着这个小庙,天天给你们烧香,保佑咱们家人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看着大伯的脸,那眼睛像是一眼老井,深邃 、涩滞、干巴,饱经沧桑,饱含深意。我点着头,告诉大伯,我记住了。

快给我掀门帘。大妈的声音从外头穿了进来。我赶忙掀开竹帘,大妈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端着一碗面过来了。大妈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面——燃面。看有没有你妈做的好吃?

我赶紧从大妈手里接过面碗,热气腾腾,把手烫得,离老远,就能闻见喷喷香的葱花香味。只见白白的面条上面铺满了一层油炒的葱花。我把面碗放在小低桌上,还未等我拿筷子挑起,大妈又从外头端来一碟子刚刚泼好冒着热气的油辣子,一壶米醋,递到我手上,说,浇上——这是你妈的做法,看好吃不好吃?

随后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我跟前,专注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外星人一样。

我把油泼辣子和米醋倒进碗里,用筷子搅匀,一股又酸又辣香喷喷的燃面味道顿时扑鼻而来。我似乎看到了妈妈给我做手擀面的情景,尝到了妈妈做的手擀面的味道。

大伯看着我挑着面条嘿嘿地咧着嘴笑了,露出了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的笑容,羡慕地说,你看你大妈给你做的面条,葱花切得碎碎的,面条擀得薄薄的,辣子泼得油油的。给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好的面。都是胡球马叉,胡日鬼哩。

大妈气得笑了,骂道:你个没良心贼。我就不信我没给你做过一顿好饭?哪一天面条不是擀得薄薄的?我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还说做得不好!那你怎么不找好的去?!真是个没良心贼!

大伯嘿嘿地笑怼了大妈一句:你胡球做,我胡球吃哩。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条,我想起了妈妈给我做面条时的情景,随即呼噜呼噜就是两大口。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很热闹,就像麻雀掉进水瓮里一样扑里扑腾,浪花飞溅,很快半碗面就进了肚子。妈妈去世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吃出了妈妈的味道。这五年,吃过什么岐山臊子面、加州牛肉面、兰州拉面、北京炸酱面,味道都好,吃着都美,可就是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妈妈味道,家乡味道。这才是最纯粹的面条的味道。

大伯大妈看着,都笑了。大妈说,你看把我伢饿成啥了。

大伯问,香吗?

我笑了。说,太香了,和我妈做的一样的味道——大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燃面?怎么和我妈做得一模一样的?

大妈嗓门又大了,笑侃道: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偏心眼的妈嘛!只害怕她不在了,她儿子回来吃不上一口饭,专门把我叫去给我交代:将来我要是不在了,你千万记着,不管我儿子啥时候回来,都要给我儿子下一碗面,不敢让我儿子空着肚子走。我儿子就喜欢吃我做的燃面,炒一些葱花——油要多一些,再泼一碟油辣子,还要米醋——你看我说的对吗?你媽就是这么给我交代的。

一听这口气,我就知道是妈说的。我能想象出妈妈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表情,也能想象到那个时候她的心情。我记得妈妈病重的时候,有一次给我说,儿啊,妈要是死了,以后你就不要回来了——你没有妈了,就没人给你擀面了,回来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当时妈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把半个脸都哭湿了。现在大妈这么一说,当时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我太熟悉妈妈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不敢抬头,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泪水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大妈说,看我伢恓惶的。没爹没妈了,人就没有家了。大妈这就是你的家。你妈不在了,大妈就等着你啥时候回家,到大妈这来,大妈好给你做一碗面。结果等了你五年——五年啦你都没来。要不是你妈昨天晚上给我托梦,我都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我妈真的给你托梦了吗?我问大妈。

咋不是?大妈用手比划着,你妈就站在这儿,给我说得清清楚楚的,说你今天要回来给她上坟,让我在村口等着你。这梦真真的。到现在我还记得真真的。不信你问你大伯。我醒来之后就给你大伯说了。

大伯说,就是的。天快亮的时候。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想起了昨晚做的梦,我说,大妈,昨天晚上我也梦见我妈了。她就站在我床跟前,跟我说,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别忘了煮一个鸡蛋。说完我就醒了。醒来我还看见她,她只是笑,笑着笑着就不见了。所以,今天我谁也没告诉,就一个人悄悄地回来了。我先到地里给我爹我妈烧了香,告诉他们我五十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烧完香还在坟前坐了一会,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唉,你妈就是偏心眼,就是爱见你,死了还放心不下。怕你回到家吃不上一口饭,饿着了。五年了, 你也不来看大妈一眼。大妈就天天等着你,等着给你擀一碗面。

大妈,不是我不想来。是我——实在太忙了。我有些惭愧。

我知道,你们在外工作都很忙。可是还要回来看看——你伯伯今年七十九了,我今年七十八了。都是有今没明的人了。麦熟一晌,人老一时。你要是再不来,吃不上这碗面,大妈将来死了,都闭不上眼——没法给你妈交代。

大妈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大伯赶忙打断话题,咧了一下脖子,嘿嘿地笑了两声,故意大声怼了大妈一句:还说人家妈是偏心眼?!你还不是偏心眼?你看你见了你伢,怎么就成了这球式了!

