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向东流
2024-01-21曾志宏
一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万万没想到,初二升初三的这个暑假,一向对我高标准严要求的妈妈,没有再安排任何补习班,相反地,我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畔小镇,那是一个疍家人聚集的地方,阿公和阿嫲住在那里。
阿公和阿嫲都是疍家人,在我看来,疍家人是一个古老神秘的族群,他们以水为田、以舟为家,终年乘桴破浪追鱼撒网,随鱼汛变化四处漂泊,枕水而居,日夜生活在渔船上。后来疍家人陆续上岸定居,开始了新生活,现在,他们的外表和生活方式看起来,和岸上人没什么两样。
这天,我和妈妈一早坐飞机,机场大巴车,然后又转乘计程车,一路兜兜转转,直到下午两三点才到达小镇。镇上,家家户户住的是自建的房屋,他们把这种房子叫“红砖厝”,还挺好看的。房屋的墙壁地面都是用红砖砌筑,阳光里流淌着暖红的色泽,像一汪汪流动的红糖浆。屋顶也别有特色,像燕子尾巴。
我和妈妈一踏进家门,阿嫲便迎了上来,像当年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拧了把毛巾往我脸上擦,嘴里说道:“阿公去疍家文化馆了,知道你要来过暑假,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我和阿公阿嫲有几年没见面了。记忆里我来过这里几次,阿嫲总牵着我的小手,去小卖部买零食吃,这两年我的个子长得飞快,现在我已经比阿嫲足足高了一个头。
妈妈要赶最后一班动车,匆匆离开了。她最近在忙公司一个项目,无暇顾及我的一日三餐,只好将我送到这里来。虽然我一路抗议,说我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叫外卖,煮面条,洗衣服,并保证好好写作业,可是妈妈依然坚持送我来小镇。她总是对我说“抗议无效”,这就是我们两人总吵架的原因之一。
“安之,既来之则安之,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这是妈妈最后对我的叮嘱。
安之是我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喜欢,透着一股斜睨一切、啥都不在乎、在哪儿都能安之若素的酷劲儿,那是我最缺乏的,我真心羡慕那样的人。
阿嫲去厨房忙晚饭,我把竹凳拿到门口,坐在上面看西天的晚霞发呆,将落未落的太阳,像颗咸蛋黄悬挂在远处的江面上,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回巢穴。耳机传来歌声:“哪怕无人知我,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我就是那个‘台下人’,永远躲在角落里看‘台上人’的表演,像个灰姑娘。”我喃喃自语,又一次感受到迷茫和孤独。
是的,我不开心。
一直以来,我被老师和同学们视为害羞的孩子。在学校,我几乎不与班上的同学们说话,下课后总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人了解我有多么羡慕那些个性活泼的同学,他们可以随时说笑,在课堂上争着举手并大声发言,下课了就追逐打闹嬉戏,似乎天生就是舞台上的主角,光彩夺目。
因此,在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我暗自下决心要告别过去,积极融入新集体,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在新班级里,经过一个学期的同窗,同学们似乎已形成了小圈子。下课时,谁和谁一起玩耍,大家都有不用言说的默契,这让初来乍到的我倍感孤独。尽管我拼命地对大家微笑,但只得到礼貌的微笑回应,然后就无话可说了。我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些可笑,一两个星期后,我干脆放弃了,又做回原来的自己,像一只蜗牛躲回壳里,虽然冷清,却安全。
“宝贝孙女回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回过头,果然是阿公。
阿公在疍家文化馆里工作。看到我,阿公满脸笑容,递给我一艘疍家船模型,船上还有一个疍家女娃娃。奇怪的是女娃娃背后系着一条特制的吊背带,绕过胸部固定在船柱上。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阿公一边催我进屋喝水,一边解释道:“这是疍家船孩子特有的‘护身绳’,从小就得绑着,这样孩子可以在船上走动玩耍,又不会掉到水里。”
我想起来了,阿公说过,小时候他有一年除夕晚饭贪嘴多吃了些,睡觉前觉得“护身绳”勒得肚子难受,忍不住偷偷解开了。半夜,阿公迷迷糊糊要上厕所,爬出船舱,一脚踩下船,“扑通”一声跌落江中。幸好扑腾的水声吵醒了船舱里的大人,阿公才被救了上来。
天井里,阿嫲正在剁肉馅,听到我们说的话,便打趣道:“你这老古董,打从到了疍家馆工作,开口闭口都是疍家人的事儿,也不管孩子爱不爱听。”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了解疍家的生活方式,得多传播疍家文化哪!”阿公不以为然地说。
我撇了撇嘴角,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疍家娃娃,心里嘀咕道:“以前疍家人整天待在自家船上,生活虽然苦点儿,但不用烦心和别人交谈的事,这样也挺好。”
阿公看了看阿嫲,笑着问:“老婆子,今晚做了啥好吃的招待宝贝孙女?”
