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大声说话
2024-01-23熊芬兰
熊芬兰
一
车子沿沪昆高速一路飞驰。王蓉和于力洋一辆车,李文佳和徐俊杰一辆车。于力洋铆着一股劲,他必须开在徐俊杰前头。如果偶尔被徐俊杰超车了,他必定要超回来。于力洋一路急转,左右腾挪。王蓉胃里的颠簸晃荡一路下行至小腹,又反冲上喉头。徐俊杰开得心惊胆战,连连骂道:“幼稚,真幼稚!谁怕谁!”骂完身体绷直,手上立马加了力道,车带着风的呼啸,像两条交缠斗狠的飞龙。
几轮过招之后,车速变缓——前方路段拥堵。两车交错着汇入越来越密集的车流。
有什么办法?等着吧。
徐俊杰说:“先让你一把,稍后再战。”李文佳冷不丁冒了一句:“不要命了?正事还没办呢!”徐俊杰眼珠一转,没有出声。
王蓉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朝于力洋喊道:“别开太快,我晕车。”她头伸出去,只听得哇啦哇啦,车门被吐得一塌糊涂。
出匝道不多时,坡道缓缓攀升,左行,俯冲,再攀升,一个弯道叠加着另一个弯道。越接近山的腹地,空气越潮润,不知是山中本就如此,还是雨后初晴使然。只见一大蓬一大蓬絮状物挤挤挨挨,从山的褶皱里吞进吐出。山路曲里拐弯,把他们缓缓送进一个小集镇,湿漉漉的暮色把这不安越扯越长。
看来只能在镇上住一晚,明天再上路。
王蓉被颠得头晕,下车走了两步,差点跌倒。徐俊杰伸手去扶了一把,被于力洋用胳膊挡开了,只得讪讪地让到路边。
1600公里,四个人,两辆车,一路飞驰,运送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四个人开两辆车,一点都不经济。”徐俊杰有点无奈地笑笑。
“总共才四个人,开一辆车多好,我和他还能轮流开,路上也不用住店。”没有人听到徐俊杰说什么,他的话在夜色里飘散开去,被风吹走了。
“开几个房间?”酒店前台问。
他们四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传递一个看不见的球。
“开三个房间。”于力洋把身份证和银行卡递上去。
于力洋拿了房卡,又觉得不妥。
“那个,”他喉头动了一下,“蓉蓉,你和李文佳住一间吧。”王蓉说:“好。”李文佳嗔怪一声:“没事,你俩住一间。”于力洋搂着王蓉,下巴在她头发上蹭了一下。徐俊杰眼睛转向别处,装作没看见:“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秀恩爱吗?”
于力洋去洗车,李文佳陪着王蓉说话。
王蓉带着几分歉意望着李文佳说:“没想到这么远,真是麻烦你了。我不该告诉你的。”
“哪里的话。家里安排好了,贝贝送到奶奶家去了。我要是不来,你们三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还高速飙车,不要命了。刚才徐俊杰扶你一把,于力洋还拿胳膊挡了他一下。看得出来,于力洋挺在乎你的。”
“嗨,他妈不同意。”
“你又不跟他妈过。”
“他妈嫌我离婚带孩子,还是个不灵光的。说怕以后再生个这样的。分手分了好几次,分不掉。就这样处着呗。”
二
是啊。就这样处着呗。唉,飞飞始终是横亘在王蓉和于力洋之间的……她不愿意使用“障碍”这个词。孩子毕竟比男人亲。但往深里一想,即使没有于力洋,妈妈总会越来越老,自己也会越来越老,徐俊杰已经再婚,飞飞以后怎么办?谁来管?王蓉听到自己心里一声叹息,又马上把这声叹息按了下去。
对!她必须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妈妈以前中风,送医及时抢救过来了,除了左手大拇指有点使不上劲,行动还算自如,虽然动作比较迟缓,但是带飞飞问题不大。眼看着五月了,一年又快过去一半了,不能再拖了。本地家长互助群里讨论托养、意定监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那个地方交30万元就可以终生托养,年纪越小交的钱越少,跟买保险差不多。前几年,王蓉手头没有余钱,她觉得这件事不可能,离她还很遥远。现在攒了点钱,她必须去一趟。
于力洋比王蓉小三岁,除了偶尔抽烟,话有点少,好像没有别的毛病。跑步健身,用电子阅读器看书,听起来好像太环保太健康,男人太环保太健康就未免有点无趣。但是他年轻紧绷的肉体让王蓉深陷其中。她想起比她大三岁的徐俊杰。左三岁,右三岁,就是六岁了,男人之间相隔六岁,差别还是很大的。在王蓉之前,也有几个女人和于力洋纠缠过,又都分开了。她听过的就有两个,工作、样貌都还拿得出手。怎么会让王蓉捡漏?
