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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河

2024-01-23张建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张立杨家

张建鲁

一声嘹亮、悠长、尖锐的汽笛响过,张立突然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心底还暗暗为自己的黑大个而自豪起来,自己要是长得再高大威猛一些就更好了。

他怀抱凉森森黑乎乎的钢枪,坐在晃晃荡荡的闷罐车里,摩拳擦掌,豪情满怀。这是他第二次坐火车,坐的却是闷罐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年应征入伍的时候,那时坐的是绿皮的带玻璃窗的长途列车。

闷罐车一路前行,他的思绪被车头的迎面风吹回了遥远的过去。

神州大地西高东低,国内众多自然形成的河流大都是东西走向,且其中绝大多数是自西往东流淌的。可是,九州之一兖州境内的两条天然河流却都是背道而行之,泗河的水流是自东往西流淌的,它的支流杨家河是自东北往西南流淌的……张立紧握坚挺的钢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浮想着。

他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生于泗河与杨家河交界处一个叫作火头湾的河湾。河湾的外侧,有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郭家潭。他出生的村子不大,也不见有古老的楼阁,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郭家楼。他上小学时才听老师说,郭家潭边原来有一排青砖楼房,是他们张家祖先建的。不过,老师也没见过那排楼房,只是小时候听大人讲过。

无论如何,遥想自己的家乡郭家楼,那可真是依山傍水、良田沃野。村子的北面是兖州唯一的山滋阳山,东面是蜿蜒南流的杨家河和传说悠悠的郭家潭。滋阳山不仅有铁拐李的传说,还有仙人洞、驴蹄印。杨家河畔不仅发生过捻军之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也曾历经多次抗击日寇、消灭土匪、阻击国民党军的大小战斗。张立的高祖父就参加过历史上的捻军之战,他的父亲则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是受过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嘉奖的英雄。

受成长环境和家庭氛围的影响,他从小就有军人情结,在天齐庙中学读初中时就曾经报名参军,但由于年龄太小而没能如愿。后来到兖州读高中,读到高二时,部队正巧到学校招新兵,他再次果断报名,终于如愿穿上了绿军装。

铁皮闷罐车咣当当咣当当地一路远行,他的思绪再次回到高中校园。

他上高中时,是班长兼体育委员。和他要好的两位课代表都是女同学。

语文课代表名叫周丽,家是邻村的,和他们村一河之隔,从初一时就和他是同班同学,还做过很长时间的同桌,他俩是一同由天齐庙中学升入高中的,堪称发小。高一分班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初中时的周丽不仅个头瘦小,皮肤也是黑黢黢的,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反而衬托出她的营养不良。一个假期没见,张立几乎不敢认她,她原来瘦削的尖下巴变成了圆润的鹅蛋脸,脸色开始变得白皙红润起来,就连嗓音也变得清灵柔婉了。

文艺课代表名叫王红丽,在兖州九一医院长大,她父母和张立父亲都曾经参加过淮海战役,是生死之交。他俩小时候就多次见过面,高一开学那天在校园广场上排队时,王红丽挤到他身边小声说:“哥,我是在级部办公室看到你分在这个班了,才央求级部主任也把我调到这个班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张立说:“太好了!”王红丽本想和张立做同桌,结果却被班主任排成了前后位。她在前,张立在后。而周丽正巧坐在了张立的后面。他仨成了前后座次的三点一线。

金秋的校园,阳光明媚,红叶斑斓。

每逢星期六下午,都有吉普车来校园门口接王红丽回家。周丽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辛辛苦苦地拉扯她和比她小两岁的弟弟长大成人,家庭异常拮据,就连一双好看点儿的新鞋都舍不得买。她上高中时,穿的还是她母亲给她做的千层底的方口布鞋。为了省下坐车的钱,周丽常常走很远的路回家。

自打有次在路上碰见步行的周丽,每逢星期六的下午,有一辆破旧的大金鹿牌自行车的张立,就主动邀周丽和他一起回家,先把她送到河东她的家里,自己再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回到河西的郭家楼。次日傍晚,他再骑着自行车驶过村东的小石桥,去接周丽一同回校。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张立推着自行车和周丽说笑着走出学校的大门,王红丽突然打开车门走下车,她双颊红扑扑地拦住张立:“我多年没去你家了,也想伯伯和大姨了,我想跟你去郭家楼!”

