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博物馆
2024-01-21赵瑜
赵瑜
湖景房
看到一套湖景的房子,在一个我常去的二手房网站上,便喜欢上了。那房子临一个大湖,偏僻,安静。房子面积不大,适合做书房。看的时候就想,若是我买下来——买下——来——這个念头一起,我仿佛立即有了超能力,瞬间便跳入了这间房子。我反复地观看视频中房间的格局,就像我在房间里散步,以便设计以后的生活。
我观测客厅这一面墙的长度,是在想象我定制一整墙书柜以后的效果。书柜的门,我有新的经验,要用窄框的铝镁合金的门框,这样玻璃便会更透亮,书柜里的书册就能展示得更加完整。若是书架上摆放几个文房摆件,那便更多了独属于我的审美意趣。我家的书架上,一般会放一件鲁迅先生的雕塑,早年间,我去中山大学闲逛,在校园近旁的小书店里买了一尊鲁迅先生的陶瓷塑像,一路小心翼翼地带回了海口。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海口搬回郑州,又从郑州的一处住房搬家到现在的小区,迁移数回,每一次都是先将这尊鲁迅塑像放到书架上。鲁迅像的后边,是鲁迅先生的书。有时候,我也会将我写鲁迅先生的一本书放在他的塑像旁边,在我自己的书架摆放上,我有这样的权力。
两间卧室,一间宽阔,一间略窄狭。我平时的习惯,是喜欢睡在狭窄的房间,而在宽阔的房间里,我会放电脑,或者在临窗的位置放一个书桌,写字,喝茶。我总觉得,宽阔不应该只属于夜晚,属于一张床,而应该属于阅读、倾听,或者品咂。
这套房子最让人觉得舒适的,是阳台上的视野——开阔而又有景致。坐在阳台上,便可以俯瞰整个大湖。湖并不规则,在高处看像一只鸟,可能这就是她被叫作“凤湖”的原因。每一次重看这套房子的视频,我都能想象到自己站在阳台的阳光里,看着夏天被鸟叫声衔着,丢到湖水里,或者是湖边的树林里。那房子,应该是凉爽的。
客厅里一定要摆放一条长长的茶桌(长长的,意味着对平庸的家庭摆放的一种反对和冒犯)。桌上自然要铺上一条有着黎族风情的印染桌布。为什么是黎族风情?是因为我曾在一个黎族的村子里见过他们使用,这种落后的,并不时髦的布饰所呈现出的,是一种与时代有疏离感的审美,魅惑而让人沦陷。日常生活中,我喜欢偏僻、边缘以及落寞。我喜欢主动地使用它们,仿佛多用上几次,我便得到了升华。
回到长桌上,那桌子是有多种用途的。比如,临近阳台的角落,用来放置电脑,这样我写字的时候,一抬头便可以看到湖、湖水中倒映的树影或者飞鸟。桌子中间的部分可以铺上毛毡,练习书法。朋友来了呢,也可以直接在这条长桌上喝茶。茶自然是要喝“鸭屎香”,我已经喜欢上这款茶三年,还没有移情至其他茶叶。该如何描述它的好呢?我觉得可以用一首乐曲来形容它,是小提琴名曲《下雨的时候》的味道。一种茶,大于月光,小于一场雨水,有时候喝下一杯,便会生出新的想法。我依赖茶水的滋味,我觉得茶也是一个擅长言说的友人。
我还设想将一部分图书搬过来。鲁迅先生的书,只需要先搬来他的书信集即可,先生的日记和传记晚一些再拿来。书架上一旦放上几本鲁迅先生的书,便仿佛有了可以信赖的品质。怎么说呢,在世俗生活里,一个阅读鲁迅的人,至少坏不到哪里去。
我想过自己站在阳台上的时候,手里应该持哪一本书,思虑来去,觉得还是应该看一本麦克尤恩的书。他的书写感官打开得很好,文字中对人物事件的叙述常有好的比喻。当年读他的时候就想,他一定是听着音乐写作的,又或者,他是在湖边写作的。除了麦克尤恩,我还想将几本尤瑟纳尔的书也放到这个书房里来,因为她的文字里有孤独感。如果我一个人住在湖边的这套房子里,我还想过,应该重新阅读一下托尔斯泰。因为我早就买好了托尔斯泰的三部曲。三部曲像三处旅行地、三个庭院、三种植物、三声鸟鸣、三部电影,或者三个月光很好的夜晚。三部曲买了三年,一直在架子的显眼处,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用手抚摸一下它们,没有拿下书架来重读,总觉得像和托尔斯泰约了一场咖啡,我却未能赴约。
