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地位、困境与融合——以新时期安徽小说为例
2024-01-19金大伟
金大伟
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地位、困境与融合——以新时期安徽小说为例
金大伟
(安徽开放大学,安徽 合肥 230022)
新时期以来安徽乡土小说与城市小说的叙事地位不断变迁,乡土小说与城市小说出现了各自的叙事困境,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成为提升叙事品质的重要选择。文章阐释了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地位的变迁、叙事的困境,并从叙事视角、叙事艺术、叙事结构和叙事题旨等方面,论述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融合的实践与思考。
乡土叙事;城市叙事;困境;融合
中国文学史上出现最早的文学形态是乡土文学,并一直作为中国文学的主流而存在,城市文学则是作为附属性的文学形态或隐或现地存在。作为文学的一种体裁,古代及近代中国小说并没有严格的“城”与“乡”之分,无所谓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之分。进入20世纪,作为近现代工业文明的参照系,中国的乡土小说应时、应势而生,在当时及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乡土小说和城市小说作为相互独立的叙事形态而存在。随着社会转型与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在城乡二元叙事视角下,乡土与城市、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及其关系愈发成为重要的社会学关系和叙事学关系,对新世纪乡土叙事具有重要的启示,安徽也不例外。需要指出的是,受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等客观因素和地域文化、叙事者等主观因素的影响,乡土叙事始终占据着安徽小说的主体地位。新时期以来,安徽文学的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乡土叙事上。然而,在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之下,安徽乡土叙事寻求转型突破,城市叙事呈现上升趋势,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既保持自身的独立形态,又在叙事题材、叙事主题等方面寻求融合。如何实现二者有机融合、共同推进安徽文学发展,是当下不容回避的课题。
一、叙事地位的变迁
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较之于城市文学,乡土文学始终占据主导位置。就安徽小说的创作成绩而言,乡土小说远远大于城市小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乡土叙事占据着叙事主体地位,城市叙事则作为乡土叙事的补充或附属而存在。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叙事地位发生了重大调整,二者的关系也呈现新的变化。
(一)乡土叙事占据主导地位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这一时期,安徽乡土叙事占据着叙事主体地位,城市叙事一直作为乡土叙事的补充而存在。在叙事内容上,大多数安徽作家将叙事视域聚焦于乡土世界,如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祝兴义的《抱玉岩》、徐瑛的《并非英雄的故事》等,关注乡土世界的变革,如江流的《撑着天》、季宇的《同胞兄弟》等。城市叙事则是作为乡土叙事的补充而存在,成为乡土叙事的背景,如陈登科的乡土小说《三舍本传》,乡土叙事占据主体地位,而围绕淮浦、曲航等省领导进行决策而展开的城市叙事,成为了舍疃集镇叙事的背景。在这个时期的很多小说文本中,城市被处理为较为模糊的叙事背景,具有某种符号化的意味,象征着政治、权力,虽参与乡土叙事构建,却又十分有限。