张立为难地看了看周丽,又想了想,说:“来呗,你坐车先去,我送完周丽就回家。”

王红丽紧跑几步,一把拉住他自行车的后座说:“我就要坐你的自行车去!你今天如果不带我去你家,我永远不会再搭理你!你信不?”

听到这话,周丽低下头,小声说:“没事,我能自己回家。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说完,她快步走开,留下张立和王红丽面面相觑。

张立索性停下自行车,对王红丽说:“妹子,咱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贫穷潦倒的女孩子。周丽家里不容易,为了给她妈减轻负担,平时回家她全靠走,得走好几个小时,我这才想着捎她一段。咱得帮助这个苦难的好同学、好朋友!你说对不对?”

王红丽一下愣在那儿,她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咱赶紧一块去追周丽吧!快!”

吉普车司机说:“我们开车去追吧?”

“不,”王红丽说,“那样更不好,你先回去吧,明天我跟他俩一块回来。”

王红丽还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张立骑起来之后,她怎么也坐不上去。没办法,张立就先停稳自行车,先让她坐上去,再小心翼翼地把自行车推起来,再从前面的大梁上掏腿上车。

路上颠簸,后座的王红丽扯紧张立的衣角,小声说:“我怕,我怕掉下去了!你这后座真硌人啊!周丽平时咋坐的!”

“硌吗?”张立说,“周丽从来也没说过硌人。”

正说着,他们看到了前边路上走着的周丽,王红丽一下子松开手,长吁一口气,又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周丽是挺可怜、挺让人心疼的,但是,你不能因为同情就跟她在一起,知道吗?”

张立没吭声,然后紧蹬几下,大声喊道:“周丽,周丽!你看看谁来了?红丽来追你了!”

周丽听到喊声马上停下来,她转过身来,赶紧擦拭一下泪痕,苦笑着回应道:“你俩慢点儿,停车时注意,别摔着红丽了!”

还真让周丽说着了,当自行车赶上她时,张立虽然减速了,可是红丽怎么也不敢往下跳。周丽追上来,一下抱住了正吓得不得了的红丽,把她从后座上抱下来,柔声说:“慢慢着地,你腿麻了,容易摔倒,你先扶着我,别松手。”王红丽紧紧搂着周丽的脖子,心有余悸地说:“谢谢你,可把我给吓死了,要不是你接着我,我可惨了!”

三人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才一起往前走。途经杨家河的小石桥时,王红丽停下了,她看看东侧的周店村,又看看西侧的郭家楼村,看看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再看看不远处的滋阳山,有些激动地说:“这杨家河的风景太好了!原来来过几次都是走的兖颜公路那边,看不到河道的景色。如果今生今世能在这儿定居,可真是三生有幸……”

“这儿的风景确实不错,不过,村民的生活也确实不容易。咋说也算是穷乡僻壤吧。”周丽唉声叹气地说。

王红丽笑笑,她理解周丽的心情。走过小石桥之后,她对周丽说:“丽丽啊,咱仨都先去郭家楼,看看我多年不见的伯伯和大姨,然后再一起去周店,去你家吃饭,然后我住在你家,咱俩彻夜说话,让他自己回郭家楼去,好不好?”

周丽终于露出甜美的笑,她脸上带着一丝赧然,说:“你不嫌弃就好!不过他也不用回去,我家有地儿住,他和我弟弟一张床就行。”

“不光今晚在你家吃你家住,明天的早飯也在你家吃,中午咱再去郭家楼陪二位老人吃顿饭,回去的时候咱仨一块儿,你看行不?”王红丽笑着向她眨眨眼。

周丽的眼圈一下又红了,她抱紧王红丽,哽咽无语。

王红丽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她拭泪:“刚刚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咱俩今后就是好姐妹!”

他仨一同走进张立家的大门时,张立的父母惊喜异常。

张立的父亲拉着王红丽的说:“丽丽啊,三年多没见你了,你长成大姑娘了!看这模样,和你妈妈当年真像!”

张立的母亲拉着周丽的手说:“我还是在你刚上初中时见过你,后面好几年都没再见你,现在跟张立做了同学,今后可要经常来家玩啊!”

