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片田
2024-01-18火来胜北京
◆火来胜(北京)
我生在鲁西南的一个小山村,村子的名字叫石庙,那里有山有水有良田,古时候,它隶属东平洲,现在归东平县银山镇。说起石庙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但说起它的另一个名字—石碣村,知道的人就多了。这个名字,因名著《水浒传》而为世人熟知。
家乡的那片山水,虽说不上山清水秀,但也点缀着曲径通幽、茂林修竹的绝佳去处,也有“晚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山湖景观,有湖水清澈、四周山峦环绕的东平湖,有“山奇雄、峰奇秀、岩奇险、石奇美”的腊山。千姿百态的白佛山石窟造像中,仅隋唐宋佛造像就有149尊。从隋开七年到北宋开宝八年,各个时期的造像都有,它们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和宗教研究价值。景色宜人、空气清新、以道教文化为主题的老君山,千年古刹月牙寺,还有因周穆王在此打猎被寇所困苦无水、无奈之下马狂刨山石而得泉的马跑泉,“三分济徐、吕,七分朝天子”的世界文化遗产戴村坝等等,每处都能让人流连忘返……
家乡的那片山水,虽说不上人杰地灵,但在这也诞生了八位文化名人和国家栋梁。像孔子七十二贤人中的子路,忠心耿耿保大唐的程咬金,五代宰相、文学家、音律家王朴,北宋父子状元梁颢、梁固,集贤大学士、宰相梁适,推出了改革第一村—小岗村的万里委员长。他们都喝过这里的水,爬过这里的山,走过这里的路,住过这里的房,都曾与这片山水相伴。这里的山水孕育了他们的灵气和智慧,他们成就了辉煌,也让这方山水有了些许的名气和生机。
当时村里人最多时有2000多口,有四大姓,人最多的是火姓,其次是阮姓、陈姓和康姓,还散布着刘姓、金姓、王姓、商姓、许姓、孟姓、赵姓、魏姓。村子北靠九顶铁塔山,南有金山、银山,西有奔腾不息的母亲河——黄河,东有大运河、大汶河及800里水泊的东平湖。这里可以说是黄河、大运河、大汶河、东平湖三河一湖的交汇之地。在这里,有大汶口文化、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渔家文化和民俗文化,是一个多种文化相互交融的综合文化地带。1958年的初春,我出生在这里,从小就接受了多种文化的熏陶,在这片土地上,我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在农村再教育两年后的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上大学。当年让我引以为自豪、在这片热土上小有名气的关于阮氏三兄弟的文章就发表在这个时期。
1975年,我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听说省里初步确定我们村是石碣村,理由是我们村有阮姓居民,又处在800里水泊的边上,与梁山和棘梁山相距较近。依据这些,省里的考古学者和专家初步推断,我们这个村可能是石碣村,但由于没有史料证据做支撑,省里一时还不敢断定,也不敢贸然按石碣村宣传,像这样的大事是不敢胡编乱造的,上级要求,要出师有名,查有实据。当时县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村支部书记火凤平,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村联中校长、我的恩师阮世功,当时老师带着我在村上一队一队地访贫问苦,追根溯源,向古稀老人打听,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还真的让我们打听到了。知道这个事的是村上一位念过初中后不知什么原因就半痴半癫的老人—王忠昌。这个人能吃能喝,但得了特懒的病,常年不愿下地干活,整天挎着个篮子赶大集,有时在篮子里放一本书,夏天在树荫下读书,冬天和老头们在墙根下一块晒太阳,就是不干活。