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同胞关系的历史变迁及现实启示
2024-01-22韩宠
韩 宠
(鞍山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与技术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一、问题提出
“同胞”这一伦理关系实际上是一种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家庭人际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从血缘角度来讲,兄弟姐妹是儿童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随着不同时代政治、经济、文化、人口等因素的变化,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也随之改变。
国外关于同胞关系的研究成果较早且已有研究较为丰富,而我国的研究仍然处于起步阶段。2011—2023年是研究结果凸显时期(见图1),从现有文献来看,已有研究涉及理论观点的探讨与辨析、存在问题、影响因素[1]和教育策略[2]等方面,也有关于同胞关系的问卷编制[3]以及探讨同胞关系与其他相关变量之间关系的研究[4-5],但缺乏不同时期儿童同胞关系特点的研究。
图1 儿童同胞关系的研究趋势图
据此,本研究采用文献研究法与访谈法对不同时期儿童同胞关系的特点进行梳理。研究发现,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我国儿童同胞关系的变迁主要经历了多子女时代(1949—1980年)、独生子女时代(1981—2010年)以及多孩时代(2011年至今)三个阶段。本研究对这三个阶段的同胞关系及其特点进行梳理,以期为儿童同胞关系的研究以及当代父母协调同胞关系提供借鉴。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对象
本研究选取来自辽宁省A市和L市的14位不同年代出生的拥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人进行访谈,分析不同时代同胞关系的特点。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编号以“序号-年代-昵称”形式给出。
表1 同胞关系变迁访谈对象基本情况
(二)研究方法
1.文献调研法
本研究根据已有文献、文学叙事/纪实作品对不同社会历史背景下儿童同胞关系的特点进行梳理。文学作品本身虽具创造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映当时儿童同胞间的相处情况,能够体现出儿童的同胞关系。因此,文学作品作为梳理不同时代同胞关系发展脉络的参考,更能凸显研究的时代价值。
2.访谈法
本研究采用目的性取样与方便取样相结合的方式,采用半结构访谈法收集资料。访谈内容主要围绕同胞关系展开,如“有一个兄弟姐妹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和兄弟姐妹在一起高兴吗?为什么?”“您与兄弟姐妹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为什么?”“您会把自己的秘密向他们说吗?为什么?”等。访谈在较为安静的环境下进行,研究者首先简要介绍研究的目的,征得14位受访者的同意后进行一对一的深度访谈并录音,最后对访谈资料进行文字转录及深入分析。
三、不同时期儿童同胞关系的特点
(一)多子女时代(1949—1980年):和谐为主的同胞关系
这一时期很多人都有兄弟姐妹,他们之间在相处中存在着“长兄如父的看守”“黏人的跟屁虫”“彼此的伙伴”等情况[6],互帮互助[7],是重要的家庭支持网络[8]。任大星的作品《吕小钢和他的妹妹》[9]体现了20世纪50年代和谐为主的兄妹关系,在对该部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后发现,哥哥和妹妹在同一所学校,哥哥上六年级,妹妹上二年级,二者关系有一个渐变的发展过程。书中主要描述的是哥哥对妹妹态度的转变,从原来的“讨厌”到后来的“缓和”,以及慢慢引导妹妹进步。在这一过程中,突出描写的是作为少先队员哥哥的榜样引领作用,他帮助妹妹摆脱“赖学”“贪玩”的不良习惯,一起游戏并共同成长,用自身的实际行动赢得了妹妹的信任和尊重,发挥了榜样的作用。曹文芳的散文集作品《肩上的童年》[10]描述了她和哥哥之间发生的故事,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温暖和谐的兄妹关系。书中描绘了妹妹与哥哥之间相处的童年故事,哥哥有智慧是“头”,受到妹妹的崇拜;妹妹愿意跟随哥哥做永远长不大的“小尾巴”。这期间,他们一起抓鱼、捉鸟,度过了充满童趣且幸福温馨的年少时光,妹妹认为有哥哥的陪伴是最难忘的日子。全书通过妹妹的口吻展现了一位谦让、懂礼貌、有智慧、肯担当的哥哥形象,同时,也向读者展现了那个时期温暖和谐的同胞关系。
