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岚与细晴
2024-01-23舒雅
舒雅
1
细晴十岁时,跟随妈妈娇岚到南京打工。她们居住在简易楼里,三室两厅住了十个租客。她们来得晚,只占得六平方米的房间,房里放一张高低床,一个小桌子,搁几个塑料衣柜,再无转身之地。常常一不小心,细晴的髌骨就碰得乌紫。楼间距很近,伸长撑衣杆,能触碰到对面的窗台。有一次,娇岚和李叔边吃西瓜边听评书,声音大了,吵到对面人家。女人推开窗户,大骂,吵死人!李叔正在兴头上,被无端一阵吼叫,顿时火冒三丈,将吃剩一半的西瓜飞掷过去,正巧砸在那女人脸上。还没待细晴反应过来,一整袋垃圾被投掷过来,馊饭、卫生巾,污了一床。娇岚飞速关上窗,李叔一路吼叫着冲过去,娇岚拿着撑衣杆紧随其后。细晴就听到对面女人杀猪般叫喊,救命,救命啊!
李叔是娇岚的情人。娇岚说:“情人不好听,应该是爱人。”细晴斜了她一眼,怪腔怪调道:“啥子爱人,你跟他合法吗?”娇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离婚了,只不过不愿意再婚。”“再怎么说,你终究是备胎!”细晴冷冷哼一声。娇岚瞪着细晴说:“你个白眼狼,吃你妈的,喝你妈的,还要挖你妈的心!”她不由得眼圈泛红,想想自己的身世,泪珠儿悬在半空,终究没掉下来。
娇岚小学二年级辍学,跟着母亲烫煎饼。她们在骆马湖畔摆摊,架个三角铁锅,在竹坯上擀皮,关闸时,上岸的人都会买煎饼充饥。她们从早上五点忙到晚上七点,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元。家里盖起了瓦房,她的青春也渐渐收尾。十九岁,爸爸逼娇岚嫁人。对方是电工,给的彩礼丰厚,见一面,定了亲。娇岚觉得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跟男人牵过手。她喜欢电影里的场景,月光下,小溪边,两人说一阵情话,看一会儿月亮,再勾勾指头,传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然而,生活突然有了终止符,她面对着他,陌生的男人,头顶早谢,肚子滚圆像西瓜。她扭过身去,男人不依不饶地又扳了回来。二十岁,她有了细晴,青春的嫩芽彻底拧断了。
她在镇上卖秤,各式各样的秤,大的可称汽车,小的可称黄金。一天,一个年轻男子走进店里。那天,阳光好烈,娇岚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说:“你这样的可人儿,待在这里,可惜了!”娇岚脸一红。男人请她吃饭,她特意穿件碎花连衣裙,撑把花伞,扭捏着走进饭店。他早已坐在圆桌旁,光线柔和,她看清男人的长相,双眼皮大眼睛,眼里全是水,漾着碎粼粼的光。他体贴地问:“空调风正对着你吹,要不要换个位置?”她一抬头,男子的大眼睛似乎望穿她心底,不由得脸一红。移换座位时,她不小心拽了下桌布,餐桌上的茶杯晃晃悠悠,溅出来的茶水顺着桌布滴下。男子的目光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离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上。那是男子的手吗?手指修长,漂亮得跟女人的手一样。她一寸寸移换,身子越来越重。她知道被什么牵绊住了,倚靠着墙角,重重地喘口气。
娇岚跟野男人的事传遍乡里。细晴爸追着打她,娇岚直挺挺地站着,说:“我们早就不好过了,还不如拆伙单过!”细晴爸咬牙不肯离婚。她心一横,带着十岁的细晴离家出走。那个男人在哪里?她站在饭店门口,茫然四顾。
她干脆走远点,走到老乡打工的城市。老乡在城里做住家保姆。每每回乡都向她炫耀,主人家待她如何好,早上有牛奶喝,每餐还有水果吃。娇岚心里冒了泡,扑腾扑腾,快要炸锅了。