于力洋又打电话让她周末到家里玩。仅有的两次去于力洋父母家,王蓉都觉得非常不自在。还好,于力洋现在已经搬了新家。于力洋妈妈生平最痛恨不三不四的女人。于爸爸年輕时偷吃被抓,从那以后于力洋妈妈就把他看得很紧,早请示晚汇报,晚上回家超过十点就要罚款、写检讨。晚归罚款200元,钱不多,但侮辱性极强,当年那笔嫖资就是200元。第一次,于力洋带着王蓉回家,特地找了李文佳打掩护,以跑步协会好朋友的名义去的。他妈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老于,说过多少次了,羊肉不要炖白萝卜。”第二次去,王蓉就记住了一句:“于力洋,怎么又没把拖鞋摆好?”王蓉知道他妈妈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并不是在说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在说拖鞋。
“累不累?”
“累。所以我故意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臭袜子、脏裤子、牛奶盒满地扔,她受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我就趁机搬到了自己的房子。我爸可就受苦了。”
“真是个小机灵鬼。”王蓉搓搓于力洋的头发。
怪不得每次王蓉给于力洋整理房间,于力洋都说:“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整齐。太干净太整齐,我神经紧张。”
他们在一次公益户外跑活动上相遇,后面又约着沿更城木湖跑步,每天打卡互赞,跑着跑着就跑出感觉来了。有时候,王蓉心里会生出一种感慨,或者说错觉,人生真是奇怪,你千挑万选的,可能还不如偶然遇到的,比如徐俊杰,比如于力洋。她从小就有严重的容貌焦虑,结婚后这种焦虑更加严重,时常为自己的身材自卑,肩膀太宽,皮肤不够光滑。“谁说的?”于力洋说,“你的身材很好,大腿小腿都很紧致,跑步的就是不一样。还有,这里很漂亮,有一个可爱的洞。”
于力洋说的是耳垂。他去各地出差,喜欢给她买耳饰,金的、银的、长流苏的、红玛瑙的、棋盘格的,她的抽屉装得满满当当。每次亲热,他喜欢帮王蓉把耳饰戴上去又取下来,取下来又戴上去,仿佛在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王蓉用拇指和食指去摸索耳洞,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里面有一颗米粒一样的东西,你能感到它的存在,又不硌手。摸着耳洞,她觉得这段关系真实起来,具体起来。
小镇的这家温泉酒店房间很干净,大房床,床头有一盏月亮灯,老板对流行的感知是多么敏锐。现代物流真是发达。木头桌子上有一个陶瓶,插着一束鲑粉色的小菊。本地地热资源丰富,推开阳台门就可以泡温泉。400元钱一晚真的不贵。山里的小镇上有这么有质感有温度的房间,难得。很像于力洋带她去青城山玩住过的民宿。
于力洋用脚试了试水温,扑到温泉水里游起来。泉水呈蓝绿色,雾气腾起来,王蓉眼前倏地模糊起来,像误入仙境,又像小时候的大雾天。天蒙蒙亮,氤氲着隔夜的水汽或者霜冻,她和妈妈早早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菜场对面的巷子里抢特价菜。“妈妈,我要刷牙洗脸。”“刷完牙洗完脸菜就抢完了。”有时候妈妈说:“磨磨蹭蹭,你别去了。”有时候说:“你多睡会儿,我去就行。”王蓉还是固执地跟在妈妈后面,她觉得妈妈需要她。“需要”这两个字,对于她和妈妈至关重要。她对爸爸完全没有印象。没有人提过他,王蓉和妈妈似乎也不需要“爸爸”。b是一个双唇音,α是一个开口音,“爸爸”只是一个词语,仅此而已。
巷子里都是黑户,无证摊贩,或者附近的菜农,不用交入场费和摊位费,瓜菜鱼虾差不多要便宜一半。他们都想在早上公家的菜市场开门之前卖完手里的菜。公家的菜市场开门之后,就有戴袖章的来巷子里驱赶无证摊贩。卖不完的就只能慌忙卷着蛇皮袋子跑掉。她一直不知道那些摊贩去了哪里。一听到“来了”“来了”,他们就四散开来,像泥鳅一样消失在潮湿的街巷。
丝瓜、黄瓜、茄子、番茄堆码得毫无章法,毛豆壳、泥鳅脑壳、鱼肠子长时间不清理,或者清理得不彻底,堆在墙根下沤得发臭。摊贩背后的墙皮上挂着血污,天长日久,那血色变旧发黑。剥好的毛豆贵,妈妈很少买剥好的毛豆,都是买带壳的。那条窄巷子插不进脚,地面污水横流。王蓉对那个地方又爱又恨。