听他仨说三人要去周店去吃晚饭时,张立的父母都不同意,一定要他们在自己家吃。后来听张立私下一说今天的事,他们才同意了,并说红丽真是个好孩子,关键时候知道体谅人、照顾人,为他人着想。

转眼到了高二的下学期。周丽的弟弟也已考上高中,她的母亲积劳成疾,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少了母亲的操持,家里更加捉襟见肘。王红丽多次私下给她钱,都被她婉言拒绝。王红丽和张立想为她发起助学捐款,也被她断然制止。她不想麻烦别人,她要自己撑起这个苦难的家庭,她想一边照顾病中的母亲,一边打零工挣钱供弟弟上学。

就在周丽准备退学时,部队来学校征兵了。张立毅然报名入伍,王红丽知道后,也说服自己的父母,毅然决然地报名入伍。周丽当然没有报名,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报名参军,她也不符合参军的条件——女兵只征非农业户口的。看到张立和王红丽双双戴上大红花,她的心底五味杂陈,有羡慕,有祝福,也有遗憾和失落。但她忍住没掉一滴眼泪,而且满面笑容地和大家一起到兖州火车站为他们送行。专列发动之前,王红丽打开车窗,泪流满面地对周丽说:“妹妹,你要坚强,我和张立也会坚强,为了咱们的父母、咱们的祖国!”

张立在车上看到她俩道别,没说一句话,只是疾步下车,给了周丽一个突如其来的紧紧的拥抱。

到了部队,经过严格的军训考核,张立成为一名特战队员,王红丽成为一名战地护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俩参军的第三年,所在部队接到了前线的征召。刚刚参加完特战特训的张立誓死报名参战,正在野战卫校集训的王红丽也秉持着一样的决心和意志。

奔赴前线的那夜,王红丽来到张立的特战队,她当着众多战友的面对张立说:“多保重!祖国需要你出征!我需要你凯旋!”

张立一句话没说,“啪”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又给了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王红丽悄声说:“你轻点,疼!”

钢铁长龙逶迤远行,张立怀抱冰冷的黑乎乎的钢枪,坐在晃晃荡荡的闷罐车里。他想起第一次坐火车时,他还跨过几个车厢找到女兵包厢,为王红丽送去一听饮料。可是,此次出征坐的是闷罐车,车厢和车厢之间是不连通的。他知道王红丽也在这趟专列上,说不定就在前后挨着的车厢里。可是,他无法过去找她,只能默默地念叨和祈祷。

下车之后,直升机和装甲车把他们紧急分散投送到作战前线。张立也没能寻望到王红丽的身影。但他知道,那一刻,王红丽肯定也在寻望他,念叨他。

他再看到王红丽的身影时,已是三天之后。

连夜出征时,他看到沿路也有一条河,也是东西流向的,河流的宽度也和他家门前的杨家河大体相当。但他来不及浮想联翩,河道两岸尽是炮火硝烟,枪炮声震耳欲聋,军号声响彻长空。战友在他身边倒下,倒在不深却湍急的河流里,倒在对岸的河滩。他怒吼一声,就像插上了翅膀,冲过夜幕下的枪林弹雨,冲过地雷密布的山坡……

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的南侧,山腰部位,他被敌人的炮火击中,左腿伤势严重,一时难以站立,且有流血过多的危险。就在他急得咬牙切齿时,一架己方的巡逻救援直升机飞临他的上方,肩挎救护包顺悬绳迅疾爬下来的救护人员居然就是王红丽。

他拄着冲锋枪想站起来,他不想让红丽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孬种的样子。可是,腿部的重伤,失血的乏力,让他在硬撑着站起一半时,又轰然扑倒。

王红丽看到他汩汩流血的伤腿,用手指了指他,没顾上说出一句话,就立马投入到急救程序——清理、上药、包扎。止住血流之后,她才表情复杂而又面露喜色地说:“哥,没事了,没伤着筋骨,你在前线医院待上十天八天的,还能重返前线!刚才是我们负责投放急救人员的直升机,后面还有配套的接送伤员的直升机,片刻之后,咱俩就会被接走。”

他重重地点点头:“好!你多保重啊,我们……”

就在这时,敌方的一发炮弹拖着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声音呼啸而来。她一下趴到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他。山动地摇的轰鸣之后,从昏厥中苏醒的他马上搂紧并摇晃身上的她。可是,她再无任何声息,血正不断地流到他的身上。他抱着她一骨碌坐起,声嘶力竭地喊着:“红丽!红丽……天哪!”

