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语词和种子
2024-01-21周荣池
周荣池
一
最初意识到村庄有些古老的词语,是读《背影》末尾中“父亲”的信:“举箸提笔,诸多不便。”筷子,朴素而平庸,它支撑起来的生活紧凑或者松弛,是根据碗里的丰歉而定。它们平素放在“箸笼”里,笼是竹质或者木质的。本地是不产竹子的,村庄也没有这种手艺。城里的竹匠也是从外地学来的本事。每一个村庄都有靠山吃山的办法,是它们喂养了城市的情绪和技艺。最终,它们被收藏在简朴而古老的词语里,有些在无意间湮没或失传,使村庄最终成为一种话术中的存在。
我的大多数土话俚语都是跟母亲学的。她笨拙得像自己手下的针脚,但缓慢的话往往听得明白。父亲的话很多,这种话锋也遗传了一些与我。然而因为带着酒气常令人惊恐,就像陌生人的花俏说辞常常令人不安。我更愿意“听妈妈的话”。在知道这句歌词二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她是在我七八岁光景才回到我们生活中的,以前的一切无从考究或被省略,就像有些虚无的话无须说出却又心知肚明。
菜花才露出头,就对大地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菜地是村庄的花房,是穷孩子冷清的书屋。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认为冷漠的早晨是有助于清醒的,她希望我一早就起来念书。念,就是指像和尚一样的诵读。她觉得邻居家孩子能够考上大学,正是因为“每天早上起来像和尚念经一样地读书”。轻薄的衣服钻进来“三月三,冻得把眼翻”的冷清——她的信念比我作业上的正确答案还要执着。她不下手打我,但会用举例子的方法恫吓我——你看,“茄子吊大的,孩子打大的”。我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的,尽管她并不会挑唆父亲下手。父亲下手要什么道理吗?他的打骂就像是一种没有实指的修辞,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其实父辈们也是穷尽一生的无奈。乏善可陈的日子没有给他们一点好脸色。他们经常跳着脚骂出最恶毒的语词,没有人会记录下这些绝美的表达。后来的孩子也失去了这种蛮横而有力的办法。比如男人在热烈地咒骂土地时,女人们会像冰凉的太阳雨一样吐出一句:你还能搬砖头砸天?
大地立刻生出许多凉意。
男人们也是不会被这几滴雨水凉透心的。他们望望天安慰自己:“臭咸菜强如白嘴的,破袜子强如光腿的。”如果没有女人在场,他们还会兴高采烈地加上一句:“丑婆娘强如孤鬼的。”这些话对日子有很好的疗愈作用。“强如”表达的慰勉之意,是一种很有效的疗法。但说得多了,女人也会反唇相讥:“下河人不要刁,一块馒头搭块糕。”
我从小就被迫学会这些词语间的道理,就像在草木中得到许多人间的消息。我们用巧言令色的语言掩饰着自卑和不安。母亲知道我狡猾的“尖聪”。她望望家里贫瘠的屋顶,让我不要学父辈的穷狠,说:“出头椽子先烂。”我好像并没有做成“出头椽子”,只是靠着她说我“大字写得很黑”得以离开村庄。那些困苦的日子实在难熬,我成了一个“人搀不走,鬼喊飞跑”的逃离者。我带着那些语词离开村庄,日后在城里也还能经常用到。即便是没有用处,我也把它们当作父亲当年毫无实意的修辞手法。我们用这些语词欺骗生活,这些语词也欺骗着我们努力地逃离。人们对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却又像父亲那样坦然地自嘲:“风吃蜡烛狗吃面,坐在家中遭人骗。”