无数个傍晚,王蓉做完作业,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毛豆,坐在桌边慢慢剥。一颗两颗,很久很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才能堆堆聚聚成一盘。有时候,晚饭后还要在灯下剥毛豆。八月炸最趁手,果荚和大拇指差不多长,颗粒很大,很快能剥满一盘,壳子表面的毛是灰白色。大青丝上的绒毛是浅褐色的。其他品种的毛基本是浅绿色的。果荚越老,颜色越深。毛豆表面的绒毛其实很短,并不扎手,比起黄瓜刺、南瓜藤上的刺来,要钝得多软得多。但正是这钝正是这软,让王蓉胃里很不舒服。随着她的身体一天天长大发育,那种不舒服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遮住灯泡漏下来的光,演变成一种巨大的屈辱。以至于成年后,手指一摸到毛豆壳,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种无可救药的战栗闪电一样从脚尖冲向大腿,直钻进后脑勺。
三
这个秘密终于被婆婆发现。她不认可王蓉的理由:“装什么装,谁没过过苦日子,我们小时候黄豆红薯煮水,汤能照得出人影。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徐俊杰的话则比较简短:“小题大做。”婆婆并不特别爱吃毛豆,但是知道王蓉的“黄豆病”之后,尤其是孙子飞飞被诊断出自闭症之后,她好像故意跟王蓉作对似的,每到毛豆上市的季节,总要一兜一兜地买回来,还说自己爱吃素。吃素没什么不好,但是她对市场里的生菜、菠菜、芦笋、秋葵、茭白、韭菜、蒜薹、各种各样的蘑菇都视而不见吗?
每当这个时候,如盖如雷的细碎声响从四面八方喷涌出来,声援她的婆婆:“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这声音只有王蓉可以听到。那是一种压迫感很强的气流,起初只在廚房回旋,后来像得到滋养一样又从厨房漫出来,源源不断地钻进餐厅、客厅、卧室、卫生间,在所有王蓉可能出现的空间里盘桓。她的家,不,她的房子,每个房间似乎都在合谋,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发声体。
后来,这声音跟着王蓉走进了超市。她愣住了,大喝一声想赶走它,但失败了。她伸出手去推,它像一座大山那样岿然不动。有一天,这声音追着王蓉跑到了单位。那时候,她正在布置会场,有一个行业年会要在单位召开。试话筒的时候,她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她连续说了两遍。巨大的声浪拍打在地毯上、会议桌上,把第一排的茶杯全部打翻了。她吓了一跳,仿佛她是这个声音的帮凶,她变成了这个声音的一部分,继而变成了这个声音本身。同事们开始小声交谈。李文佳走过来,把她扶到了休息室。
在单位不好发作,王蓉只好回家。她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她的不舒服。其实,她完完全全可以把毛豆扔到垃圾桶,扔个几次,吵一架,或者吵几架,婆婆自然也不会买毛豆了。她也完完全全可以不剥、不看、不吃,不发表任何意见,忘掉毛豆这回事,他们要买让他们买去,他们要剥让他们剥去,他们要吃让他们吃去。但她偏不。
她像长了反骨,变成一架上了发条的说话机器,每次都要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一遍,每次都从“天蒙蒙亮”这四个字开始。“天蒙蒙亮,我和妈妈早早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菜场对面的巷子里抢特价菜……”她喋喋不休。婆婆和徐俊杰一开始是讥笑,后来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此刻的王蓉而言,用什么语言,说什么内容,用哪种声音或者词语都无关紧要。述说一旦成为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述说的内容就独立于说话人之外,获得了一种凌驾于语言之上的意义,尤其是无人倾听的时候。她不需要倾听。她不需要理解。她什么都不需要,她需要的仅仅只是“说”这个动作。
她想起孤单的少女时代。她习惯了被叫作“野种”,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她用一个绿皮笔记本摘抄诗歌和散文片段,字里行间都是春天、繁花、阳光和少年,这些摘抄的字句足以抵御现实的荒凉。那时候,她还是一副空弦,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欣喜和好奇,她的世界非常单纯,一切都等待书写,等待弹奏。那时候,她拎着油壶,走过城乡接合部的锯木厂,穿过蝉声交错的泡桐树巷,到小卖部去打油。妈妈给她的钱只够打菜油和棉油。她就凑近另外两个油桶,闻一闻豆油,做出陶醉的样子,再闻一闻花生油,好像已经吃上了豆油炒的红苋菜,花生油炒的黑菜——无证菜贩子卖的一种蔬菜,类似于塔菜,茎干发白,叶子黑绿,本地品种,纤维很粗,口感不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黑菜了。可能已经没有人种那种菜了。春天的时候,那些泡桐树会开出淡紫粉白的花,沉沉地压下来,再压下来,就像那把打油的勺子压到菜油里。
