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眷恋,一纸千年
2024-01-23孙昌国
孙昌国
“多少黄昏烟雨斜檐,点点滴滴,勾起一纸千年……”一条齐长城,半部春秋史。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缕微风、每一粒尘埃都有它的故事。作为齐长城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这里曾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曾是“豪拥几城胜概,襟齐带鲁”的九省通衢要道。
如今走过千年岁月,万丈繁华落尽,一切归于漫长的静寂。那么,就让我们在追忆过往中回味曾经的荣耀与沧桑吧!
老家,青石关
青石关,是我的老家。
至少在写下这个题目之前,我对老家的理解还是有些偏颇的。我认为,要有“儿童见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样的时间,要有“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那样的距离,要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样的尴尬,或者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那样期盼的地方,才能算作老家。而这个距离我十几里地路程,只有十分钟车程,隔三岔五就回来一次的地方,算不得老家。
老家是年轻的,每一篇从孩提时走过来的歪歪扭扭的作文里,都少不了一句“古老的村子正焕发着勃勃生机”。是的,看看那一座座新起的、装修越来越豪华的宅院,看看那下雨天终于不用再“踹泥窝”的混凝土水泥路面,看看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的各式的小汽车……一切,的确是生机勃发的。
老家又是沧桑年迈的,瓮口道上的石阶车辙,石碑上的蝇头小楷,老房子里的残垣断瓦,老槐树上的旧枝新叶,还有老师口中世世代代耳提面命的传说,都如父亲弯下去的脊背,让我小心翼翼不敢碰触,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记忆抹掉。
老家是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我的玩伴,昨天有多少调皮捣蛋的往事,今天就有多少依依不舍。它始终如妈妈般守候着,包容着孩子们的喜怒哀乐,任何时候,那句“没事常回,有事就说”,都是心底最坚实的依靠。
老家又是陌生的,现在街头巷尾三三两两闲坐的老人,都是我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叔叔大爷、温婉美丽的婶子大娘,如今,他们不再明亮的眼睛里,对我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同样写满了陌生,一句“你是谁啊”,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解释:“我是那个谁家的谁啊,偷过东家的梨,西家的枣,还堵过您家的烟囱……”
这就是老家,这就是青石关,这是个老家人口中“燕子都不下蛋”的小村庄。四面都被群山包围着,只一条古道在中间,却九省通衢。依着山傍着山,靠着山吃着山,独特的地理条件,却成就了一代代人丰衣足食、饱暖富足的日子。
不长的街道,于家店、孙家店、李家店、梁家店依次排开、鳞次栉比,不大的小村子,甚至还有一家钱庄运营。尽管如今只剩下一面面幡旗招展,但每一面幡旗后面的故事无不述说着这个小村曾經的繁盛,也无不寄托着这个小村对过往的文化传承的守护和眷恋。
那一年,颜神城“珍珠玛瑙市,琥珀琉璃街”;那一年,沂州府“本地四至开广几及千里,事务殷繁,日不暇给”;那一年,瓮门外的石板道,也像今天一样掩映在初夏的苍山翠岭、蒙蒙烟雨中。
