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未来的女孩
2024-01-21弗雷德里克·S.德宾/著高雁行/译
一
费布尔·撒切尔有神奇的力量,却阻挡不了太阳下山。还没等她把这一章读完,太阳就坠入紫色群山之后的霞光中。天色越来越暗了,她眯着眼盯着手里的书。四周的枝条像一把又大又软、蘸满沉沉颜料的刷子,更快地聚起了黑暗,一轮银月在柔和的深蓝色天幕上闪耀着光芒。
可怜的伐木人的儿子能否再看一眼公主,能否找到走出森林的路,都得明天才能知晓了。费布尔叹了口气,合上书,将它收到袋子里。她撑在树杈上的脚都麻了。她抓住树枝,转动脚踝,等到双脚恢复了知觉,爬下树,落到苔藓上。
费布尔抻了抻裙子,掸掉衣服上的草茎、泥土和树汁的污渍。本来是条白裙子,但没有哪件白衣裳能在费布尔身上挺过一个夏天还能保持颜色不变。这有什么要紧?反正月光集市上也没人注意到她。就算他们看见她飞奔过萤火虫闪烁的田野,或者从大篷车之间闪过,在漆黑的夜里飞跑,也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她就是“神奇的罗德里克”最伟大的秘密。
月亮刚升起,费布尔就急速返回了。田野里已经挤满人群,颜色鲜艳的大篷车围成一圈,她躲在车辆的阴影中。车子有雨篷和木质踏板,拱形的大门吸引着村民进入这个奇妙的世界。
“只要花小小一枚铜钱,就能看到特拉蒙塔尼亚的奇观!”索尔特·莫德扎着猩红的头巾,披着绣着金色眼睛的披风,庄重缓慢地说,“来看看海龙的骨头,看看可怕的海怪爪子!只要一枚银币就能探索镜宫,毛茸茸的人兽吓破你的胆,胆小鬼千万别来!”
费布尔飞快地冲过空地,来到一辆远离车群的大篷车旁。这辆车蓝得像午夜的天色,装饰着金色的马和手持水晶球的巫师像。车门前,罗德里克肩膀宽阔的助手们将人群排成一列整齐有序的队伍。费布尔朝篷车底部的活动门板走去,就算有村民或者别的艺人看见她,也只会以为她是个女仆。
费布尔拧开复杂的门闩,听到索尔特·莫德的演说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我亲爱的朋友,只要一枚小小的金币……”说到这里,为了抓住人群的全部注意力,她一如既往地压低了嗓门,“只要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能来到‘神奇的罗德里克’面前,开启梦想成真之旅!”
费布尔听到人们的喘息声,难以置信的、渴望的叹息声,匆忙的脚步声。活动门板放了下来,她扭动着身体钻进黑暗和香料的香气中。
她的跪垫和矮桌正静静地等着她。费布尔爬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笔。罗德里克的访客们看不到帘子后面的她,只能看到画着奇怪符号的纱幔从篷顶一直垂到地板,而纱幔前异国风情的地毯上,盘腿坐着高贵的罗德里克。
费布尔隐隐约约能看到帘子外面,主人和访客的身影似乎都笼罩在烟雾中。罗德里克正用古老的伊尚图里安语吟唱,双手比画着神秘的手势,听到她来了,不满地瞟了她一眼。
罗德里克裹着缀满流苏的长袍,面前坐着一个农场里的男孩,这孩子被香炉冒出的烟呛得喘不过气。他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瞪圆的眼睛充满渴望。费布尔想,他肯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攒出那枚金币。
他的愿望会给他带来快乐吗?费布尔为这些急迫交钱的访客们感到难过。在她这十四年的人生里,她已经知道她的预言最后很少能让人快乐。
“爱,”罗德里克郑重的声音突然变回正常语调,“你,亨斯·韦林,渴望黛西·惠特菲尔德的爱,而它终将属于你!三天内,黛西就会向你表白。”罗德里克清晰地念出他们的名字,好让费布尔准确地写下来。
费布尔将笔蘸了蘸墨水,尽量又快又清晰地将这个爱情预言写在装订成册的纸页上。它会变成现实,因为费布尔写下的一切都会成真,除了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人生不能靠书写改变—只能靠生活本身,罗德里克是这么说的。这是她天赋的一部分,也是一直伴随她的诅咒。如果她写“明早我会吃到蛋糕和黄油”,只有厨子也这么想时她才能吃到。如果她写“我下周三会找到三枚金币”,下周三她从早找到晚也终将一无所获。
让费布尔害怕的是她无意识中写下的那些预言,那时她的意识在沉睡,手却自动握住笔写下那些文字。她控制不了这些,但它们就像别的预言一样,都会成真。她打了个寒战,想起一个关于她自己的、尚未实现的预言。这个预言很可怕,但罗德里克让她别害怕,费布尔就尽量不去想它。
亨斯·韦林逃脱了绝望的命运,他将得到黛西。他一遍又一遍地道谢,直到罗德里克不得不将他推出门外。
帘子后,费布尔偷偷地笑了。感激总是涌向神奇的罗德里克—帮他们实现愿望的人。没人知道所有愿望都是一个藏在一旁的女孩用纸和笔实现的。
第二位客人似乎是个富有的商人,说他在尖塔城就听过罗德里克。他摘下丝绒帽,将上足了油的直发从眼前拨开。“听说你能实现愿望,是真的吗?”他探身向前,急切地问,饥渴的目光让费布尔不太舒服。
“有一些,不是全部。”罗德里克拨了拨灯芯。
“你能让我永生吗?”
“不行。”罗德里克沉下脸,“星星上写着法则。每个人生命的长度都写在那里,我们改变不了。”
“那么,你能让我娶到阿洛迪亚女王,然后统治整个王国吗?”
罗德里克从钱箱里取出商人的金币,放到他面前。“你的要求不对劲,先生。我不能把任何已婚或者有了婚约的人再许给别人,也不会拿一个王国换一枚金币。我帮不了你,再见。”
费布尔屏住了呼吸,她不喜欢商人满面的怒容,也不喜欢他手握装饰着珠宝的腰刀的样子。
“那就说说你能干点儿什么吧。”商人说。
“我跟你说过,我遵守法则,就像星星、月亮、太阳遵守它们运行的轨道一样。没有法则,我们就……”
“查奥斯。”那人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至少费布尔听到他是这么说的。其实这个衣着华贵的陌生人说的是一个名字:考斯。
灯光摇曳,烛影憧憧。香炉的烟柱动了一下,仿佛车里掠过一阵冷风。费布尔感到寒气逼人,她倒吸了一口气。听到这个声音,商人歪过头,转脸看向她的方向。
费布尔丢下笔,双臂环抱住自己,缩向帘子后的角落深处。这人肯定看不见她……
那人的眼睛似乎盯住了她的眼,笑得更灿烂了。“所以是真的了,她在这里,书写未来的孩子。”他的声音似耳语一般低沉。
费布尔紧紧靠着墙,心怦怦直跳。这人怎么会知道她?
罗德里克毫不退缩地跪坐在地上,威严地说:“拿上你的钱,走吧。”
“不,我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商人说着抽出闪亮的弯刀。罗德里克身体两侧的铜瓮里随即喷出两道火柱,那是火灵在保护他。火舌红光闪耀,几乎舔到了篷顶。商人盯着火柱,脸上闪着火光,咧开嘴笑起来。
费布尔两手紧紧揪住衣领。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车内的空气突然都消失了。外面的人们尖叫着,狭窄的车窗外闪着诡异的光,费布尔还听到嗒嗒的马蹄声。
商人和罗德里克都站起身,紧盯着对方,他们的举动慎重缓慢,似乎在行某种仪式。此时费布尔知道了,那人和罗德里克一样都是魔法师。他向上的掌心上跳动着一团黑色的火焰,一团影子般的火。车里的光亮向火影涌去,瞬间就被吞噬了。
“费布尔,石棺。”罗德里克平静地说。
费布尔知道罗德里克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想抛下他。她伸手去够挂在墙上的长矛,很多年前,罗德里克曾用它杀死过图尔戈尼亚丛林里的野猪。
“费布尔!”罗德里克大吼起来。也许他听见了她从架子上取下长矛的声音,不过更可能是因为他太了解她了。他的声音不容置辩:“石棺!马上!”