她哭着走出丈夫和婆婆的家——那个巨大的发声体,再也没有回去过。
于力洋从温泉里探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忍不住问:“你说小摊贩的菜便宜一半,一半是多少呢?”王蓉回过神来:“什么?我说过这句话吗?一半是多少呢?几毛钱或者几块钱。”不像是回答,倒像是提问。她有点难堪。一是因为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多少钱了,二是因为在男朋友面前一次又一次讲述自己小时候几角钱几块钱的悲欢,让她感到非常自卑,非常羞耻。
于力洋大概已经习惯了她几十次上百次的“讲述”。他并不觉得王蓉应该为此而感到羞耻和自卑。如果真是那样,王蓉也不会在于力洋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于力洋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去听。
“真是这样吗?我说了什么?他又听见了什么?我又为什么要说?”王蓉又出神了。
于力洋淡淡一笑:“今天先讲到这里。别想了,你晕车,好好休息,我再游两圈。”
四
怎么能不想呢?王蓉执意下了水,把头沉到水里。
飞飞先后被幼儿园和小学劝退,只能上特殊学校。但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蹦跳叫喊,老师无法正常上课,只得隔三岔五让大人领回家。但要把飞飞送去千里之外的托养所,王蓉的妈妈又不忍。她把飞飞揽在怀里:“飞飞交给我。你和小于好好处着,再生一个。”
“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妈不同意。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结婚,不需要他妈同意。”说着说着语气软和了下来,“妈,你以为我舍得送飞飞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和我都有走的那一天,真到了那光景,有再多的钱,谁来帮我们花到飞飞身上。”
“他妈的心思,我懂。都是做妈的,都巴望孩子好。”
“我没有怪他妈的意思。”王蓉吸了吸鼻子。
“那地方可靠吗?”
“家长互助群里有资料和真实案例,全国各地已经有十几个家庭在那里办了托养。我想去看看。”本来是“更城自闭症家长互助群”,但是她把“自闭症”三个字省去了。即使在最可亲可信的母亲面前,王蓉也不愿意说出那三个字。
“干吗这么急?”
“再结婚的话,这钱就不是我自己的钱了。等我动不了了,这钱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和徐俊杰一起去吧,他毕竟是飞飞的爸爸。再说,30万不是个小数目,你和徐俊杰是要平摊吗?”
“还没谈到这一步呢。”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王蓉魂不守舍,在单位食堂吃午饭时把刚刚打好的饭菜直接倒进了泔水桶。李文佳知道她一定有事,她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说了。李文佳听了呼地站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跟你一起去,顺便监督一下你和徐俊杰。好马不吃回头草,好不容易和于力洋渐入佳境了,千万不要被徐俊杰搅黄了。”
来这个单位这么多年,就处了李文佳这么一个知心朋友,王蓉有点失落,也有点庆幸。她笑道:“监督个啥呀,徐俊杰再婚了,我跟他完全没可能。跟于力洋可不可能,还是个未知数。谁知道呢?”
本来不想告诉于力洋,但日子一格一格咔嗒咔嗒地走在她心上,那一天就要来了。她越来越笃信,这件事不能瞒着于力洋。他过后知道了会怎么想?
消息发过去,于力洋回复说:“你们真的要把飞飞送到托养所?”这是第一次,说到王蓉和前夫,于力洋用了“你们”这个词。
“先去看看再做决定。”
“你一个人怎么去?”于力洋不放心。
王蓉回复:“李文佳陪我,还有徐俊杰。”
“什么时候动身?”