我的孩子出生在城市,出生之后我的姨娘来看我们。她是母亲在世上最后一个嫡亲姊妹,为自己的姐姐没有看到孙儿感到不安。她觉得从此子孙们和老家一定就是断了根的。她不是埋怨城市楼高难登,是认定了平坦的泥路更加踏实。可她也不明白,进城者大多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孩子牙牙学语之后,面对家里几种方言选择了普通话——这其实也是城市像村庄一样慢慢集聚得来的方言。我又害怕她丢掉方言里的村庄,在她识字之后,给她看一堆方言故事的书。我浅薄地以为,她会像对西餐感兴趣一样,只会对那些纸上生产出的童话感兴趣,后来才知道我低估了村庄。我以前所说的那些热爱与深情有些虚情假意。她把一本《吉高的故事》看了两遍,这是现在我们都不曾多讲的故事。她提着书,学着生硬的方言对我说:“吉高骗风光,一骗精光光。”我连忙阻止说:“不知道丑吗?”我过去大声说这些语句的时候,母亲也会这么阻止我。丑,也就是难为情。可也许,不会说这些土话才是真的丑。
父亲放过牛,当过兵,捕过鱼,种过地,最终被认定为一名鸭农。他未必想一生都与鸭子为伍。那些聒噪的家禽隐喻着他不安的一生。奶奶说他是“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他嘴硬且暴躁——这脾性像是来自他自己养的鸭子,日后也遗传给儿孙,一起带进少见河流与野草的城市。他一早起来就钻进鸭棚。鸭子一夜的鸣叫间留下鸭屎味的圆满,掩埋在穰草里的鸭蛋就像对人生的一次次判决。这里的人将一无所成叫作“大鸭蛋”,就像老师画在试卷上的数字。他养了一辈子麻鸭也不曾富裕,却每天歌唱一样地赞美那些臭烘烘的早晨,这种数鸭蛋的腔调后来被城里人记录并传唱,而农民自己从来不知道这比许多的歌声更加动听——
一张鸭子一张嘴呀,两只那个眼睛两条腿。
走起路来两边拐呀,扑通那个一声跳下水。
呱,呱,呱,咦啧啧■,咦啧啧■。
二
我曾經带了几粒种子和一抔泥土进城,在顶楼的阳台上试图演绎“芃芃其麦”的壮观。它们倒也是争气的,长出了颗粒饱满的穗子。曾经听人说,有些种子不再能传宗接代,它们退变为没有激情繁衍的颗粒。好在我带的种子长成了,当初捏着它们时留在手心的汗,终于干了。
阳台上的乡土情结越是蓬勃生长,越是比对出城市的虚浮与无情。我们也是这样的草木,被寄予厚望并主动迁徙进城市里。本来我们野蛮地生长,无以成材至少也可以烧出一锅膛烟火,成为时光的碎末再与水土厮守。但不知道是谁最初鼓吹着离开,在草木不生的地方新建出巨大的村庄。欲望、规则、辉煌,以及空洞的梦境,成为这座村庄的材质。且不说人心难以抗拒,草木也从此变心失节。它们从乡野来到城市,学会规矩地生长,把身形收敛在笔直的界线里。这条线笔直得有无道理并不需要追问,而所有的生长只能以此为金科玉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将回家唤为“下乡”。这大概是为了对当初进城时的困境一雪前耻。我们未必就是城市合格的孩子。我们只能做城市的一名养子,老父亲们依然在旧地相互安慰。我们不能再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所有的回家只是一种谵妄。父亲并不指望我们能够留下来过上一夜,即便留下我们还是会在下一个清晨匆匆出发。一只狗是知道回到村庄的,而我们却早就成了一只轻浮的猫,不能轻易把爪子落在满是葳蕤草木的土地上。
孩子站在几近干涸的河边,倒映成我们悲情的童年。那些水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流向了哪里。只有那个码头标记的时光缺口,见证着一代一代的生长。