光线逐渐在变暗,帘子似乎更黑更厚了。不对,不断扩散的黑暗是那人召唤来的黑色火焰,它凌虐墙壁,漫过地毯,吞噬挂毯,舔舐顶篷。辛辣的浓烟灼烧着费布尔的口鼻,火影的咆哮震耳欲聋,只有两个身影在火影中移动。
费布尔大喊着主人的名字,但她的声音被吞没了。热浪撞击着她的脸和胳膊,她去不到罗德里克身边。她别无选择,只能听他的。
在光亮彻底消失之前,她拿起那本书写预言的册子,从地板上捡起笔,祈祷笔尖上还有足够的墨水。她跌跌撞撞地走向远处角落里的石棺,那是个闪闪发亮的古代国王形状的金属柜子。这不是一具真正的石棺,罗德里克拿它做装饰,也将它当作费布尔的藏身之所,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用到。这柜子坚不可摧,而且是从里面上锁的。
费布尔挪开柜子前面的箱子和衣帽架,扯下盖着半个柜顶的满是灰尘的毯子。她打开柜盖跳了进去,这将她从外面的灼热中解救出来。在一片漆黑中,她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费布尔的裙子窸窣作响,紧贴着她汗湿的皮肤。她咝咝地吸着气,但什么声音也穿不透金属柜体。
没时间了,费布尔摸索着打开册子,是白纸还是写满了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写了。册子离得太近了,她的手臂摆出一个别扭的角度,但还是把笔尖抵在了纸页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凭感觉尽力写下:
罗德里克会打败敌人,
我出去时他还活着。
这想法很草率,她确信自己还能做得更好,但也只能尽快把这两句话写下来。她也不敢写太多,因为笔尖的墨肯定已经干了。
无事可做,只能等待。
罗德里克是个睿智的主人,他有时对她很严厉,但从不苛刻。费布尔想起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时她是个孤儿,在树顶上窥视着他。他在月光集市给了她一个家,并认可了她的天赋—她的诅咒。
等安全了,罗德里克就会打开柜子。只有他知道怎么从外面打开它。他肯定很快就来了。要是能听见些动静就好了。
她把册子抱在胸前等啊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后她再也坚持不住了。柜子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污浊稀薄,难以呼吸。她小心地摸到锁扣按了下去,随着一声响亮的咔嚓声,她推开了柜盖,拼命地吸着新鲜的空气。
眼前的景象令她迷惑不解:周围一片紫色光芒,浓烟滚滚,火焰毕剥,余烬闪耀,完全不是平常车内的样子。
她根本就不在车里!车已经没了—被毁掉了,倒塌的车体正在冒烟。黎明前的天空刚刚变白,她看到的紫光是火光混着晚上的空气。
四周空无一人,月光集市的每一辆马车都成了燃烧着的残骸,车上的人肯定也都趁着夜色逃走了。马蹄将田野踩踏得一片泥泞。一串串灯笼挂在灌木上,纸都破了,火也熄了。
可我写了预言!费布尔想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写了罗德里克会打败敌人,我出来时他还活着……她摇摇晃晃地从柜子里爬出来,无力地跪倒在马车焦黑的残骸旁的泥土里。一尊彩色巫师像仰面躺在地上,巫师手里的水晶球已经裂开了。
费布尔抱着膝盖,盯着月亮。极度的悲痛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默默地为罗德里克哭泣着。
突然她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她跳起来,循声走过破碎的镜宫。在那里,在即将消逝的月光下,罗德里克倚着一块石头躺着。他浑身都是烟灰,脸被严重烧伤,呼吸微弱。
“罗德里克!”费布尔跪在他身旁,抓着他的胳膊。
他还活着,预言成真了!敌人也不见了。罗德里克确实获胜了,但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这场景费布尔此前曾见过很多次。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墨水!”费布尔大叫一声,她得写一个新的预言挽救他的生命。
“不。”他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必须找到笔和还没毁掉的墨水。“你不能死!”
“费布尔,听着,去……寂静堡,静默修女都会帮你。告诉她们……我的名字……”他几乎说不出话了,声音时断时续。
费布尔流着泪叫着罗德里克的名字,但他再也没有回应。他已经踏上了超越时间之门的生命旅程。
在燃烧着马车的土地上,天光渐亮。月光集市消失了,成了她的过往。费布尔·撒切尔站起身,她,也将踏上新的旅程。
二
费布尔不是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即使周围没有学习者,闪烁的蜡烛下方的长桌上也没有抄写员在工作,阴影处,一排排的书架前,还是有人在盯着她。她时时听见呼吸声、脚步声、衣服的窸窸窣窣。这些声音告诉她,这不是看守图书馆的静默修女。静默修女在书架间穿梭时毫无声息。她们没有呼吸,她们是幽灵。
无论如何,在她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穿过沃帕萨尔沼泽后,饿得半死、衣衫褴褛地敲响大门时,是静默修女用冰冷的手牵着她的胳膊,将她迎入寂静堡。她告诉她们,是罗德里克让她来的。她们将她带到一个舒适的房间,房间不大,只放了一张窄床和一张写字台,还有烧着火的壁炉。浴室有热水可以洗澡洗衣服,厨房里也总有丰盛的食物,但她从来没见过谁在做这些。为了表示感谢,她洗了盘子扫了地,但她总是一个人吃饭,从没见过一个活物—除了在她日常打发时间的图书馆里的访客。
那些学习者们不善与人交往,他们总是独来独往,只想安静地待在发霉的书堆里。
今晚,费布尔决心找出究竟是什么人藏在图书馆里。她要一直待到人都走光了,搜遍每一个角落和储藏室,一定要把这个害羞的偷窥者找出来。在月光集市的生活教会她,夜晚的世界看起来跟白天不同。有时,在阳光下隐形的精灵和秘密会在月光下现身。
夕阳西下,图书馆的访客们都走了。静默修女排成一列黑影,逐一灭了灯,锁好门,走上通向她们房间的走廊。幽灵不用睡觉,但在生前,静默修女生活得规律有序,死后依然保持着这种节奏—夜晚就该是休息的时间。
费布尔虽然躲在柱子后面,但她怀疑静默修女其实知道。如果她提出在图书馆过夜,她们也会同意的,毕竟活人的突发奇想往往都不可理喻。等她们都离开了,费布尔开始琢磨最后一位修女死了多久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活人来替补。也许没有比死者更好的历史守护者了。
天上一轮满月,当它从窗框上探出脑袋时,大厅地板银光闪闪。她自己藏在阴影中,却能看清别的地方。完美的时刻!
哪怕要花上一整夜,我也要从这头搜到那头,她对自己说。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侧,她背靠东墙,盯着桌椅和逐渐被黑暗笼罩的书籍。八座露台高高耸立,每一座都通往另一片拥挤的走道和书架。费布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太蠢了。一整晚都不够。这个神秘的窥视者有太多地方可以藏身了。
干燥的空气里有衣服的霉味和皮质封面的气味。某处有老鼠啃食声,也许是在垃圾箱里。费布尔仔细思索着:偷窥她的人习惯躲起来,此刻八成正在盯着她。
她清清嗓子。“喂!出来吧,别害怕。”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传得很远。
一片寂静,连老鼠都停止了咀嚼。某处有双眼睛在盯着她。费布尔张开双臂,然后垂向身体两侧。她能说什么呢?“我们能谈谈吗?我没有恶意。偷窥别人是很不礼貌的。”
接着她就开始嘲笑自己的愚蠢。为什么她之前就没想到呢?只要有支笔,有张纸,就迎刃而解了。她匆忙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她找了一张纸,一支笔,蘸了墨水,写下:
不管图书馆里藏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马上在我眼前现身。
她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面向宽阔的大厅,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一阵声音传来,她瞪大了眼睛:那家伙发出巨大低沉的咕噜声,像是什么野兽正冲过来。声音越来越近,费布尔还没来得及思考或者逃跑,一个黑影就从尽头的书架后闪出来冲向她。她瞥见一双焰火一样的眼睛,毛茸茸的隆起的后背,四蹄咚咚,两根獠牙,还有爪子和覆着一层皮的翅膀。这怪物没有完全飞起来,而是以滑翔的姿势一跃而起,撞飞了一尊雕像的脑袋。又一跳,将一张小些的桌子撞得粉碎,椅子也滑到一旁。
会飞的野猪?恶龙?不管是什么,它向费布尔直冲过来了!中间只隔了一张长桌。
费布尔向左边冲过去,那怪物也在长桌对面随着她掉转方向,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费布尔赶紧滑着脚改变了方向,向右冲去。
那怪物张开大嘴颤声咆哮,落在桌面上,东冲西撞地四处寻找她。它一转身,翅膀又撞翻了两把椅子,纸张飞舞,墨水四溅,桌面嘎嘎直响。
费布尔要想出去,就只能从怪物身旁经过,或者从背后的窗户跳出去。但没时间开窗子了,鼻息咻咻的巨兽又张开翅膀,缩紧身子准备猛扑。费布尔趴下身子钻到桌子下面,桌子嘎吱作响,她觉得整张桌子都要塌到她身上去了。
这噩梦一般的怪物跳下桌子,一边喷着鼻息一边用鼻子将椅子扫到一旁寻找她。她能闻到它喷出的难闻的滚烫气流,它猛地合上嘴,差点儿咬住她的袖子,她拽出袖子滚到一边。
她被一堆椅子腿困住了,拼命挣扎也挣不脱。过不了多久,那可怕的牙齿就要龇到她面前了!