无数滴汗珠子浸透的石阶与车辙,像极了男人裸露突出的一条条肋骨。道口的两面幡旗映入眼帘,那是家的方向,赶路的人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奋力地推着满载的独轮车,肩上的袢带嵌进肌肉,宽大的裤脚随即飞扬起来,前牴的头颅几乎扎进胸膛,仿佛丢弃了世间的一切牵挂,抛却了心头所有的烦恼,只想着快一点投入家的怀抱。
那一年,饥寒交困的朱洪武对东家的牛下了黑手;那一年,泰山奶奶的簪子把陈抟睡觉的山洞捅了个窟窿;那一年,“关沟”里的九岭十八峪,也像今天一样,沐浴着初夏的细雨,滋润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传说。
老槐树下,破旧的苇席支起的茶棚子,一壶一碗沏透的,是一个年轻人屡试不第后的孤愤,又是涣然释怀后的洒脱。往来行人,不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尽可以开怀畅饮,待那一身的疲惫散去,待那紧张的灵魂放松下来,好的,请您讲一个故事,道听途说的也好,耳提面命的也罢,只要你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茶钱,是分文不取的,如果您讲得好,兴许还会得到几个铜子儿。
那一年,莱芜的进士张梅亭的《忆故乡山水》十三首诗中的《青石关》一诗写道:“瓮门高处置雄阁,屹立千峰插碧烟。谁信蚕丛蜀道险,天梯石栈上青天。”那一年,博山的翰林赵执信在《河庄戏题》中这样述说:“欲知太行摧车道,扶羊岭头雪初晓。欲知蜀栈天梯路,青石关前冬已暮。深山犯难谁相从,吴儿使马如扰龙。不如倚舵听歌好,淄水尘沙愁杀侬。”那一年,关前斑驳的石壁上,也像今天一样,在初夏的细雨中,不时地更新着骚人雅士们的“朋友圈”。
“遥连泰岱盘坤轴,横锁青齐到海门”,是历来传诵的关于青石关的名句。泰岱指泰山,坤轴是古人想象中的地轴。青齐,山东古代属于青州,山东的别称又叫“齐”,所以青齐就是指山东。自青石关向西,雄峙于山脊的齐长城与巍峨的泰山相连,就像是古人所说的那根地轴;青石关向东,蜿蜒于旷野的齐长城与辽阔的大海相接,就像是齐鲁大地上的一把锁钥。历朝历代,曾国藩、熊荣、陈沂、公鼐、程云、王士祯、叶方恒、赵执信、蒲松龄、张元、孙宝侗、牟愿相、张梅亭、孙述善等文人墨客,都曾到过或路过青石关,且留下了大量关于青石关的诗文记载,仿佛不来青石关一次,都对不起自己文人的身份。
那一年,内乱纷争、外寇入侵,整个华夏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那一年,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解放前仆后继慷慨激昂;那一年,梯子山上染红的热土,也像今天一样,在初夏的细雨中,默默诉说着“青山有幸埋忠骨”的故事。
雄关险隘,是这里最真实的身份。长勺一场大战,奠定曹刿的千年英名,这里是最真实的见证者;征剿捻军,僧格林沁饮恨高楼寨,这里是他歇马住宿的驿站;莱芜战役被誉为“运动战的光辉范例”,成为世界军事史上百战经典之一,这里山高谷深、地势险要,不适合大兵团作战,却为我军设伏歼敌创造了有利条件。
那一年,南来的筐篓扁担、北往的独轮木车,在崎岖的历史里踉踉跄跄;那一年,瓮口道上的野草枯了又生;那一年,大天井里的杏子青了又黄;那一年,南门外的车辙消磨了漫长的暗夜;那一年,茅檐下的泥墙点亮了如豆的残灯。
那一年,我拼了命地发奋读书,只为逃脱那个小山村;那一年,我又重新审视它的样子,觉得它原来如此令我魂牵梦萦。那一年,曾经多少美好回忆瞬间成了历史,那一年,知道留住它的最好方法便是解读它、记录它、融入它。
那一年,我是青石关的念,给了它最近的远方;那一年,青石关是我的眼,给了我最亮的光芒!
路上的风景
回家的路很远,迈州过府走村串县,一年到头好像很少有几天待在家里的日子;回家的路又很近,只要心存温暖,哪里不是家?