“爆炒海猪、凉拌海面线、土笋冻、煎螃蟹,好料多着呢!”阿嫲头也不抬地继续剁肉,“一会儿,给孙女再蒸个土猪肉末汤。”
“安之,记得那个肉渣和肉末的说法吗?”
阿公说,相传天地初开之时,神仙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在砧板上剁成肉末,一撒,陆地上就有了人。水面上还是空荡荡的,这时没肉末了,怎么办?神仙发现砧板上还残留些剁下的肉渣,就用刀刮下,撒在江河湖海。这些肉渣变成的人该叫什么呢?神仙随意地将刀砍落在砧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响。神仙点点头道:“有了,就叫‘疍家’。”
“欺负人,凭啥疍家人就该是肉渣!”我气愤地想,“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是最珍贵的存在。”
真是所有人吗?说完话,我马上对自己摇了摇头,不不不,选择性缄默症患者另当别论。
二
一条破船挂破网,
祖孙三代挤一舱;
捕来鱼虾换糠菜,
上漏下漏度时光。
清晨,我刚睁开眼睛,听到房门外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沧桑,是阿公的声音。
我闭上眼,继续躺在床上,想着永远想不完的心事。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知道“选择性缄默症”这个词是在今年的妇女节。
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时,一脸焦虑,对我说:“班主任说你在学校几乎不说话?啊,那怎么行!你要和同学多交流,上课多举手发言,这样才能提高口语表达能力,对你以后工作、人际交往都会有很大帮助的。”
“在学校不说话,又怎么啦?”我噘起了嘴巴。哼,每次妈妈参加家长会回来,就没好事!再说了,我确实努力过了,事实证明,努力也没有用,我还能怎么办?
妈妈吸了口气,试图换种方式说服我:“我知道你喜欢关节娃娃。只要明天你能和班上三个同学聊上一会儿天,聊什么都行,或者在课堂上举手回答问题,回来后,妈妈就给你买个娃娃作为奖励。”
我心里一动,我很喜欢那种关节娃娃,尽管多次向妈妈请求,但她总是拒绝给我买娃娃,认为这会影响我的学习,即使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也不行。妈妈就是这样,平时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可对我的一言一行,总是指手画脚,啰唆个没完。
等到当天放学回家时,我惊讶地发现妈妈竟然在家。妈妈工作很忙,成天早出晚归。以往我放学回来,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妈妈会留张字条给我,上面的内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写了啥:“晚饭准备好了,放在冰箱里,你自己加热一下。吃完饭后抓紧时间写作业,早点儿洗澡睡觉。”
一见到我,妈妈迫不及待地问道:“今天在学校和哪些小伙伴聊天了?”