“下个星期六。”王蓉的短信刚刚发过去,于力洋的电话马上追过来:“你不能坐他的车。我开车陪你去。”
“好。”王蓉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徐俊杰。
因为手头接了个新项目,于力洋有段时间没去看王蓉的妈妈和飞飞了,他特地给王妈妈带了芡实糕,给飞飞买了消防车。王妈妈嗔怪道:“小于,来就来,不用带东西。再说,你已经给他买了两辆消防车了。”
“飞飞喜欢,每次去超市都要。飞飞就这个爱好了,多一辆也不多。”于力洋摸着飞飞的头,飞飞拍着手跳起来,嘴里“叔叔哇叔叔哇”地叫,是高兴的意思。飞飞七岁多了,会说的句子不多,浓眉大眼,像徐俊杰多一点。
王蓉只得笑笑说:“好吧,多乎哉,不多也。”
睡觉时间到了,飞飞非要缠着于力洋开消防车。王妈妈带飞飞去睡:“飞飞乖,妈妈和于叔叔要谈事情。”临出房间按了按王蓉的手背。王蓉会意一笑,有点尴尬。
她想起大学时和徐俊杰谈恋爱,两个人如胶似漆,早早突破了第一道防线。她记得徐俊杰第一次来王蓉家。吃完晚饭,妈妈和她在厨房里收拾,突然叫了她一声“王蓉”。妈妈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她预感到妈妈要说什么了,不敢跟妈妈对视,只好盯着水流出神。水流冲着砂锅,又漫出来,滑腻的油花在水槽打转,又一头扎进黑洞洞的管道。妈妈压低声音说:“结婚之前,不管是徐俊杰来我们家,还是你去徐俊杰家,都不要过夜。就算过夜,你们两个一定不要睡在一起。”这是妈妈第一次对她说吃饭、学习之外的话。
“我知道。”王蓉的脸烧得厉害。
“做姑娘的要端着点,否则要被婆家看轻。”
此一时彼一时。离婚后,为方便照顾飞飞,王蓉搬回来和妈妈一起住,手头那套小房子租出去了,收点租金。从王蓉和于力洋交往开始,妈妈就默许他俩睡一个房间。其实于力洋很少来王蓉妈妈家过夜,只是那时他的房子还没装修好,租的房子离建材市场又太远,跑装修不方便。周末白天,午饭一吃,王妈妈就整理好零食和玩具,带着飞飞去木湖公园玩,给他们制造“谈事情”的机会。王蓉一开始很享受妈妈这样的体贴。但是,有的时候一晃神,她的自尊又浮到表层,她感觉有点恨她妈,也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轻贱自己?
那天于力洋单位临时有事,亲热完他来不及吃晚饭就走了。王蓉睡了一会儿,醒了就开始发呆出神。日头将沉未沉,对面楼的玻璃把最后一点阳光反射过来,房間在一瞬间变亮。往常这个时候,王蓉应该已经把饭蒸熟,正在炒菜。可是那天,厨房里黑着灯,冷锅冷灶,她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像一条上岸的鱼。听到门响,她仓皇起来穿衣、清理现场,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而这个赶来捉奸的人竟是自己的妈妈。王蓉有点恍惚和错乱,比羞耻更庞大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惶恐。
吃完晚饭,她发现下午自己在慌乱中把T恤穿反了,胸前的印花被翻到里面去了,长长短短的线头垂垂挂挂露在外面。妈妈应该已经发现了,但是她没说。“她会不会觉得我很丢脸?”这样的话,王蓉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的。她不禁懊恼起来,她自认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问自己:“不是姑娘家了,也就不用端着了吗?离了婚的,再要规规矩矩结婚,或者正正经经谈个恋爱,女人就要上杆子往上贴?自己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五
在镇上温泉宾馆歇了一晚上,两个开车的人精神多了。今天的他们已经不是昨天的他们了——他们不再超车较劲了。车窗外的天空,由更城的梧桐切换成桉树、杧果树和各种藤蔓,人们的衣着也由长袖换成了中袖、短袖,仿佛电影镜头倏忽转场。空气变得温暖热烈。她印象中的蛮荒之地,杧果树遍地,绿树成荫,美女樱、五色梅叶子细碎,花更娇小,星星点点,胜在铺排成片。树林荫翳的地方,湿滑的石壁上,苦苣苔杂生,有的开着漏斗状的花。阳光被枝干和树叶过筛后,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路上偶有背着背篓的男人和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民族,衣服和头饰都闪闪发光。可是,谁能想到,他们四个是来看托养所的呢。一想到这一点,王蓉就心里发紧,一遍遍地咬嘴唇,直到嘴唇渗出血来。
