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与生命

王小玲

1

早晨醒得很早，被隐隐的香气引领着，我看见阳台上的球兰有两朵完全打开了。多么神奇啊，半夜的时候，她们还努着嘴，板着黄黄的、扁扁的小脸，现在，已攒玉成球香蜜欲滴了。

是了，花朵是害羞的，它们都躲在暗夜里人们熟睡时开放，醒来只管惊喜地喊：

开花了呀！

就像人的成长常要经历几劫几难，最后才得以成人。

谁在乎过谁内心的荒蕪，谁又看见过谁额头的风霜？

有多少人没有度过寒夜，又有多少人倒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那些黎明前在丹田处升起暖阳的人，他们的眼睛在暗夜里会交出多少盐？

2

好像被什么注入了能量似的，胸膛里有冰河开裂，聚拢一片春潮，身体里枝芽萌发，有了飞翔的渴望。

就想去园子里看看花开了没有。

一整个秋天和冬天坠落的花枝在我身体里重生，不知是季节的变换让我有了生命轮转的感知，还是季节与生命在这里合奏了一曲动词组成的乐章。

呀，惊蛰了！

身体里的韵律跟节气大约是相关联的，不然，怎么会突然有了草木舒展的感觉呢？

3

某一日，我在手术台上睡着了。

醒来时，体内多余的部分已被剔除。

医生的手术刀在我身体里雕刻下花朵，让我在下一个春天里复活。

这是一个还魂的过程，我慢慢回到人间。

这个过程如此艰难，却让我成为一个斗士，不屈不挠。

我有看得见的疼痛，也有看不见的伤悲。

我用咬牙切齿的力气吃饭翻身，祈愿身体风调雨顺阳光充足。

4

生日恰逢小雪。

这一天，是我手术后的第70天。

经过了昏迷、疼痛和地狱般的呕吐，终于，所有的声音不再是折磨，所有的气味不再是摧残，开始喜欢手机铃声响起，饭菜的香味依旧迷人。

当我说出我很想很想吃葡萄，吃很甜很水儿的葡萄，我的先生居然流下眼泪来。

桐儿从远方寄来书信和平安符，那一笔一划的正楷和一针一线的刺绣，让我顿觉此生未负。

桐儿说：亲爱的母亲，今年的生日恰逢小雪，那是蕴含了你半生的洁白和余生明亮的运气：在缝制这枚平安符的时候，每缝一针我就在心里默念一声平安，那些拙笨的针脚缝进我最虔诚的心愿，真切地希望这一针一线缝起来的祈福，会感动上苍，护佑你从此无病无痛；亲爱的母亲，岁月予你以通透，你活成了玉的质地，予我以成长，让我长成梧桐的筋骨；亲爱的母亲，生为你的女儿是我最幸运的事，我愿来生做你的母亲，为你扛T所有的痛，守护你的灵性、纯净与美好。

5

当身体里的元气慢慢回升，我开始了“想”。

“想”这个字头一次让我感觉到如此珍贵，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动词，它是我生命安稳的体现。这么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很多人很多事，但从没觉得这个字有特别之处，甚至从没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当生命只剩下一息，当想睁眼看看都要竭尽全力时，“想”又是多么奢侈。我没有能力去想生，也没有能力去想死，全身的能量只够一息尚存。

当我醒来，这个醒不只是意识的清醒，我开始有了“想”的渴望，却突然发觉脑子是混沌的，好多事物都只是模糊的轮廓，或者像浮游的海藻飘忽凌乱，而那些精美的细节却想不起来了，在精美细节中出现过的美好的人，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我害怕得哭了。

医生说这是麻醉药物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排出，只是暂时的。

他们调侃我：不怕疼，怕傻。

是的，我害怕失去我的敏感多情，我喜欢在那些细微的事物里安放一个轻的、小的、浅的、低声的、微不足道的，却与自然同频的独属于我的世界，它们收留了我的慢，宽宥了我的局限，容纳了我的快乐，保护了我的秘密。

这是一种只能感觉而不可叙述的神秘体验。如果从此再也触摸不到那些细节，那么我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

