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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观视域中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与反思

2024-01-21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资本

陈 朦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丹·希勒(Dan Schiller)在1990年出版的《数字资本主义》一书中作出“在扩张性市场逻辑的影响下,因特网正在带动政治经济向所谓的数字资本主义转变”[1]的理论论断,数字资本主义自此以后加速发展,今天各大跨国私营公司都通过数字技术来占有和调节数字化专有市场。作为资本主义抽象秩序的延续,数字资本主义既是当代资本关系具体化的展开,也是当代资本主义历史性发展的结果。那么应该如何准确定位数字资本主义在当代资本主义构序中的发展特质?又应该如何展开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性理解?就此而言,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域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框架提供了最为恰当的切入点:首先,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是资本生成与发展的具体历史,资本一般及其特殊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较之资本主义体系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特征;其次,数字资本主义的平台帝国叙事是建立在数据商品化与劳动剥削基础之上的资本逻辑,因此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剥削与食利的本质属性;最后,这种资本历史与逻辑的产物是主体生命的全面异化,这既是马克思劳动异化在更高层次上的复归,同时也是资本逻辑延伸至主体交往及其精神生产层面的具象表征。

一、资本的生成与发展:从产业资本主义到数字资本主义

依据马克思的说法,资本是一种过程,而非一种实在物。在资本积累与扩大再生产的过程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现了从“资本生成的条件”到“资本存在的结果”的过渡[2]452。因而一切积累与生产的目的都是为了资本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在《资本论》第一卷的最后,马克思回顾了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并以此作为论述资本主义内在本质之后对于实际历史的关注与说明。这种原始积累可从四个方面来加以说明:首先是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及其生活资料的分离,这种分离为劳动的活的可能性奠定了基础;其次是处于偶然过程中的使用价值的积累(对象化在物之中的过去劳动),“这种积累不仅要为再生产或保存活劳动能力所必需的产品或价值的生产提供对象条件,而且要为吸收剩余劳动提供对象条件,为剩余劳动提供客观材料”[2]456;再次是作为活劳动提供者的一方与作为物化劳动提供者的一方彼此处于自由交换的关系之中;最后是作为这种活劳动与物化劳动交换结果的资本的生成,这种资本不是将使用价值而是将价值在货币意义上的增长当作直接与最终的目的。然而,仅从劳动与资本的简单交换关系角度说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资本对于价值增值的追求必将不断驱使其自身实现从一种形式(商品的形式)向另一种形式(货币的形式)的转化,一旦运动停止,资本也就不成其为资本。

于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资本生成的条件”变成“资本存在的结果”后,资本主义制度对于资本自身也提出了四个方面的要求:一是生产必须创造剩余价值;二是生产的剩余价值必须得到实现;三是已实现的剩余价值必须再次投入到对活劳动能力与无生命的生产资料的更新之中;四是代表新资本和新剩余价值的部分必须重新实现在货币量的增长之中。这是从资本原始积累到持续积累的动态循环过程。然而这一过程并非如其所描述的那样总是一帆风顺,而是充满着动态的与不稳定的风险,因为资本需要在生产与流通之间不断游走,不断进行着“从私人事务所和工厂到商品市场间的梭子般的往返运动”[3],单是这种运动本身就足以让资本家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生产过程的社会依赖性,以及被迫周期性地交替于不足和过剩之间的内在张力。传统产业资本主义的运作模式正是资本游走于市场与工厂之间最为典范的形式,社会分工的无政府状态与工厂内部分工的专制状态彼此之间相互制约,“全部生产的联系是作为盲目的规律强加于生产当事人”[4],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实现既受到来自工人劳动时间的内在限制,同时也受到潜在市场规模的外在限制,一旦资本因触碰到界限的铁壁而陷入停滞,就必然在社会范围内造成经济危机。然而,“当银行转到为产业资本家提供生产资本时,情况就不同了。这时,银行的兴趣不再局限于企业的暂时状况和市场的暂时状态,而毋宁说更关注企业的长远命运和未来的市场状况”[5]。金融资本的介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来自“对象化在过去劳动中的资本”的限制,大大加快了资金周转的速度,由此引发了资本在流通领域内的变革效应。但是自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金融资本也暴露出其内在的局限,它虽然能够缓解资本积累与扩大再生产的外部限制,但却无法彻底根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的内部限制,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实现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来回侵袭。