在叙事立场上,乡土与城市的地位在小说文本中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分,叙事者的情感态度泾渭分明。就现实而言,城市象征着权力、现代、文明、进步等,但是乡土世界因其母体特质、历史贡献、文化基因、情感因素等,具有了超越城市之上的叙事地位,大多数乡土叙事者选择站在乡土世界的立场:一是从道德伦理角度切入,对乡土世界曾经遭遇的苦难给予人文关怀。如鲁彦周《彩虹坪》中的吴仲羲父亲背弃曾经有恩于他的父老乡亲,伤害结发妻子邓云姑,叙事者对乡土世界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关怀,而以吴仲羲父亲为代表的乡土世界逃离者、背弃者,最终选择回归乡土进行忏悔、赎罪。二是彰显乡土世界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和感召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伤口在忍受种种现实苦难后,最终在乡土世界得以修复、愈合,乡土世界占据了伦理上的绝对制高点。如祝兴义的《杨花似雪》,通过“我”的回忆,着力刻画了一个具有杨花那样冰清玉洁品格的普通农村妇女杨思萍的形象,一方面描述了她的种种厄运和不幸遭遇,另一方面高度赞扬她的高尚品格,修复了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宽恕了“我”曾经犯下的错误。三是乡土世界成为希望和理想的隐喻,感召乡土世界曾经的“过客”返回乡土开辟新的天地。如在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中,宋薇最终选择回归天云山,“我应当向晴岚学习什么,直到片刻以前,我还是不明确的,我还是陷在个人的狭小的感情圈子里。人生应当有更高的境界,应当有正确的理想、情操,应当有为人民、为党而斗争的是非观念和献身精神!”[1]乡土世界被赋予至善至美的叙事内涵,代表着某种超越个体之上的社会理想,引领了城市个体的价值取向。
此外,这一时期的安徽乡土小说,或秉持批判现实主义叙事品格,如陈登科的《三舍本传》、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张洁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祝兴义的《抱玉岩》;或探索实验先锋叙事,如潘军以乡土世界为底本的先锋叙事作品《日晕》等,均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了重要影响,推动形成了新时期安徽文学创作的高峰,“文学皖军”及其叙事成就也成为此后安徽文学创作的标杆。相比之下,城市叙事则显得较为薄弱,缺乏《乔厂长上任记》那样的叙事文本,城市叙事因先天条件不足、叙事经验缺乏等原因,其叙事艺术、叙事成就等均难以与乡土叙事相媲美。
(二)城市叙事逐步壮大
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格局发生重大调整,改革开放步伐不断加快,社会经济体制也随之转轨,商品经济意识逐渐渗入社会文化领域,安徽也不例外。受外部语境的刺激与影响,乡土与城市的格局地位发生转变,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地位出现变化,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之下,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及其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化。
首先,城市叙事成为越来越多作家的叙事选择。商品经济、市场资本等现代化标识,与城市原有的政治、权力、文明、进步等特质相结合,使得城市无疑成为社会发展的中心与价值取向所在,城市叙事也因之成为越来越多安徽作家的叙事选择,如许春樵的《请调报告》《缴枪不杀》、许辉的《康庄》、季宇的《名单》《证人》《灰色迷惘》、孙志保的《温柔一刀》、郭明辉的《老剧团》《蝴蝶失踪》等,通过演绎现代城市中官场、商界的人物命运,关注城市平民的生存状态、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等,对城市文明进行构想和探索。其次,乡土叙事在边缘域探索前行。较之于城市叙事,20世纪90年代的安徽乡土叙事稍显沉寂,但是乡土小说作家继续坚守现实主义精神,关注乡土世界发生的变化及其诉求,如陈源斌的《万家诉讼》讲述农妇何碧秋因丈夫被蛮横村长殴打,向村长讨个“说法”却被拒绝,因而走上了“六进六出”的上诉之路,引发对乡村治理和农民权利的思考。还有的反思现代文明冲击下乡土文化的境遇,如钱玉亮的《夏日的情绪》;有的对地域文化进行诗意抒写,如许辉的“淮北平原”系列小说;以及以“新历史主义”理论对历史乡土进行阐释,如潘军的《风》等。再次,两种文化、两种叙事出现融合现象:一方面,城市文化及商品经济、市场资本不断冲击、影响着乡土世界,城市与乡土世界的关系呈现出既对立又交融的格局,如许春樵的《季节的景象》、崔莫愁的《走入枫香地》、郭明辉的《一个人的陷阱》等,借助人物空间位置的移动(或由城入乡,或离乡进城)、文化生活的交叉、心理情感的寻觅等来实现。崔莫愁的《走入枫香地》讲述了中等师范毕业生曾枫生到偏远山区枫香地小学实习、任教的故事,在乡土世界找到了精神和情感归宿,小说成功地将叙事视角、叙事立场等由城市转向乡土世界。另一方面,自觉或不自觉模糊两种叙事的界限,通过人物意识的流动、心理情感的连续表达、突出叙事题旨,从而悬置两种叙事的形式差异,实现两种叙事的融合,如鲁彦周的《双凤楼》、季宇的《当铺》《割礼》、黄复彩的《肉身》等历史小说。在鲁彦周的《双凤楼》中,叙事视域横跨却又超越特定历史时期的城市与乡土,凸显对人物复杂性格的抒写、美好人性的畅想,叙述季小纯与宫珍、燕朋与曾季素等人的爱情以及他们的命运,小说文本在凸显人性主题的同时悬置了城乡叙事的差异。