老乡介绍娇岚做钟点工。娇岚应了名字,虽是农家女子,却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主家说两句,泪就哗哗直流,眼睛肿成核桃状。主家的女儿不过七八岁,却很会支使她干活,什么衣服要叠好,什么东西归置到哪儿,稍有差池,小女孩叉着腰,学着她妈妈的腔调:“你是佣人,我妈付你工钱,你就得好好干活!”受了大人的气,还要受小孩的气,娇岚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时日一长,她也学得刁狠起来,趁主人不在家,在浴室洗头洗澡,偷块咸肉就着青菜下面条。她时不时向年轻的主家抱怨活多,别家给什么新鞋、新衣服,别家怎么轻松,我不过图你待我不错才留下。
娇岚藏不住话,她那点故事掰开了揉碎了给好几个主家讲过,你不晓得那个男的有多帅,大眼睛双眼皮。然后呢?主家多半有点调侃。娇岚的目光有点迷离,那天我穿着碎花细褶子连衣裙,撑把花伞,站在树下等他。再后来呢?娇岚突然有点恼,你们都是看我笑話的,我不讲了,让你们笑!她使劲用鬃毛刷掸晒的被子,咚咚,掸掉落在心上的厚厚的灰尘。
2
细晴不相信男人,但她又需要男人。
家境差的,她瞅不上。家境好的,又担心别人看不上她,挨到24岁,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娇岚说,你长得也不丑,怎么没人追?细晴说,你为啥总说我不丑,夸我美就那么难吗?细晴知道,娇岚认为细晴及不上她的容貌。娇岚也有44岁了,可身段依然苗条,风韵犹在。
细晴望着天空,她们已经来城市十四年了。娇岚跟李叔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细晴高中毕业,读了技校。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微商,卖中药包,卖能吃的口红,还卖减肥代餐。最初还不错,但时间长了,客人减脂减不下来,内分泌还紊乱了,全凭骗新客,做得辛苦且无趣。细晴时不时听营销课,什么涨粉的关键是要找对的人。对的人在哪里?都是空话屁话。下一步做什么呢?开糕点店或是美甲店?不管怎样,一定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能像娇岚那样,折腾半辈子还是给人做饭做菜,看人脸色。
细晴瞧不起娇岚。每每被人问及父母做什么,她迟疑很久,才勉强回答,父亲从事电力方面的工作,母亲是护理人员。别人总好奇道,护理人员,护士还是护工?被问得不耐烦,细晴回一句,伺候人的活儿!
细晴想学糕点制作,报名去厦门听课。她第一次坐飞机,捂住耳朵,张开口。飞机猛一上天,她慌忙抓紧扶手。邻座一男人递给她一颗糖:“含下去,会好点。”细晴犹豫一下,还是将糖果含在嘴里。糖果有柠檬的清香,她长长地舒口气,偷瞄一眼身旁的男子。他三十多岁的模样,白白净净,单眼皮。
空姐笑吟吟地问:“你们需要什么,水还是橙汁?”“橙汁。”细晴伸手拿,一急,泼在男子身上。细晴忙不迭地道歉,他笑眯眯的,不疾不徐地用纸巾擦拭。
“第一次坐飞机?”“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浑厚又有磁性。“我十五岁那年坐飞机,也跟你一样,紧张地抓紧椅背,飞机升空的那一刻,感觉心脏像荡秋千一样。”15岁?细晴好奇地转过脸。男人似乎陷入了回忆,“20年过去了,对很多事情都不曾在意,也没有了兴奋点,但是,你让我又回到了那一刻。”“我吗?”细晴的脸腾地红了。“你很可爱。”“是吗?漂亮不足可爱凑?”细晴的嘴很少饶人,从小,她跟娇岚斗,娇岚说东,她说西。“哈哈,你真的很有趣!”“我又不是猫科动物,有啥有趣的!”细晴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打情骂俏,这种人什么女人没接触过,她算什么,何必自讨没趣?细晴往后一躺,闭眼歇息。
飞机降落时,男子递给细晴一张名片:“加个微信。”她瞅着名片——蔚蓝阳光家园执行副总裁 季宇彬。男子笑吟吟地道:“你也可以拥有属于你的阳光小屋!”