怪物在怒吼,费布尔在尖叫。
她强打起精神,但撞击声忽然远去了,怪物像是很痛苦地尖叫起来。
费布尔抬起头,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挣扎,四蹄朝空中乱蹬,翅膀拍打着地面。月光像冰柱一样在钢刃上闪闪发亮。似乎有一道红色的火焰从怪物体内喷涌而出,光芒耀眼,晃得费布尔捂住了眼睛。焚烧的恶臭味几乎让她窒息。过了一会儿她透过指缝往外看,怪物庞大的身躯已经不见了,地上只余一摊黑色泥浆,像一个油乎乎的泥塘,还在冒烟。
透过烟雾,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阴影中,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费布尔。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身形又瘦又小。她一身黑衣,苍白的皮肤却像大理石一样发着光。她的头发像午夜的瀑布一样黑,眼神锐利,生机勃勃。她手中的长剑沾满了怪物油腻的血迹。费布尔眼看着那血迹变成烟雾散去了,剑刃洁净如洗。
“是你!是你在偷窥我,你还杀了它。”
女孩迈步到月光中,墨黑的长披风沙沙作响。它是由成千上万的叶子织成的吗?不对,是羽毛。她穿的是一件黑羽披风,仿佛是由夜色织成的。
“那是什么东西?”费布尔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是个矮人,它是一个强大巫师的暗探—就是耳目。它在监视你。它能改变形状和大小,只有你让它现形时,它才会显出这么个可怕的模样。”
“我让它现形?”
女孩重重地打了个手势,费布尔看见上百只老鼠涌出来围成一个圈。她吃惊地吸了口气,看见更多的老鼠抖着胡子从书架上、角落里涌了出来,还有蜘蛛和硬壳甲虫。费布尔刚仔细看了它们一眼,它们就四散奔逃,各忙各的去了。
怎么回事?
不管图书馆里藏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马上在我眼前现身。
“你满意了?我们都在你眼前现身了。”女孩说。
费布尔上前一步,问:“你是谁?”
“这有什么要紧?”女孩把又长又直的头发别到耳后。
费布尔回想着女孩关于怪物的话,一股寒意掠过心头。她想起那个进了罗德里克车里的巫师,他还提到了她。“你怎么知道它是矮……是暗探?”
女孩得意地笑了。“我跟我父亲去过你根本不会相信的地方,他打过交道的巫师不计其数。”她指向怪物冒着烟的泥沼,“看,还是能看出沼泽藤蔓和一些猪皮—跟一些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起混在大锅里煮,然后被魔法赋予生命,矮人就是这么做成的。”
尽管费布尔差点儿死了,她还是笑了。她喜欢这个狡黠的女孩,毕竟这女孩救了她的命。
她伸出手:“我叫费布尔·撒切尔。”
那女孩只是挑起眉毛看着她,一边把剑插入腰间的剑鞘。
“那个巫师不会相信是我自己杀死这个暗探的,所以你需要个帮手吗?”费布尔问。
“我不需要帮手。”擦肩而过时,她却说,“跟我来。”
“我们去哪儿?”
“安全点儿的地方。真是糟透了!修女们会大发雷霆的。”女孩从一片狼藉中蹚出一条路。
“这我倒想看看。”费布尔说着匆忙跟上了女孩。
她们走进书架间的一条昏暗通道。女孩走在费布尔身旁,引她深入图书馆的迷宫。“我叫阿拉切利·卢米妮。叫我卢米妮就好了,这简单一点儿,还没人能把阿拉切利念对。”
“阿拉切利。”费布尔小心地说。
“叫我卢米妮。”女孩眯起眼睛。
她领着费布尔上了一段大理石台阶,二层,三层,四层……不停地往上走。费布尔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们上到第九层,费布尔刚想瘫倒在长椅上,卢米妮却从一个执剑天使像旁挤了进去,将她拽进一个壁龛。
费布尔气喘吁吁,卢米妮推了推壁龛的墙壁,一道暗门朝里打开了。月亮透过天窗照进来,照亮一道向上的竖井,墙上固定着一架梯子。卢米妮关上身后的门,爬上了梯子。
费布尔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疲惫不堪,她还是跟着卢米妮沙沙作响的黑羽披风,向月光深处走去。
三
她们到了图书馆最高的穹顶下方一个安静的地方,这里闪着奇妙的银光。“小心点儿。”卢米妮领着费布尔贴着墙走过一个弧形露台。在低矮的栏杆后,她们可以从露台的边缘,这个十层高的地方,直直地往下看向图书馆的中庭。远远的地面上,矮人攻击过的地方家具七零八落。它闷燃的血液还在冒着烟,飘向高耸入云的穹顶。
她们从露台走上一处木头搭成的阁楼,墙上有个三角形壁龛。费布尔本以为这是个储物间,但很显然卢米妮住这儿。这里有好几十本书在卷轴间堆成垛,还有一个大理石半身像、两口挂着沉重挂锁的箱子,角落里有一张被褥凌乱的小床。她们一来,几只老鼠急匆匆地逃走了。
“希望你不会梦游。”费布尔喃喃地避开阁楼的边缘。
卢米妮掀起披风开始转圈,披风也旋转起来,羽毛闪闪发光。“像鸟儿一样,是吧?从这儿我能看到下面的一切。”
费布尔觉得卢米妮有很多秘密。墙上的灰泥块块剥落,但木器都很精致,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檩条和横梁上雕刻着装饰性的枝叶,枝叶间探出人脸的形象。圆窗外月色如水,窗框是由四个扣在一起的环组成的一个大大的圆。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费布尔问。
卢米妮又耸了耸肩。“我不去记时间。我过去一直跟着我父亲旅行,他为图书馆搜集图书,那是他毕生的事业。”她卸下剑,挂在梁上。
“我记得你说过他跟很多巫师打过交道,还去奇怪的地方旅行……”
“最稀有的珍本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那你认识这些修女吧?她们让你住在这里的吗?”
卢米妮点点头:“我想借什么书就借什么书。”
她们面对面站了很久,费布尔看见卢米妮的眼睛是灰色的。“好吧,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费布尔最后说。
“是的。我知道你是谁,我父亲说你肯定会来的……书写未来的女孩。”卢米妮端详着她,“很多书里都提到你的预言。”
费布尔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预言?”
卢米妮轻抚她的脸。“从你来这儿起,我就在观察你,有时就在你身后。我看过你读的书和你给自己写的东西。你在害怕。你想摆脱你的天赋,因为对你来说它就像个诅咒。”
费布尔双手紧握转过脸:“你也是个探子吧!”