“一个都没有。”我把书包重重丢在地板上,摊手摊脚倒在沙发上。要在平时,妈妈肯定尖叫起来,嚷着外面穿的衣服脏、不卫生,得赶紧换上家里的睡衣,还要说几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啥的。但现在她似乎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顾数落我:“说几句话而已,怎么就做不到呢?你平常在家的时候,不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要你管!”我生气了,瞪了妈妈一眼,起身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啪嗒”反锁上了门。
其实,今天在学校里,我一直努力给自己做思想建设,但每当我感受到他人的目光注视时,就感觉喉咙仿佛被卡了根刺,越是用力、努力,越无法挤出任何一个字。
这些话,我懒得跟妈妈说,说了,她更要唠叨个没完了。
从那天开始,妈妈不再整天盯着我学习和考试了,让我在学校讲话转而成了她最渴望实现的目标,为此,我们俩经常争执不下。
有一天晚上,我和妈妈出去吃饭,原本还挺愉快的,但忽然半夜间闹起了肚子。我狼狈地跑起来去厕所,却发现妈妈的房间依然亮着灯。我好奇地探头一看,只见她倚在床头,手里抓着一本书,已经睡着了。这景象让我十分惊讶,毕竟好久没看到妈妈阅读了。平时她总是忙着处理工作,或者迷恋于手机上的各种社交媒体和短视频,拿着手机刷个不停。至于我,每当我想多玩儿会手机,她就像一只“尖叫鸡”般嚷嚷起来,真不公平。
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妈妈的房间,看清那本书的书名—《选择性缄默症》。
这词儿,我在妈妈和爸爸难得的一次电话通话中听到过。尽管妈妈当时虚掩着门,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偷偷地听见了。奇怪的是,为什么妈妈会对这玩意感兴趣?好奇心驱使着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书,轻轻翻开。
“选择性缄默症是一种社交焦虑症,情绪行为障碍,患者有正常说话的能力,但在特定情境下就是说不出口。他们其他的行为和学习能力都正常。但是症状的程度与保持时间显然与害羞不一样,比如一个小孩子在学校时一言不发,在家中却能自由说话。”
这描绘的不就是我在学校时的样子吗?我顿时感到浑身发冷—原来我是个“有病”之人!有些之前暗自疑惑的事情,似乎也找到了答案—为什么班主任特意安排了班级里最活泼、能说会道的同学和我同桌;原来妈妈几次含糊地提出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我一直拒绝才没有进一步提及;难怪妈妈和爸爸打电话时,一直抱怨爸爸不关心女儿……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门外传来阿公的声音,说爸爸打来越洋长途电话,让我去接听。
莫非爸爸要回来了?我高兴得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打开房门,冲向客厅的电话机。我读三年级时,爸爸被调派到德国法兰克福工作,平时难得回来。上一次爸爸回来,还是为了和妈妈办理离婚手续。手续办完后,爸爸匆忙飞往德国,他答应我,暑假一定回来。
然而,电话里爸爸满怀歉意地说,由于工作忙碌,这次暑假没法回来,还没等我抗议,爸爸又承诺说他会努力赶在中秋节回家与我团聚。匆忙地说完这几句话,爸爸接着让阿公接过电话。
不知道爸爸在电话那头和阿公说了什么,阿公的面色变得沉重,口中“嗯嗯”地回应着,同时他转头看向我,眼中透露出担忧的神情。对于阿公这一举动,我倒没在意,刚才爸爸那番话,像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有气无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床头静静立着阿公送的疍家船玩具,我觉得自己就像玩具船上的女娃娃一样,在茫茫江面上漂泊无依,好想抓住背后的护身绳,可绳子究竟在哪儿呀?
吃完早饭,阿嫲去隔壁村的亲戚家摘龙眼,阿公还要去疍家馆忙活,他们问我想跟谁去。一想到去亲戚家摘龙眼,我得面对一大群压根儿不认识的人,他们个个非常热情,都想和我说话,我立刻惊慌起来,说要跟着阿公。
疍家馆里陈设着好多老物件,从疍家人所用的各式捕鱼工具,到展示着历史瞬间的老照片都有,展品丰富多样。因为是暑假,有不少游客带着孩子来馆参观,阿公带着他们一路讲解,最后来到展厅的核心区域,这里摆放着一艘废旧的疍家船。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简陋的船,小声地对阿公说:“这么小,一家人怎么住得下?”