青春、理想、友谊、爱情,长长的梦境,深深的情思,就这样戛然而止。尽管此时此刻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面对面还能看出她眼底饱含的亲情和深情,可她不能再说一句话,甚至再不能眨一眨她长长的睫毛。她的神色是安定的,甚至有些欣慰,看不出致命伤带来的痛苦与错愕。可是,她的面色正渐渐变白、变灰。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鼻尖和嘴唇。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再没有任何反应,再没有任何声息。他悲痛欲绝。他狠命地搂着她,木然地仰脸看天,尚且看不到己方前来救援的直升机。他单手举起自动步枪,狠狠地扣动扳机,向天空发射一梭子子弹,像是发狠,又像是在为她鸣枪送行。

就在他绝望透顶、不知所措之际,真像她说的,我方的直升机又旋飞而至。他在直升机的救援悬梯放下之前,撕下她的两个领章,揪下她的一枚纽扣,咬断她的一缕头发,放到自己衣兜里,又扣紧自己兜上的纽扣。

战火终于熄灭了。他带着一等功的荣耀回到故乡,火车站的广场上,他从夹道欢迎的人群里挤出来,绕开军分区领导和武装部领导的迎接,直奔九一医院的宿舍区。

当他下了出租车,魂不守舍地走向红丽家的小院时,远远地就看到红丽的父母正伫立在小院的大门外,朝他走来的方向张望。

不争气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流。

他想飞一般地跑向他们,但他克制住了,他依然迈着凝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他也没有擦拭一下。

走到红丽的父母跟前,他扑通跪下:“爸,妈!我回来了!您的儿子回来了!可是……”

红丽的母亲迎上来搀扶起他:“孩子,我们都早已知道了,走,跟妈妈进屋说话!”

三人步履沉重地走在院内的小道上,一开始都不言语。快走到小楼的门口时,红丽的父亲终于说话了:“小立,我知道你回来的车次与时间,也知道谁去接你了,也知道广场上的隆重程度。可是,我知道你会先回到这里,然后再跟他们去军分区、去武装部,然后再回郭家楼……”

“爸!”张立再次泣不成声。

红丽的父亲一下搂住他的肩膀:“不哭,孩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们两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和这样的本色。你和丽丽也是干这个的,也是理所应当,也是……”

他嘴上说着不哭,还是不禁哽咽了。他搂着张立的肩膀走进客厅之后,又开门见山地说:“小立,你不用说有你为我们养老送终的话,我早就想好了,过些天,把你爸也接到这个小院里来,我们老哥俩能天天喝点小酒、下下军棋。郭家楼那儿条件不好,你爸爸年纪也大了,这个小院下一步就是咱们共同的家了,你再回来探亲,也不用两边跑……”

红丽的父亲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道坎不好过啊,何况他膝下只有红丽这个独生女!

在红丽父亲的劝解下,张立终于端起酒杯,但他把这第一杯酒放在了红丽房间她的相框前。然后自斟第二杯酒,并一饮而尽。爷俩都充硬汉,又都泪影依稀。酒过三巡之后,张立再也憋不住,一五一十地把战火硝烟的噩梦复述给二位老人。他甚至对红丽的参战产生疑问,她毕竟正在野战卫校集训,还没结业啊。

红丽的父亲又干一杯,强压忧伤地说:“你们的战地師长曾经给我当过警卫员,丽丽就是联系了他,坚决要求奔赴前线的……”

从九一医院宿舍区出来后,军分区和武装部的有关领导早已在大门外等候。他们说,知道张立来这里了。

一些必要的接见以及媒体见面会过后,武装部的领导就说:“这两天把你折腾坏了,回郭家楼见见你的老父亲吧,我陪你去。”

送他的领导和工作人员送他到杨家河的小石桥附近,张立就让他们返回了。他说他先到小石桥上坐一会儿再回家。

武装部的领导和司机走远之后,他来到郭家楼和周店之间的小石桥上,把王红丽的领章从怀里掏出来,吻了又吻,两个鲜红的领章就像两片有灵气的红唇,在风中翕动着、诉说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把这两只鲜红的领章装进塑料袋,又装在一个锦缎布包,然后放进一个红木的小方盒里,郑重地将小方盒埋葬在小石桥旁边的河岸上。

他泪落如雨。

他本想先见到周丽,和周丽一起举行这个衣冠冢性质的安葬仪式的。但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自己安葬红丽的遗物。

他坐在杨家河的河岸上,默默流泪很久,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才泪痕婆娑地回家。可是,他还没进家门,就愣住了——院门上咋贴着白纸啊?