“是你闯进我的地盘,我有权利观察你。一个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观察和倾听。”卢米妮转过身在一只箱子前蹲下,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锁,“我也认识你的对头,如果你是预言家女孩的话。他无所不能,精通一切魔法,上天入地地找你。他是魔法师里最坏但又最强大的,名字叫考斯。”
考斯。费布尔想起罗德里克马车里那个头发上足了油的男人,他曾说出她的名字。他虽然没找到她,但也没被罗德里克杀死。费布尔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感觉四周黑暗袭来。
卢米妮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皮包,又从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
“这是什么?”费布尔问。
卢米妮走上一根从阁楼延伸至露台的木梁。她坐在梁上,两脚悬空,月光笼罩着她。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费布尔紧张得声音发抖。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再说,这里的光线也是最好的。来吧,如果你想看看这个。”
费布尔爬到梁上,心怦怦直跳,都不敢朝下看。她挨着卢米妮坐下,不去想空荡荡的脚下。
书的封面上有一棵凸起的树,深深地扎着根,树干宽阔舒展。卢米妮打开封面,古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扉页上有魔法字母。费布尔认识这是伊尚图里安语,巫师和魔法师们用了好几个世纪的语言。她在罗德里克的书里见过,但从没学过。
“你会念吗?”卢米妮说,“不会啊?这是《阴影之书》。但在伊尚图里安语里,‘阴影’也有‘未来’的意思,就是说,还没有出现在光中,也不能被清晰地看见。”
“你父亲教过你伊尚图里安语吗?”费布尔感到一阵孤独和悲伤。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罗德里克人很好,但跟她总是有点儿距离感。他从来没给她做过布娃娃,也没有像集市上的父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将她扛在肩头。
“教过,不过你看,这儿有点儿奇怪。”
卢米妮又翻了一页,费布尔感觉自己眼睛花了。字迹像袅袅青烟一样在泛黄的纸页上持续不断地盘旋,什么都看不清。
“阴影,也就是未来,还没写好。”卢米妮快速翻动书页,每一页都一样,字迹扭曲蠕动,还没成形。突然她呆住了,手中的书差点儿掉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书页。
费布尔凑过去,看到流淌的字迹中有两行字像溪流中的石块一样纹丝不动。墨迹在它们四周奔涌。这两行字不仅是她认识的语言,而且是她的笔迹!她太熟悉了:这是一则预言。这是她四年前在自己的册子上写过的,当时还根本不知会有此时此地。
那会儿她应该在做白日梦,也可能是睡着了,她的手自己握笔写下的:
我将从秘密楼梯下到无人生还的科斯洞穴,在那里写下最终的预言。
费布尔紧紧抓住卢米妮的胳膊,生怕突如其来的眩晕将自己从梁上拽下去。
卢米妮眨眨眼,把书收了回去。“我从没见过这个,你在这儿,它才显现出来。”她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费布尔,“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我要死了。”费布尔喃喃自语。
“也许吧,”卢米妮两手抱着书抵在下巴上,“但这肯定意味着一部分未来已经注定。你会走下秘密楼梯。”她的手指敲打着皮质封面,苦思冥想,“科斯洞穴是考斯的住处。是的,你可能确实要死了。”
费布尔闭上眼睛稳住呼吸。“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你从图书馆借的吗?”
“不是,我父亲托送信人送给我的。我确信他被杀了,因为这书是他从无权拥有它的人手里偷来的,那人想把它夺回去。”
费布尔低下头,用手指捋了捋头发。她感觉自己支离破碎,几乎不能呼吸。
“别这么懦弱。”卢米妮说。
费布尔瞪了她一眼。“说得容易,你是没有尝过被预言像墓碑一样压在下面的滋味。”
“对,确实没有。”卢米妮来回晃着悬空的脚,像坐在舒适的枝丫上,“对我来说,这是私人问题。”
“什么意思?”
“我父亲的最后一趟旅行就是去寻找《阴影之书》。它富有力量,我在别的书里读到过它。考斯将它从知识火焰大厅里偷了出来,那火就灭了。费布尔,你看见了吗?考斯杀了我父亲,是为了把书夺回去,还到它本来的归属之地。你也许会走向死亡,但这条路上你不是一个人。”
费布尔惊讶地看着她。“但是我既不知道秘密楼梯在哪儿,也不知道科斯洞穴在哪儿。”
“真的吗?我知道。”卢米妮挤挤眼。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又这么勇敢,那你还等什么呢?为什么还不出发去搞定这一切?”
卢米妮看向远方。“也许你就是我的勇气,预言女孩。我一直在等你和你的天赋。你想书写未来吗?”
她微笑着伸出手,费布尔握住了她的手。
四
费布尔将脸凑近观察台。几片雪花在月色中飞舞,风摇晃着常青树。她裹紧披风,感觉暖和了一些。晚上,发动机里火光微弱,水管里的水也凉了,蒸汽车上更冷了。不过过去几个星期,她们都追随着黄昏山脉上空闪烁的亮蓝色塞雷斯星的指引,朝北方长途跋涉。她们穿过埃尔塞温王国,深入海提莉亚森林,在谷仓睡过觉,爬过树篱和灌木丛,如今能坐在这辆轰隆隆的车里已是极为轻松了。
费布尔不能写个预言让这趟行程变短,她这个能力不能直接用来令自己受益。幸运的是,卢米妮荒野求生的本领很强,她父亲还留给她一袋金币,弄不到的东西都能在旅店买到,这笔钱花了很久。她们从不跟别的旅客同住。考斯手下的骑手正在追捕她们,她们遭遇矮人后就离开了寂静堡前往科吉纳,一路上已经两次险些落入敌手。第一次,在铁骑轰鸣而过时,她俩躲进卢米妮的黑羽披风,藏在桥下的阴影里。第二次,费布尔匆匆写了个预言,让动物在密林里发出激斗的声音,将追捕者引开了。
费布尔听见车厢门在她身后慢慢地打开又关上。卢米妮回来了,她披着黑羽披风,看起来活像一团黑影。费布尔匆匆走下梯子,进入车厢后面角落里空无一人的小厅,她们已经在那里藏了三天了。
卢米妮咧嘴一笑,放下背袋,掏出一块奶酪、三个土豆、一个苹果和两小条熏鱼。
“好身手!”费布尔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我不介意向贼下手。”卢米妮解下水袋咕嘟咕嘟大口灌了起来。
费布尔感激不尽地啃着食物。就连狡黠多智的卢米妮听说她们搭上了强盗的便车,也不禁啧啧称奇。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她俩正在一片小树林里,悄悄穿过一片蕨类植物,靠近一堆篝火。围着火堆的那群人坐着九辆闪亮的蒸汽车,像是前往首都的商人。在一辆车里,卢米妮发现一个没上锁的隔间,她们溜了进去。里面没有货物,只有空箱子、破桶、绳子和一顶堆成一团的饱经风雨的帐篷。乱糟糟的篷布倒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她们挤在那里,很快听明白这群人是度假的海盗,他们偷了这些车,打算乘车潜入首都的城门,伺机打劫。
“他们要是能骗过我,就能骗过城门口的卫兵。至少考斯永远不会上这儿来找我们。”卢米妮悄声说。
海盗们一天两次给炉子添煤,烧水制造蒸汽。每到这时候她俩就躲进帐篷,不过大部分时间她们都待在那个隔间里。
费布尔啃着土豆,掰下半块奶酪。“我们快到科吉纳了。”
卢米妮点点头。“尖塔之城。”
“明天怎么办?”