车轮穿梭,行过不止十八弯的蜿蜒,在极顶位置停下来,一方“齐长城遗址——风门道关”的石碑映入眼帘。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相比于青石关那依旧让人望一眼就心潮澎湃的城关瓮口和古道遗辙,风门道关留给我们的,只此一方石碑了。两边山脊上隐约可辨的残垣断墙,像是努力在续接断了的历史,告诉来人曾经一个“无风大三级,有风吹破皮”的雄关的存在,但是呼啸而过的山风又仿佛一下子带走了这仅剩的倔强。
山风带不走的,是目之所及的震撼:这条盘山路尽管走过无数次,但在黑风口停留,却是第一次。这是一番该怎么描述的风景啊,顺着山势盘旋而下的山路,重重叠叠,一朵朵洁白如雪的云从脚下飘忽而过。“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一时间,已然分不清是云朵作路还是路在云中。
顺着西北的山脊而上,大概就到三界碑了,四年之前,这是一个和“鸡鸣三省”碑一样神奇的存在,一脚踏入,济南、莱芜、淄博三地尽收眼底,但是随着2019年莱芜并入济南,三界碑的使命也发生了变化。如同我们脚下的齐长城一样,曾经的齐封鲁亘,曾经的你争我夺,都成了过眼烟云。
许是自幼在大山里长大的缘故,从小听惯了父辈口中出行的艰难,在大山里行走采风时,便养成了一个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每到一个地方,先自我感受和想象一下,没有现在的交通条件,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这个地方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青石关如是,风门道关亦如是。
白云的尽头是山,山的尽头是卧云铺村。
时下相当流行一句话:“心中最理想的状态,要么读书,要么旅行,灵魂和身体,必须有一个在路上。”而与卧云铺村这样不期而遇,便也注定是一场在路上的美丽邂逅了。
老家管卧云铺叫“卧铺”,这算不得一个诗意的名字,如它遍地的青石茅草一样,透射着纯朴的民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乡野泥土的醇香。一个“云”字,却彻底盘活了它,让这个齐长城脚下的小村庄涅槃重生了。
生于大山之腰,卧于白云之上,与明月轻风为伴,山顶上的齐长城蜿蜒盘旋,烽火狼烟虽已不再,但残存的威武与雄壮无不昭示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巍峨。卧云铺村就像是这巍峨之中的一个孤岛,在海拔800多米的地方遗世独立:传奇的身世,厚重的历史,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
石屋、石桥、石磨,小巷、流水、人家。水依着山,山傍着水,石头砌成的台阶顺着山势而上,泉声树影,掩映如画。沟台阶两边的民房更是引人注目,高高低低,错落无序,令人不自觉地便会放慢脚步。
“诘曲皆红泉,纵横半白石。石映明月时,泉流风雨夕。爱此故乡山,临流布瑶席。”王渔洋的诗句瞬间从脑子里呈现。
试想一下:夕阳西下,一轮明月初升,山泉在万籁俱寂的幽谷中蜿蜒行走,石因泉而秀,泉因石而清,蜿蜒的水溪与古道琴瑟和鸣,时而舒缓,时而激越,时而悠然潺湲,时而浪花飞溅。古老的石板路上,本就漫无目的地顺着水声悠然而行,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停下来,在溪流边上喘口气,顺便摆下褡裢背包,来个别开生面的溪边野餐……原谅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吧,此情此景此诗此韵,足慰平生了。
在村子里,居然又看到了“拐弯抹角”“三尺巷”之类的遗存。“拐弯抹角”是古人的大智慧和大胸怀,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显得突兀,但是“三尺巷”的由来,不免有点让人哑然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吗?