3
挂掉老李的电话,娇岚再也没有心思干活。拖把在原地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主顾喊道:“你打圈圈啊。”娇岚才如梦初醒。
老李得了糖尿病!最近,他总喊累,抱怨走路没劲,浑身使不上劲儿。她听着心酸,暗想,是不是营养跟不上?她想尽办法做些好吃的,到市场买牛尾骨熬汤。自己舍不得吃,喝两口汤,尝尝咸淡,将牛尾骨的肉剔下来,码在盘里,再淋点香油。回家,再累,也要帮他打好洗脚水,泡好后,娇岚坐在小板凳上,将他的脚搁在大腿上,一边捏揉,一边小心地问工程的进展如何。老李哼哈着,只说累了,累了。他似乎真的很累,有时捏着捏着,他的头就耷拉下来。她轻轻地扶他上了床,掖好被子,浑身已湿透。
老李跟娇岚是同乡。老李参过军,复员后,卖限购药材,被人举报,判刑四年。因他表现好,两年后出狱。他到建材店打工,老板娘觉得他沟通能力强,愿为其出资开门店,但他有案底不敢开,只能送货。老李私下倒卖材料,进价700元的,卖到6000元。老李跟那个老板娘是不是有一腿,要不凭啥那女的愿意出资开店?娇岚问了好几次,他总是支吾搪塞。老李虽不算帅哥,但有男人味,关键,他会勾人!
细晴总说她跟老李之间的感情不划算。娇岚想嫁个好男人,但细晴说:“每次老李来,你又是红烧牛肉,又是熬鸽子汤,他不就拎几个破西瓜?自己舍不得穿贵衣服,还给老李买皮夹克。倒贴!”娇岚听着烦,感情的事儿,算得那么精细干啥,称来称去,就剩了碎渣渣。
细晴搬走后,老李干脆搬过来住。房租费归她缴,水电物业算老李头上。细晴说,终归还是老李上算。上算就上算,晚上多个唠嗑的人,总比孤苦一人守到天明强。老李嘴碎,总调侃她,你这张脸还挺年轻的,可身子还是老太婆的身子。她一恼,手一撸,老李不提防,从窄小木床摔下,碰到桌角,额头撞个青包。老李捂着头说:“说实话有错吗?我说你是十八岁大姑娘的身子,鬼才信!”娇岚捏捏腹部的赘肉,那上面的妊娠纹像蛇皮。她翻过身,自我安慰道:“算了,老了就老了,好歹这张脸还凑合。”老李又黏上来:“老了就老了。你老了,我也老了,老头老太相互取暖。”
如今,这话犹在耳畔,可人呢?
4
细晴在厦门待了一周,临走时,突然接到一个未知手机,犹豫着接听,竟然是飞机上认识的男子,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何时有空?请你参观我们的蔚蓝阳光家园!”我没钱买!这句话,细晴硬生生地憋回去了。进城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数着高楼里的一盏盏灯,希望某一天,有一盏灯是她点亮的。
接待她的并不是季宇彬,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年龄跟细晴相仿,笑容里透着几许憨厚:“季哥有事,我带你看房。我叫李力。”红色的雪佛龙,车门一开有股儿塑胶味儿。阳光屋依山而建,看得到碧波荡漾的大海。
走进售楼大厅,看房人络绎不绝。细晴跟着售楼小姐看样板房,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才是人该生活的空间!这么多年,她跟娇岚住在北边,一年四季没有阳光,小小的房间,转个身都不方便。她看着大飘窗,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半倚在上面,远眺蔚蓝大海的惬意画面。“喜欢吗?”李力走近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细晴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好是好,但我不在厦门工作。”“我们都还年轻,一切皆有可能。”我們?细晴还要细究,李力已走远了。
车行至半途,李力突然提议:“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妨参观一下我的母校厦大?我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细晴发出轻微的羡慕声。这种羡慕随着李力的描述一直绵延着。李力遥指一栋教学楼说:“这是我上课的地方。”于是,细晴有了一番联想,他夹着书本,匆匆走进教学楼,坐在靠窗的课桌前,风哗哗地翻动着书页。“喏,那是食堂,现在要有卡才能进去吃饭,不然你也可以感受一下我们学校的伙食。”细晴的肚子咕咕直叫,她的那点缺失再次被唤醒,连带着肠胃也跟着一起捣蛋。
细晴走在厦大的棕榈树下,看着一张张青春的笑脸,遗憾如海浪一波波涌上来。她没有住过大房子,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谈过恋爱。她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孩,被妈妈拽着,跌跌撞撞地前行。妈妈说,到了大城市,什么都是簇新的,高楼、商店,还有数不清的漂亮衣裳。她仰起头,高楼仿佛倾斜般压过来,每扇窗户都闪着锋利的光芒,她一阵眩晕。
今天,她也感到了晕眩。梦想中的阳光屋,梦想中的青春,还有——她的手指被轻轻碰了一下,一阵酥麻,李力紧捏住她的手,声音仿若来自梦中——我喜欢你!