访谈中,一位40后的“姐姐”(BQ5-40-XY)表示,“我家兄弟姐妹一共3个,我最大,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差四岁,一个差两岁。我们可亲了,都是我带着他们,因为我是最大的孩子,不带也得带。二弟小时候不会说话,我就教他,我说‘奶奶’‘爷爷’,他就学我说话。过年要是买糖、饼干什么的,那都是好东西,长辈就给分。我那份舍不得吃,一点点都给我二弟吃了。因为他小呀,体格还不好,我就给他”。一位50后的“姐姐”(BQ4-50-WK)表示,“我是老大,小学都在屯子里,跑跑就到学校了。一个姐姐,三个弟弟。弟弟都听我的,真听啊,我们一般不发生矛盾,都是大的让小的。姐弟没有嫉妒过,嘴仗都不打。跟弟弟一起还是开心的时候多,这时候叫开心,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开心,就是不打仗就好”。一位60后的“哥哥”(BQ2-60-ZW)表示,“那时候就是好吃的会给妹妹吃,分享,有困难时帮助。还会一起玩、一起溜达、看皮影戏、一起干活。我是‘大头顶儿’(头胎),我有样啊,让着他们。但是他们几个小的会争抢,争抢吃的、穿的,因为那时候衣食缺乏”。一位60后的“姐姐”(BQ3-60-XF)表示,“我们会互相帮助,在一起也有伴儿,一起玩很开心。有好东西会分享,要是欺负哪一个,都不能不管,互相帮助,向着对方,大的护着小的也会帮助小的,不能让人‘熊’(欺负)”。一位70后的“弟弟”(BQ8-70-FY)表示,“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排行老二。有秘密会跟我哥说,我要是犯啥错了,就让我哥替我瞒着,比如我惹什么祸或干什么坏事儿了,估计要挨揍了,就告诉我哥别告诉我爸,然后我哥就不告诉。我们很少跟小妹一起玩,因为年龄相差太多,玩的东西不一样,玩不到一起去。我妹一整就哭了,向我爸告状,然后我和我哥回去就得挨揍,就得离她远远的”。一位70后的“姐姐”(BQ9-70-LP)表示,“我们从小亲,兄弟姐妹们在一起没打过仗。我记得,那时候也就三四岁的时候,过年了,我妈妈就是炸套果(糕点)什么的。一小筐,我们玩完就吃,我弟就跟我抢,我爸就拿起扫把要打我,意思是我稍大一些没有谦让。可是我跟我弟相差还不到一岁,后来我妈和我姐就把我拉开了,其实我爸就是吓唬,也没有真打我”。一位70后的“哥哥”(BQ10-70-XJ)表示,“我们兄弟俩特别地亲、特别地近。我们哥俩长这么大从来没打过仗。有什么好事儿了,我就和弟弟与小妹说。我们三人在一起玩的时候多,打仗的时候少,几乎就是没有”。
通过以上访谈可以看出,我国的家庭多子女是常态。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六七十年代,在“多子多福”观念的影响下,每个家庭都有两三个甚至七八个孩子,儿童的同胞关系呈现出和谐为主的特点。和谐主要体现在亲密互动、分享秘密、互相帮助,突出表现在年长儿童对年幼儿童的照顾和教导上,他们一起游戏、彼此陪伴,偶尔的冲突主要表现为由物资匮乏或父母偏爱引发的争抢物品。年龄较大的儿童会懂得谦让,年龄差距较小时,争抢行为会更明显。
(二)独生子女时代(1981—2010年):和谐与冲突并存的同胞关系
20世纪80年代,人口过快增长使得人民群众在衣食住行方面的困难日益突出,也给经济社会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因此,我国于1982年制定了抑制人口过快增长的“计划生育”政策并将之作为基本国策逐步落实。除政策引导外,国家还推行了一系列相关法律法规解决人口问题,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全面加强人口和计划生育工作统筹解决人口问题的决定》等。在相关政策条文和法律法规的约束下,我国进入了持续30多年的计划生育时期,独生子女家庭成为我国主要的家庭模式。独生子女也成为这个时代研究者们重点关注的对象。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人口学等多个学科开始关注独生子女的心理和行为发展特点,研究主题集中于独生子女的家庭教育和亲子关系、独生子女的心理健康和社会适应问题,以及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在心理和行为发展上的比较等。受当时政策和法律的影响,在“421”家庭结构中少了兄弟姐妹,这种同胞关系的削弱还体现在其“生物性”的缺位上。独生子女成为家庭的中心,他们在享受丰富资源的同时也承担了父母更高的期望。