作为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回应,数字资本主义出现了。它延续了产业资本主义与金融资本主义,是朝向一种新型资本形态和积累模式的过渡与升级。虽然在过去的20年间,以消耗化石燃料为基础的工业生产模式依旧占据主导地位,金融资本也依旧是主导资本市场的关键性力量,但无可否认的是以改造了的金融市场与工业生产为基础的数字化资本形态在当前经济形式中的重要性上升了。世界经济论坛创始者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将当前借由数字化技术的颠覆性变革而导向的新一轮工业革命称为“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如他所表明的那样,数字化趋势正推动产业资本主义走向更高端形态的发展前景,而数字化技术与金融工具的融合也使得华尔街的交易员开始思考如何利用高频交易的算法来进行超速的资本流通。因此,概言之,数字化、金融化以及超工业化共同构成当前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主要特征。无论是日益精密化与高效化的工业生产,还是日益复杂化的金融工具与数字机器,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通过资本创造与流通的创新方法实现资本价值的最大化,并以此规避盲目性的市场风险。

然而,如果说对现代市场的资本风险与持续性危机的规避,是资本主义从产业资本主义与金融资本主义历史性地过渡到当下数字资本主义形态的一个连续性环节,那么进一步的问题便是数字资本主义区别于其他资本主义形态的非连续性特征又是什么?此外,如果说资本一般构成了任何资本形态持续且稳定地生成利润与剩余价值的内在特质,那么究竟又是数字资本主义的哪一方面使得我们能够在指认其发展特质的同时,又不至于因为关注了结构性的转型而忘记了它们之间的本质差别?这要求我们从抽象的概念体系进入到具体的资本现实之中。从算法、平台到当前众说纷纭的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从数据、信息到再造资本神话的流量经济,从硬件装配工、软件工程师再到参与式的互联网产消者,数字资本主义不仅重新塑造与重构了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与劳动过程,同时也在新的流通领域当中创造了新的商业模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新型交往关系。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我们所熟知的传统世界在很大程度上被非物质化(马克思将其形容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动摇了一切解释旧世界的概念模型。我们面临着一个充满悖论的宇宙:地理失去了距离,历史失去了时间,价值失去了重量,交易失去了现金。这个新的经济学完美符合鲍德里亚式的哲学框架,一切现实都成为幻象,人类的行动如果真的还存在的话,也只剩下操纵抽象事物的能力。”[6]无可否认,对于抽象的强调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但是又不应本末倒置地把这种抽象误认为是一切数字化现象的本质原因,因为恰恰相反,这种抽象本身是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这种抽象既是数字资本主义通过商品、劳动与资本而实现的价值运动的结果,同时也是由此而来的主体异化及其观念的表现。

二、商品、劳动与资本:数字资本主义价值运动的新特点

那么数字资本主义是如何推动实现资本价值最大化的呢?对于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考察将进一步引导我们思考构成当前资本主义价值运动的基本形式。马克思在论述社会生产的一般结构时指出,社会经济部门的资本类型都由两个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凝聚着社会劳动力价值的可变资本,另一部分是凝聚着全部生产资料价值的不变资本。因而作为资本简单再生产的结果的商品的价值便可对应性地分为:“代表生产上消费掉的、按其价值来说只是转移到产品中去的不变资本c的价值部分和由全部年劳动追加的价值部分。后者又分为:补偿预付可变资本v的部分和超过可变资本而形成剩余价值m的部分。”[7]因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每一商品的价值都可用如下公式来进行表达:c+v+m,其中c代表不变资本的价值,v代表以工资形态预支的可变资本价值,m则代表超出必要劳动范围的无偿劳动所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同时掌握着数字化生产技术(平台—算法)与数据化生产资料(数据—流量)的数字资本形态依循同样的价值生产公式,并且由于资本主义自身是一个需要不断扩展并且只有在运动中才能保持稳定的矛盾体系,持续进行数字资本的循环与扩大也依旧构成所有数字生产领域的内在驱力,其目的在于不断尝试以商品化的经济关系来消耗与掠夺非经济关系。