5
过了四十五,娇岚中了邪般地发胖,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也就扒拉两口饭,体重却噌噌往上涨。以前买的碎花连衣裙都穿不上了,她略带感伤地将三四件衣服铺在床上,那件湖蓝色百褶裙依然格外醒目。
她伸出手,指甲扁扁的,有着宽宽的竖纹。右手手指全部变成了灰指甲,那时,她刚开始打工,主家要求她用84清洁,她不懂,没戴塑胶手套,结果,一双手毁了。她能怨什么?怨只能怨她爸,早早让她退学,假如多识几个字,她能这样吗?像她长得这么好,也可以到商场卖服装,或者干点其他的,早前还有人请她卖保健品呢。
老李的儿子也来了,大大方方地喊一声,阿姨。他们在一起吃饭,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外人。老李私底下怎么介绍自己,老乡,还是?
吵归吵,闹归闹。老李终究还是紧挨着她,长一声短一声地打鼾。可如今,老李买的是农村合作医疗,还得回家治疗。以前,几天不见老李,心就空落落的,如今,幾个月,她才抽空瞅一眼,即使见了,又能怎样?想着,泪又落下,娇岚没了依傍,整天心神不宁。她喃喃道:“都是借来的一把伞。”细晴有点迷糊:“什么一把伞?”娇岚叹口气说:“下雨了,撑一会儿;天晴了,伞收了,终归不是自己的伞!”
6
细晴没有心思揣摩娇岚的话,她紧盯着手机,生怕错过李力发来的微信。整整四天,都没有动静,她的心悬在半空,生怕某一时刻,坚硬地砸在地上。
李力发在朋友圈的内容,多少缓解了她等待的焦灼。他喜欢跑步、健身、游泳、看书、听音乐。他晒出大汗淋漓的运动照片,细晴看着他发达的二头肌和完美的马甲线,手不自觉地触摸上去。
第五天晚上11点,李力终于有了动静:“忙啥呢?”“我能忙啥?”“宝宝,生气了?”宝宝?细晴脸红心跳,不知如何接茬,手一滑,发了一张他健身的图,想撤回,犹豫片刻问:“你喜欢运动?”