“进城之前咱们就安静待着。”卢米妮把头发拢到脑后,“我倒不担心科吉纳。”
是的。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它著名的尖塔下的科斯洞穴,我会死在那儿。费布尔想。
车身在月光下模糊地发着光,让费布尔想起月光集市,想起罗德里克—她唯一的父亲。如今,罗德里克像真正的父亲一样为她而死。她嗓子哽住了,泪水盈眶。
卢米妮看着她。卢米妮灰色的眼睛有时像严冬的海面一样翻腾,有时她坐在石头上盯着天尽头,一言不发。但费布尔从没见她哭过。
“来吧,在他们醒来之前,我们出去看看。”她拍拍费布尔的肩膀。
卢米妮包起苹果核和鱼骨头。此时正是午夜,离海盗添煤大概还有一个钟头。她俩一起爬上车顶的观察台,站在横档上,向夜空中看去。干枯的树叶打着旋儿扫在车身上,枯萎的草地向两边蔓延,矮树丛遮住了海盗们在一旁扎营的溪流。一阵微风吹得篝火乱颤,三个负责夜间守卫的海盗嘟囔起来。随着时节变寒,尤农星越升越高了。此刻它身披松林上空升腾的薄雾,在群山之巅光芒闪烁。
星空让费布尔深感慰藉,她暂时远离了世上持续不断的烦扰。罗德里克说人死后会去往星空另一头的世界,费布尔望着星空,就像望着父母—此刻还有罗德里克。她希望他们都在那里望着她。“我马上也要过去了。”她喃喃低语。一个哨兵沿着车队走过来时,她们俩都躲了起来。哨兵的脸被宽檐帽遮住了,费布尔盯着他那把锋利匕首的柄,刀身是一种植物的叶子做的,这种叶子干了以后坚硬如钢铁。
突然一个海盗大叫起来。慌乱间费布尔以为她们肯定暴露了,一名卫兵匆匆跑过,边跑边敲打每一辆车:“快出来,野狗来了!”
卢米妮轻轻推了推费布尔:“快藏起来!”费布尔摇摇头,她想搞清楚出了什么事。
人们喊叫着从马车上滚落下来。有人把火浇灭了。海盗头子咆哮:“伙计们,发动车子到树林里去!”
她们所在的车厢被撞得砰砰直响,费布尔屏住呼吸,卢米妮也握住剑柄。她们听到木头被扔进炉火的爆裂声,海盗吹火声,还有呼呼的风箱声。
他们在躲避什么?
车子摇晃着动了起来。费布尔紧贴在梯子上,听见巨大的齿轮转动声。车轮碾过草皮,九辆车缓慢地朝山坡高处的灌木丛驶去。
“太慢了!蒸汽不足!车子会冲下去的!”一个驾车人大吼。
烧锅炉需要时间,马车只能靠又粗又紧的盘簧提供的机械力上山。这是紧急情况下才会用的动力,只能让车驶出几码远,几乎难以赖此逃生。海盗忘了绞紧盘簧的那两辆车纹丝不动,驾车人和司炉人丢下车子,飞快地朝山上跑去,金色纽扣和耳环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顺着逃跑人的目光,费布尔看向西南方的天空,倒吸了一口冷气。
起初,云层中只有闪烁的火光,像是一场奇怪的闪电爆。紧接着蒸汽滚滚,从雾气中冲出一艘海上巨轮,白帆鼓满了风—夜空中翱翔着一艘船!船舷栏杆上挂满火光跳跃的灯笼。此时大船已停止猛冲,开始平缓地飞行,船身掠过树梢。
车中爆发出喊声:“蓝!蓝美人!这是红玛姬!”
费布尔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月光集市上,她听过许多关于凶猛的海盗玛格丽特·欧莎娜汉的传说。旅人们津津乐道于她惊人的美貌、火焰色的鬈发、幽绿如大海的眼睛,以及她的残酷无情。她曾经打赌赢了一个能控制风浪的巫师,作为战利品,她得到了一个能让她的蓝美人号飞起来的咒语。
松枝划过车厢的两侧,马车颠簸着穿过一片树林,又来到一片空地。绞盘力道不足了,车慢了下来。“快点儿,你这废物!”驾车人怒吼。
蓝美人号在头顶掠过,船员像蜘蛛一样抓紧绳网。费布尔看见他们胡须浓密,系着印花头巾,文着黑色文身,一笑就露出缺了的牙齿。轰隆一声巨响,球鼻艏撞上了前头的一辆马车,船尾耸得像教堂一样高,还飘着海盗的骷髅旗。紧接着船身像一只巨大的风筝掉了个头,船帆鼓起,船员的嬉笑盖过了风声。
蒸汽车被困在纷乱的树丛里,熄了火,绞盘松了,车窗外满是细长的枝条。“太好了,我们有掩护了!”卢米妮嘀咕着,车一停下来她就下了梯子,费布尔跟在后面。卢米妮推开车厢门,张望了片刻,跳进黑暗中,向费布尔招了招手。她的黑发在苍白的脸庞边闪着光,眼睛闪闪发亮。她像一头半鸟半狐半是阴影的野兽,跟红玛姬一样吓人。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卢米妮把费布尔藏在披风里。一个海盗走过去后,她们藏到了一棵树下。
“玛姬!”海盗头子大喊。他两脚张开站在车头,有条腿是木头做的假腿。他的外套和辫子在风中飞舞。他挥舞着邪恶的短剑,仰头盯着蓝美人号,它正盘旋摇摆,灯笼乱晃。
一根长绳从船尾一直延伸到一棵松树的树冠上,红玛姬在树顶抛了锚,船员们正顺着绳子滑向地面。
“玛姬!”木腿海盗头子咆哮,“无礼的家伙!你连自己父亲也不认识了吗!”
蓝色美人号的船员们跳上蒸汽车亮出兵刃,但看到车里是海盗而不是商人,个个瞠目结舌。
红玛姬一只脚踩着船舷,重心压在膝盖上,双臂抱在胸前。她的头发在宽檐帽下火焰一样闪烁,费布尔简直疑惑帽子为什么还没有燃烧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玛姬盯着父亲。
海盗头子把手背在身后。“跟你做一样的事,傻丫头,只不过在不同的地方。我们要去把科吉纳城搬空了!”
玛姬挑起眉毛。“你们也要去科吉纳?”
“是的,”海盗头子说,“看着点儿,学着点儿!你就祈祷等你长大也会这么能干吧,小东西!一个会飞的澡盆不会让你变成真正的海盗!”
玛姬大怒:“我跟你一个酒鬼骗子没什么可学的,我从这儿都能闻到你的臭味!”
父女二人怒目相向了很久,他们的手下都糊涂了,像柱子一样呆立不动。突然二人捧腹大笑。
卢米妮拽了拽费布尔的胳膊。“我们没时间了。”卢米妮说。
“不对,这边!”卢米妮还没来得及反对,费布尔就朝山下的黑暗中冲去。海盗们正欢呼着相互拍打着对方,没人看见她们冲过空旷的草地。她们走到停锚的那棵树前,卢米妮会意地点了点头,爬上树,用剑砍断锚绳。锚重重地掉到地上,费布尔闪到一旁。
蓝美人号风帆饱满,迎风疾驰,却无人掌舵。船头戳进地面,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然后船身平飞起来,呼啸着穿过树丛。海盗们从大笑变成惊叫,像老鼠一样四散奔逃。蓝美人号撞倒了三辆马车,继续吱吱嘎嘎地向林子里驶去,当船员靠近船舵时,它又飞了起来,掠过树林。山坡上,两队海盗追逐着幽灵般的船身,边喊边骂。
“聪明!”卢米妮回到费布尔身旁,挽住她的胳膊,“这下他们有的忙了。所有人都会出来看是什么动静,我们从那边绕过去。我想我们把科吉纳从海盗手里救下来了。”
费布尔吸了一口有松树和青苔香味的冷空气。我们快要死了,她想,不过我们给了红玛姬一个难忘的夜晚。她跟在卢米妮身后跑着,觉得充满力量。
五
“醒醒!”卢米妮摇着费布尔的胳膊,“你又在搞这个!”