首先是数据成为资本竞相争夺的目标资源,这是数字资本主义价值公式发挥作用的首要前提。在杰森·萨多斯基(Jathan Sadowski)看来,“数据——以及数据的积累——正成为21世纪政治经济学的核心组成部分”[8](1)全文未明确译者的引文部分均由作者本人翻译。。这是因为数据首先是一种商品,其自身就已包含了从生产到流通的价值运动过程,其使用价值源于无数用户参与互联网实践的具体活动,其价值凝结于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这种耗费既包括开发与应用数据收集工具时所耗费的体力与智力的综合,也包括用户参与时所耗费的体力与智力的综合。当其以数据包的形式由数据收集公司售卖给数据分析机构时,内涵于数据之中的价值量就实现了向货币形式的转化。这是数据作为商品的价值运动过程。但是,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商品只是资本的不发达形式”(2)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3页:“商品形式作为资产阶级生产的最一般的和最不发达的形式,还比较容易看穿”。。数据形态较商品形态更高级的原因在于,它能够结合平台、算法等智能基础设施一起构成数字化生产时代的不变资本。不过和以往不变资本不同,这种不变资本不是在使用中消耗自身的价值,而是在使用中不断增加自身的价值,这是因为数据资本化的不完全形态要求其不断地回溯数据商品化的一般性过程。就此而言,当数据以不变资本的形态参与到数字商品的生产过程之中时,不同类型的数据便引发了不同的价值化过程,简要概述,可对其作如下分类:(1)数据被用来描述与定位人本身,而对于人的更好了解将更有效地匹配市场的供需关系;(2)数据被用来管理和控制事物,以此形成关于优化事物本身的量化知识;(3)数据被用来建立概率模型,从而实现对于行为与趋势的预测分析;(4)数据还被用来改造与升级旧有资产的机械形式,以此延长旧有资产的使用期限。

其次是劳动全场域、全天候的建构与生成,这是数字资本主义价值公式发挥作用的“活”的基础。无论是意大利自治派学者马里奥·特隆蒂(Mario Tronti)的“社会化工厂”(social factory),还是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的“24/7”资本主义,都试图描述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在质与量双重层面上的强化与升级,以此强调资本“从外延方面或内涵方面加强对单个劳动力的剥削”[9]。就外延而言,剩余价值的生产在马克思所处时代主要以延长工作日或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方式进行,这些方式在今天并没有随着智能化机器的出现被取代或缓解,而是以更隐蔽的数字形式被沿用与强化。一方面,工作日的边界正随着必须保证工作联络的通畅进行而遭到侵蚀;另一方面,看似自由、灵活的工作时间实际上正成为一种重新奴役全部人类生命时间的外在机制。因此,灵活分散、非典型雇佣的劳动形式的出现是资本主义重新分配置剩余价值之生产外延的直接结果,而非破除资本束缚的自由形式。而就内涵而言,随着生命逐渐被纳入非生命的自动化与数字化的机器装置之中,特定的人类行为正以新的形式——数据——被重新组装了起来。在这种分离—重组的过程之中,人类生活、行为和社会关系逐渐走向价值化。元宇宙的出现恰恰是推动这一价值化过程的主要推手,它承诺“在那里,生产/消费的二元性问题将在允许无限制增长的过程中得到解决——财富的持续扩张——将超越生产、物质和劳动的限制”[10]。然而,随着今天元宇宙热度的消退,这种生产的幻象也逐渐暴露其内在的弊端,因为劳动依旧构成资本内在的“活的矛盾”,生产依旧是资本增殖的现实原则。

最后是以超级平台形式出现的资本积累与垄断,这是数字资本主义价值公式的最终结果。希勒曾将因特网看作是全球市场体制中核心的生产与控制工具,而今天数字技术的发展早已催生出更甚于因特网的超级数字平台——MAGA(3)代指2021年全球市值最高的四家科技公司:Apple, Microsoft, Amazon, Google。。这些平台牢牢占据全球范围内的两大关键性资产,即庞大用户数据及其积累的用户信息集群。基于此,平台的经济学奥秘在于:一方面,平台生态的持续性运转要求平台不断地控制系统运行的成本,以使系统消耗的成本在总体上低于平台运载的用户信息的总价值,由此平台将创造两项盈余:“一是用户盈余,用户一旦参与到平台中,其信息就会变得更有价值,而该用户几乎没有付出任何直接成本;二是平台盈余,即平台所有用户信息的差额价值远远大于为用户提供平台的成本”[11]。另一方面,在促进信息自由流动的网络新自由主义叙事的影响之下,用户在不断展示个人生活及最大化消费机会的同时,也将个体生命的生活方式与数字资本主义的动态发展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于是,平台获取超额利润的奥秘是在用户主动参与创造“网络数据奇观”的过程之中既获得了持续的动力也获得了合法性证明。在看似自由、民主的数字空间之中,不平等现象不但没有被消除,反而因指数级网络效应被放大。