这一时期,多数城市儿童缺乏与同胞相处的经验和手足之情的陪伴,“同胞关系”几近消失,但是在广大农村,二孩家庭仍很普遍,这种同胞关系更受人们关注。如在土家族的家庭关系中,兄弟之间既有“兄友弟恭”之情,也有因不一致发生争吵并主动退让而平息的情况[11]。通过访谈发现,一位80后的“弟弟”(BQ11-80-YQ)表示,“我跟我哥相处得还行吧,他话少,跟他唠嗑费劲;那时候小嘛,有时候也打架,但是次数少。因为我们是亲哥俩,上外边,要是被别人欺负了,肯定两人一起上。在家里,打架是打架,但是出去肯定抱团”。一位80后的“妹妹”(BQ6-80-HH)表示,“我和我姐不怎么亲。因为我感觉我姐小时候就是比较自私,她就是特别‘独’,关注她自己,不怎么管我,她本来大,我还比她小,我还能去带着她呀?应该是她带着我呀,我跟人玩,人不关注我,我还跟人玩什么呢?从小到大她就‘独’,现在她也那样”。一位80后的“妹妹”(BQ7-80-MY)表示,“小时候我哥什么事都让着我,我最小嘛。咱们真不怎么打仗,吃东西啥的都是哥哥让着我,我最小,我吃得最多。我爸当时向着我,分好吃的也会给我多分一些。那时候成天就是上外面玩,天黑就回家吃饭,我都是跟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不跟我哥他们在一起玩呀,跟我哥他们差太多了,玩不一起去,他们也不爱带着我,嫌我麻烦”。一位90后的“妹妹”(BQ12-90-LL)表示,“我和我哥挺亲,不会打仗,会抢东西。因为妈妈上班没有很多时间照顾我,所以我从小是哥哥照顾长大的。因为觉得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有什么事儿都跟我哥说,总体感受就是很舒服亲切的感觉、开心的时候多。其实抢东西的时候,我哥也就是和我闹着玩的,最后也会让给我”。一位00后的“哥哥”(BQ13-00-ST)表示,“我和我小弟主要是一年见不了几面,见面儿的时候挺和谐。我小弟就是淘气,老打我,还抢我东西。没大人在的时候,打不过我也会跟我打,也奇怪,一有大人就不打了,主要还是年龄差距太大。他有时候调皮、有时候可爱、有时还捣乱。他调皮和捣乱的时候,你就有一种冲动想打他,可爱的时候就感觉怎么看怎么好,我没想过当一个什么样的哥哥,反正一定不能让他挨欺负呗”。一位00后的“姐姐”(BQ1-00-JN)表示,“我觉得有妹妹对我来说意味着以后有人陪我。有时候一起玩很高兴,有时候也会不高兴。比如我和妹妹会吵架,有时候是因为她无理取闹、有时候是因为我撩她,最后的解决办法都是我哄她,我们不会争抢玩具什么的,因为她小,我会让着她”。
通过以上访谈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同胞关系呈现出和谐与冲突并存的特点。和谐表现为照顾、谦让、亲近等,冲突表现为吵闹、打架、争抢等。此时,同胞关系的差异不仅体现在城乡的“无”和“有”上,其质量也会受到年龄差距以及同胞个性特点的影响,当同胞年龄差距较大时会有“玩不到一起去”的情况发生。不善言谈、“独”的性格特点不利于形成良好的同胞关系。
(三)多孩时代(2011年至今):竞争为主的同胞关系
随着人口生育率的不断降低及人口老龄化程度的不断加快,国家为了调整人口结构、促进人口均衡发展,对“计划生育”政策进行了相应的完善和调整。2010年6月,国家人口计生委下发的《国家人口发展“十二五”规划思路(征求意见稿)》提出要“稳妥开展实行‘夫妻一方为独生子女的家庭可以生育第二个孩子’的政策试点工作”;2013年11月15日,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对外发布,其中提到“坚持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启动实施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的政策”,同年12月“单独二孩”政策正式实施[12];2015年10月29日,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13];2016年1月1日,修订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和计划生育法》第十八条第一款规定“国家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两个子女”[14],施行了30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自此终止;2021年7月20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公布,提出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15]。上述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体现了我国人口政策的新变化。