他疑惑地推开门,踉跄地走进院落之后,看到年迈的老父亲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餐桌旁喝酒。

“爹,我娘呢?”他大声问到。

“孩子啊,你终于回来了!”他父亲吓了个激灵,赶紧放下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娘去世半年多了!因为知道你上了战场,没告诉你,也没法告诉你啊!”

“刚才我看到咱家的祖坟里有个新坟,可我没想到是俺娘啊!”他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连坐也没坐一下,就拿起桌子下面的几刀火纸,返身奔向杨家河小石桥不远处的那座新坟。他跪倒在娘亲的坟堆旁号啕大哭,撕心裂肺。

这时,天整个黑下来,天上的星星泪眼蒙眬地望着他,杨家河的水流也低沉地呜咽着。

火纸的余烬全部熄灭之后,他心情沉重地往回走。当他走上杨家河的小石桥时,他恍若看到了王红丽的“坟茔”,于是又走到安葬红领章的小土堆旁,低声说:“红丽啊,你没了,俺娘也没了,你们娘俩的坟茔离得也不远,你们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他说着说着,又是泪雨滂沱。

当他再次回到家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可是,老父亲还坐在餐桌旁喝酒。但他注意到,他刚才看到的那半个咸鸭蛋还是原样,从他返回坟地去给娘亲烧纸开始,老父亲再没夹一筷子。他老人家光喝酒了!

他站在老父亲身后,悄悄地拭拭泪,小声对老人家说:“爹,我陪您喝点!”

“等一下,我还有一事要向你交代。”老人家又抿一口小酒之后,慢吞吞又一字一顿地说,“你还得赶紧出去一趟,等你回来,咱爷俩再对饮不迟!我温着酒等你。”

老人家唉声叹气地说:“你娘生病之后,小周丽知道了,就去医院陪护你娘,一陪就是半个多月,脏活累活都是她干的。后来你娘一命归西,她又披麻戴孝地来守灵,先是哭着喊大娘,哭着哭着,喊着喊着,就改成喊娘了。她说她是为你尽孝代你送终的……这闺女,真是少见的情义和品性!你赶紧去她家一趟吧,不说别的,也得谢谢人家吧!刚才我还没来得及说这闺女的事儿,一说你娘,你就急着跑出去上坟了……”

张立听呆了。

他回过神来之后,二话没说,飞快地跑出家门,跑过杨家河的小石桥,跑向周店村。

可是,等他见到周丽的母亲后,他的心一下就灰暗了,或者说丢了——周丽的母亲告诉他,周丽已经出嫁一个多月了。

原来,在他和王紅丽奔赴战场之后,他母亲病重住院期间,周丽曾多次写信给他俩,均是泥牛入海。后来,她又历尽曲折拨打王红丽部队的电话,被告知无可奉告。她就以为王红丽和张立在一起了,他俩都不理她了。直到张立的娘病逝的前一天,她在医院墙壁的电视屏上看到有关战事的报道,看到一段卫星拍下的影像和解说词,她认定那个舍身救战友的女兵是王红丽,而受伤的战士就是张立。由于报道里并没说被救的士兵怎么样了,不知是死是活,再加上她和他俩失去了联系,丁点回音和消息都没有,她就料定王红丽和张立双双被炮弹击中之后,都壮烈牺牲了,成了永垂不朽的英雄。于是,痛哭过后,为了娘亲,为了弟弟,为了家,她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了一位成功商人的追求,草草地结婚了。

深夜十一点多钟,他眼含热泪、身心疲惫地告别周丽的母亲。再次走到杨家河上的小石桥时,俯视河水,仰望苍穹,他的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来。

上初三的时候,他读过一本课外书,初次看到“泪河东注”这四个字,尽管不知道这个词的出处,但他大体上能理解这个词组的意思,这让他非常惊讶,感觉古代文人太过夸张。因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多次说到,阅读的时候,遇到陌生字词的时候,一定不能放过“拦路虎”,要问个清清楚楚,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他特意到学校的图书室借阅工具书,仔细地查找这个词的出处。一查才知道,这个词居然出自南朝大文学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又被北宋大诗人苏轼化入《和王游》一诗:“白发故交空掩卷,泪河东注问苍旻。”至此,他真切地感受到古代文人太重情义了。

此时此刻,张立独自一人扶栏孑立于小石桥上,泪如泉涌,落到桥下的水面上,仿佛能听到回声。他终于想起已被自己忘记多年的“泪河东注”这个词,朝着凄清空茫的河道,丢下手里的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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