应该说,城市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20世纪90年代安徽乡土叙事相对沉寂的状况,成为“文学皖军”的又一股重要力量。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时期的乡土叙事仍然占据着安徽文学的主体,城市叙事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叙事格局,潘军的《风》、陈源斌的《万家诉讼》、戴厚英的《流泪的淮河》、许辉的《夏天的公事》等乡土小说在国内产生了一定影响力,进一步彰显了乡土叙事的品质与力量。
在叙事立场上,较之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时期的乡土叙事,城市叙事立场不再具有十分明显的倾向性。一方面,大多数乡土叙事者聚焦现代化背景下乡土世界的生存现状,侧重展示受到商品经济、市场资本影响的乡土世界现状,客观叙述乡土世界所遭遇的困境、发生的变化,如许春樵的《季节的景象》以冷静客观的态度讲述了农村少女荷子的故事,19岁的她不甘于乡土生活的寂静、单调,一直怀揣着对城市的梦想,当朦胧爱情成为泡影、遭遇未婚夫——暴发户阿康的轻蔑之后,她毅然告别父辈、走出乡土,某种意义上暗示了乡土社会伦理的离散趋势;或者聚焦乡土世界的具体问题而悬置叙事态度,淡化价值立场,如陈源斌的《万家诉讼》,侧重叙述主人公何碧秋讨要“说法”的过程,在法治与人情纠葛上悬置叙事态度;或者侧重还原乡土世界的原生态生存图景,进行地域文化经验和审美特质的叙事,如许辉的“淮北平原”叙事,侧重叙述皖北地域文化风貌、乡土世界人物的本真生存状态,探索生存意义、精神归宿。另一方面,城市及城市叙事在20世纪90年代极力摆脱乡土叙事附属地位的尴尬,呈现出相对独立的叙事地位和价值,淡化价值立场成为不少叙事者的选择。大多城市叙事者选择“零度状态”的叙事情感,客观叙述法治、公平、正义等现代文明特质在城市孕育及落地的阵痛,关注城市语境中个体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善恶,如季宇的城市叙事作品大多选择中立叙事立场,试图解开人物关系的谜团、还原人性善恶的真相,如《灰色迷惘》叙述了一个工厂生产车间里的人物关系,大毛、巴猴、小学者、师傅等人的变节与人性中对善良、正义、友情的追求形成强烈反差,作者悬置了叙事立场而让读者从中判断价值取向。这个时期的安徽城市叙事逐步壮大,与乡土叙事的融合,形成了乡土与城市双重经验与两种叙事共存的格局,使得安徽小说更富有张力。
(三)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并峙
新世纪的安徽乡土小说、城市小说基本延续了20世纪90年代的叙事路径和叙事风格,在叙事题材、叙事视域、叙事立场等方面没有太大的变化。然而,因经济社会发展和文化语境等的变化,直接促进了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关系发生变化,两大叙事并峙的格局逐渐形成。
首先,经济社会发展格局的转变,推动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不断演进。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推进,催生乡土世界的经济结构、治理体系和文化秩序等不断发生变化,引发叙事者持续关注乡土现代性的现状与前景,如苗秀侠的《皖北大地》、余同友的《逃离》、曹多勇的《淮水谣》、朱斌峰的《记一次绑架事件》对乡土世界的现实困境与个体命运深表忧虑,尤其是他们的精神困境和心灵世界,进一步折射出新世纪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立场,如余同友的《逃离》叙述了一个从农村走出在城市打拼的年轻人,受多种原因的影响打算回到故乡,然而亲生弟弟的案件让他认识到在乡土世界生存的不易,最终他又“逃离”故土回到城市。还有一部分乡土叙事,将笔触伸向遥远的历史深处,挖掘乡土世界所蕴涵的精神价值和文化内涵,如陈家桥的《少年王》、陈斌先的《响郢》等,在历史乡土叙事上不断推出力作,彰显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价值和叙事艺术,赢得广泛关注。陈斌先的《响郢》通过讲述董、孙、廖三家阴差阳错、爱恨交织的传奇故事,一方面致力于挖掘乡土世界所蕴含的传统文化、道德伦理,另一方面反思在革命文化大背景下“响郢”所象征的传统文化、道德伦理的命运。与之相对的是,经由20世纪90年代的发展,新世纪的安徽城市小说日臻成熟,不断推出高水准作品,如潘军的《死刑报告》、季宇的《猎头》、许春樵的《放下武器》《男人立正》、胡进的《无言的结局》、钱玉贵的《尘世喧嚣》等,将叙事视域对准现代城市转型发展过程中的利益关系、治理秩序、法治困境和人性善恶等,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一定影响,如潘军的《死刑报告》通过几个相对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案件故事,探讨人情伦理与法律制度之间的关系,传达出对公平、正义和终极意义的思考。