不得不佩服我们的祖先,不得不佩服五千年文明史上各种各样历久弥新的传说:天上隔着天河遥遥相望的两颗星星是一对相爱而不能相聚的情侣;一块飘在山头的云彩,有可能就是某个仙女的化身;一块迎风而立的巨石,是一个久久等待情人不归的怨女;有两个类似脚印的石头,必定会叫作“钓鱼台”,就连青石关拱门下那道千万独轮车子压出来的车辙,都归到了“柴王爷”的名下……
眼前的三尺巷也如此,大概是这挂在山壁上的村庄寸土寸金吧,六尺巷到了这里缩水了一半,但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胸襟却是一样宽广的,更何况,挺直我们腰杆的是更加厚重的齐长城。
瑕不掩瑜。至少,無论时代如何变迁,生活如何进步,这个民族一脉相承的勤劳朴实的基因不会变,邻里和睦互助谦让的情感不会变,牵挂万里游子的一脉乡愁也不会变。
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与悬在云端的卧云铺隔山相望的是挂在悬崖上的逯家岭。
相比于卧云铺的小家碧玉之态,逯家岭更像是齐长城脚的嫡系,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间房屋,都透着山里人的粗犷和倔强。
最早认识逯家岭,是因为电视剧《安家》,当时就想,是一个怎样的村子才能孕育出像房似锦这样的女子,直到我看到了这些在悬崖上燕子衔泥般一点一点堆砌起来的深宅大院。
“这也没有什么难的,你帮我盖,我帮你盖。上山采石不花钱,建房子不花工钱,建好房子,各自回家吃饭。有钱,反而是盖不起来这种房子的。”导游的话简单明了又富有哲理。是的,也只有人与人之间的质朴热情、互帮互助,才能成就这传世的经典。
山明水秀,汇聚一方钟灵毓秀;青石茅檐,描述一卷历史诉说。卧云铺、逯家岭,我来过并且深深喜欢了。
古槐,怀古
一天的采风下来,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村子,不论贫穷富庶,也不论历史久远还是短暂,老槐树却是标配。
“问我老家哪里住,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老家在何方,大槐树下老鸹窝。”一棵老槐树,是华夏大地亿万子民共同的老家。
关于老槐树的传说,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人口大迁徙的时候从家里带出来的念想和根脉,有人说这是每隔一里种下的回家的路,有人说槐树是最容易成活的植物,它能生长的地方人就能扎根。
我老家的村头上也有一棵老槐树。
和所有村子的传说一样,不知道老槐树长于哪年哪月,从爷爷的爷爷那里就有;也和大多数的传说一样,老槐树是一个村子里人们的精神家园。
以前的日子里,一年四季,老槐树底下都是热闹非凡的。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晚饭吃罢,不管家离得远近,陆陆续续的,大半个村子的人就凑成了堆。
老槐树周围零零散散的是乘凉歇脚的乡邻们搭起来的“凳子”。这些同样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凳子”,或许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或许是废弃的砖头瓦块,或许就是一截没用的烂木头,但是无一例外的,都被斗转星移的岁月和祖祖辈辈的家长里短打磨得锃光瓦亮。
男人们很容易成为主角,往往因为一件事或一句话就能引发一场大讨论,激情澎湃时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话不投机争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女人们凑在一块细声细气的,大多是讨论一下毛衣的织法、衣服的样式,沟通一下孩子的学习,偶尔大喊一声,准是因为自家孩子调皮了或者自家的老爷们又和人家吵吵上了。猴孩子们就穿梭在人群中间,或者爬到老槐树中空的树干里做游戏、藏猫猫。眼花耳背的老头老太太插不上话,就点根旱烟或者熏蚊子的火绳,静悄悄地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还有那偶尔歇工晚了点儿的,到家来不及吃饭,拿块煎饼咸菜或者端着半碗大碴子粥就往这边跑,唯恐落下了什么新鲜事儿。
那是庄稼人相对贫乏的物质生活,那是庄稼人最为丰富的精神生活,那是庄稼人无须言说的幸福生活。
最近,由于多次采风活动的安排,回老家的次数和频率多了起来,与老槐树的接触也多了起来。那棵从小在它空心的樹洞里爬进爬出的孩子已到不惑之年,成了村里的“陌生人”,它却依旧年年枝繁叶茂,沧桑了岁月,年轻了自己。
树底下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大概也是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不再明亮的眼神开始上下打量起我来,而在我的眼里,他们又何尝不是陌生的呢,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如何打招呼,只好站在原地,尴尬地朝他们笑笑。
“这不是那个谁家的小谁。”一个老人认出了我。“对,对,没错,是那个谁家的谁。”另一个老人应和着,我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对,我是那个谁家的小谁,你们都吃了吗?”我有点激动地回答他们。
我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每人散了一根,剩下的顺手放在了老槐树下的石阶上,没有人和我客气,自家的孩子也没必要客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儿闲话,告别的时候,一个老人开始和我念叨:“没事的时候多回来看看,这老槐树是你的根啊!”
眼眶里瞬间有一股暖流涌动,这便是老槐树的魅力,这便是老家的魅力,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用最质朴的方式温柔抚慰着每一个离家孩子的心灵,一如瓮口道下的山风,吹过千年万年,却吹面不寒,如酒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