“嗯,小时候我很胖,暗恋一个女生,她都不理睬我,每次我试图接近她,她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最讨厌胖子了!后来,同学聚会时,她根本认不出我,直到我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她惊讶地捂住了嘴。”
“然后呢?你们开始了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毕竟,那种怦然心动已成过去式。你呢?有什么有趣的情感故事?”细晴想了想,她的情感经历基本是空白,读技校的时候,倒有几个男生表露过好感,但她不想像娇岚那样,稀里糊涂地结婚,草率地有了婚外情,她希望有了经济实力后,从容地恋爱、结婚。
“我嘛,暂时保密。”细晴匆匆关机,生怕李力再追问。可过了五分钟,她又忍不住开机,看到对方发了一个睡觉的表情:早点休息哦,别熬出熊猫眼。以后我们每晚九点聊。
连续一周,李力晚上九点准点出现,他们从兴趣爱好,聊到个人的生长环境。李力说他是单身家庭出身,母亲一个人拉扯自己长大,如何如何不易。现在有了经济实力,买个小公寓,把母亲接到厦门,让她安度晚年。李力只比她大两岁,已有实力买房置业,细晴惭愧之余心生羡慕,说:“你挺有实力呀!”李力轻描淡写地回复:“我闲暇时做点投资理财。”
不管细晴聊兴有多高,一小时后,李力准会说,早点休息,美人是睡出来的。于是,细晴拽着那么一点思念和憧憬,进入梦境,白花花的阳光,棕榈树疯狂生长,直入蓝天。李力的脸总是漂浮不定,像蓝天里的那朵云。
有次,他说在跟一个女朋友看电影,今晚不多聊了。细晴忙问:“女朋友?”她记得他说没有女朋友。“女性朋友。”他一解释,反而显得细晴多心。隔几日,细晴在李力的朋友圈,看到他跟一帮俊男美女在聚餐,细晴看到他身旁有个高挑美女,不由得好奇:“你身边那个女孩很美呀!”李力回复:“我只喜欢独特的打动我的美。”他真的喜欢我吗?他身边有这么多美女,我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个,要不及时退出吧,何必自讨没趣!这么纠结着,季宇彬的微信跳出来了。
细晴加了他,浏览一下他的朋友圈,名人、明星合影,世界各地旅游照片,奢华酒店、豪华游艇、高端派对,小小的自卑愈发膨胀。她不好意思主动跟宇彬搭讪,倒是他主动问:“你俩交往得如何?”细晴一愣:“您说李力吗?就聊聊天。”季宇彬发来一个惊喜的表情,说:“我昨天跟李力一起吃饭,他左一句右一句都是你,还说,过段时间想去南京看看你!”渴望拥有,又惧怕失去,徘徊其间的细晴,竟不知如何接茬。宇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要怀疑他人对你的真心,你越怀疑,越容易错失一段美好的情感!”
要不就大胆试一次?反正又没啥损失的。这么想着,话语也渐渐放开,常常聊着,李力就发来视频,紧绷的肌肉,汗珠滚落在胸肌上。“知道我在干什么?健身。不,我在想,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用你的小手帮我揩汗,那该多美妙呀。”蓝天上的那朵白云徐徐飘下,幻变成李力的面孔,他深情地凝望着细晴。
7
娇岚不想做钟点工,改做住家保姆。吃住在主家,省了房租和日常开销,但没了自己的时间。她要负责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其实,准备最多的就是早餐。中午,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吃饭,晚上,儿子多半有应酬,儿媳和孙女为保持身材,只吃蔬菜沙拉。老太太胃口小,每天只吃一点点,像猫食。最折腾人的是帮她洗澡,老太半瘫,得从轮椅上抱起来。老太太皱巴巴地蜷缩在浴缸,她转过头,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心思乱了,水撩到老太眼里。老太一阵乱吼,她忙找纸巾给老太擦眼,老太手一撸,纸巾飘在浴缸里,她又落下泪来。
大白天,家里静悄悄的,她给老李发微信,农村信号不好,发好久,才有回复。娇岚忽然有点后悔,以前还有主顾跟她聊天,聊点趣事,也聊谁谁追自己的女儿。可现在,陪她的只有半瘫的古怪老太,她总在咳嗽,痰卡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发出浑浊而响亮的咕噜声。
人一空下,杂念就浮上来。她活了半辈子,有点色彩的记忆就那么几件,她穿着花裙子,撑把阳伞走进餐厅,那时,她还苗条,走起路来,有那么几分妖娆,那个死男人如今在哪儿?没准又去骗哪个小姑娘?