我有一堆木头,是当年在海口时买的,如今也要放到这个房子里来。我想好了,要做两三个有着展架风格的书架,将几根造型好看的降真香木头摆起来,当作装饰。这些木头每一根都有香味,都大于我的年纪。有时候想,图书大于我的部分,我将来或许可以理解它们,容纳它们,而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一根木头。所以,我决定找个地方展示它们,有朋友来了,我就介绍一下它们的样子、香气和成长的年龄。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已经在这样的一个房子里住了下来。
我会和友人说起我要买一个湖边的书房,每次说起来,仿佛过几天朋友便可以到我的房子里去做客。朋友关心湖里是不是有鱼,湖在不在山脚下。我说春天的时候,那里有一大片油菜花。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去过那里,只是在一篇别人的博文里看到那片油菜花田。在无人机的俯拍下,几个人在油菜花田里奔跑,既像是要融入这一片花海,又像是在躲避那庞大的事物吞噬掉弱小的自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天打开电脑,都要先看几分钟这套房子的视频,然后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坐在那阳台上,我仿佛听到湖边有孩子奔跑的声音。
闭上眼睛,这个世界,便只属于我。
手,或者其他事物
电影《辛德勒名单》的开头,一只手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的光没有在屏幕的中间,而是在右侧,然后,火柴移到了屏幕的中间,一支短的白色的蜡烛被点燃。这个时候,我以为主人公的脸要出镜了,我甚至想象到他应该是脏兮兮的有着长胡子的男人。然而没有。镜头右转,那根火柴又点燃了一支蜡烛。镜头转换,是群像,一个人带领着全家在唱赞美诗,祷告,感谢上帝创造了葡萄酒汁。
最后,蜡烛终于燃尽了,生出一缕青烟。
现实生活中,我无数次点燃过蜡烛,那是少年时的记忆。烛光只能照亮很少的空间,在那样的光线里,我也只能思考烛光照亮的部分生活。而整个村庄里的黑暗,暗夜里的星光,我都无暇去观看。点亮一支蜡烛是容易的,将一支蜡烛燃烧完毕,却需要时间。
若是我能早一点知道蜡烛燃烧完以后的样子,我相信,我会和现在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其实也说不清楚,那青烟如舞蹈般消散在空气中,多么像我们的青春啊。那么轻,又那么易逝。
《小鞋子》的第一个镜头便震撼到了我,一双手在粘一只已经破烂不堪的鞋子。那双手是承受了生活苦难的手,有着粗糙的手指,不整齐的指甲,以及指甲里黑黑的污泥,鞋油浸到了手面上的皱纹里,有一种被生活侵犯惯了的顺从感。看到这样的镜头时,我习惯暂停一下,以便看清楚那两只手上更多的细节。手上的伤口差不多就是生活的价格,或者说,那两只手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一生的表情。而在《小鞋子》一开始,镜头全都对准了这双手,仿佛全世界的欢喜与丰富都与这部电影没有关系,只需要这一双手,便让所有的观众安静下来。
《钢琴家》的开头,也有一双手的出现。一双干净的手在琴键上游走,流水声传来。那是一双略大于生活的手,只需要在琴键上敲击几下,听到的人便会觉得愉悦,或者悲伤。弹奏钢琴的手不像《小鞋子》里的那双手有笨重的呼吸声,节奏加快的时候,那双手像弹簧一样,游走在虚实之间。电影开始的第一分十五秒,窗外响起了一声爆炸声。一分十八秒,爆炸声从远处奔袭而来,直接击碎了广播电台的直播间窗子。钢琴家被吓到了,他站了起来。故事,开始了。
在海南生活时,菜市场的大妈或者小姐姐们,都是把菜择好了再卖,我喜欢看她们择菜的手。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在海府一横路的菜市场闲逛,一个杀鸡的女摊主吸引了我。她太熟练了,一只鸡,先放血,再放到热水桶里浸泡,之后拿出来,三下五除二拔干净鸡身上的毛,然后一刀一刀,将鸡的内脏取出,温水里再洗一下,剁下鸡脚和头部,将鸡一旋转,盘成一团,装进一个大小刚好的盒子里,塑料袋一提,便好了。这个如此复杂的过程,在她这里几乎是一种艺术创作。她有些黑,瘦小,但眉眼之间是好看的海南女性的模样。我很少买她的鸡,因为我不会做这种复杂的肉食。