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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子的抒情短诗

2024-01-22杜海燕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短诗麦地海子

□杜海燕

(山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

从1984年的《亚洲铜》到1989年3月14日的《春天,十个海子》,海子一共留下了二百多首抒情短诗。大体上可分为三类:麦地系列,包括《熟了麦子》(1985)、《麦地与诗人》(1987)等;北方系列比重最大,包含很多写景诗;太平洋系列,如《太平洋的献诗》《折梅》等。这些优秀的抒情诗代表了海子本人和新时期诗歌艺术的高峰。海子的诗融合了古典诗歌、外来诗歌和当代社会的个人经验,独具大家风范。

一、意象和咏唱合一的特色分析

在每个民族的语言里,总可发现两种语言形式:普通语言和诗的语言。所谓诗的语言是以节奏韵律加强了的语言。新诗有两个问题还没有很好地解决:一是韵律和咏唱的特性;二是都市题材的诗化。翻一翻当下的诗歌刊物,我们的体会就更加深刻。普遍的叙事化、虚伪冷僻使诗歌越来越忽视音韵美和咏唱的天性。许多诗只能“看”,不能“读”(或者说只好看,不好读)。而我们的古诗则能读能看,而且往往是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想大声读出来,在反复的诵读中感受诗歌的氛围,体会诗歌的韵味,令人击节赞赏。新诗不会忘记新月诗派的功绩,更不能忘记海子的努力成绩。在海子的诗歌面前我们常常涌上大声诵读地冲动:“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美丽忧伤的灵魂涂上了一层铿锵的音韵,足以打动任何人。

海子的诗达到了真正的诗歌的境界,那就是“意象与咏唱合一”。胡适在1917年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中正式提出“不讲对仗”,把骈文律诗视为文学小道,告诫诗人不应该枉费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自此至今,白话新诗的格律问题或者说音乐性问题并未得到真正解决。虽然有徐志摩、闻一多等提倡并实践“新格律诗”,可是并没有在后世诗歌创作中得到积极回应,而是过分追求意象之新颖艰深怪僻,不堪卒读,造成了诗歌能分析不能看、能看而不能读的怪现象。海子提到:“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1]。在海子看来,诗歌绝不仅仅是修辞练习和怪异堆砌的意象的堆积。这不仅影响到人们对诗意的把握,而且使诗的审美效果大打折扣,对这一已经严重影响到现代诗的传播范围和生命力的问题,海子高扬起自己的诗学主张——意象和咏唱的合一。海子的抒情短诗就达到了这样的要求。意象质朴清新,渗透着浓郁的乡土中国色彩:土地、天空、河流、山岗、村庄,麦子、马车、草叉、茴香、蚕豆花……海子诗篇的韵律,则有着直抒胸臆、行云流水的动人品格。

戴望舒在《论诗零札》中曾说: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2]。更进一步,在海子的认识里,意象是“平民”,咏唱才是“贵族”,高不可攀的贵族。他的意象在一咏三唱中达到了抒情的极致,直抵人心灵魂。这才是诗的语言,让人百读不厌,就像纯正的中国诗歌,平白晓畅又富有智慧思想。我们强烈感受到了天才的气息和“生命”的存在。换言之,海子二百多首抒情短诗既以“麦地”为核心创造了独特而动人的意象体系,又带着极强的韵律美和音乐性。他的名作《面朝大海,春海花开》被谱曲传唱,在众多白话新诗中脱颖而出,是“意象与咏唱合一”的极佳证明。海子的努力,昭示了现代诗同样可以具有咏唱的特性和音韵的美,这是海子给予现代诗坛的一个重要启示。

二、麦地情节对燃烧的生命的智慧呈现

每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都会在创作中找到自己的心灵契合之物,得心应手之所在。正如梵高在绘画中“发明”了向日葵,海子(和他的朋友骆一禾)在诗歌中种植着广阔的麦地。《麦地与诗人》(1987)、《五月的麦地》(1987)是人们熟知的名篇佳作。以“麦地”意象为核心,海子组构了一个扎根大地的丰富多彩而充满生命活力的意象群,包括镰刀、马匹、瓷碗、杨树、河流等等,可以说这是艾青“土地”意象的传承与创新,成为对中华文化与国民心理又一次深入全面的书写创造[3]。《熟了麦子》(1985)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中国农民“靠天吃饭”的世袭心理,之后在同年写的《麦地》此意蕴更丰厚。

海子的麦地成为折射我们民族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麦地》中海子写道:“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一块麦地/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天堂的桌子”这一奇妙的比喻容纳了我们这个农耕文明的梦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坛是现代主义诗学成为时髦并牢固占据诗人头脑的年代,人们专注于诗学技巧,开辟各种奇异的创作路径,而海子则一直默默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麦地劳作”。在另一首杰作《答复》中,海子写出了面对麦地的痛苦思考:“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已经不是海子一个人的痛苦,而是一个民族在文明转型过程中所经历的深刻痛苦,时至今天,我们已经失去了与麦地或大地的血肉联系,成为了无根之存在,经济繁荣的表象背后是文化记忆和乡土情感的“一无所有”,是真正的“两手空空”!