车行至一个垭口,怎么都上不去。于力洋和徐俊杰轮流下来推车。开过垭口,豁然开朗。远远望去,山间一片开阔地带,地势平整,屋舍整齐,田亩环绕。他们小心地开车下到谷底,路的尽头有一扇高大的铁门,“港湾工疗托养中心”的牌子赫然在目。
东侧的房子像20世纪的招待所或者疗养院,扩建改装了一下后,更像是一个学校。安上了电子显示屏和监控,有宽阔的停车场和操场,操场旁边是晒场,晒场上晾着不知道什么果实或者种子。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这里的负责人,大家叫他田老师,听说以前是办企业的。他的脸被晒成黑红色,穿着灰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和尚领T恤,没有一点架子,他挽着裤脚,裤脚上都是泥点子,乍一看以为是刚从田里干活回来的山民。他身后站着一群孩子。
“我刚刚从田里回来,带杧果班去插了秧。”
“他们会插秧吗?”于力洋问。
“还不会。他们替我抬秧板、提秧苗、兑肥料,也帮了不少忙。”
“他们非要下田去,就是玩。他们插一遍,我们再来补插,基本等于重插。今天开了个头,明天继续插。”
“龙龙和壮壮,带同学们去洗手洗脚。”老田发话了。带头的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从喉咙还是鼻子里应了一声:“好。”
“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小谢说道,“龙龙轻度自闭症,程度较轻,学东西比较快。个子最大的壮壮,性情最温和,可以带着其他孩子。”
大伙儿往场院西南角看,孩子们在洗手洗脚,身上都是泥水。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容貌跟正常人有点不一样,有的眼距很宽,有的眼睛斜着,不聚光,还有的背有点驼,流着口水。但是,奇妙的是,他们都排着队,秩序井然。王蓉转过头去,飞飞从来都是等不得的。他要的东西,不管是波力海苔还是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必须马上到手,否则就跳得三尺高,嘴里高叫“要……要……”当然,孩子不同,能力、情绪、语言、社交发展等等也大不相同,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他们依次参观了教室、食堂、操场、寝室、感统室、活动室、图书室、会议室、面点工作坊、编织工作坊、数字油画工作坊。他们有网店,挂了毛线娃娃和数字油画卖,不过目前数量比较少。
王蓉说:“面点、编织挺好,数字油画有难度,可能适合年龄更大一些、残疾程度更轻一点的孩子。”
小谢介绍道:“其实下肢残疾、聋哑的小孩做数字油画最好。但是下肢残疾、聋哑的送过来的很少,大部分是自闭症、脑瘫、发育迟缓的。我们在给他们做针对性的训练,也在寻找新的托养+工作的项目。”
晚餐在食堂吃,食堂的菜大多是孩子们自己种出来的。头茬小黄瓜嫩得能掐出水,樱桃萝卜咬起来脆生生的。今天多了六个人,除了王蓉他们四个,还有一对父母来考察托养中心,听说他们是从陕西过来的,没什么话。食堂专门多杀了一只鸡。厨师介绍,鸡也是杧果林下放养的,半大不大,从土坷垃里刨蚯蚓、地老虎、鸡乸虫吃的,跑山跑得勤,打架打得勤,满身都是活肉。斩小块,焯了水,炒熟,锅底铺了一层洋葱、土豆、豆腐干、小米辣,面上摆了香菜,味道还可以。王蓉不饿,草草动了几筷子。
六
山里的时间过得很快,又似乎过得很慢。时间被层层叠叠的山坳搓搓团团,三天浓缩成了两天,又或者被稀释成了四天。人在山中,对时空的感觉迟钝起来,类似于一种失语。王蓉一觉醒来,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他们去找老田。很快,他们谈到了价钱。“30万,可以分期付款。30万是起步价,后续可以再加钱,提升服务。钱在孩子自己的账户里,每一笔开销,家长都会收到短信提醒,还会在布告栏公示。先交定金,一万元、十万元都可以。一个月之内可以反悔,定金退回。一个月之后,孩子留在托养中心,或者一大一小都留在托养中心,补余款,一次性付款、分期付款都行。一个月之后,孩子不过来的话,定金不退。”
“这不是霸王条款吗?”徐俊杰拍着桌子。
“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孩子好。以前有户口限制,本地户口的才能进,现在刚刚出台新政策,放宽了户口限制。很多家庭排队要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恳求留个名额,给一两个月的宽限期。有多少次,我们给留了名额,拒绝了别的孩子,不料被这家人放了鸽子,想进的又进不来。”老田把发票翻出来,厚厚一沓,他抖抖发票:“看看,都是预订的。”