但只要路过她的摊位,我都要认真地看她杀鸡的过程。我熟悉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手一伸出来,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偶尔她没有戴橡胶手套,从温水里将鸡捞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手,粗糙,肥胖,手指很短,没有艺术的美感,却很有力量。她的手那么准确地找到鸡的死穴,我想,她也是一个艺术家。如果给她起个名字,或者可以叫作“海府一横路杀鸡艺术家”。只是這样一想,便觉得荒诞,但我还是认可这样的称谓。
画在宣纸上的事物
裁宣纸用刀不同,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用竹刀裁纸的时候,我会想到大提琴,略有点粗粝。如果裁纸的速度慢了,宣纸的纤维会被刀割出参差不齐的感觉来,就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
这几年我买了一把不锈钢刀来裁纸,更清澈一些。纸的毛边消失,裁得更整齐了。钢刀裁宣纸时的那种流畅感像极了一个人完成了一次越野跑步比赛。那是一种有快感的运动。将纸裁开的那一瞬间,也觉得像听完了一场钢琴演奏。
但是三四张宣纸叠在一起来裁,钢刀便也和竹刀一样了,是钝的,慢的,毛边感强烈的。裁纸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夜深人静时,人走在草地上的声音。
近日为了练习耐心,我每天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圈。纸上的圈更像是一个生活的比喻,一如我们在固定的生活线路上活着。初始,在宣纸上画圈时,手会抖动,心跳加速。心里越是希望画得圆,手便越不听使唤。那些丑陋的败笔和洇染成一团的线条,像是生活对我的嘲讽。
宣纸对毛笔在纸上行走的速度是有要求的,如果笔锋行走得慢了,墨水会洇成一团黑云,若是运笔的速度快了呢,笔的中锋就无法均匀用力,线条又粗细不均。在纸上行走,与在路上奔走是一样的,都需要适合自己的节奏,需要氧气,需要审美,需要观念的认同,也需要丰富的内心交流和物质积累。
那几日,我憋着一口气在宣纸上运笔,点笔开始,先向下再向下,再向右,再向上,再向左,再向下。圆是封闭的,而我画的圈是一圆绕着一圆,是一个循环的圆圈。左下运行开始画圈,逆锋向上时,便发现,胳膊拧在了行进的路上,我放慢速度,将笔尖收起来一点点,但哪有那么好的控制力,笔尖一收,线条瘦小,河流变窄,我的呼吸紧张到像在产房外等着孩子出生一般。
一直画到第十天紧张感才慢慢消失,并不是我的技术已经完美了,而是,我用了十天的时间对抗自己对圆的理解,甚至放弃了完美的要求,达到了一种自我妥协。而妥协本身便是一种圆满。所以,我画的圆圈开始被赞美。他们说,越画越好了。
在宣纸上画圆圈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已经过了七十岁,但身体健硕,这和他一直骑行有关。父亲现在一般日常骑行五六十公里——父亲擅长说话,尤其是说骑行的事,一说起,他就会不停地描述他骑自行车时见到的风光、人事和地理。父亲说他骑到黄河边上,看着黄河流啊流啊,便也学着黄河,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地出一口气。父亲说在黄河边上休息时,学习黄河慢悠悠地呼吸,身体便舒畅起来。父亲还说,他刚开始骑车的时候,一天只能骑十公里,上坡的时候很吃力。父亲每天都坚持骑车,仿佛每多骑出一公里,他的视野和理解万物的能力都会相应地得到延伸。
一有时间,我还要画下去。我在宣纸上编了号,写了日期以便记忆。这样不停息地画下去,有一天,我画的圆圈终会在生活的滋润下,变得越来越圆满、适意。我甚至想,我每多画一张圆圈,也许都能延伸父亲骑着车子的路程。这样一想,我一直画下去,父亲就一直骑下去,这多么像一种健康的期许。
那就继续裁开宣纸,倾倒墨汁,开始对生活的描述,以一个圆圈的方式。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