海子的大理想是以麦地为基地建立庞大的诗歌帝国。他希望全世界的兄弟们都能在麦地里拥抱和自由奔跑,他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并把幸福的闪电告诉每一个人[4]。但这时他的诗中已经过多地充满了骸骨、鹰、泪水、神、王等这样一些渺远的、具有疼痛感的意象,以及血液、头颅、吐火等红色、死亡意象,“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竟然有如此简单深刻、直逼人心的痛苦而伟大诗歌!我们不知道海子在麦地上空看到了什么,悟出了什么,让他的诗发生了这样深刻而凶险的变化。也许是太阳让他高速飞翔,也让他深感“无力偿还”燃烧着的一切,于是他猝然坠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无论如何,他曾经自立为王,比起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系列、杨炼《礼魂》系列、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等诗歌作品,海子抒情短诗所表现出来的心灵视野更加的扎实深厚,显示出了无穷的活力。

三、浪漫主义精神的独特呈现

海子诗学的另一个重要主宰是:“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将黑乎乎的实体照亮。”这是海子独树一帜的浪漫主义精神的自我表白,是理解他的抒情诗创作的枢纽[3]。读他的诗,我们强烈地感受到那些经他的生命之光照亮的“黑乎乎的实体”带着原型意味,仿佛第一次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仿佛世界第一次“原来如此”,具有某种“神性”或形而上的意味。

在海子那里,浪漫主义不是主观抒情,不是自我陶醉,也不是一种心情。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自然”不是个人自我价值的依托,不是所谓情感的投射对象,而是沉睡在我们生命之中的生命,是我们灵魂深处的呼吸。我们看到海子的生命和“自然”的生命同时点燃,放射异彩。他所嗜写的黑夜、黎明、黄昏、秋……因为诗人的想象和创造而成为大宇宙生命的一部分。诗中的“我”也不再充当“主人公”的角色,而只是一个灵魂,纠结在大生命的呼吸下,表现着世界的秘密,“将黑乎乎的实体照亮”。像他所崇拜的诗人兰波一样,他想象的世界比现实本身更为真实,一个通灵者,能理解“花和其他不会说话的事物的语言”。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诗坛热衷于“现代主义”的理论话语和诗学实验,而海子(和他的朋友骆一禾)则“不合时宜”地高举起了浪漫主义的诗学旗帜。之所以说“不合时宜”,是因为在诗学理论不断进化、追新逐异越新越好的功利心态主导下,诞生并盛行于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早已遭到鄙视并被抛诸脑后了。但这无疑是偏激和浅薄的。事实上,在一个日趋世俗化(或物化)、主体性普遍衰缩的时代,浪漫主义所强调的自我价值与表现、“神性”或形而上追求会变得更加富有吸引力。恰如论者所说,“现代人是如此奇怪的一种动物:一方面,每个人都隐藏着一种对永恒的隐秘渴望;另一方面,当有人构建出一条通往永恒的桥梁之后(比如骆一禾、海子这样的浪漫主义诗人),人们又不免对其投以怀疑的目光,因为人们早就已经将世俗的、无神论的眼光看作天经地义”[5]。正是在这种充满张力的生存状况之中,海子的浪漫主义抒情短诗才获得了它的独特而崇高的位置。

四、结语

浪漫主义或本真主义是海子的生存方式。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命的诗人,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热爱生命[6]。世俗中存在的海子纯洁单纯,他的居室里没有电视、录音机、收音机,也不会骑自行车。他形单影只,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处事方法简单,恋爱失败。照他的说法,他只是一个“物质的短暂情人”,“从明天起”,他才“关心粮食和蔬菜”。照此,我们可以说海子是一个守旧过时的人,但不可以说他高傲不富有。因为他热爱诗歌,比热爱生命更甚地热爱诗歌,似乎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诗歌故,两者皆可抛。”在诗歌中海子表达了深厚感人的生命意识、赤诚浓烈的浪漫情怀和难以遣怀的孤独。海子在遗嘱中说,他自杀不为了任何人。恐怕只有海子自己感受得深说得对,他自杀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完善和诗歌理想。自他逝世之后,他的抒情短诗越来越广泛地被吟唱,人们从中吸收着生存的诗意和浪漫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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