其次,“向城求生”的深入推进,引发叙事视域发生重大变化。较之于20世纪90年代乡土世界个体“向城求生”的尝试探索,新世纪以来“向城求生”在广度和深度上呈现出巨大的变化。有论者对这一特定的历史选择及其现状作出阐释:“从20世纪80年代起,当代中国大规模的城市化运动启动,在工业化与城市化的推进下,各种开发区、大学城相继出现。在经营城市的理念下,城市日益成为资本寻租的场所。城市就业机会的增加与传统农业的衰退,使大量农业人口导入各类城市,从而形成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以及特定的‘农民工’阶层的形成。……这些生活在城市中并建设城市的工人,却往往由于拥有着农民身份而无法充分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务。”[2]安徽同样也是农村劳动力输出大省,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大量乡土个体离开故土、“向城求生”成为趋势。一方面,因城市化进程和“向城求生”的加速推进,乡土世界人口和自然村落逐渐减少,乡土世界呈现“无人区”“空心化”现象,于是乡土世界留守群体的生存现状、乡土世界何去何从,成为很多叙事者关注的重点,如苗秀侠的《农民的眼睛》、洪放的《白雪覆盖村庄》、何世平的《还乡》、陈斌先的《留守女人》等。苗秀侠《农民的眼睛》借助一名乡村医生的眼睛,客观叙述西淝河湾地区农村的变迁与现状,从不同侧面展示乡土生活的真相,既有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也流露出对乡土温情的守望。另一方面,进入城市的乡土个体生存现状及其精神世界成为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共同关注的内容,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在此也实现了对接与碰撞。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许春樵的《麦子熟了》、余同友的《光明行》、何世平的《小乔的手机》等,对“向城求生”的乡土个体生存境遇、内心世界给予关注和同情,对他们的身份认同、精神追求、价值困惑等进行深入探讨,这较之于20世纪90年代“向城求生”乡土叙事仅仅停留在生存与情感层面上有很大进步。
最后,城市叙事已具备独立的文化意义,且仍旧与乡土世界保持着文化关联。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现代转换,使得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分离成为可能,20世纪的中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就是很好的例证。“现代以来,城市获得快速发展,逐步实现了由乡土之城向现代化城市的转型,呈现出丰富性、流动性和复杂化的特征,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特质。城市的变化改变了人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方式,小说的叙事发生了显著变化,最明显的表现是叙事形式从时间维度向空间维度的转换。”[3]75乡土城市向现代城市的转变,使得城市叙事具有独立的文化意义。历经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的经济社会发展、秩序构建和现代化推进,安徽的城市本身及其叙事在新世纪具备了独立的文化形态,表现为经济结构、治理秩序、文化生态等方面发生的诸多变化。城市景观及城市个体的生存现状、精神状态已迥然独立于乡土世界之外,具有独立的叙事意义和价值,如许春樵的《一网无鱼》以主人公陈空到省城谋生为线索,叙述了其现实生存遭遇、对网络虚拟空间的迷恋以及情感的波折等,引发对现代城市中个体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的关注。
乡土叙事的不断深化和城市叙事的逐步成熟,构建起两大叙事并峙的格局,共同推进新世纪安徽小说向前发展,并日渐形成文学创作的“高原”之势。然而,必须指出的是,乡土与城市在物理形态上的分离与他们在精神文化形态上的分离并不同步,很长一段时间内,城市文化中较为深层的精神文化仍然是乡土文化及其衍生文化,如传统观念、等级观念等在城市中扎根繁衍,在新时期的安徽小说中依旧清晰可辨。大多城市小说作家来自于乡土世界,他们笔下的城市叙事或多或少流露出乡土文化的味道,传统文化、乡土文化中的某些精神理念、朴素的价值追求等,往往成为支撑他们叙事的重要力量,如许春樵的《男人立正》中陈道生身上所具备的精神理念很大程度上源自乡土世界;而《酒楼》中齐家老爷子追求的“善”及齐家三兄弟立言、立德、立功的名字,都折射出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此外,随着历史上和当下大量“向城求生”人口进入城市,无形中将乡土世界的某些文化、习俗等带入城市,势必对城市文化产生一定的影响,如许辉、苗秀侠《农民工》中张如意的为人处世之道深得城里人的认同。