啐,娇岚狠狠地吐口唾沫,又怕老太看到,赶紧擦了。她不就吃亏在爱听好话吗?娇岚叹口气,细晴可别像她这么傻,上了男人的当!
8
蔚蓝阳光家园正在火热销售中,李力发来房子户型图,还配上一句话,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每个女人都要有自己的房间。细晴看着喜欢,但想想,觉得不现实,自己不可能到厦门工作,也没有几百万去购买。
一连几天,李力不再现身,细晴忍不住问:“最近你很忙吗?”“参加一个集训,很有收获。”“什么集训?”“朋友刚建了一个创富平台,很有趣。”“什么创富平台?”“有点急事,待会儿聊啊。”细晴的好奇心彻底被撩拨上来。没多久,李力发起了群聊,细晴进去一瞅,已有五十几人在里面。
每天都有新的投资项目,每天都有人投资,细晴忍不住问李力怎么操作。李力说:“先从小单赚起,这样即使亏了,也损失不大。我是专业人员,你一个外行,还是小心为妙。”本来细晴还有点警惕,李力说了这话,她反而戒心顿消。细晴充值599元,第二天,到账799元。群里不断有人疯狂充值,细晴问李力:“他们为何不断充值?”“这是全新的盈利模式,他们对创富平台有信心,充100赚20,充1000就赚200,充10000呢,你要用倍投的方法去赚钱。”“那怎么倍投呢?”“你充5万元办个VIP ,一把就可以赚好几万呢。这是倍数递增,投得越多,赚得也越多。”“我没本钱——”工作几年,细晴精打细算,存了5万,想开个美甲店。“你可以不用自己的钱,通过APP贷款啊,借别人的钱生财,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周转快吗?”“眼见为实!之前投的,最多三天就转到你账上!我是你男朋友,怎么会骗你呢?骗谁都不会骗你!过几天,我就飞到南京去看你,等我哦。”
细晴心动了。
9
初冬,娇岚又换了新主家。
她低着头,跟在四十岁左右的女雇主后面。屋檐的雪水细溜溜地滴下,有几滴溜进她的脖颈。娇岚将伞搁在门槛,女雇主放下一尾鱼,鱼噼啪跳动一会没了声响。雇主走进去,简短地喊一句:“爸,新请的保姆。”她转过身,看了娇岚一眼,“进去吧。”
窄长的厨房台面结了厚厚的油垢,多久没人擦了?她犹豫着,一转头,一个瘦高老头拄着拐杖走来,说:“水,水——”那声音嘶哑却响亮。她怔了下,烧的水扑溢出来。她赶紧关了煤气,说:“老师傅,这里多久没请帮工了?”老头看出她的迟疑,露出讨好的笑:“我一个人简单,不麻烦你太多的,一顿有个粥、有点蔬菜就好,不像那些年轻人,要烧好几个菜。这屋子,你看到的,又小,清洁也不费事。还有,我没几件衣服要洗的,喏,这个月的工资我先预付。”他抬起头,灰白的眼底漾起点光波。他说得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她的人生从来绕不过太多羁绊,只习惯在简单的方格子里蹦跳,跳不了几格,又回落原点。
老头让娇岚喊他方老师,他曾是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工资挺高。老伴前几年去世,有一儿一女,女儿还时不时回来看看他,儿子呢?方老师叹口气说:“所有的人都往前赶,有谁会驻足回头张望,一个即将死去的骆驼?”娇岚愣了一下,觉得他的表达方式有点古怪。
方老师虽然偏瘫,但爱说话。她扫地、做饭,洗衣服时,他都滔滔不绝,他常常回忆道,四十多年前,他在泗洪工作,每天劳作结束,都能听见妹妹快乐地叫喊,开饭啦,开饭啦!她扎着羊角辫,脸蛋红彤彤,胸前挂着一串栀子花编的花环。沁人心脾的芳香在记忆的河流飘荡,如今河水干涸,已见河床,可芳香,依然攥在手里。