由此可以看出,新的生产技术及其相应的新的生产领域的出现,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剥削与食利的本质属性,数字资本主义在成为一种当前流行的经济制度的同时,也依旧是一种建立在劳动剥削与不平等分配基础之上的阶级制度。在当前的劳动力市场中,无论是关于灵活就业的表述,还是关于游戏化劳工环境的表述,自由、灵活以及弹性化管理的高调表达不应使我们忘记,所谓的“自由”只是相对于资本而言的“自由”,工资的弹性、雇佣的弹性、岗位的弹性以及技能的弹性也不过是资本在其可变资本(劳动力)的形式当中找到了便宜的手段。为此,在《朝不保夕的人》一书中,盖伊·斯坦丁(Guy Standing)通过描述新自由主义全球市场中劳动者劳动、工作、生存与生活的不稳定状态,界定了一种流众化的无产阶级(The Precariat)状态。这一状态并不单独指涉某一类或某一行业,而是遍及所有个人的休闲领域、家庭领域、工作领域以及社会领域。因为数字化技术背景之下的即时性通信与远程化登陆在场,不仅扩展了资本的界限,也扩展了与资本相对立的劳动者序列,“随着社会不平等的潜滋暗长以及世界正变成一个充满弹性的、开放的劳动力市场,阶级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催生出一个更加碎片化的全球阶级结构”[12]。这也意味着,当前的阶级秩序下,不但约迪·迪恩(Jodi Dean)所强调的1%与99%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意大利自治主义者们所强调的“知产阶级”(cognitariat)或者说工人贵族与活跃于各大众包平台的数字民工之间在阶级质性层面上也存在差异。

三、监视、管理与控制:关于生命异化的伦理反思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能够使我们洞悉数字资本主义平台生产模式下劳动异化的本质原因,那么生命政治学则提供了一条通达数字化社会背景下生命异化的批判之径。自福柯以来的生命政治学取径,在揭示资本主义内在生物化机制的同时,也从主体的视角解释了为何在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之处,资本主义反而重获了新生。因为在福柯看来,现代社会不仅生产出社会经济体制中基于劳动—资本关系的社会关系体系,同时也生产出适应于这种关系的现代个体。个体与关系的结合就像点与线的结合一般牢牢筑就了资本主义体制下的统治结构,这种统治结构就是福柯所说的规训社会。不过,相较于19世纪福柯所提出的规训社会概念,德勒兹认为今天我们正从规训社会进入到控制社会之中,从前的规训社会是将“身体,作为生产力、劳动能力的一种功能社会化”[13],而今天的控制社会则“直接组织大脑和身体,使其与生命感和创造欲处于自动异化的状态”[14]。控制社会的独特之处在于,灵活且持续波动的信息网络不仅能够延伸至社会机构的结构化场所之外,同时也延伸至主体内在的精神场所。

由此,生命政治的理论构境将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向度从劳动生产扩展到生命生产的领域,以更为广阔的理论视域省思资本主义制度如何重建21世纪社会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秩序。虽然阿伦特并不是生命政治学的典型理论代表,但是在她对工作与劳动所作的有益区分当中,阿伦特将劳动的定义提升到了生命的维度。她认为,“人身上发生的生命过程和世界上发生的盛衰过程两者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是自然循环运动的一部分,因而都是无穷无尽的重复;所有出自于必然性并与之打交道的人类活动都必定要陷入周而复始的自然循环,准确地说,它们自身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与工作不同(工作在对象完成、准备为共同的事物世界增添新东西时,就结束了),劳动总是在同一个循环上轮回,这个循环是生命有机体的生物过程规定好了的,它的‘辛苦操劳’一直要到这个有机体死亡时才结束”[15]。因此,受自然必然性所驱使的劳动生产仅仅只是在纯粹性生命过程(zoē)的维度界定了人之本质的生活(bios),在消费品和使用物之外实际上还存在着行动、言说和思想的产物,前者以其物性的生产塑造了人类世界的实在性与可依赖性,而后者虽不事生产但却塑造了人类事务的真实性与可持续性。因此,正是在这些关于生命活动的微小区分当中,阿伦特重新定义了积极生活的概念,并主张在言行与思想之中重建新的共同体生活。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今天的信息网络与数字化平台有望实现阿伦特所推崇的共同体生活?答案当然是存疑的。随着劳动的阴影退去,生命的价值维度并未在言行交往之中得到提升,而是在不断衰弱。奈格里等人所谓的生命政治的生产,实际上意味着今天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将被实质性地吸纳到由网络、平台等各种传播媒介所构建的巨型机器之中,而不存在任何自由逃逸的外部空间。这种巨型机器的作用首先是监视(surveillance)。监视产生的是数据的剩余,数据来源于各种参与互联网实践的数字化活动。因此,数据的生产在一定程度上既是一面反映数字商品市场中交换频率的明镜,也是一面反映数字共同生活中交往频率的明镜,数字世界实现的是对现实生活的反向置换。其次是管理(governance)。管理产生的是主体的认同。正如福柯在《生命政治的诞生》中所说明的那样,新自由主义治理技术最终将发展成为自我管理的技术,从而使得每一个人都朝着“企业家”的方向发展。如此一来,主体不是被迫地从事工作,而是主动期望更高效地参与到工作之中,追求成功与更好生活的渴望让他透过无尽的奢侈消费达成了对自我的证明,即便这种自我证明实际上反过来只是增加了资本的价值。最后是控制(control)。控制是主体意识离散与移置的统一过程,控制表明对日常生活的数据化拆解以及算法化再组装过程,是生命权力发挥作用的隐秘环节,其目的在于了解、控制与调节主体行为以便于形成新的商品化、货币化和更进一步的行为控制。对此,斯蒂格勒认为,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终将发展出一种“终身价值”[16](lifetime value)的概念,与世界市场的丰富性相对应的将是个体性的丧失,因为在未来的市场之中,一切事物都将处于待售状态,无论是物质性的产品、身体,还是非物质性的意识以及无意识状态,都将从属于产生交换价值的价值体系。