有论者认为,安徽所有的小说都是乡土小说,这是站在大文化视角看待安徽小说的特质,强调乡土文化的功用及其对城市叙事的影响作用。作为两种叙事载体,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各有其自身的特点,城市叙事具备独立的文化形态和叙事意义既是历史和社会语境影响的结果,更是其自身叙事发展的需求。而城市叙事与乡土文化所具有的关联性,却又使得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保持着既并峙又相互影响的关系,在相互借鉴、融合的过程中共同推进安徽小说的发展,这也是保持和凸显安徽小说叙事地域经验的重要路径。
二、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困境
从叙事视域、题旨意蕴、表达方式、叙事主体等方面来看,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纯粹的乡土叙事和纯粹的城市叙事折射出的文化景观、叙事风格和美学意蕴迥然不同,而交叉叙事视角下的城乡景观则呈现出互融互通的特质。如果跳出这种叙事上的区分,无论是纯粹的乡土叙事、城市叙事还是城乡交叉叙事,当下都面临叙事上的困境:在乡土社会的急遽转型背景下安徽的乡土叙事何去何从,在经济社会发展重心转移至城市后安徽的城市叙事如何承载新的叙事使命。
安徽乡土叙事的困境自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开始,其时主要关注社会转型发展对乡土世界的影响和冲击,其叙事的具体困境主要包括三个维度的内容: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对社会转型背景下乡土世界的走向出现困惑、迷茫,乡土叙事可能将无所依托,大多数安徽乡土小说作家都表达了这种现实隐忧,在叙事上关注现实较多但是解决问题乏力,苦难书写、怀旧叙事较多但是构想未来较为匮乏,对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国家战略在乡土世界的实践关注还不够多;从叙事学角度来看,安徽乡土叙事的各种探索一直没有停歇,如潘军(《日晕》)、许辉(《飘荡的人儿》)等对内聚焦、外聚焦叙事模式的使用,黄复彩(《肉身》)对传统线性叙事结构的突破,探索使用空间叙事结构等,但并未成为叙事主流;从文化学角度来看,安徽乡土叙事虽竭力书写地域文化经验,但是开掘的力度有待提升,“地域文化叙事理应成为安徽乡土小说的优势与特色,且安徽乃至全国性的乡土叙事已有成功先例,但是部分安徽乡土小说叙事较多囿于自然景观和风俗文化的描写,少数乡土叙事将物质地域文化、行为地域文化与精神地域文化割裂开来,没有形成层层深入、相互印证的叙事结构”[4]。
经由新时期以来的发展,安徽城市叙事呈现良好的发展态势:一方面纯粹的城市叙事呈现上升趋势,另一方面交叉叙事中的城市叙事呈现压倒性态势,特别是“进城乡土”小说中的城市叙事占据文本的绝大篇幅,主要以城市为中心思考乡土个体的生存空间和精神世界。安徽的城市叙事就题旨而言,主要关注现代人的生存境遇(曹多勇《淮水谣》)、人性善恶(许春樵《男人立正》)、文明法治(胡进《无言的结局》)、公平正义(季宇《猎头》、钱玉贵《尘世喧嚣》)等,然而其叙事也呈现诸多困境:一是立足文化视角进行叙事不够,欲望化书写较多、城市文化叙述较少,叙事文本中的城市容貌大同小异、性格几近相同,对城市文化的开掘不够,而“探究现当代小说安徽城市书写的文化意义,对提高安徽城市的知名度,增强安徽的文化软实力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3]75。二是城市叙事题旨较多停留在社会学层面,如对公平法治的呼唤、对惩恶扬善的诉求、对城市陋习的批判等等,城市叙事大多反映问题却鲜有解决之道,对如何构建城市秩序和城市文明,更多希冀通过人性觉醒、灵魂审判等形而上的方式来实现。三是部分城市作家来自乡土世界,城市经验不够丰富,对城市文化的感知力不够强,支撑文学精神建构的力度稍显不足,因此无论是叙事题旨表达、故事情节设计,还是人物性格塑造等,均存在“不接地气”的现象,其笔下的城市缺少地域特征和文化特点。