娇岚觉得方老师说话很有意思。同样一件事,一个物件,在他嘴里就仿佛变个样儿地呈现出来。娇岚听得入心,她想,为什么同样的日常小事经过老头这么一说,感觉就不一样?好比菜里加了调味料,吃起来有滋有味。她烧了一份红烧肉,老头细细品尝一番道:“你今天的菜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烧的红烧肉。人老了,所有的嗅觉、味觉都在回流。我记得每次吃饭时,妈妈都要看着我吃完,才放下心。现在想想,母亲离开我也有二十几年了,可在梦里,还是停留在妈妈年轻时的模样,精干的短发,白白胖胖,笑眯眯的。”
娇岚听后一阵怅然,她离开家乡也有年头了,家乡的一景一物都渐渐模糊。前几年她回过一次,爸爸已经过世,妈妈跟着哥哥过,老房子的院子长了蒿草,又高又杂乱。娇岚摇摇头,干吗想那么多呢?她的人生,拆成几段,都是粗的线头,甚至常常拆了线,再手忙脚乱地缝补,时光如风呼呼穿梭,人生的破洞呜呜鸣叫。
擦书桌时,娇岚看到方老师写的厚厚一沓文稿,好奇地拿起来看,满满一页纸,认不得几个字。方老师拿着书稿念起来——
女儿送来几只大闸蟹,我说,没想到是吃螃蟹的时候了。我的日子,也像蟹腿里的肉,一点点挤出来,那么一点,蘸点醋和生姜,鲜美无比,却只一细溜,在阔阔的牙缝里,余味袅袅地回荡。
桂花香呀,秋蟹肥啊,混沌一片,搅在了一起,时间的水,不再湍急奔流,而是在漩涡里不断流转。冬雪、春雨、夏荷、秋叶,于涡流里无序翻转,渐渐模糊了四季的界限,四季如一匹褪色的画卷,不断沉坠、沉坠……
娇岚笑道:“那天你女儿送螃蟹,我在旁边,只看到是几只大螃蟹,我忙着煮好,还切了很多姜丝,你说醋里加点糖,更能起鲜。就这么点事,你写得这么有——怎么说呢?像唱歌般好听。”方老师哈哈笑起来。
10
电话那头,细晴号啕大哭:“他们消失了!”
“他们是谁,他们骗了你多少钱?”娇岚捶打着伏在床上的细晴,“你不是个小精豆吗!怎么也像你妈那么蠢,又上了男人的当,这该死的血缘啊,怎么斩也斩不断,怎么都犯个花痴病,作孽呀!”细晴哽咽道:“我不就想有个属于自己的阳光屋嘛!”
一连几天,娇岚都恍恍惚惚,洗碗时,碟子打碎了,手忙脚乱地收拾,脚趾还被划个口子。方老师心细,问了半天,娇岚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她打了十几年的工,省吃俭用,攒了三十几万,细晴只有几万的存款,还有十几万的缺口,若不及时还,利滚利,吓死人!娇岚叹口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毁了,都毁了!”
方老师递过一张纸巾,说:“咱还是得相信法律,不能因为觉得事不光彩,就忍气吞声。警要先报,孩子也不能一直消沉着,还是得找个活干。”
没几天,细晴到方老师介绍的艾灸馆上班。她对客人说:“艾草的生命力极强,给点阳光就漫山遍野生长。阳光是个好东西,現在的人恨不能整个夏天都塞进冰柜,五脏六腑都冻得跟冰柜里的肉一样硬邦邦。”她一用力,客人嗷嗷直叫。细晴笑道:“你的胃木渣渣的,像冻久的肉。”
白天,人来人往,各种模样,到了晚上,就变了形地钻进梦里。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客人做艾灸,晚上,细晴做梦来到沙漠,她跟着一个男人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那人走得飞快,她跟不上,拼命喊,慢点,慢点!男人转过身,一阵狂风袭来,她被风沙迷了眼,最终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谁也看不清谁,也挺好。细晴嘀咕着,拽着残留的梦境尾巴,迷迷糊糊醒来。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娇岚:“抓住了!那个叫李力的,还有他的团伙,都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