大妈扭头就给了他一句:我偏心也没有你偏心。天天念叨我纪纪咋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上了。这不是你把念叨回来了?还有你四奶,对你也是偏心得很呢。

大伯说,不知咋回事,你四奶活着的时候,一大堆孙子,最爱见的就是你——一会走的时候给你四奶烧个香。

我的情绪慢慢缓过来了,强压着伤感,笑着说,我也爱见我四奶。我四奶老是偷偷给我手里塞一块糖哩。

吃完饭,我就要走了。大妈说我给你摘点菜去,一个人先出去了。大伯从身边摸出一根木棍拄着站起来,送我出门,让我给四奶磕一个头。

大伯把我带到小庙里,我先给观音菩萨、关老爷、财神爷还有四奶烧了香。最后立在四奶的相片前。照片中的四奶和活着时候一样,慈眉善目,望之可亲。四奶的脚小小的,每走一步都要拧一下,走路很吃力,很慢,所以走长路的时候老让我架着她的胳膊,她扶着我的肩膀,四奶就给我手里塞一块糖。有时离老远就悄悄向我招手,等我到了跟前,把一块饼干递给我,说,快吃了,不敢让那些小孩看见。就是这个最亲的四奶现在也成了一张相片。大伯把四奶的相片拿在手上擦了一遍,说,你今天回来看你四奶,她还不知多高兴哩!

我跪了下来,望着四奶的相片,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出来的时候,大妈提着一个大大的白塑料袋子塞到我手里,里边装着韭菜,茄子、黄瓜、辣椒。大妈说,都是咱地里种的。大伯说,比你城里买的东西干净,吃着放心。

我给大妈手里塞了三百块钱,又回到车上,给大伯取了两瓶好酒和一条烟。

大伯大妈把我送到路口,一遍又一遍叮咛道:没事常回来看看啊。大伯大妈没有几年的光景了。你现在回来,大妈还能给你擀一碗面,说不定哪一天大妈就擀不动了。我伢就吃不上大妈做的面条了。

我连忙说,你们都好着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大伯说,毕了毕了。不行了。熬日子哩。

车子开动了,我摇下玻璃,回头向大把大妈招手。只见大伯两只手柱在那根木棍上,身体已经佝偻,目光略显呆滞。他的确老了,已经露出了幾分下世的光景,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不敢想了,望着大伯大妈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我感谢大伯大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记得我的生日,感谢在他们心里还把我当成一个胎毛未脱的小孩,感谢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子里还有人惦记着我。就是因为有他们在,我和这个村子就有剪不断的情义,我就永远是这个村的人。

以前对生日,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概念,只记得那一颗煮鸡蛋,吃了,这个生日就算过了。而今天这个五十岁生日,却让我刻骨铭心,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回想着从小到大成长的经历。所有的记忆,几乎都停滞在几十年前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好几家几十口人挤在一个大院里,有欢笑,有争吵还有争斗。大人们年轻,小孩们调皮。院子里总有人出出进进,各种炒菜的香味从各个屋子里飘出,院子里总是充满生机和活力。大妈买回一根葱,都要揪一截葱白给我。我的四奶总是悄悄地朝我招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块糖塞在我的手里。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暖洋洋的。这大概就是亲情吧。

亲情,可能就是留在血液里、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感情,也就是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吧。在浮躁、喧闹、趋炎附势、人走茶凉的当今社会,这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美的一份感情吧。

正是因为这种亲情,才让我们这些在城市流浪的心灵,有了一份牵挂,有了一份走出去想回来,回来了又走出去的乡愁。从唐到宋,从古到今,一代一代人大概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吧。

想到这里,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脚底下软软的。

【作者简介】刘纪昌,1963 年生,山西芮城人。1984 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出版有《酱豆的滋味》 《河山风骨》《文明的曙光》《永远的侯为》《扶贫纪事》《青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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