费布尔在飘雪午后的苍白光线中睁开眼。她正在一个干草藤搭成的供旅人歇脚的棚屋里,蜷在一条石凳上打瞌睡。在一上午往尖顶之城科吉纳进发的旅程后,她再也撑不住了,睡了会儿。卢米妮将黑羽披风收进了包裹里,她俩看起来饱经风霜,混在行色匆匆、戴着皮帽的行人中毫不起眼。刚才费布尔睡着了,卢米妮在一旁守护。
“我以为你醒着!你写了这个,但接着就打起了呼噜。”
费布尔的旧预言册子依然摊开在她的腿上,她手里还握着笔和墨水瓶。
她感觉雪花飘进了她的身体,血液都凝固了。这一则无意识的预言!她的意识睡着了,手却写下了它。她的心怦怦跳着,想把精力集中在字迹上。
“是伊尚图里安语!我以为你不懂呢。”卢米妮瞪大了眼睛。
“我是不懂。”费布尔抚摸着奇怪的字迹,还没干的墨水洇开了。
卢米妮从包里取出《阴影之书》。她快速翻动书页,书中的字迹依然像烟雾一样飘动。忽然流动的字母中显出费布尔的字迹和语言,那是她自己刚写下的那则新预言:
去寻找秘密阶梯:
在雷吉特树的树枝下,
在浩瀚大海的咆哮中,
你身后的桥被冲走了,
在那里,
你必须等到月光闪耀在阿鲁沃。
卢米妮吃惊得脸都亮了。“我们有救了!要么是这本书的力量,要么是你的力量。这是个谜语,等我们解开它,就能找到秘密阶梯了。”
费布尔怒视着卢米妮。她很生气,卢米妮明明说过她知道秘密阶梯在哪里,其实她只知道它在科吉纳的某个地方。她叹了口气,研究那古怪的诗句。雷吉特树又高又直,生长在南方,但她还没在科吉纳见过这种树。海倒是不远,但这里也听不到海浪声。“这没用,什么桥?阿鲁沃又是什么?连个真正的地点都没有!”她嘀咕着。
“有,阿鲁沃就是梦之地,我们在梦里都会去的地方。只要我们能梦到月光在那里闪耀就行了。”
费布尔皱起眉头。“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能梦到什么。”
“不对。阶梯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我父亲是这么说的,虽然他也从没去过。”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她们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去问询秘密阶梯的事。费布尔琢磨着怎么写一则有用的预言,但对她有利的事,比如“费布尔马上就能找到秘密阶梯”,这种预言根本不会生效。也许她能预言一个启示—阶梯的入口处会向天空射出一束光?算了,那还不如拿着大喇叭向考斯宣告她就在这儿呢。
费布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去城里最低的地方吧。不管在哪里发现向下的阶梯,我们就下去。”
卢米妮想了想。“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俩顺着一道狭窄的螺旋形台阶走到一条水渠边时,费布尔想出一个点子:她可以写卢米妮找到秘密阶梯。“停下!”她悄声说。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们正在一条地势最低的街上,码头伸入黑色的水渠。一只老鼠从一捆烂麻绳上跃过,间隔很远的灯笼倒映在水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淤泥和永远没干过的石头的味道,远处传来马车声和说话声。费布尔来到一堵摇摇欲坠的矮墙边,坐在一条长凳上,在黑暗中打开她的预言册子。
“别磨蹭了,我们不能在这儿耽误时间!”卢米妮抓住她的胳膊。
费布尔挣脱,拿出笔和墨水。她打开册子,环视这条暗沉的街道,这里就像一条隧道。
“快点儿!这是盗贼的地盘,我们得赶紧离开。”卢米妮气呼呼地说。
“让我弄完!”费布尔说。她快速写下:
一个好心人将卢米妮安全地带到秘密阶梯。
她点点头。完美。
寂静的街道让卢米妮焦灼不安。“我觉得这儿很危险,我们得赶紧上去……”
费布尔相信预言会生效,如果卢米妮在高一点儿的地方可以放松一些,那也不影响它的效果。
她们朝螺旋楼梯冲过去的时候,卢米妮气喘吁吁,跪倒在地。费布尔以为她被绊倒了,抓住她的胳膊想帮她站起来。但就在此刻,她感到腰间生出一股寒意,好像一阵冷风吹在脊梁上。她瘫倒在地,卢米妮瞪大了眼睛。
“巫术……”卢米妮握住剑,剑却从她手中滑落,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费布尔的手也麻了。她用胳膊肘撑着地,使劲喘着气。街上寒意彻骨,一阵叽叽咕咕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她看到一个手脚细长、像小孩子那么高、猴子一样的身影掠过,它长着黄色的眼睛,咧着嘴笑着跳着,似乎不是一个固定的形状,而是一团影子。
“巫术,咒语……”卢米妮鼓足了全身力气大吼。
那猴子的抚摸是一道魔刺,费布尔两肘撑着身体,两手哆嗦着,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她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它闪着微光,一直在晃动。预言为什么没起作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接着费布尔听到一声喘息,像是一个老人沙哑的吼笑声,这声音像马蹄踏在沙土上一样说起了话。
“干得漂亮,赫博!棒极了!”
这会儿费布尔能看见他了:一个皮包骨的高个子,披着连帽披风,拄着一根手杖缓缓走近,每走一步手杖就要敲一下地面:笃、笃、笃……手杖的顶端有个白色的装饰—好像是个球?
不对。是骷髅头。卢米妮拼了命想拽着费布尔远离这个陌生人。
老头儿又乐不可支,黄眼睛的小鬼头也窃笑不已。
“你们跑不了的,小姑娘。别害怕,老德里克只想要那本书。我知道你们带上了,那本书充满力量,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儿。”
没有什么好心人。费布尔的预言失败了。
“考斯派你来的!你是他的手下。”卢米妮喘不过气来。
“不是,不是。夜影德里克只听自己使唤。给我书,我就走人,放你回你的石床上睡觉。”老头儿说。他将手杖依次戳向卢米妮和费布尔,费布尔搞不清他在搞什么鬼。
这时,黑色的帽兜滑落到他干瘦的肩头,她们看清了他的样子:他头顶光秃秃,脸色苍白却有光泽,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眼珠是奶白色,两眼全盲。费布尔想明白他是透过骷髅的眼窝看东西,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将骷髅头贴近卢米妮的背包,小鬼头解开了包带。
“小偷!那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走!”卢米妮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
夜影德里克呵呵笑了起来。但小鬼头突然松开背包,黄眼睛向河道瞟去。
一阵脚步声走近了,费布尔拼命想坐起来,只是白费力气。
夜影挥着手杖,困惑地举着骷髅头瞧着四周。有个人影一手握火把一手握剑,跃过费布尔。
“滚开,妖怪!”是个男孩的声音。他后背宽阔,棕发飞舞。他将燃烧的火把抡向小鬼头,小鬼头跳起来,躲到主人身后。骷髅头空空的眼窝正盯着他,他一剑劈下,将骷髅头从手杖上削了下来。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手杖爆裂成燃烧的碎片。爆炸将夜影震到墙上,他瘫倒在地。
男孩追上滚动的骷髅头,脱下皮靴,将它砸得粉碎。夜影尖叫着捂住脑袋。猴子突然迸射出一团绿火,火光中能看见它可怕的身影。一阵火花爆闪过后,它慢慢地消散不见了。
男孩寻找着其他敌人,火把随着他的猛转身爆燃起来。然后他关切地跪倒在女孩的面前。他看起来跟费布尔差不多大,面容饱经风霜,诚实可靠。他的头发披在厚毛外套的肩上,裤子是兽皮缝制的。
卢米妮翻身坐了起来。“你是……?”
“这儿不安全,”男孩依然握着剑随时准备出击,“我叫乔纳。”
夜影像只可怜的蜘蛛一样爬到台阶上,摸索着逃走了。
费布尔四肢感到一阵刺痛,感觉又恢复了,呼吸也顺畅起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男孩乔纳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平常不会往这边来,不过那会儿我看见你们有麻烦。”
“我知道了!我们能相信他,是我叫他来的。”费布尔说。
“你?你是巫师吗?”乔纳皱起眉头。
“不是。”费布尔压低声音,“不过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打败一个邪恶的巫师,我们需要你帮忙找到通往科斯洞穴的阶梯。”她想,我听起来多勇敢!
男孩的脸色更苍白了。卢米妮摇摇头,满眼疑惑。费布尔抓住卢米妮的胳膊:“给他看看我写的预言。”
“你们不能去那儿,甚至提都不能提。”乔纳说。
费布尔笑了笑。卢米妮不情愿地打开《阴影之书》,指了指关于秘密阶梯的诗句。
乔纳看见雾蒙蒙的字迹在固定的诗句旁缠绕盘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眯起眼睛:“你们不是巫女?”