需要指出的是,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既面临困境,却又存在一定的更替、承接、转换等关系,乡土叙事的日渐式微和城市叙事的逐步壮大似乎成为某种趋势。然而,无论二者处于何种关系抑或叙事格局发生何种变化,突破现有的二元叙事理论和各自的叙事困境,站在更高层面观照经济社会发展、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和重构现代文化,应该成为叙事者共同的选择,“中国文学到了一个‘改乡土换城市’的节点,在这一时刻,对中国文学中的城市叙事作一整体性研究,既有必要,亦有价值。在这兴衰之间,又绝非是简单的你替代我,更不仅仅是文学领域内的一次自我生长和更迭,而是关涉到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中国人精神的现代化和日常生活的重新建构等诸多大问题”[5]。既然如此,对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孰轻孰重的争辩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乡土叙事中或悲或怨的挽歌吟唱可以成为一种叙事选择,但不应该成为一种叙事方向;城市叙事理应正视叙事经验、文化储备和城市文明建立能力的不足之处,与乡土叙事一道探索叙事融合之路,以此彰显安徽文学的地域经验、文化特质和叙事艺术。
三、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融合的实践与思考
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其实自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以来就一直作为一种文学潜流存在:一方面二者各有其叙事特点和叙事对象,叙事视角、叙事艺术等各自为营,看似缺少必然的关联和融合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从已有的叙事融合实践来看,出现了城乡交叉叙事,如前文所述的“进城乡土”叙事,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两种叙事并存于同一文本之中。但是此种交叉叙事更多关照乡土个体进入城市后的境遇和命运,而城市文明进入乡土世界后发生的变化在叙事上并未得以充分展示,且大多数情况下二者处于不对等的叙事地位。如何推进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以实现更高层面的叙事价值和文化意义,值得进行深入探究与思考。
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分为两种情形:第一种情形是叙事内容上兼具城市与乡土两个方面的题材,叙事视域同时聚焦乡土世界与现代城市,并进行文化等层面的深度叙事融合,这种融合有文学史的积淀且容易实现;第二种情形是叙事视角只聚焦城市或乡土一个领域,城市叙事、乡土叙事在叙事内容和题材上各自为营,没有关联或者关联度极小,看似没有融合的可能性,这种融合主要通过借鉴各自的叙事策略、叙事语言和文化题旨等实现,在更高的叙事艺术、精神向度上实现融合。新时期以来,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融合的探索涵盖了上述两种情形,主要表现为以下四种方式:
(一)叙事视角同时聚焦乡土和城市,叙事视域涵盖乡土世界与现代城市。新时期以来大多数安徽小说都具备这个特征,叙事者采取双重视角,既聚焦乡土世界又关注城市世界,如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彩虹坪》、祝兴义的《杨花似雪》等。这对于作家的考验是双重的,在把握乡土世界内涵的同时,还要储备丰富的城市经验,在“城”与“乡”的外在关联、内在机理等方面实现有效的起承转合,共同推进故事情节的演进、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文本题旨的表达。很多时候,乡土与城市在叙事文本中具有了符号学的意义,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和文化标准,两者也因为在对立、比较之中生成了更多的社会学、文化学和美学意义,这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新世纪之初的安徽小说文本中比较明显。
新世纪以来,安徽小说文本中将叙事视角同时聚焦乡土和城市的情形依然存在,但是城乡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叙事立场改观很大,城市与乡土依旧是不同的叙事视域和题材,但是从更高层面来看,二者均为城乡个体探寻生存路径、追寻精神家园的载体,如曹多勇的《淮水谣》、余同友的《光明行》。《淮水谣》围绕大河湾村韩立海一家六口人的婚丧嫁娶、求学就业、世事变迁,阐释城市化进程中人与土地之间关系的变化,探究人类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归宿问题。在文本中城市与乡土都可以是精神栖息地,如韩立海四个子女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生存归宿,而他们为了寻求生存和精神家园所作出的隐忍、坚守和努力,完全超越了城市与乡土的二元格局,具有更为厚重的人类学意义和文化学价值。