阿公耐心解释道:“旧社会时,疍家人一家老老少少就住在这种船上,船头捕鱼、船尾做饭,打不到鱼就得挨饿。有时遇上风雨天,疍家人为了赶潮水冒险出去捕鱼,船只随时可能被大风大浪吹翻,这日子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惊胆寒。”
“船舱那么矮,我进去连腰都直不起来。”旁边一个小弟弟嫌弃得脸皱成了一团。
“就是因为船上环境太小,疍家人只能半弯腰或者蹲着活动,连睡觉都得缩着腿侧着身,容易导致双腿弯曲发育不良,于是岸上人就用‘曲蹄’的外号来嘲笑疍家人。”
原来疍家人以往的生活这么艰辛,我不禁为昨天自己浅薄的想法羞愧起来。
说着,我们和阿公来到了文化馆的中心展厅,展厅正中摆放着一艘一比一比例的疍家船,船分三部分,前舱为作业的地方,中舱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后舱为厨房和厕所等,船顶挂满了捞鱼捕虾的渔笼等器具。
一个小女孩仰头询问:“老爷爷,在船上怎么上厕所?”
“用‘鸭母’。”阿公回答道。
“鸭母?母鸭子吗?”小女孩迷惑不解地问。
“安之,你给小妹妹解释一下。”阿公转头含笑说道。
疍家人为了解决在海上的厕所问题,会去岸上找到最大最粗的一节竹子,把竹子削去节点,一端锯成口,一端做底部,这就是“鸭母”。竹管坚韧耐用,在渔船颠簸的时候也不容易滚坏,最重要的是竹管不用花钱。这事我以前听阿公说过的。可此时看着大家齐刷刷注视的眼神,我慌乱起来,嘴里喃喃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幸好,阿公对我的反应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之处,继续给大家讲解。可我再也没有心思听了,低着头,觉得脸烫得厉害,一直到回到家后,心情还很糟糕。“没错,我就是个有病的人!”我再度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之中。
阿嫲拿了两把新摘的龙眼,笑眯眯地递给我,龙眼是我最喜欢的水果之一,北方比较少见,在这个地方却多得很。我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仿佛这样可以缓解内心的郁闷。
“疍家馆有个疍家船绘本制作活动,想参加吗?”阿公走过来问我。
我眼前一亮,从小我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画画,每当专注于绘画时,就能忘记一切烦恼。
“我带你去江边走走,你去看看,画起来更有感觉了。”阿公见状,建议道。
我跟随阿公来到江边,只见江面辽阔,水流徐缓,江水闪动着银子般的光泽,蓝天白云倒映其间,映衬着不远处一排排红砖厝,仿佛一幅天地之间的画卷。阳光升起来了,雾气逐渐消散,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荡漾。
“好看。”我小声地说。
“以前没觉得江河好看,那时天空是灰色的,江水也是灰色的,疍家人的天地就是灰蒙蒙的。”阿公叹了口气,眉头微皱,仿佛回忆起了苦难过往,“疍家人上无片瓦下无土,没个固定住的地方,只能追着鱼汛,一条江一条江地赶场。”
“疍家人就是水上吉卜赛人。”我附和道。
“疍家人就是每天在水上风吹日晒。”阿公一时没听清楚,顺口说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江河,有的宽阔如海,几十只船同时在上面跑;有的水道狭窄,仅容一条船经过,有的淤堵不畅,水下堆满泥沙顽石,水面漂着苇草浮萍……我就没看过两条一模一样的江,这再正常不过了,所谓一样的米养百种人嘛!你能说大江好,小江不好吗?”