时间久了,村上也拿他没办法,便送他个外号大闲人。这大闲人有一天正和老头儿们聊天,听说我们的事情后,便主动找到我们说:我知道。咱们山上石庙里原先有个佛爷雕像。我记得佛像两边刻着“维大宋国太平军东阿县北栾村、南栾村、石碣村合成石庙村……元祐八年四月八日建立”的文字,我们五队里的人怕这个佛像被别人砸了,便把它埋了起来。一听这,多日愁眉不展的书记和恩师顿时眉眼舒展,急忙派人陪王忠昌一起把佛像挖了出来,运到大队部里保护好。当时书记也不敢耽搁,骑上自行车急忙去公社报告,公社也立刻打电话向县里请示,第二天县里便派县博物馆馆长和文化馆的史料专家专程赶到我们大队部,对这个佛像年代真伪进行仔细鉴定,最后断定这尊佛像确实是宋代的,具有史料价值。他们讨论后确定我们这里就是货真价实的石碣村,水浒上描写的阮氏三兄弟就生活在这个村上。后来,我们在县志上也查到了这段记述,有了碑文记载和县志的佐证,县乡村三级才坐实了我们村原先就是石碣村,于是就有了那篇让我在全县小有名气的文章。当时文章发表在《山东师范学院学报》上,这期学报的目录后来被山东省、全国社科联的刊物收录,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摘要中播报。一时间我们石庙村风光无限,全国各地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以致后来和我同时期考上山东艺术学院、2000年后在齐鲁小有名气的画家阮世旺也时常在画上题上“石碣村人阮世旺”,那是后话。
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将近30年。之后,随着工作的变动,我去了省城,后来又去了北京。但无论走到哪里,我对故乡的那片眷恋之情、对母亲的怀念和依恋,还时时萦绕于心。尤其是母亲当年说土田退掉时的那幅伤感的面容,以及我向母亲承诺从此多置办砚田、勤耕砚田的承诺,至今还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清代 曾国藩铭玉兔朝元砚
那是1982年初学校放寒假,我回家过年。一天,母亲走到我身边,不无伤感地对我说:“来源(儿时的小名),队里说你吃国家粮了,咱们队里分给你的那份田地就不能再分给你了,咱们家田地本来就少,你那田没了,以后咱家收的粮食就更少了,哎!”我便安慰母亲说:“按规定是这样的,收回去就收回去吧,让我吃国家粮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我马上就毕业了,拿工资了,田给拿走是应该的。”我怕讲这些大道理母亲还听不明白,就指着村上一位大婶多年前送给我的一方砚台说:“娘,您不是一直让我用这方砚台多写字吗?从今以后,我就不耕土田了,专耕砚田,以后我有钱了就买好多好多的砚田,足够您子子孙孙耕种!”母亲听了我的话,破涕一笑说:“都是你说的理儿宽我的心罢了。”后来,母亲也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知道了砚田比土田难耕。如果耕耘好了,会比耕土田更有出息。所以后来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要问我砚田耕得怎么样,有什么收获。有时我支吾着应付她老人家两句,有时也会宽慰宽慰老人的心,就说砚田耕得挺好,这不,不光我耕,还正教您孙女耕呢。问多了,我也就真对砚田下起了功夫,认真地研究起来。这一研究,还真迷上了砚台。1987年我从县里调到济南时,便时不时到济南英雄山古玩市场逛逛,有时出差也到古玩地摊瞧瞧,遇到喜欢的古砚就收上一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向母亲一句随意的承诺到今天,算起来已40多年了,这40多年中,高峰时,我收获、过手的砚田有1000多方,后赠与互换交流了一些,现在粗算起来还有砚田600多方,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砚田专业户。这些砚田虽不肥沃,但也有不少大器和掌玩。