5

我终于可以安静地“想”了。

不必思考，只是想。

想那个早晨，我被一辆手术车从病房推进手术室，那一刻，我有了赴死的悲壮。

等待的时间比蜗牛还慢，比炙烤还煎熬，在昏昏欲睡中，我被推上手术台，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和白色的人像，机械地用“嗯”回答医生的提问。

好累啊，我要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稀里哗啦乒乒乓乓声中，我像被什么拍打醒了，听到一个声音：

醒醒，醒醒，你的手术做完了。

我想看看，可是眼睛睁不开。

我想说话，可嘴张不开，舌头不能动。

悲凉的感觉涌上心来，只一闪，我好像又睡过去了。

再次听到声音是先生在喊我的名字，我拼命地答应，可发不出声，舌头是瘫痪的。一秒钟的绝望之后，我又一次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是夜里，周围一片漆黑。我的嗓子里有刺刺的、辣辣的、絮状的东西撕撕扯扯，我试图咳出来，一使劲肚子就用力，才知道一抽一抽地疼是因为那里插了管子。我不敢动，我以为一用力，肚子上的伤口就会被撑开。

呕吐，世界末日的呕吐，胸腔里有什么涌上来到了嗓子眼，想张大嘴要吐出来的时候，瞬间叉消失了，同时更凶猛的恶心叉涌上来，腹腔不得不频繁地用力鼓起又收回。我害怕极了，我怕纱布下的伤口被撕裂，然后渗血，然后伤口发炎，然后被医生消毒清理重新缝合，然后如此重复，然后就永不愈合……

我害怕极了。

其实，我不光怕傻，我还怕疼，非常怕。

呕吐，呕吐，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母亲像个哲人一样跟我说，人一生都是要受点苦的，不是皮肉之苦，就是饥寒之苦，或者精神之苦，你吃下的苦受过的罪，是神在度你，都会成为你将来的甜。

7

我是在一瞬间发现阳台上的长寿花和球兰结满花苞的。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从叶片间长出细细的花茎，尖端伞状花序顶着米粒样的小苞，慢慢长大，直到盛开成一团一簇的花球。

我喜欢它们，就像喜欢我的女儿和姐妹。

我曾一整夜盯着一个花苞看，其实，一点都看不出它在开裂，却能感受到她的疼痛。两个小时，抑或三个小时之后，才发现它微微开启了一隙细缝，露出一点唇红。

一切都是安静的。

安静中，又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与我内心如此贴切。深夜和花开，如此恰到好处地安慰了我。

8

过年的时候，阳台上的长寿花、郁金香、大花蕙兰、春兰、蝴蝶兰和球兰都开了，开得比往年更热烈。

年三十下午，先生和桐儿在阳台上挂起红灯笼，把过大年的音乐放得欢天喜地；厨房里热气腾腾，先生挽着袖子煮酱牛肉，蒸粉猪肉，大肚皮的砂锅怀抱母鸡突突地冒着白雾，烤箱里的红豆沙面包油润酥软刚刚好，饺子馅在案板上被剁得咚咚响，菠菜和黄瓜在晾盘里相亲相爱……桐儿跑跑闹闹着，一会儿去帮厨，一会儿把糖果和栗子嗑得嘎嘣响——年的味道，不就是这沸沸扬扬的烟火气吗？

生活哪有什么复杂。

一日三餐，亲人在侧，简单富足。

9

阳光照着我，也照着我的花花草草。

有时，我会挨着那些花草舒展着躺下，读书，或者看外面车流，想象自己是一团蓬松的白云。

我在这个春天里更多地爱自己的身体——她是那么适时地配合季节，这儿发红了，那儿发痒了，不挠来挠去，就辜负了花开似的。

蝴蝶飞来。

落在肩上，落在手上，最后落在我脸上。

10

美好的事物渐渐清晰起来，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灵魂有香气的人和灿若花朵的诗句。

我是多么幸运啊——

那么多精妙的细节一一呈现，足以对冲我所有身体上的疼痛，并守护我一生的孤独。

阳台上的球兰开了败，败了再开，小小的花苞陆陆续续冒出来，大有生生不息之势。

草木有心——它懂了我的光和暗香，辨认出我是它在人间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