我眨了眨眼睛,凝望着眼前的江水。是啊,无论是磅礴的大江还是清浅的小河,都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杰作。每个人,不论身体健康状况如何,不论心灵是否健康,都是平等而宝贵的个体,同样也是大自然精雕细琢的杰作。
“可是,如果有一条堵塞的江道,它也想像浩荡的江一样畅快奔流,该怎么办呢?”不知不觉,我的眼睛里泛满了泪水。书上说,人的气质是天生的,内向和外向的人格特质是最稳定、遗传最深远的特点。那选择性缄默症又是怎么产生的?肯定不是遗传,因为阿公阿嫲,爸爸妈妈似乎都没这个疾病,无论什么场合总能谈笑风生,说话对他们来说,就跟呼吸一样简单自然。
“说说这条江吧,小时候它并不像现在这样宽,但它日夜不停流,一天又一天,小江就变成大江了。”阿公思索片刻,温和地说,“慢慢来,只要江水一门心思地往前流,淤堵的江面最后都会畅通,江水总会奔入大海的。”
我眼中闪烁着一丝困惑,我不知道时间是否真的能改变一切,特别是对于那些无法自由流淌的内心诉说。
没人知道我多渴望和别人说话,却又因为害怕而无法开口。现在,妈妈对我的“不说话”这件事非常介意,上次家里来客人,我连忙躲进自己房间不愿意出来,妈妈很不理解,批评我没礼貌;还有一次和妈妈外出吃饭时,我说什么也不肯开口向服务员要纸巾。妈妈忍不住发了脾气,过后又用心酸无奈的眼神看着我,这些都让我感到难过,挫败,还包含着对妈妈的一丝丝歉意。
三
说曹操,曹操到。等我和阿公回到家后,妈妈打来电话,说工作的事情提前忙好了,准备接我回去。
“我想在阿公阿嫲家过完整个暑假。”我恳求道。
妈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松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喉咙有些痛。阿嫲一看,说是吃太多龙眼上火,给了我一瓶酱油让我喝几口,还到天井揪了些薄荷叶泡水,这些都是小镇上流传的土偏方。我觉得好玩,心情也逐渐恢复了起来。
阿嫲说今年龙眼大丰收,家里龙眼吃不完,干脆焙成龙眼干,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我一听就来了兴趣,说:“我也想做龙眼干。”
阿嫲忙活起来,我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将龙眼一颗颗剪下来,剪的时候注意保留一点儿蒂。傍晚的晚风从门外吹了进来,捎来江面的些许凉意,屋外除了偶尔经过的一两个乡亲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阿嫲在默默劳作。我渐渐心无旁骛,繁重的学业、莫名的烦恼,都随着夜风远去了,我隐约觉得,这情景值得一生怀念。
绘本完成后,暑假也只剩下短短的四分之一了。阿公帮我拿去疍家馆。我一直默默期待着比赛结果,可是每次阿公回来,都没再提起这件事。眼看暑假再过一周就结束了,真让人着急。仿佛是为了增加我的烦心事,妈妈偏偏又打来电话,催着我赶紧写完作业,说下周就来接我回家。
又是一个黄昏,阿公带着我来到江边,渡口处种着一大片菅芒,在夕阳下轻轻晃动,几只鸟鸣叫着振翅飞过。
阿公今天特别高兴,他告诉我,绘本作品在比赛中得了一等奖。我欣喜之余,阿公又说,过几天将在疍家馆举行颁奖仪式,作为一等奖得主,我要上台向大家介绍绘本制作的思路。
什么,需要上台?还要发言?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焦虑和恐惧再次蹑手蹑脚钻进我的心头。怎么办,上台我可能会说错话,或者根本说不出一句话,然后就尴尬了。也许我应该拒绝领奖,但阿公会失望的……哎呀,真的好难啊!
阿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指着眼前的大江,问我:“有没有想过,既然江河都是往大海跑的,为什么半路上总要弯弯绕绕?”
“为什么呀?”
阿公慢悠悠地说道:“正是这些转转折折,江水才能造福更多的土地。人这辈子也一样,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多少都会走点儿弯路,遇到些波折,也不一定是坏事,它能让你更坚强。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蹚不过的江,咱们人哪,活在这个世上,就得坚强,要有点儿韧性才行!”
我默默地听着阿公的话,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躺下来,窗外一湾江水依旧蜿蜒流淌,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离颁奖仪式的日子还有两天,我是否能够克服内心的恐惧,从容地发表演讲呢?
小镇的风再次从水面吹拂而来,穿堂入室来到我的房间,如网一般地张开,柔柔裹住了我。我蜷缩成一团,深深吸了口气,氤氲在江水的一团湿润里,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一步步倒退、缩小,成为一名婴孩,正在笨拙地学习长大。
明天肯定是全新的一天,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