随着政策放开,二孩家庭增加,社会网络以及大众媒体开始关注头胎儿童的情绪和行为表现。同胞竞争成为这一时期的高频词[16-17],甚至一度被夸大为“同胞竞争障碍”,这也是社会巨变所带来的“不适”反映。据报道,武汉市一名13岁的初中生因为父母要生育二孩,不断以“逃学”“离家出走”甚至“跳楼”相威胁,导致母亲含泪终止了妊娠(《武汉晚报》2015-01-19);一些头胎儿童组成“反弟弟妹妹联盟”,要求父母写下“永远第一爱我”的保证书才能生弟弟妹妹(《东方今报》2015-01-29);父母生了第二胎以后“老大”不愿回家,并改叫奶奶为“妈妈”(《沈阳晚报》2015-02-01);9岁女孩行为退化成“婴儿”(《中国青年报》2018-07-13),等等。更严重的是自虐、自残乃至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打骂弟弟妹妹等一些恶性事件的发生。无论是“自从有了弟弟妹妹你们就不爱我了”的“控诉”,还是“抢弟弟妹妹奶瓶要求被抱着喂奶”的“退化”,以及由“弟弟妹妹小需要照顾,你让着他(她)点”的“父母偏心”引发的“欺负”与“戏弄”,“哄弟弟妹妹”的“不耐烦”与“生无可恋”,都体现出头胎儿童在与弟弟妹妹相处中渴望被关注及获得安全感的心理需求。虽然媒体报道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宣传效果,但从侧面也反映了儿童的不满和抗议以及因担心自己不再被重视或失去家庭中心地位而产生的竞争心理,同时也反映出家庭及幼儿园与学校教育的缺失。通过访谈发现,一位10后的“妹妹”(BQ14-10-YN)表示,“有意思的事情是哥哥总爱抢我玩具,我就打哥哥,也不是真打,闹着玩的”。可见,这也是截然不同的观点,也存在着相互陪伴、一起游戏的情况。
从对儿童同胞关系变迁历史和社会各界对“二孩”问题的争论梳理中可以看出,多子女时代到独生子女时代再到多孩时代的转变与“二孩”政策从禁止到放开再到全面放开以及“三孩”政策的变化密切相关,这种转变是社会转型的具象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回归”。
四、儿童同胞关系变迁的现实启示
通过梳理不同时代同胞关系的特点可知,同胞关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其中,既有温暖和谐的一面,也有冲突竞争的一面,其现实启示主要体现在父母如何更好地处理同胞关系上。
(一)正视同胞关系
同胞关系在人的成长乃至一生中都具有重要意义,是人完成社会化进程中的重要一步。父母应该正视同胞关系,不要过于担忧和焦虑,也不要夸大同胞之间的冲突和竞争。同胞兄弟姐妹之间有着天然的亲情纽带,应该给予儿童处理同胞关系的机会,对儿童来说,这也是他们处理人际关系以及解决问题的契机。同胞兄弟姐妹之间一起长大,彼此陪伴,是最好的朋友,有着重要的情感联结。父母可以创设机会,比如合作游戏的方式,促进同胞之间的分享、合作,形成温暖和谐的同胞关系。
(二)提高养育能力
已有研究表明,父母采用民主教养会促进同胞之间的和谐[18],摒除、紊乱、不干涉型等消极情绪教养方式会对儿童的情绪适应产生消极影响[19]。因此,父母应该从自身出发,理解民主教养的精髓,积极学习有益的养育知识,转变自身观念,平衡对子女的照顾,包括时间和精力,不要过度偏袒某一方。关注儿童的心理需求,可以采取讲绘本故事等儿童易于理解的方式对儿童进行引导,注意自身言行,为儿童树立良好的榜样示范,接纳儿童的不良情绪,倾听儿童的想法并给予适宜的回应。
(三)发挥同胞关系的积极作用
温暖和谐的同胞关系对儿童的成长具有积极作用。已有研究表明,儿童早期的同胞温暖显著正向预测儿童的社会能力[20];母亲采取以儿童为中心的同胞冲突应对策略时,同胞温暖也会增加[21];亲密的同胞关系可以减少攻击行为[22]。因此,父母应该充分认识同胞关系对儿童社会性发展的重要作用,更多关注同胞关系的积极作用,采取更加建设性的方式解决儿童同胞之间的冲突。儿童可以在与同胞兄弟姐妹的交往中,学会良好的亲社会性行为,积累人际交往的经验,为其身心及后续发展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