桐花如期地开放了。没有人会种下一棵软弱的树木。它自己在水边野生出满树的深情。热烈的阳光照耀着绽放,大地在花朵上得到了永生的秘诀。落花漂在水里,时间有了朴素的香气。老迈的船只已经半身沉默在水里,河面上形成一座时间的孤岛。孩子从码头跳上“岛”去,看不到水中有任何涟漪。当时波光粼粼的童年,已经成了无法迭代的记忆。桐花就像是春天的鬧钟,一旦叫醒明媚的阳光,平原就一夜之间泛滥为花海。所有的花都等待了整个漫长的冬季。细碎的荠菜花、典雅的婆婆纳、明黄的马齿苋以及说不完名字的绽放,从此岸铺陈到远方,及至霜天到来前的平原深处。平原是没有尽头的,城市和村庄也不过是它们分散在各个角落的花朵。平原远没有山地丘陵那么繁复,只以无边无际连接来去匆匆的光阴。
正是这平坦无奇的大地,养活了花开花落的四季。
树木和屋舍可以见证这些事实。它们垂直于大地的平坦,可以把寒来暑往看得明明白白。没有一处屋舍会永远年轻。今天换上的坚固与色彩迟早成为未来的情怀。村庄也是耐心细致的,人们从城里学回来的水泥思路,终还是驯化出了文物般的包浆。就像一个当年桀骜不驯的新娘,被婆婆调教出低眉顺眼的温和。过去的老屋成了遗迹等待着坍塌,她们缺牙掉齿的老态不需要拯救,世间已经不再需要她们黑白灰的单调色彩,就像婆婆们迟早要交出象征着贫困生活权力的钥匙。楼房也开始老去,因为新的房子就像子孙们一样在不断地到来。
树木长成一个个感叹号。它们不再有什么实际作用,只能作为村庄的一种抒情。当年被伐去的伤口上,补种了从城里归来的优良品种。不管被冠以多么矫情和名贵的说法,它们还是村庄出走的孩子。站在城市里它们衣冠楚楚,回到村庄却又长回调皮捣蛋的顽劣模样。一棵树进城和一个孩子出走是一样的道理,在忙碌的街道和繁华的社区,只要有草木的地方都讲着这样的道理。不能回家的时候,我就去看看城市里的树木,看看他们与我一般有家不能回的样子。我和树木曾经矫情地把城市里的家园都称作房子,自己却又都长成了轻浮的城市坯子。看看脚下那些支离破碎的泥土,那些花——细碎的荠菜花、典雅的婆婆纳、明黄的马齿苋以及说不完名字的绽放,也在城市里见缝插针地绚烂起来。谁曾真的为这些委屈的日子叹息?那也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无病呻吟——城市里,哪一个不是从农村里来此见缝插针的孩子?我们都是自愿而悲情的进城者。
我曾经去一个实验室里看了很多种子。这大概本就是一件有些虚妄的事情。我在村庄里见过很多种子。我自己也是一粒贫穷的种子。而我又要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去看一些种子,这其实比去研究一些高深的题目更令人胆怯。那些种子和我都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我看着它们,也是在观摩自己贫瘠的躯体。我们的车在平原上一路东去,离开城市、集镇到达一栋突兀的房子。它不是一间民房,但又不能说是一座工厂,尽管它有着不输于城市里的宏伟,可是它出产的是种子,故而只能如村庄里一样说它是房子。
麦地一马平川,纵横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田野间劳作的是从周边请来的农民。她们的早出晚归是靠汽车接送的,但总是不像工人的样子。不管土地怎么被重新命名和定义,农业,依然是生机勃勃的生长。生产,则是土地之外的事情,是一个并不贴切的标签。只有那些浸透毛巾的汗水,才能浇灌出麦地里的丰饶。这片土地的雇主不是本地人,过去也是城里人。她被城里来的记者们称为科学家也并不是虚言,但现在裤脚上的泥灰让她更像是个农民。她爱种子甚于农民。她从城市里来到村庄,关心的是种子的密码,她像是一位纪实的诗人。
城市或者农村,都是在大地上破土的种子。也许,只要平坦的大地仍在远方,众多的村庄和草木也就不必在意它们的存亡。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