(二)在叙事艺术上,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的融合主要体现为不同叙事聚焦模式和空间叙事艺术的运用。全聚焦叙事模式、内聚焦叙事模式和外聚焦叙事模式是安徽乡土叙事和城市叙事的三种主要叙事模式,其中内聚焦、外聚焦叙事模式的探索和使用,是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融合的重要表征。内聚焦叙事模式“以‘我’或作品中某个人物为视角展开叙事,故事随着人物心理活动的开始和结束而变化,叙事者有效的视角控制消除了与读者的不平等关系,增强了作品真实感,且留下想象的空白,受到广泛青睐”[6]。内聚焦叙事模式以既定人物视角关照乡土世界与现代城市,在同一维度讲述城乡故事、塑造人物形象、阐释城乡文化,如潘军的《秋声赋》、许辉的《十棵大树底下》《飘荡的人儿》、许春樵《春天无事生非的旅行》等,但前提必须是叙事者没有受到“先入为主”概念的束缚。外聚焦叙事模式即叙事者置身故事情节之外,采取冷静客观和旁观者的态度展开叙述,最大限度地保留场域的原生态和客观性,有助于展示城市世界和乡土世界的本真面貌,如陈家桥的《少年王》采取外聚焦模式,客观展示了20世纪70年代将军山一带一群乡土少年的生存图景。较之于传统的全聚焦叙事模式,内聚焦、外聚焦叙事模式均属于现代叙事技巧,且不为城市叙事或乡土叙事单独据为己有,它们的探索使用有助于消解城乡二元对立观念的影响,有力助推了城市叙事和乡土叙事在叙事视域、精神向度上的融合。
(三)在叙事结构上,通过关注乡土个体进城和城市个体返乡的情节设置来实现融合,主要体现为三种情节设置模式:第一种是“由乡土进入城市”模式,侧重乡土个体“向城求生”,叙事视域从乡土世界转移到现代城市,大多数“进城乡土”小说都采取这种情节设置模式,或叙述农民工进城后的境遇,如以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为代表的一批讲述农民工进城谋生的小说,或讲述农村出生的知识分子到城市就业、安家等的小说,如郭本龙的《儿本平常》、胡进的《我从山中来》,探寻乡土个体如何融入城市。第二种是“由城市进入乡土”模式,或讲述城市个体如何克服思想局限扎根农村,如崔莫愁的《走入枫香地》;或以破解谜团为线索,叙事者由城市深入乡村探寻某种文化密码,如潘军的《风》;或以城里人的视角书写乡土地域文化,讲述城市个体在乡土世界追寻生命价值、精神家园的过程,如许辉的乡土小说《碑》。第三种是在前两种情节模式设置的基础之上,增加“再返乡”或“再回城”的情节,乡土个体或城市个体在经由城市或乡土的阅历之后,达到实现生命价值、皈依精神家园等多重目的,城市与乡土的阅历生发了更高层次的意义,并在生存个体和叙事者身上实现了有机融合,如苗秀侠的《皖北大地》从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切入,书写以安玉枫为代表的中国农民经历的由乡土进入城市、由城市再回到乡土的奋斗历程,最终化解了城乡选择的困境。
(四)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最终体现为叙事题旨的融合,乡土文化融入城市文化或城市文化融入乡土文化,用文化关照城市与乡土、统摄城乡个体的精神世界,是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融合的重要意义所在。“就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城乡关系而言,从城市审视乡村或是从乡村审视城市,聚集在文化形态、生活方式、话语系统、文化身份等诸多层面上,建构的是文学性的文化冲突性,城与乡的文化意义得以彰显。”[7]不难发现,乡土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冲突性一直处于被放大的状态,看似属于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然而,无论乡土叙事还是城市叙事,超越地域性和城乡二元文化结构论,乃是当下和今后所推崇的叙事路径。在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中,经常能够看到城市叙事背后乡土文化的力量,用传统乡土文化观照、分析和解决现代城市的问题,如在许春樵的城市叙事作品《酒楼》中,主人公齐立言“剑走偏锋”“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商战的冲击下逐步蜕化变质,而叙事者依然希冀通过传统文化、乡土文化实现人性“光复”;在许辉的《碑》中,洗碑匠王麻子平和、静默的态度,拯救了来自城市、被苦难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我”。与之相对应的是,城市文化对乡土文化的革新、对乡土人格的改变也不同程度地存在,如余同友的《光明行》中的堂兄妹刘也青、刘灯红怀揣梦想,希望在城市闯出一份事业,然而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迷失方向、犯下罪行并接受法律的惩罚,当最后刘灯红回归乡土时,她已经深受城市文明的浸染和改造。