“你知道怎么去阿鲁沃吗,那个梦之地?”费布尔问。
乔纳盯着诗句,嘴唇嚅动着轻声诵读。他抬起眼睛:“这里是有个阿鲁沃,不过不一定是梦之地,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拜托了。”费布尔朝卢米妮笑了,卢米妮收起书,动静很大地从地上捡起剑,故意让乔纳看到她手持武器的样子。
“剑没有用,那个洞就意味着死亡。”乔纳说。“我明白。”费布尔站起身,她的力量回来了。
“我从来没听说科吉纳有什么入口,你的魔法书可能弄错了。”乔纳说。
“很不幸,它不会弄错。”
乔纳悲伤地笑了一下。“那我们也不会再相处很久了。”他举起火把,一扭头示意她们跟上,朝黑暗的河渠走去。
他有一只方头小船,船上堆着脏瓶子和生锈的金属片。她们跟着他上了船,各自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乔纳站在船尾,在汩汩的水声中撑船。
“你收垃圾吗?”卢米妮问。
“我捡了这些东西卖,为我的终生事业攒钱—重建我父亲的船,鲸鱼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我没给你选择的机会,对不起。”费布尔笑了起来。
船走了好几个小时。除了潮湿的砖砌渠埂,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渠埂上面趴着夜间活动的蜥蜴,长着一片片散发出毒气的苔藓。他们中间停了一次睡了一会儿,女孩们裹着披风,并排躺在一团柔软的渔网上,乔纳靠在船尾,抱着膝盖打瞌睡。
他们最终划进了一个像院子一样的方形水池,四边有砖墙,巨大的木梁支撑着高高的顶棚。岸上的拱门和柱子后,排列着数十家店铺和工匠的摊位,还有一家马厩和几家客栈。这是运河的地下广场。
“这里就是阿鲁沃,梦之地,如果你们喜欢买买买的话。我也在这里卖我的废品。”乔纳说。费布尔仔细地左看右看,哪里也不像秘密阶梯。
卢米妮又开始研究诗句。“看,月亮。”最远的那面墙上有一轮巨大的装饰性黄铜月亮,月亮上有个笑脸,正凝视着下方。
“可是别的都跟预言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费布尔沮丧地环顾四周,想找出自己看漏了什么。
店铺都开张了,老板们跟客人打着招呼。步道上挤满了人。上面街道上的马车多了起来,车轮在这个地下世界里隆隆作响。他们就像待在鼓里一样。“在浩瀚大海的咆哮中,”费布尔惊呼,“车海!”
卢米妮盯着她,然后看向顶棚。“那些木梁就是雷吉特树!就算是在室内,我们也是‘在雷吉特树的树枝下’!”
“一行一行都成真了!”乔纳嘿嘿笑起来。
他们身后,一艘驳船穿过隧道。费布尔转过脸,看到吊桥被铁链吊到一旁,好让笨重的驳船通过。
她和卢米妮齐声大喊:“你身后的桥被冲走了!”
就在此刻,太阳升起来了,一束玫瑰色的阳光穿过顶棚的缝隙照到黄铜月亮上,月亮被晨曦照亮,笑意似乎更深了。
“月亮在白天闪耀,你们都对了。”乔纳向费布尔眨眨眼,“巫女们。”
费布尔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找到秘密阶梯了!
六
费布尔从船上爬上码头,卢米妮手握剑柄站在她身旁。上方,一段残破的楼梯沿着墙壁向上,一直延伸到月亮的下巴处。
费布尔研究着楼梯:砌成台阶的很多石头都不见了,说是阶梯,倒更像一段斜坡,满是泥泞,长着毒蘑菇和苔藓。“这条路没什么人走。”
“当然没有,能记得这里有个通道的人也知道它会通向哪里。”卢米妮说。
“考斯肯定也不从这儿走。”费布尔说。
“我想他有更方便的出入口—魔法通道。”卢米妮提起背包说。
乔纳倚着竹篙,眯起绿色的眼睛。“我们恐怕打不开它。”他听起来满怀希望。他瞥了一眼那堆锈金属,“我得去把船藏起来,没人看管可不行。”
“你不该再往前走了。”费布尔说。
“你们也不该再走了。不过如果你们要去,我也去。”乔纳叹了口气。
“趁着黎明的光还照着月亮,我们得赶紧找出通道。”卢米妮说。
“我们到上面碰头。小心点儿。”乔纳说着,撑着篙划走了。
费布尔冲他摆手:“谢谢你,你救了我们,还把我们带到了这儿。”
乔纳摇摇头:“没什么好谢的啦。”他的篙划破水面,小船渐渐走远了。
可能有人看见两个女孩爬上这段被遗忘的台阶,但谁也没有在意。费布尔盯着月亮,想象着阿鲁沃的孩子们爬上来触碰月亮的下巴,或者在它耀眼的脸庞下野餐。
卢米妮手膝并用地在前面带路。费布尔身下稀泥咕叽咕叽直响,她怀疑自己这件衣服再也洗不干净了。然后她暗笑自己,没关系,以后再也不用洗衣服了。她的手差点儿按到一只摇摇晃晃爬到一旁的蟾蜍。地面散发着黏液和霉菌的气味。
“看!”卢米妮一边奋力爬上去,一边指向上方。她们在下巴的正下方,月亮正咧嘴笑着。卢米妮太着急往前冲了,她从平台边滑了下去。她尖叫着抓住边缘,费布尔猛扑过去,两手拽住她的披风。土块飞溅,落到下面很远的水里。
月亮上的阳光已经快要消逝了,在这黯淡无光的铜盘上留下了一个发光的手印,仿佛有个人把手浸入魔法颜料,然后在那里按了一把。费布尔注意到了那个手印,但它已经变淡了。就在它消失的瞬间,卢米妮将她的手贴了上去。“这是门把手!”卢米妮说,“这是道暗门,一按就开!”
毫无动静。月亮依然在笑,但它脸上的光暗下去了。
费布尔的心沉了下去。我们错过了时机,她想。
“不!”卢米妮又使劲向月亮按下去。她一边后退一边思索,然后转向依然照着月亮边缘粗糙墙壁的太阳光,拔出了剑。
费布尔的眼睛瞪大了。
剑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卢米妮转动剑身,一束反光在墙上跳跃。她把剑身当镜子用,引着光线反照到手印的位置。
费布尔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手印回来了!
“快!”卢米妮大叫。
费布尔将手按在手印之上,铜月坚硬又温暖。光线在她指间流淌,只听“咔嚓”一声,月亮下巴的一部分向里面陷了进去—那是一扇隐藏的门。一股潮湿的风挟着潮腐的气味涌了出来。
洞壁之间有一道向下的楼梯,刚好够她俩并肩行走。
“我将从秘密楼梯下到无人生还的科斯洞穴,在那里写下最终的预言。”
那里,考斯在等她,死亡在等她。
卢米妮抓着费布尔的胳膊点点头。她握住剑,跨进了门槛。下方,楼梯从视线中消失的地方,蓝色的雾气缭绕,发出柔和的光。
费布尔浑身剧烈颤抖,双脚一动也不能动。卢米妮已经下了三级台阶,她停下回头看向费布尔。
如果罗德里克在这儿,他会向前走的。费布尔盯住卢米妮的眼睛,“你是我的勇气。”卢米妮曾这么对费布尔说过。为了罗德里克,也为了卢米妮的父亲,费布尔知道她必须终结这一切。但她的腿像水一样瘫软。
她身后有人大喊。乔纳正急急忙忙地爬上毁损的台阶,在泥泞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费布尔看到他时的喜悦又被悲伤淹没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她必须这么做。她闪进去,关上了门。世界都被关在了门外,乔纳的喊声也随之陷入寂静。
“干得好!”卢米妮说。在昏暗的雾光中,她翻着包,从中掏出一个小玻璃罐,费布尔认识这是装魔法药水的罐子,但她不知道卢米妮就有一个。
“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吗?”她问。
卢米妮点点头。“他把修鞋用的普通胶水和锁住阳光的魔法粉末—叫卓尼拉—混在一起,做出一种可以发光的软膏。不过它还有另一种魔力,父亲告诉我在黑暗中丧失勇气时才能用。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机会用到它了。”她拧开瓶塞,挖出一坨黑色混着金色斑点的黏糊糊的东西,抹在费布尔的前额和双颊上,又涂了费布尔满脸。
费布尔的眼前立即清晰起来,仿佛她看向哪里,太阳就照到哪里。“你也抹上。”她说。
卢米妮摇摇头:“没了,只够一个人用。”
费布尔抓住朋友的手腕:“你应该自己用啊!”