“超过一个月,不……不来的话,这一万元可以退吗?我们还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陜西夫妇试探着问道。
“你们放心,这一万元即使不退,我们也不会乱花。钱会打入一个公共账户,作为托养中心的公共运营资金,每一分每一厘账目都是公开的。如果当事人需要,还可以给当事人开捐款证书。你们看看布告栏,都是有据可查的。”老田指指门外。
王蓉和于力洋来到布告栏,果然贴满了全国各地的捐款证书。“黑龙江省某某市赵某某先生,某某公司CEO,某年某月某日为港湾工疗托养中心捐款壹万元整。特此证明。”“赵某某先生”加粗,“某某公司CEO”加粗,“壹万元整”放大居中。还有河北、浙江、上海、湖北、天津、广东、甘肃等地的捐赠证书,捐赠金额不等,从一万元到十万元都有。王蓉挨个儿给捐赠证书拍了照片。
“要是有这些捐赠人的联系方式就好了。”王蓉向老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也像是提出一个疑问。
这时,一个老人走进老田办公室,熟门熟路地拿纸杯接水喝,李文佳侧身让了一下。那个老人说:“到田老师这儿接杯水喝。”
“您是?”于力洋问。
“我是卫卫的爷爷。卫卫这儿不行。”他指指脑门,接着说,“十五岁了,要人陪,我再陪几年,等他爸妈退休了,让他爸妈来陪。对了,应该是他妈先退休。”老人肿眼泡,北方口音,口齿清楚,思路也很清晰。
“然后呢?”王蓉茫然地问。
“然后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老一辈人能做的就这些了。”
“这儿的孩子必须要大人陪吗?大人陪额外收费吗?”
“不是。有的孩子程度轻,可以不用大人陪。大人陪,吃住和孩子在一起,吃住不收费,其他需求、其他费用自己负责。但是要帮助管理小孩,做饭、打扫、种菜、插秧……”
王蓉心下一凛:“来到这里的人,除了吃住,还会有什么需求呢?”窗外斑驳的光影穿枝拂叶投射进来,她的脸被切割成两半,左边是明亮,右边是晦暗。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
“也就这样了。”卫卫的爷爷总结了一下。王蓉又仔细看了看他,这个老人面色黑红,脸颊两侧没什么褶子,只是背有些微驼。这是一具慢慢开始衰老的躯体,但还不是特别老迈,毕竟他的孙子才十五岁。他应该去跳广场舞,去唱卡拉OK,去打门球,去学国画,去吹萨克斯,像普通小孩的爷爷奶奶那样。
“晚上我们也跳广场舞的,我们还有一个小乐队。”卫卫的爷爷说。
饭后,家长们跳了广场舞。“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浪漫红尘中有你也有我,让我唱一首爱你的歌……”热烈俗气,缠绵悱恻,很接地气。卫卫爷爷说的小乐队出场了,有几个是托养在这儿的小孩的家长,还有壮壮和另一个小孩。乐器有二胡、古筝、扬琴、大阮、竖笛,还有一面鼓。卫卫的爷爷在前面指挥,双手动作幅度很大,竟有些好笑。王蓉努力用耳朵和皮膚去辨别那些音符,仿佛她不这么做,那些音符就会流散,就会飞向天空,永远不会落到人间。那些向四面八方逃逸的小蝌蚪一点点聚拢,一点点成型,哦,他们演奏的是《良宵》。
七
壮壮他们在操场上玩球,复杂的篮球、足球他们玩不了,只能把篮球传着玩。只见他们四五个孩子围成一圈,球在地上弹起来,下一个人欠身接住,侧身,把球往地上一推,球弹起来,下一个人再接住,以此类推。徐俊杰问老田:“直接传到手里不行吗?干吗在地上弹一下?”老田说:“直接传到下一个孩子手里,球的力道太大,没准头,一会儿就传死了。”于力洋和王蓉对视一下,手紧紧握了握,他们和飞飞就是这样传篮球的。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从十个,到十几个,圆圈越来越大。巨大的圆圈里,是巨大的沉默,只有砰砰的声音在球场上回荡。这些孩子安静得让人心疼。她期待他们说点什么,哪怕是噪音,哪怕是尖叫,哪怕是打滚或者号哭。但是,他们没有,一样也没有,最多只有无意义的傻笑。
王蓉很心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操场上,一直看着这些孩子传球,一直看,直到蝙蝠或者什么不知名的小鸟开始在周围乱飞。
入夜,他们回招待所休息。房间里的墙纸有点泛黄,潮霉走到表面来。王蓉睡不着,于力洋问她要不要去操场走走。
他们牵着手,在灯下散步,像在更城时那样。有一盏灯异常明亮,是从招待所屋顶上发射来的,像是探照灯,一下子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
于力洋拉住她的胳膊,小声说:“蓉蓉,不要那么快做决定。要不要再观察观察?”