由此,从数据到数据化过程,再到主体自我技术化的过程,生命的异化依循了马克思所揭示的劳动异化的类似过程。现在不仅生命的主体本身同行为产物、行为本身以及行为过程产生异化,而且这种异化的结果是生命在交往关系维度的更深层次的异化。事实上,我们既无法拒绝数据语言对于日常生活的简化,我们也无法抗拒一切的工作、生活、休闲与消费行为都必须依据数字化的技术过程来加以调整和改造,我们甚至不得不承认虚拟的数字交往关系更让我们感觉到一种不被打扰的安心与舒适。即便这种舒适无一例外地造成了对于现存秩序的无批判性认同。因此,阿伦特所崇尚的积极生活在今天与其说是一种现实倒不如说是一种幻象。在数字装置对于人类基本依存关系的宰制之下,人类世界正在不断退去,取而代之的恰恰是克拉里在其著作中所描述的焦土世界(scorched earth),因为“在我们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里,公共领域和亲密领域在同时萎缩”[17]。

当然,生命异化只是数字资本主义下主体数字化生存的日常生活表现,而非本质原因。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确证劳动异化的四层级结构之后,马克思也并未满足于停留在异化的维度批判资本主义,重申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立场,而是由此开始,进入到政治经济学领域探寻造成主体异化的唯物主义基础。这对于我们今天思考伴随资本主义数字化进程出现的异化现象具有同等的启迪意义。我们应当看到在劳动异化、交往异化以及生命异化的背后,真正发挥作用的依旧是由资本与政治所驱动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制度。如果只是片面强调大型数字机器对于劳动主体或行为主体的替代与驯服,无论是对劳动解放作出乐观抑或悲观的结论,都无益于达成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科学理解。拉康在《意识现象的唯物主义定义》当中将意识理解为一个反映的过程,就像镜子中的形象一样。数字资本主义异化现象也是一面镜子,反映的是人类劳动或行为的数据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数据在智能云端平台因集约化存储与使用所带来的资本化趋势。基于主体生命异化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应当同基于客观价值分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道,构筑对数字资本主义展开批判与反思的理论坐标系。

四、结语

作为一个动态而开放的过程,数字资本主义必须被视为抽象体系与具体历史的辩证统一。唯有如此,才不至于在片面强调由数字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结构转型的同时忘记了其相对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本质依循。总体而言,一方面,数字资本主义并未改变资本追求价值增殖的本质属性,也并未改变资本与劳动关系当中内在的阶级秩序,虽然这种阶级秩序在当前的社会结构中已经演化为更为复杂且差异巨大的阶级序列;另一方面,我们也应当承认数字资本主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生产力的进步,这种进步既表现为技术生产力的提高,也表现为劳动创造性的提升。因此,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的维度去理解数字资本主义下现实物质生产活动的矛盾性,既要求我们将信息技术看作重要的手段,去加以利用和转化,体现现存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的变通性,同时也要求我们现实地改变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以此释放全部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潜能。就此而言,这对于发展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的启示在于,我们必须深刻认识与诊断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变化,同时也应当加快完善数字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与制度建设,唯有如此才能让数字化发展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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