以上从叙事视角、叙事艺术、叙事结构和叙事题旨等四个方面分析了新时期以来安徽小说中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融合的实践,这种实践与努力为安徽乡土叙事、城市叙事今后的走向提供了借鉴,也为安徽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的融合厚植了基础。有鉴于此,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的融合可以成为安徽乃至更大地域当代文学的一种选择,城乡文明的整合、两种叙事的困境、叙事融合的实践使得这种路径成为一种可能。
同时上述分析也基于一种考量,即城市与乡土的地域空间划分不应再是文学叙事关注的焦点,不应成为肯定或否定、赞美或批判某种生存图式、文化景观的视角,城市叙事与乡土叙事更应关注叙事本身,关注叙事中“真实”的可能限度以及背后所传达的文化理念和价值观念,探寻人类的终极命题和精神栖息地。正如梁鸿所言:“如果不能对‘自我’提出要求,如果不能把‘我’放回到‘故乡’及与‘故乡’相关的事物中去审视,我们就不可能拥有富于洞察力的哀痛,也就不可能对抗遗忘。这或者是‘梁庄’中‘我’存在的最大意义”。[8]
[1]鲁彦周.鲁彦周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2:79.
[2]姚尚建.城市叙事与空间重构[J].学术月刊,2016(8):92-99.
[3]瞿华兵.中国现当代小说安徽城市书写研究述评[J].铜陵学院学报,2016(6):73-75.
[4]金大伟,施学云,张文娟.百年安徽乡土小说的叙事特征研究[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24-30.
[5]刘汀,王威廉,傅小平.“城市文学与当代中国经验”三人谈[J].福建文学,2017(6):129-130.
[6]金大伟.20世纪90年代安徽乡土叙事的突破、转型与变化[J].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1):90-96.
[7]许心宏,王颖.乡土漂移的文化怀旧与田园城市叙事[J].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85-90.
[8]梁鸿.中国在梁庄[M].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324.
Status, Dilemma, and Integration Practice of Local Narrative and Urban Narrative: The Case of Anhui Novels in the New Era
JIN Dawei
(Anhui Open University, Hefei 230022, Anhui)
Since the new era, the narrative status of Anhui local novels and urban novels has been constantly changing. Local novels and urban novels have their own narrative difficulties, and the integration of local and urban narratives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choice to improve narrative quality. The article explains the changes in the status and difficulties of rural and urban narratives in Anhui, and discusses the practice and thinking of the integration of rural and urban narrative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narrative perspective, narrative art,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narrative theme.
local narrative; Urban narrative; Difficulties; fuse.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3.06.12
I206.7
A
2096-9333(2023)06-0078-08
2023-08-11
安徽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本土化写作视域下安徽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互动关系研究”(SK2021 ZD0100)。
金大伟(1982- ),男,安徽合肥人,安徽开放大学文法与教育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