“要再怎样观察?你没有这样的孩子,你根本体会不到我的心情。”王蓉显然很生气。
这时于力洋的手机响了,是李文佳发过来的消息。
“你已经交了一万元定金?你确定要把飞飞托养在这里吗?你要过来陪着他?”于力洋大声叫道。
“是的。”王蓉回答。
“哦,不。”她又改了口。
“那你为什么要付给他们一万元,还不让我们知道。刚才李文佳告诉我了。你怎么这么冲动?来看一下托养所的情况,不交钱也可以的。”
“又不是你的钱。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李文佳这个叛徒,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要给你发?”
“她怕你一冲动把剩下的钱也交了,让我看着点儿。这种事情应该有正式合同的,最好能找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合同在我包里放着。”
“你什么时候去签的合同?剩下的钱怎么办?”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于力洋脚底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王蓉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是小小的圆圆的颗粒,她伸出手去摸,硬硬的,粒粒分明。
“他们是在晾晒黄豆种,准备播种吗?怎么也不收呢?就用塑料布盖着,要是下雨了怎么办?”于力洋说。
黄豆……黄豆……毛豆……不知道谁掐住了王蓉的喉咙,她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就在一瞬间,她脸色惨白,眼睛圆睁,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夹杂着金属的叩击声和人声的呜咽。那声音好像不属于她自己:“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
于力洋把她往回拽:“快走!”她不干,继续说。词语长着腿源源不断地从她嘴巴里涌出来:“天蒙蒙亮……我和妈妈早早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菜场对面的巷子里抢特价菜。妈妈,我要刷牙洗脸。刷完牙洗完脸菜就抢完了。”
她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身影一瞬间变得高大壮阔,她成了一台高大壮阔的述说机器:“有时候妈妈说:‘磨磨蹭蹭,你别去了。’有时候说:‘你多睡会儿,我去就行。’我还是固执地跟着妈妈去,我觉得她需要我……”
她把黄豆抓起来,像投掷铅球一样往远处投射,其实她根本不用使这么大的力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黄豆都被投到未知的远方去了,王蓉蹲下身子哭起来。哭声伴着尖叫,刺破了托养中心上空无数的耳膜。
于力洋紧紧抱着她说:“蓉蓉,我们回家。我们一起照顾飞飞。”
“我不回家,我要带飞飞过来。我有钱——我有钱——”
徐俊杰和李文佳听到声音跑到晒场,和于力洋一起把王蓉往房间抬。王蓉拼命挣脱,突然之间,徐俊杰大叫一声松开了手,他的手背被王蓉咬了一口。徐俊杰啐了一口:“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样子,能带飞飞过来吗?”
八
从山里回来以后,王蓉就一直昏昏沉沉,很少起床。十天,二十天,托养中心规定的一个月期限快到的时候,于力洋去找王蓉妈妈商量。王妈妈说:“力洋,蓉蓉已经这样了,我的手也不方便,飞飞就不送去了。再说,钱也不够,徐俊杰再婚了,他出不了多少托养费……飞飞这孩子我是有感情的,我带着就行。”王妈妈第一次当面叫他“力洋”,而不是“小于”。于力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王蓉突然之间起床了,脑壳清醒了。但是很多以前的事情,她都选择性地忘记了。
她和于力洋肩并肩带飞飞去木湖公园玩,她的肚子渐渐隆起。于力洋的爸爸开始带飞飞去公园玩。飞飞怎么也学不会打羽毛球,跳绳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他们就放风筝、打陀螺、踩火箭炮,也玩轮滑、骑自行车。飞飞不再蹦跳着尖叫,而是穿着一双溜冰鞋滑来滑去,一边滑一边兴奋地大叫“爷爷哇”“爷爷哇”。不得不说,于力洋爸爸是个很好的爷爷。
王蓉在阳台上给花叶络石浇水,用细眼喷壶上上下下清洗每一片叶子,她探头问了于力洋一句:“港湾工疗托养中心有没有寄捐赠证书过来呀?”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于力洋正在客厅给飞飞的自行车卸辅助轮,他回头道:“还没有。要是寄过来,我第一时间拿给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