“不,给你用才有机会。”卢米妮向前走的时候,费布尔想,就算有魔法的帮助,她也比不上卢米妮那么勇敢。
楼梯曲折往复,往缓缓盘绕的雾气中延伸下去。水汽像雪一样又湿又冷,慢慢地,一个空洞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是水流的轰隆声。两边的墙壁也越离越远。
最后,她们来到一个平台。这里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有雾气和黑暗—在视线的尽头,两条河在石头隧道中奔涌,一边一条。她们走过光滑的石头地板,眼前拉开一道雾帘,费布尔惊奇地吸了一口气。两条河在即将交汇的时候笔直地冲向空中,消失在高处的阴影中。她们前方赫然耸立着一堵墙,墙上有一个巨大的黑洞。
“莎布拉卢恩。”卢米妮呢喃着。费布尔不解地看着她。
“意思是向上流动的瀑布,巫师创造了它们,是为了炫耀他们的超自然力量。看!”她举起剑,费布尔看见剑柄上嵌着的一块红宝石正熠熠闪光。
“这是什么?”费布尔问。
“红宝石闪光,说明附近有恶魔的巢穴。”卢米妮盯着那个黑洞,“毫无疑问。”
卢米妮盯着费布尔的眼睛。她们从两道水柱中间穿过,钻进那个锯齿状的洞口。里面污浊的气味几乎让费布尔窒息,她之前闻到过的潮腐气味就是从地底这个冰冷的洞里冒出来的。
她们进入一个满是坑道和碎石堆的地界,钟乳低垂,石柱耸立。半空中飘着云朵一样的五彩灯笼—吉罗侬灯,罗德里克也用过,只不过这里的灯大如火堆。
费布尔头皮发麻—由远及近四面八方都是考斯的手下,图克斯、瑟珀尼斯、多伊克斯、斯莱瑟斯,以及无数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家伙。它们千奇百怪,有带鳞的,有长毛的,有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的;有的结着巨大的网,有的盘在柱子上,有的闪电一样快速吐着芯子,有的眨着喷火的眼睛,有的在缝隙中蠕动;都死死地盯着这一对不速之客。
此刻费布尔明白魔法药膏真的帮了她的大忙,因为卢米妮走得跌跌撞撞,快要被恐惧压垮了,但她仍然在费布尔胳膊的支撑下向前走去。
她们顺着一段石阶爬到一块大石头的平顶上,对面有一个怪物骨头筑成的宝座倚墙而立。这个广阔平顶的中央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张羊皮纸、一个墨水瓶和一支银笔。
费布尔的脑中闪出一句话:我将在那里写出最后一则预言。她感到一波恐惧的巨浪掠过。卢米妮颤抖起来,呻吟着跪倒在地,黑羽披风像午夜的池塘一样在她周围铺开。
费布尔抹着油膏的脸又热又辣,拼命又向前走了一步。
考斯从宝座旁的一道拱门里走了出来。他还是在罗德里克车里的那个样子,只是现在通体威严。他乌黑的头发向脑后梳去,戴着骨头镶成的王冠,脸庞如天使一般俊美,却充满残暴。黑色披风曳地,衬着血红长袍,像野兽一样光着脚。
“预言之子,我知道你会来的。现在你得帮我的忙。”
费布尔想摇头,但僵硬得像是在抽搐。“我不会帮你。你杀了罗德里克,还想杀我。”
考斯微笑。“你是说我的矮人吗?它是想抓你,不是要杀你。至于你的主人嘛,你再也用不着他了,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他张开双臂表示欢迎,费布尔的脚自动朝桌边走去。费布尔紧紧握住桌子的边,跟脑中的混乱晕眩斗争。考斯的意愿张着黑色利爪在她头脑中盘旋,她拼命抗拒。
考斯打了个手势,一只吉罗侬灯飞过来,悬在她肩膀上。火光温暖着她的时候,她也听到火光在低吼。
“现在拿起笔,我来告诉你写什么。”考斯说。
费布尔的手动了动,但她停住手,握紧拳头。
巫师大笑起来。“你觉得你能对抗我吗?我掌控着怪物军团,我比时间还有力量。我是群山之下、群星之间的黑暗,而你的性命只是一星灯火。”
此刻卢米妮站在费布尔身旁,虽然摇摇欲坠,依然坚定地站着,举着剑。“她父亲杀了你,考斯。她也会杀了你。”
费布尔看着朋友。我父亲—?
考斯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大笑,他转身坐上宝座时,披风像风暴一样盘旋。“是,布朗达尔·撒切尔杀死了我的凡人形体,不过那时我也杀了他。是个勇夫,可现在他在哪儿?由他女儿给我新生命,这再合适不过了!”他的目光转向卢米妮,“小家伙,我真高兴你也来了。你父亲偷了我的书,你帮我带回来了。”
卢米妮额头上汗水涔涔。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倒下,她的剑垂了下去,剑尖碰到地面,发出叮的一声响。
汗水也蜇疼了费布尔的眼睛。一滴汗水滴到桌面的羊皮纸上。她父亲……考斯杀了她父亲,也杀了卢米妮的父亲。“你没跟我说过。”她喘着气说。
“跟你说这些……有什么好处呢……”卢米妮叹息。
考斯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写在纸上的都会变成现实。拿起笔!”
费布尔拦不住自己的手,它从笔架上取下冰冷的笔,蘸了墨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将另一只手按在羊皮纸上稳住身体。指尖碰到了刚才她淌下的那滴汗,它已经干了,混在其中的魔法药膏在纸上凝了一层蜡。斑驳的阳光给了她一个主意,也给了她一线希望。
“灯!要亮一点儿,我看不清。”她大声说。
灯顺着考斯的意思,离得更近了。费布尔转向灯火,斜着眼盯着羊皮纸。
“你这么写:伟大的考斯永生不朽,世界将堕入他统领的黑暗,永兴不灭,永世为王。”
费布尔尽可能地拖延不动,卢米妮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这个女孩已经一无所有,唯余忠诚,但这就足够了。此刻更多的汗水混着药膏滴到纸上。
“快写!”考斯已经不耐烦了。
汗滴很快干了,变硬了。费布尔祈祷她的点子能奏效。我写在纸上的都会成真,写在汗斑上的都是幻影,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考斯紧盯着她,防止她写什么别的东西。她小心地将部分字迹写在汗斑上,最后她写出来的是:
卢米妮长叹一声,瘫倒在地。考斯赢了。
巫师发出胜利的咆哮,站了起来。山洞里他手下的怪物们也纷纷搔首振翅,叽叽呱呱,骚动不休。
“写完了!”费布尔宣布,她举起羊皮纸,尽可能近地靠近吉罗侬灯。在火光的热度下,耀眼的卓尼拉和胶水又立即熔化,一道道金褐色细流顺着纸流淌下来,但她写在纸上的句子还在:一则不可更改的预言,也是她的最后一条预言:
考斯永朽,堕入黑暗,永不为王。
考斯伸出饥渴的双手去抓羊皮纸,但什么也没抓到。他吼叫起来,充满愤怒和恐惧的吼声像沙漠里最强劲的风,除了尘土什么也卷不起来,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也吹不到,最后无人听见,消散无踪。他高大的身体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焰,很快就只剩刺鼻的烟味,骨冠也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考斯永远消失了。可怕的科斯洞穴和其中的怪物也都不见了,因为那只是考斯的意念在阴影中腐蚀出的一个洞,没有考斯,它们也就不存在了。
阿鲁沃楼梯顶端泥泞的平台上,费布尔和卢米妮一起蹲在巨大的铜月前。乔纳站在阶梯的半山腰,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
“你们回来了!”他大喊。
“我们回来了!”费布尔说着握住卢米妮的手,“我想我失去预言能力了。”
“这样更好,不是吗?”卢米妮看着她,“你脸上一塌糊涂。”
《阴影之书》,一旦回到它应在的位置,将继续一行接一行、一页接一页地,慢慢开启,写满未来的真相。从现在开始,费布尔只需要通过生活书写当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活着的激动。在梦之地阿鲁沃微笑的月亮下,他们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