这些砚田有些耕耘得虽不细致,但亦不乏文人味和富商大贾喜爱的雅玩,还有一些砚友梦寐以求的珍品和孤品。
砚田所在贯通南北,布局东西,有祁阳、明山的黄绿紫红,有云贵川的百花、苴却以及紫袍玉带,有西北的洮河和贺兰砚,还有东北的松花、齐鲁的红丝—各有千秋,颇有神韵。
这些砚田使我学到了不少的传统文化知识,也使我沾了点滴的金石味,更为可喜的是它丰富了我的退休生活,使我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很快乐。这几年,我由收而研,由藏而研,由研而学,由学而逐步走上了著书立说的道路。2014年春,砚界德高望重的蔡鸿茹老师在看到我收藏的砚台和我撰写的文章后便在我的《砚海精波》一书的序中这样写道:“搞收藏是他的业余爱好,其工作由教师到新闻宣传、行政工作等,屡经变动,但对收藏却痴情不改,收藏品中砚台是其大宗。为了搜集砚台,他耗资费力,业余爱好几乎成了主业,占据了他的大部分生活空间。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至今,穷三十余年之力,已收藏数百方古砚,不仅使家藏充盈,也使传世古砚免于流失。不止于收藏,他还对所藏进行研究,发表多篇研究文章,在本集册中他对每方砚都做了说明,册首冠以长篇砚史论述,资料丰富,详尽可读。对于所藏砚台,他还曾多次举办展览,宣扬砚台之历史与文化,展示于众,与同行共享,受到各界观众的好评。此次他将所藏及其他诸公收藏辑成巨帙编辑付梓。收藏的是历史,传承的是文化。对于一个收藏家来讲,收藏、研究、展览、出版等,该做的事他都尽力做了,竭尽全力于国家文化繁荣,光耀砚林,功莫大焉。”
清代 沈荃铭荷叶砚纵220mm 横189mm 厚36mm
正是蔡老这几句鼓励话,给了我信心和力量,从那以后的岁月,我更加珍惜那片砚田,更加废寝忘食、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地躬耕砚田。我把砚田按肥瘦分类,并作出说明,以利后学。我根据砚田的土质形状以及我长期耕耘的感悟撰写了铭文刻于古砚之上,在卵石研磨器盒上铭曰:石虽朴,有灵光,研颜料,卜吉祥。我在一方秦汉砚板盒上铭曰:砚方钮圆,宇宙之章。行圆持方,日久天长。此理运笔,方正倜傥。此理做人,福寿永康。我在一方汉代圆饼砚盒上铭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研墨和濡,润染乾坤。液浸肤里,岁月年轮。驰骋两汉,屡建功勋。一日我见外孙女萱萱的素描,颇感惊讶,遂铭砚励之:所画精准合度,朴拙帅气灵秀。书画虽靠天分,不勤难成气候。愿孙闻鸡起舞,画意直追沈周。我又在黑包红童子牧牛砚上铭曰:十年力耕斑驳身,日耘夜行积业深。懵童不知老牛苦,童趣浓时戏老君。我在新罗山人听桐砚上铭曰:华公慧眼识真珠,水岩鱼脑木声悠。金蟾偷闲紫云卧,听桐观鱼乐无忧。我在明代蟾形砚上铭曰:貌虽丑,善心笃。辟五兵,化丹符。镇五邪,祛五毒。能招财,主大富。助寒士,折桂树。我又在儿子买砚赠我后我又回赠儿子的砚上铭曰:鲁儿购砚赠父,问我此砚精否?视之高眼抄手,顿感苍天眷顾。嘱儿朝夕相伴,常研细思领悟。与人高看一眼,对己低调自处。处世秉持操守,方圆进退有度。世事艰难险阻,悟透自有坦途。转送嘱儿自用,永葆世代福禄。我在一方莲花瓣砚上铭曰:素馨莲,佛心居。出污泥,叶碧绿。传经书,功德聚。我在一方蚕池明代澄泥砚上铭曰:本是一抔土,浴火封为侯,孺子明此理,何愁不出头。我在一方歙石金晕卧牛砚上铭曰:牛儿卧淌池,食墨腹中博。谁扯牛弹琴,喷他书五车。此牛成儒牛,赏金鱼点落。我还在一方端石卧牛砚上撰铭曰:孺子牛,泮池卧,食墨砂,腹中博。默无言,心中悦。看谁再扯对牛说。
在刘红军司令的鼓励、关怀、指导下,我根据自己常年耕耘砚田得出的经验继续著书立说。至今天,我在故乡山水的滋养下,在华夏广袤的砚田上种出了《砚海精波》《砚台春秋》《古砚铭文集》《民间藏砚选》《沈氏砚林新编》《阅微草堂砚谱新编》《归云楼砚谱新编》等七部砚林新芽。
时至癸卯年冬,我已近喜寿之年,但我仍爱那山那水那片田,仍乐此不疲地耕耘着。